巴 橋
巴橋:1975年生于蘇州,曾在《鐘山》、《人民文學(xué)》、《收獲》、《作家》等刊發(fā)表小說數(shù)十萬字,現(xiàn)居北京。
李洪喜已經(jīng)死了十來年了。他死的時候女兒丹萍才十一歲,如今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
李洪喜是被車撞死的。因為廠里效益不好,李洪喜經(jīng)常泡了病假,出去找點其他的錢。有一段他專門倒油票,從公車司機(jī)那買來富余的票,轉(zhuǎn)手賣給沒油票的司機(jī),賺點差價,因此他在加油站出沒也就成了很正常的事。那會兒加油站還很少,做這行的還挺多,所以汽車進(jìn)站時,他們這些油販子都會擁上前去。有一次,他太心急了,跑在了最前面,那輛東風(fēng)大卡就把他的身體拋了起來,重重地撂在了油站開票的窗口,把里面兩個女工嚇得暈了過去。
李洪喜死后三個月,肖秀琴就改嫁了,新男人叫張文道,比她小兩歲。按照鄰里的說法,早在李洪喜死前半年,兩人就勾搭在一塊了,李洪喜的意外死亡無疑使他們省了很多麻煩。設(shè)想,如果李洪喜沒死,并且還發(fā)現(xiàn)了妻子的奸情,事情又會怎樣發(fā)展呢?當(dāng)然,這只能是個再也無法實現(xiàn)的假設(shè)了。
所以,不知是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到了小丹萍的耳中,還是張文道對小丹萍不好,又或是其他的原因,畢竟,丹萍那時已經(jīng)十一歲,有點懂事了。我們可以確認(rèn)的是,丹萍從一開始就對張文道充滿著憎厭和排斥。
女兒與后父的關(guān)系不睦,這很正常,但像丹萍做得這樣絕的,還是很少見的。有例子可以說明。丹萍很小就幫著做家務(wù),洗碗或者洗衣,自從張文道進(jìn)入這個家庭后(對了,張文道住的是以前李洪喜和肖秀琴的房子,同入贅相似,但顯然不叫入贅,按我們的方言,這樣的情形叫“填黃泥膀”),丹萍還是照常做著這些事情。不過,不包括張文道的。吃完飯,丹萍會把自己和肖秀琴的飯碗以及所有的菜碟洗了,獨獨留下一副張文道的碗筷在水池里。洗衣服,如果肖秀琴已經(jīng)把包括張文道的衣物浸在了一個盆里,丹萍還是會把它們挑出來,丟在地上,然后才開始自己的工作。這做法維持了十幾年,只是后來肖秀琴和張文道又生了個女兒,丹萍把妹妹歸在了自己的陣營,家務(wù)中添加了涉及妹妹的一塊。憑良心說,丹萍對這個同母異父的妹妹還是很不錯的。
還有,在李洪喜死了一段日子后,鄰里談話,問起丹萍,你爸爸怎樣怎樣。鄰里那會兒說的是張文道,丹萍就會把臉一豎,誰是我爸爸,我爸爸已經(jīng)死了。幾次之后,鄰里說話時也受了丹萍的影響,李洪喜是李洪喜,張文道是張文道,那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一個是丹萍的父親,一個是肖秀琴現(xiàn)在的男人。從這點來說,鄰里是很贊賞小丹萍的,這姑娘有骨氣,這姑娘倔,這姑娘懂事早,是他們對丹萍一貫以來的良好評價。
時光忽忽忽的,一下子就過去了十幾年。現(xiàn)在,李洪喜已經(jīng)基本沒人提起了,肖秀琴都五十歲了,就連那個小女兒都已經(jīng)升了初中。丹萍中專畢業(yè)后,進(jìn)一家公司做會計,剛剛還通過考試,拿到了助理會計師的證書。
和所有這個年紀(jì)的女孩一樣,丹萍白天上班,晚上回到家看看電視,周末和女伴逛逛街,偶爾出去旅游一趟。經(jīng)歷了一次不太成功也談不上多深刻的初戀,后來,單位同事中有個小伙對她頗有好感,不過,丹萍嫌他矮,并沒理會。大約一年前,在一次同學(xué)聚會上,丹萍認(rèn)識了一個中專時高一級的校友,于是開始交往,并在一個月后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一直維持到現(xiàn)在。
在這一年的交往過程中,丹萍和她的男友當(dāng)然會談到彼此的家庭情況。男友的父母都是工人,不過家境還算富裕。問到丹萍家里的事情,丹萍說,父親死了十幾年了,一直和母親過?,F(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了解丹萍第一次這么說時的想法了,可能是剛交往,不想讓對方覺得自己家庭復(fù)雜,也可能是一開始就想隱諱,或者說,丹萍在心里還是拒絕著張文道的存在,所以言行如一。只是有一次,不小心說到了妹妹的事情,男友覺得奇怪,咦,你有個這么小的妹妹?丹萍的臉色冷了下來,對,我有個妹妹,然后就不說話了。小伙子不是很聰明,看丹萍不高興的樣子,也沒深究下去,總以為說的是表妹之類的親戚。
在這一年中,丹萍去男友家吃過幾次飯,不過卻從來沒讓男友來過自己家,一般情況,男友總在巷口接送。后來,時機(jī)差不多了,都說到結(jié)婚的話題了,男友就說,要來丹萍家看看未來的岳母。丹萍先是推脫,次數(shù)多了,男友就有點生氣。于是丹萍想,到了攤牌的時候了。
丹萍不是向男友攤牌,她是找肖秀琴攤牌。晚飯過后,張文道出去走動,小妹妹回房做功課,肖秀琴在忙些雜務(wù)。丹萍坐在沙發(fā)上,說,媽,有個事情。肖秀琴說,哦。丹萍說,媽,我談了個男朋友。肖秀琴說,哦。
什么,你有男朋友了?肖秀琴本來在抹桌子,突然停了下來,手里抓著抹布,靠著桌邊坐下。你有男朋友了?什么時候的事啊?
其實,丹萍晚上隔三岔五地出門,電話有時一打半小時,談朋友的跡象早就有了。肖秀琴問過兩次,丹萍都說沒什么。肖秀琴是屬于那種比較糊涂的母親,工廠里三班倒,小女兒的功課又總是不太靈光,操心的事多,既然丹萍否認(rèn)了,肖秀琴也就沒太在意,但心里還是隱約有點數(shù)的。不過,此刻聽丹萍這么直接地說出來了,還是多少有點意外。
多長時間了呀?肖秀琴問。丹萍說,一年不到。肖秀琴點頭,也不短了啊。小伙子是哪里的呀?
丹萍說,機(jī)關(guān)的,公路管理處,坐辦公室的。肖秀琴還要問下去,他什么人家?。康て紖s不太想多說,什么人家?當(dāng)然是好人家。丹萍突然問道,這個禮拜六,張文道是不是要上班?肖秀琴想了想,是的,要上班的。丹萍說,那好,禮拜六,我男朋友要過來吃飯,要來看看你。
肖秀琴顯然對這突然的喜訊有點激動,呀呀呀,禮拜六,今天都禮拜四了,家里這么亂,我明天還要上中班的。肖秀琴問,吃中飯還是晚飯呀?丹萍說,吃中飯,我叫他早上十點鐘來。肖秀琴說,十點鐘,來得及的,來得及的,我叫張文道早上買好菜,我來燒。肖秀琴反應(yīng)過來了,禮拜六張文道要上班,不是看不見了嗎,要么讓他中午從廠里回來一趟。丹萍說,要他回來干嘛,我男朋友,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
肖秀琴說,哎呀,看看也好的嘛,這么大的一件事情。丹萍說,我就是挑他上班才讓男朋友來的。要是他中午回來,我就讓我男朋友不要來了。肖秀琴捏著抹布,哎呀呀,這么大的事情,將來還要做一家人的……
什么一家人!我什么時候和張文道是一家人了!丹萍的聲調(diào)突然高了。
肖秀琴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十幾年下來,哪些話是犯女兒忌的當(dāng)然她是知道的。有時肖秀琴真是搞不明白,怎么十幾年下來,丹萍從來沒變過呢,叫張文道爸爸是不可能的,叔叔都沒喊過一聲,逼不得已要招呼的時候從來都是直呼其名。十幾年來,丹萍從來沒和張文道說過一句軟話,從來沒做過一件軟事。肖秀琴真是搞不明白,怎么丹萍十幾年來的態(tài)度會一直這樣堅決的呢。
張文道剛住過來的時候,肖秀琴以為,丹萍還小,倔脾氣保持不了多久的,結(jié)果不是。后來,丹萍慢慢長大了,肖秀琴想,丹萍更加懂事了,反而會和張文道關(guān)系緩和點。誰知道,上初中之后,丹萍自己買把鎖,將原來只用搭鉤的那間她自己的小房間鎖了起來,別說張文道,連肖秀琴都進(jìn)不去了。丹萍工作了,有時買點鹵菜回來,一起吃也就一起吃了,但倘若是好的水果什么的,從來都是只買三份,肖秀琴、小妹妹、她自己,沒有張文道的。反過來也一樣,張文道如果買了什么東西,丹萍也是絕對不會去沾的。
實事求是地講,張文道人不壞的,一開始也是想和丹萍搞好關(guān)系的,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有時碰到特別窩心的事情,拍過桌子,摜過東西,罵過人的,但結(jié)果又怎么樣呢,只能是越來越僵。好在后來有了自己的女兒,張文道的心里才舒服了些。
所以說,長期冷戰(zhàn),局勢穩(wěn)定,楚河漢界,兩不相犯,這個家庭早就有了屬于自己的一套維持安定的方法。肖秀琴剛才那句話一出口,馬上也知道講錯了。丹萍的聲調(diào)高起來,我什么時候和張文道是一家人了!說完,把電視打開,看起了連續(xù)劇。
肖秀琴又坐了一會兒,把沒抹完的桌子繼續(xù)擦干凈,腦子里開始盤算禮拜六的事情。
禮拜六那天天好,萬里無云的,丹萍早早地就起床了,去菜場買菜。她和肖秀琴說好的,張文道上班就讓他上班,肖秀琴上中班睡覺晚,買菜就丹萍自己來。丹萍出門的時候張文道已經(jīng)一個人吃過早飯了,正在翻早報,看見丹萍,好像是點了點頭,丹萍拎著菜籃,鏡子前再梳梳頭發(fā),買菜回來再化妝的。
九點鐘,肖秀琴起床了,打掃打掃屋子,開始揀菜。十點鐘,男友的電話來了。丹萍家有兩部電話,丹萍工作后自己裝了一部,方便講話。從巷口接了男朋友進(jìn)門,按照規(guī)矩,男朋友買了不少東西。事先男友問過意見的,買什么呢,香煙老酒你家不合用的,買點補(bǔ)品吧。丹萍說,你自己看著辦。
男朋友喊,阿姨,你好。肖秀琴笑呵呵的,看看小伙子,不錯的,人長得神氣。肖秀琴泡茶,從廚房里端出來,男朋友不敢當(dāng),站起來,謝謝阿姨,謝謝阿姨。
問問情況,男朋友一五一十地回答,丹萍坐在旁邊,笑瞇瞇的。一會兒,肖秀琴進(jìn)廚房忙了,男朋友到丹萍的小房間去坐。閨房,這是第一次進(jìn)丹萍的房間,男朋友心花怒放,怎么樣,剛才我表現(xiàn)還算好吧,你媽對我印象應(yīng)該還不錯吧?丹萍輕輕地打一下男朋友的肩頭,馬馬虎虎。男朋友去捉丹萍的手,捉住了,把丹萍的兩臂分開,丹萍的身體就靠了過來,男朋友吻丹萍的額頭,目光落在丹萍的書桌上。
那是你爸爸嗎?書桌上,李洪喜看著自己的女兒長大成人,好做別人的老婆了,蠻高興的樣子。丹萍說,是。
這時候,房間的門推開了,小妹妹的頭探進(jìn)來,今天禮拜六,懶覺被姐姐男朋友的到來吵醒了,看見丹萍和男朋友抱在一起,“哇”的一聲叫起來,嘻嘻哈哈地跑開,好像是進(jìn)廚房告訴肖秀琴去了。丹萍有點臉紅,男朋友也笑,哦,小妹妹,怎么,一直住在你家的嗎?丹萍不說話,依然抱著男朋友。這個男朋友,將來是要做丈夫的。
吃過中飯,丹萍和男朋友出門逛街,逛累了就看了場電影,順便吃晚飯,回到家已經(jīng)八點多了。一進(jìn)家門,氣氛明顯不對。丹萍馬上有數(shù),肖秀琴或者小妹妹肯定告訴張文道了。
丹萍進(jìn)衛(wèi)生間洗漱,客廳已經(jīng)有前奏了,張文道在罵肖秀琴,十幾年夫妻,你倒做得出的??!你這個女人,你倒會做人的??!肖秀琴不說話,小女兒也嚇得不敢說,張文道一個人在罵罵咧咧。罵得起勁了,一巴掌把餐桌上的菜碟震得丁當(dāng)作響,吃剩下的,你們讓我吃剩下的,啊,吃外頭人吃剩下的,?。?/p>
丹萍從衛(wèi)生間出來,看著張文道,看了一會兒,張文道不自在了,罵人話不連貫了。丹萍說,他不是外頭人,他是我的男朋友,他還是我將來的男人。這個屋子里,外頭人一直只有一個。
張文道跳起來,李丹萍,你不要猖狂!你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可我終歸是這個家里的男人!丹萍不理,剛剛的幾句話已經(jīng)突破平時講話的極限了。丹萍轉(zhuǎn)頭對肖秀琴說,媽,早點睡吧。自己轉(zhuǎn)身找只杯子,倒了點水,回小房間,“咔噠”,關(guān)門上鎖。
張文道氣消不下去,繼續(xù)罵肖秀琴,罵累了,屋子終于慢慢安靜了。
世界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謊言總有被拆穿的時候。不對,也不能說是謊言,丹萍可是始終如一,肖秀琴重新嫁人,和她丹萍有什么關(guān)系。要怪只能怪張文道,或者是男朋友自己領(lǐng)會錯了。
因為認(rèn)識了丹萍的家門,男朋友就有點按捺不住了,不預(yù)先打個電話,就主動跑來找丹萍。第一次,丹萍對他提出了警告。第二次,丹萍不在,張文道在。
張文道的存在顯然讓男朋友很吃驚,因為肖秀琴是這樣介紹的:丹萍的爸。當(dāng)然,肖秀琴說這話的時候是有點忐忑的,她說完還瞄了一眼張文道,然后又趕緊對著男朋友笑。
男朋友因為沒有防備,所以那天的表現(xiàn)就有點失常,問三句答一句的。好在張文道很有長者風(fēng)范,和顏悅色的,說,丹萍這孩子苦啊,從小就死了父親。這些年,也全是靠她自己努力,我這做叔叔的也幫不了她多少忙。丹萍有了妹妹后,我就更忙不過來了,現(xiàn)在好了,有你了啊。好事啊!
肖秀琴在一旁不斷地往杯子里續(xù)水,擔(dān)心丹萍會突然回家。不過,男朋友沒坐多長時間,匆匆就告辭了。
男朋友一出門,就給丹萍打手機(jī)。丹萍,你為什么要騙我?!丹萍說,怎么回事?男朋友說,我剛才去你家,見到你繼父了!丹萍愣了一會兒,說,他叫張文道。
在那樣的情況下,男友的憤怒情緒是可以想見的。男朋友非??犊ぐ旱靥岢隽怂馁|(zhì)問:第一,丹萍你為什么沒對我說實話?你有繼父,還有個親妹妹,你為什么不告訴我?第二,丹萍你是擔(dān)心我嫌棄你嗎,你難道怕我會因為你家庭復(fù)雜而不要你嗎?第三,丹萍,我告訴你,兩個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是信任,我們都是要結(jié)婚的人了,你怎么能不相信我?你現(xiàn)在做出這種事來,你還讓我怎么再信任你?!
丹萍聽完了,在電話里說:梁偉強(qiáng)(現(xiàn)在我們知道了,男朋友叫梁偉強(qiáng)),你聽清楚了!第一,我是沒跟你說過我家里還有個男人,但那是我自己家里的事。我從來沒認(rèn)為他是我什么繼父,我為什么要跟你說。小妹妹我是早就說過的,那天你都見到的,這個我沒騙你!第二,你說我擔(dān)心你會嫌棄我的家庭,哼哼,梁偉強(qiáng),你也自我感覺太好了!第三,你認(rèn)為我不信任你,這是你自己說的,我沒這么想過。你說我們要結(jié)婚了,哈,我什么時候答應(yīng)要嫁給你了!
丹萍說,還有,第四,你不打個電話就直接去我家,現(xiàn)在又這么氣勢洶洶的,你這是什么意思!
說完,丹萍就把電話掛了!
當(dāng)晚,最焦慮的其實還是肖秀琴。她不敢睡覺,一直聽著大門的動靜。后來,總算聽到丹萍回家了,聽著丹萍洗漱,看電視,關(guān)小房間的門。第二天,丹萍還是和往常一樣,吃飯,睡覺。第三天,第四天,還是這樣,好像根本沒發(fā)生什么事似的,肖秀琴才慢慢放下心來。
可一個禮拜過去,丹萍晚上就沒出過一次門,肖秀琴又急了。出事了,到底還是出事了,肖秀琴想問,又不敢問,可后來還是說出口了。丹萍啊,怎么不出去玩?。康て颊f,不想出去。肖秀琴問,小梁這兩天怎么樣啊?丹萍說,不怎么樣。肖秀琴說,嗯,丹萍啊,嗯,你和小梁沒事吧?丹萍笑,媽,沒事的,他張文道還沒那么大本事。
丹萍的自信還是有道理的,因為一個禮拜后,男朋友還是忍不住先打來了電話。男朋友先是檢討了自己的錯誤,不過還是婉轉(zhuǎn)地批評了一下丹萍。丹萍聽出來了,說,梁偉強(qiáng),這個電話你可以不打的,沒人逼著你打,如果你打電話來只是想說我做得不對的話,那對不起,我要掛了。
不是,不是,男朋友急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跟你商量,新區(qū)那有個新樓盤,這個禮拜六一塊去看看吧。
這之后,丹萍和男朋友做了兩次長談。第一次長談,丹萍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講了一遍,男朋友不斷地點頭,表示知道了,或者是理解的意思,然后說,你對你爸爸的感情很深吧。丹萍不置可否,說,我跟你說這些,不是要讓你理解什么,而是要告訴你,張文道和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你如果要和我談朋友,以后來我家的話,就不要和張文道說話,不要和張文道打招呼,聽清楚了嗎?男朋友很為難的樣子,丹萍說,如果你做不到的話,以后就不要來我家找我了。男朋友說,好吧。
第二次長談,丹萍成功地讓男朋友答應(yīng)了,不把張文道的事告訴自己的父母。丹萍說,你記住,要和你結(jié)婚的那個人是我,而不是張文道。以后親家走動,你父母也頂多和我媽來往,我是不會讓張文道插一杠子的。
結(jié)婚的房子果真就買在了新區(qū)的那個樓盤,姑香苑,頂樓復(fù)式,帶個大陽臺。喜酒訂在了竹輝飯店,全市不多的幾家涉外飯店,大開二十桌。
之前的雙方親友見面,丹萍發(fā)了毒誓,才迫得肖秀琴同意,沒告訴張文道。肖秀琴顯然是很傷心的,她說,丹萍啊,你就這么恨媽媽嗎?丹萍說,我不恨你。肖秀琴說,那你就這么記恨張文道嗎?丹萍說,我也不恨他,只是,我和他沒有關(guān)系。
家庭戰(zhàn)爭當(dāng)然是爆發(fā)過好幾趟的,主要是肖秀琴和張文道之間。張文道也發(fā)了狠勁了,話說得很毒,甚至提到了離婚。也是,一個大男人,也是一直以來認(rèn)為的一家之主,居然丹萍在這樣的大事情上都這樣對他,關(guān)鍵是傷了面子啊。張文道開始喝酒,開始甩杯子,大聲地嚷嚷,我不同意這門婚事。丹萍就當(dāng)沒聽見。進(jìn)自己的小房間不出來。張文道又開始尋釁鬧事,開始指名道姓地罵丹萍,這在以前也是從沒有的,丹萍還是不理,還是呆在小房間不出來。張文道氣壞了,砸門,肖秀琴嚇壞了,上來拖張文道,被張文道一把推在地上。后來,張文道飛起一腳,把門踹開了,丹萍從床上站起來,冷冷地看著張文道:張文道,你想干什么?張文道立在門口,也沒想到門一下子就給踢開了,愣了一會兒,罵罵咧咧地走開了。第二天,丹萍叫了木匠來,把門修好,又加了一道鎖。
大喜的日子很快到了,女方賓客的名單是丹萍擬的。肖秀琴知道,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她是沒有一點辦法的。不過,丹萍還是把李洪喜親戚的那桌和肖秀琴以及肖秀琴姐妹的那桌分了開來,隔得遠(yuǎn)遠(yuǎn)的。自從肖秀琴改嫁后,李洪喜面上的親戚就和肖秀琴反目成仇了,還上門鬧過,因為張文道搬進(jìn)了以前李洪喜住的房子。不過,后來這事就算過去了,說到底,那房子畢竟是肖秀琴單位分的。
時間長了,李洪喜都死那么多年了,再說今天是李洪喜惟一骨肉的好日子,親戚們當(dāng)然是不好翻臉的。今天的丹萍也特別漂亮,衣服挑得也好。白色的婚紗是迎賓時穿的,婷婷玉立,丹萍的肩膀和鎖骨露在外面,要讓人想入非非的。大廳里敬酒時穿的是鵝黃色的套裝,端莊典雅,也有喜氣。最后換的一套是中式旗袍,丹萍美好的身段就出來了,男朋友是唐裝,帶副眼鏡,憨厚的樣子。
那會兒,丹萍已經(jīng)有點喝多了。雖說現(xiàn)在的喜宴不興灌酒了,尤其不會為難新郎新娘,但丹萍心里高興,可喝可不喝的都喝了,到后來就有點收不住了。轉(zhuǎn)到最后兩桌中專同學(xué)的時候,丹萍早就面帶桃紅,嬌羞的樣子都顯露出來了。同學(xué)又都是最年輕、最會鬧、最沒顧忌的,丹萍已經(jīng)笑得有點傻了。
這時,張文道就出現(xiàn)了。肖秀琴擔(dān)心的事情終于出現(xiàn)了,消息是沒法封鎖的,肖秀琴苦苦哀求了,張文道才蹦出一句話來,這小婊子的喜酒,請我來還不來呢!可現(xiàn)在,張文道還是來了。
張文道來了,而且是在外頭喝了酒來的。他來了就往肖秀琴身邊一坐,肖秀琴急得都快哭了,拼命地想去拽張文道。張文道一推,肖秀琴就朝酒席上撲去了,碗碟酒瓶掉在地上,發(fā)出清脆明亮的響聲。大堂里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轉(zhuǎn)了過來。
張文道對肖秀琴喝道,你為什么不讓我來,我是丹萍的爸,我為什么不能來!
丹萍雖然酒喝多了,但還是聽到了響聲,還是聽到了張文道這句響亮的呵斥。丹萍搖搖晃晃地走過去,張文道,你再說一遍!
張文道傲慢地站起來,我為什么不能來!你為什么不叫我來!我是斜塘街十七號的一家之主,我是你李丹萍的爸,我為什么不能來!
丹萍說,我爸,我爸已經(jīng)死了!你知道嗎,張文道,你已經(jīng)死了!你知道嗎?張文道!
丹萍醉了一天一夜,總算醒過來了。醒過來了就沒事了,還是按原計劃去旅行,新馬泰,還有香港,曬得皮膚黝黑地回來了。
半個月后,回單位上班。手頭積壓的工作處理一下,還有一些瑣事。有一張人事表格,同事早填好交上去了,丹萍定定心,給自己泡了一杯花茶,開始填表。姓名:李丹萍。性別:女。出生日期:1977年9月?;橐鰻顩r:丹萍浮起甜蜜的笑容,已婚。
家庭關(guān)系。家庭關(guān)系,丹萍用正楷工整地寫上,母親:肖秀琴。妹妹:張靜雅。丹萍又甜蜜地笑起來,寫上了,丈夫:梁偉強(qiáng)。這樣的表格丹萍已經(jīng)填過十幾年了,以前總是填兩格就夠了,現(xiàn)在,終于可以填上第三格了。
丹萍舒了一口氣,十幾年了,她終于成功地把張文道抹去了,徹徹底底地抹去了,而不至于再心懷不安。丹萍想,以后填表格,還是應(yīng)該把梁偉強(qiáng)放到第一格去填。她已經(jīng)想好了。
2003年3月4日五羊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