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水旺 任育才
時令進入"大雪",他家里還沒生火,三間淺屋里連個"小十四黑白"也沒有,而這個寒舍卻偏偏擠在聞喜城"開發(fā)區(qū)"的富貴窩里。正堂上"三條魚兒"齊心協(xié)力托起一個九寸圓盤--那是七十年代末聞喜陶瓷廠自制的一件陶,陶的中心烤制了雷鋒的頭像,在這寒舍里折射出清冷的光輝。歲月流逝到今天,雷鋒出國去了,焦裕祿被歷史的塵土埋得更深了,兩句童謠開始長大:"三年村支書,十間磚瓦房"。這謠兒用酸酸的童音唱出了對那種失去的風(fēng)尚的呼喚!張希華在大尾溝村當了三年村支書,有人說他憨,"憨得不知道往自己布袋里弄錢!"妻子說他憨,"憨得打一會兒不操心,他就把我的錢往外弄!"老娘早就說他憨,"憨得一下大雨我這娃咋就光知道往外跑!"這些年里,他帶領(lǐng)村民死勁地干,終于干出了一個好名聲:"他是聞喜的焦裕祿"--聞喜出了個焦裕祿,當年蘭考人贊揚焦裕祿的那種流淚的場面又在聞喜大地上重演起來--成了一個"千人傳、萬人頌"的好故事。
(一)
大尾溝!--這溝名怪怪的。祖先給這溝取不下好名字,倒是看見大灰狼們夾著大尾巴往溝里跑,跑來跑去就跑出了名。狼們在溝里開會,說這地方?jīng)]啥跑頭了:"干山干石頭,喝水先發(fā)愁,崽子養(yǎng)不活,一不操心就掉進刺兒窩!"
1952年隆冬,嗚嗚的山風(fēng)裹著嬰兒的哭聲布告各山頭:張家窯洞窟窿里經(jīng)過十個月的"孵化",墮落了一個山崽!墮入人間陽世的他,全如墮進了苦大仇深的苦海里,就擠住眼窩死勁地哭,爺爺抹著眼淚說:"我這孫孫恐怕是看到上蒼給他安排的命運太苦了,才把娃給熬煎成這個樣!"就請先生畫了符,畫條四蹄朝天的"顛倒驢":"天靈靈,地靈靈,我家有個夜哭郎,走路君子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明。"但可惜的是"走路君子"們不走大尾溝這條路,先不說這條路陡窄得就不是人走的路,問題是那條路還是一條"丁"字不出頭的"斷頭路",它"丁"到大山的肚子上就沒了"前程"了,君子們到這里"走球哩"!君子不走這條路,自然就談不到"念三遍",既然談不到"念三遍",那"顛倒驢兒"就沒法顛,既然這東西沒法顛,他就只好又攥緊四蹄擠住眼窩仍然死勁地往下哭!張家添了人丁,但他這"丁"并沒給張家?guī)硎裁春谜最^,爹娘第一操心的倒是:"咱這崽能養(yǎng)活嗎?"
說來也怪,這山崽就是吃蘿卜啃榆皮也上膘,天生的剛強驃悍,脊背寬得像石碑,干起山活來既有心眼又舍得出力。那年月,天下萬物皆瘦,唯耐貧耐寒的"油菜根"獨肥,蒸出來的油菜根全像剛撈出肉鍋的豬尾巴,只要吃上一頓"豬尾巴",他就全當過一回年,爺爺就扳起老镢一般的老臉光明正大的去偷集體的油菜根,這叫"借!"爺爺常到油菜地里"借荊州",他就天天過年哩--大尾溝的油菜根喂養(yǎng)著他,他一尺二尺的長高了。十三歲上,那嫩嫩的雙肩挑起老先人傳下來的槐木老水擔,擔起兩只老木桶,踏上彎彎扭扭的路,過黑溝,上黑山,進入一條大黑谷,那谷被三座大山合圍著,是為黑山、盤山、塔塔山,不到正中午,日頭就照不進來,里頭老是黑黑的,深處夾著一泉,名字就叫"黑泉"。看那泉,并不旺,都說像"老婆尿尿滿屁潺",不像"男人尿尿一條線",他等那老婆尿滿了才去擔,這叫"擔一擔頂一擔"。他擔起那擔,全像雞蛋拖碌碡,拖了沒幾步,一不操心掉進"刺兒窩",那兩個老木桶潑潑灑灑向溝底滾去了。天黑了,他抱著幾片桶板板和六個鐵環(huán)回來了,卻在爺爺面前使厲害:"咱為啥不把那泉兒牽過來?牽到咱的家門口,不就不擔水了嗎?!"
爺爺盯住孫子看了老半天,自言道:"這崽行!我這崽是屬龍的,保不準我老張家呀這往后哇還要賊狗日的(di)出他一個圣人哩!"
日飛月走,張希華出落得與他的名字一樣漂亮,姨夫給他在聞喜陶瓷廠謀了個"臨時工",他終于走出大山,成了"干事的"。本村姑娘柴翠蓮憑著聰明才智考進"541"兵工廠,成了"正式工",她這個"正式工"不知咋就擠住眼窩一心要下嫁這個"臨時工"。1977年,陶瓷廠給他們在如今的"開發(fā)區(qū)"劃了一分八厘地皮,他倆蓋起三間小屋,女貌郎才,溫溫暖暖,鉆進這個小屋里,柴翠蓮覺得滿沾光。
張希華身在聞喜心在山,心想:"咱大尾溝人咋就那樣窮?我看窮就先窮在這沒路上。咱大尾溝人活個人咋就這樣難?我看難就先難在這沒水上!外面的女子不往大尾溝嫁,大尾溝的女子倒是想方設(shè)法往外跑,照這樣一直跑下去,咱這大尾溝以后不滅了?"柴翠蓮說:"你有媳婦就行了,打人家媳婦的主意干什么!"
(二)
大尾溝地處中條山前沿,出縣城,上南垣,上行50里路程就到了。星期天,這位城里的"干事的"騎著新車,戴著手表回來了,那派頭倒是與山民們不一樣,他召集他那群窮光蛋開會,會議精神很簡單,但提出的問題卻"家伙三":
"你們想討老婆嗎?"
"那還用說......想......想討......"
"想要討老婆,就得先修路,要是這路修不好啊......咱這大尾溝就滅了!"
窮光蛋們拍拍"干葫蘆"一想:真的!照這樣跑下去,不滅等球哩!好,修!修!!
希華說:"咱們說好了,半路不準變!"
"不變不變!誰變,從他爺爺那輩開始,都是你孫子!"
老二瞇起眼說:"希華,你七天只有一個星期天,我們干七天,你才干一天,你日弄誰哩?"
希華說:"我到廠里把包裝工辭了,改成拉炭工,因這活臟苦,所以廠里對拉炭工很寬松,只要保證窯口有炭,其余時間自己支配。"
老二問:"你的其余時間是在這里支配,還是在你那美人兒跟前支配?咱得說清楚!"
......
張希華變成了拉炭的,柴翠蓮以為是廠里工作調(diào)動,也沒留心。
張希華又與那一小撮拉炭的搞買賣:
"我一個頂你三個干一天,然后你三個頂我一個干三天,行嗎?"
買賣搞成了,希華節(jié)約出了大塊時間,他把這一月的28塊錢工資提前領(lǐng)了,買了镢、銑,要"雁牌"的,"雁牌"的硬,余錢買了幾包"聞喜煮餅"。修路的人多起來。月底,翠蓮問希華要工資:
"錢呢?......你這月發(fā)的工資錢呢?......"
問得希華的那顆頭只管在脖子上側(cè)來側(cè)去,實在側(cè)不過去了就開始編:"錢么?......咱娘病了,我給咱娘花了......"
聽說婆婆生病了,翠蓮將自己剛領(lǐng)的工資交給他:"快回去,快回去!"
希華回來了,煮餅回來了。
煮餅吃完了,應(yīng)該干活了。
老二說:"希華......哥......我今天有點病......你看......"
那幾個說:"希華......哥......我今天有點事......你看......"。
"報告文學(xué)"不像小說能往好的編,小說里往往是英雄人物一呼,其它群眾就百應(yīng),只要道理說通了,大家就跟他一齊干??上埾HA是個凡人,不是英雄,這伙人也不是小說里的"革命群眾"。張希華把三寸不爛之舌磨爛了,不頂事,好像這路是給他張希華修的!大家尿不到一個壺兒里,尿不成一條線,尿得"滿屁潺"。山民的惰性、劣性露出來了。希華說:"好吧,你們有事的有去吧,有病的病去吧,老子一個干!老子把路修好了,你們都把你那兩只腳給我背在肩膀上,不準在老子的路上走!"
"......那不是拿嘴嘴說說就能說好的,要是拿嘴嘴說說就能說好的話,老先人就沒長嘴嘴?要是拿嘴嘴說說就能說好的話,老先人那兩片嘴嘴早就說好了!......那是料漿路,石頭路,那不是豆腐路!兩片嘴嘴說修好就能修好?修球!"
"不信你看著,慢慢看著!"
"哼,才進城當了幾天干事的,就想霸咱大尾溝的道!"
"原來是個路霸,不是人!"
"在這里支配?支屁!支不了三天兩后晌就連屁都支不起來了!"
"呸!!"
(三)
三天以后,張希華下山了,翠蓮問:
"你看娘咋就看了三天,娘生了啥病?"
欲加說謊,何患無詞,正編哩,忽聽得敲門聲,是老岳父下山了,進城了!老漢臉色不對,一進門先撕住女婿的前襟:
"......咱這光景總不能這樣往外胡搗吧?照你這樣搗下去,幾天不把光景日塌完了?我蓮蓮還咋個跟你過!......"
窗戶上的那層紙兒給捅破了,"這不是人的原來把我給哄了,"--蓮蓮開始淚兒漣漣,口口聲聲要這"不是人的"賠她的錢!那架式全像黃世仁逼債楊白勞,一回緊似一回,一會緊似一會,而且還要"算利息,我那利息是驢打滾!"
蓮蓮開始"驢打滾",張希華就要賠錢了,但拿啥賠?下班后到木材公司給人家裝木料,裝一拖拉機能掙兩三毛。"返還糧"回來就背麻袋,背一噸玉米掙一塊,也去水泥廠背水泥,背一噸水泥四毛錢,只要能掙錢,啥都干。晚上到火車站下炭,火車大方,只要狠干一晚上,就能掙他三四塊。雞叫頭遍,"不是人的"回來了,懷揣四張人民幣,那黑手捏著黑錢,把黑錢交給蓮蓮。蓮蓮心軟了,蓮蓮心疼了,蓮蓮不逼了,蓮蓮不"驢打滾"了,到底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她勸他:"算了,你欠我的錢不要了。"蓮蓮給他打水、做飯,抽空在自己臉上擦那擦不干的心疼的淚。
蓮蓮窩盤他:"下一禮拜天,咱倆也拿出干事人的派頭,逛他一回電影院,進他一回服裝店......回來我給你包餃子,啊?"
蓮蓮開導(dǎo)他:"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咱倆好不容易跳出干山進城了,走到高處了,哪有跳出城再進干山的道理?你說這話對嗎,啊?"
蓮蓮端上餃子喂他,那餃子里包滿了甜言蜜語:"此間樂,別思蜀了,別想那大尾溝了,啊?"
蓮蓮使完軟的又拿出硬的來,扛出一顆糖衣裹著的炮彈:"再敢胡干,我就和你離婚!"--那糖彈倒是"家伙三",終于炸開了女婿的竅:
"好好......好,往后我洗手不干了,下班以后,也和其他人一樣,下下象棋打打牌,要不糾集幾個混混到野外打兔娃。"
蓮蓮堆下一串笑:"只要我女婿走正路,這就比啥都強了。"
蓮蓮真是個有本事的好君子,沒幾遍就把她這驢兒給念誦得顛過來了。
蓮蓮覺得她有了前程了。
蓮蓮開始使心眼,她告訴廠會計李阿姨:"希華的工資不準他領(lǐng),只準我領(lǐng)。"
蓮蓮將工資領(lǐng)回來,就一個一個穿在肋骨上,要想拽下一個來,難著哩!
(四)
希華下班了?;烊チ恕;炝巳旎貋砹耍崃艘恢灰巴猛?。
蓮蓮問:"......南垣打的?......北垣打的?......"
"北垣,峪堡村!......不信你問燒窯工銀銀,我吃住都在他家里!"
蓮蓮相信了,便不去問銀銀。
上完班,又要去打兔娃。蓮蓮還給他烙了幾張厚燒餅,禮尚往來,又特意給銀銀做了幾個"圓坨坨",喜喜歡歡打發(fā)他去打兔娃。只要女婿不去南垣去北垣,這"道路"和"路線"就算走對了,政治學(xué)習(xí)課上講,只要有了正確的路線和方向,"革命就會勝利",蓮蓮勝利了,就心甘情愿地守著這個家,家里清靜得像個"姑姑庵",庵里有個很有修養(yǎng)的"君子姑姑"叫蓮蓮。
希華來到南北垣交叉口,看看沒有熟人,立即改變"路線"和"方向",飛快向南垣竄去,那速度全像是在攆兔娃。過河底穿董村,越過洞子溝,竄向中條山前沿陣地,竄回他的大尾溝。山里長大的他熟知野兔的生活習(xí)性,兔子走熟路,只要刺柴上有兔毛,就在這株刺柴上設(shè)下一個巧妙的"圈套",將這圈套設(shè)好了,然后從土石窩里刨出他的镢和銑,砍他那路。那圈套就忠于職守,守著株兒逮它的兔--這與其說是套兔娃,倒不如說是套蓮蓮,只要圈套不落空,就能繼續(xù)往下混。
年關(guān)將至,廠里放假了,人人都忙著辦年貨,蓮蓮抱著兒子小良珠也去辦年貨,到水產(chǎn)攤前三岔路口的岔口上,碰上幾個大尾溝的長輩人,就勸她:
"蓮蓮,咱大尾溝這路,天生就是這號路!幾十輩輩人都走過去了,到咱這輩人腳上就走不過去了?咱這輩人的腳都變成三寸金蓮了?......那路是料漿路,石頭路,不是豆腐路,一個人就是砍死了也砍不通那條頑皮路!"
蓮蓮一臉茫然:"啥?......啥?......"
大尾溝人回過茬了,趕緊往回咽:"沒啥......沒啥......"
蓮蓮明白了,蓮蓮的胸脯開始起伏,蓮蓮的肚子開始變胖。
年貨不辦了,兒子哭著要買小炮,蓮蓮說:"買,買,我叫你買!"--那兇相全像老狼要吃豬崽子--兒子擦擦委屈的淚:"媽媽,我不買小炮了,也不買氣球了......"
蓮蓮抱著珠珠回到她的"姑姑庵",爐火快滅了,她卻忘了去添炭,珠珠縮在墻角里,怯怯地看著他那狼媽媽。蓮蓮看看西天,那黃黃的日頭已快落山了,難道我這"不是人的"不回來過年了?她想立刻動身去大尾溝--但聞喜人忌年三十晚上走夜路,這個晚上叫"亂竄黑",因所有的鬼們都等日頭落山后各自要往自家的供桌上竄,為的是過個團圓年,所以這"亂竄黑"不能出門,出門準能碰上"亂竄"的鬼!......入夜竟下起雪來,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漫天飛舞,夾著嗚嗚吼叫的西北風(fēng),把"亂竄黑"攪得亂亂的。蓮蓮心里也亂竄起來,她抱著凍得發(fā)抖的珠珠,這母子兩個全像天上的"穴秀"(星星)一樣,縮在一起"守年歲",風(fēng)吹門響,幾次慌急著跑出去,又滿臉失望的走回來......"離婚"--這兩個不吉利的字眼像披頭散發(fā)的魔鬼一樣漸漸抬起頭來逼視著她......好害怕......離了婚我這珠珠可咋辦?這小孽障倒成了捆媽入牢的麻繩了,這繩兒如何割得斷、扯得爛?......一個"親"字掰不開,就是硬掰開了,還連著心,連著筋,這不把媽的這顆心給撕爛了?這不把媽渾身的筋給抽出來了?......蓮蓮睜眼淚,合眼淚,看著懷里抱著的小珠珠,那淚就像斷了線的珍珠項鏈一樣,一串一串掛下來,滾在珠珠的小臉上。唉--,嫁雞隨雞飛,嫁狗隨狗走,但我隨著他往哪里飛?好不容易飛出來了,難道如今又要飛回去?回到那三座大山里,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小時候她曾跟著娘去提水,白白的寒霜扭扭的路,高高的懸崖深深的溝,那路只有"一寬",最寬處也只有"一一跪"--那"一跪"就是還能往前"跪伸"一指頭,這"一一跪"的"寬敞地方"就成了上行人和下行人的"避位處",蓮蓮拽著娘的衣襟顫顫地走,娘吩咐,操心著,咱這貧苦的山路呀,"山羊吃飽肚子不能過,過不過去就滾坡",前年,你五叔就是在這條路上"滾坡"了,如今還夾著兩支杖。娘操心她的蓮蓮,沒操心她的瓦罐,那恨心的山石頭就把娘的瓦罐給碰破了,娘提著那根"瓦罐系系"一路哭著下山了,蓮蓮踩著娘的腳印也一路哭著下山了,娘吩咐蓮蓮長大要往山外嫁,可不敢踩著娘的腳印往下走了......有道是"后山山女嫁前山,前山山女望平川",外祖母從后山熬到前山里,母輩們從前山熬到半山里,到了閨女這一茬,才從半山熬到山腳根,熬到孫女那一輩,這才敢偷偷望望那平川里,這就是"一輩一輩往外熬,一茬一茬向前靠",而有本事的柴翠蓮卻一下熬進了聞喜城!她常常暗暗自夸哩,咱弄得就算不歪哩,而弄得不歪的她卻讓這"不是人的"故意給你弄得歪歪的!......試聽窗外,那貧苦的恨雪愈下愈大,雪花落在積得厚厚的雪褥上面,聽去似乎瑟瑟有聲,使人更加感得沉寂......聽說上蒼也公道,這一輩子給你一個孬女婿,下一輩子就必然給你一個好女婿,這一輪一輪是跳著的......熬著吧,熬到下一輪,可不敢再擠住眼窩嫁雞嫁狗了......忽聽得一聲鈍響,是鄰居家"接神"的爆竹,知道已是五更將近時候,朦朧中又聽得遠處的爆竹聲連綿不斷,似乎合成一天音響的濃云,擁抱了聞喜城......蓮蓮的淚從年那邊終于流到了年這邊......天亮了,鄰居家的孩子們吃飽年餃子,穿上新衣服來叫珠珠了,珠珠也要吃餃子,媽卻說:"吃,吃,你就光知道吃!"兒子睜著異樣的眼問媽媽:"咱家今天不過年?"--孩子的一句問話又把媽的長淚短淚問出來,孩子伸出嫩嫩小手給媽擦淚淚:"我去別人家拾小炮,拾來小炮在咱家放,咱家也就有炮花了,咱家也就過年了,媽媽就不哭了,珠珠就有餃餃吃了!"
柴翠蓮身在聞喜心在漢,我這"不是人的"漢怎忍心年初一讓我活守寡!她將小良珠送到鄰居趙大媽家,求大媽給她看一天:"我回一趟大尾溝!"
(五)
雪花紛紛揚揚,翻翻翩翩,像千萬個蝴蝶滿天飛,柴翠蓮?fù)浦囎?往高處走",鮮紅的圍巾迎風(fēng)招展,在這銀世界、玉乾坤里像個美麗的甲蟲在蠕動。大年初一,路上無行人,她頂風(fēng)冒蝴蝶,獨創(chuàng)一道風(fēng)景,一步一個腳印,兩步兩個腳窩,端的是扎扎實實,腳踏實地!全像孟姜女兒千里迢迢又要去哭長城,問長城賠她的萬喜良。孟姜女恨透了秦始皇,柴翠蓮卻恨不透:"我那不是人的畜性,我那沒長人心的畜性......畜牲!......畜牲!......"
張希華真的霸了大尾溝的道,光棍們真的不走那條道了。他們的行為咋恁般齊?--那是因為臉皮羞哩,不能與那"路霸"見面,一見面,不知咋,那一層"臉皮"就不好意思哩--但話不能這么說!只能說"他張希華不讓咱走那條路,咱就不走了!天下路通北京,噢,就通不得聞喜城了?"--這叫"君子不和小人斗,該讓路時就讓路"!
張希華掄起他那二十八斤重的"雁牌"大鎬镢,砍這"不是豆腐路"的那條路,他和這條路好像結(jié)了幾十輩輩仇,砍得料漿石頭們火星亂竄。一镢下去只是個白點,兩镢下去裂了個小縫,狠命砍下第三镢,終于啃下巴掌大的一塊來。忽覺镢頭不對勁了,舉起"雁牌"大鎬镢,那镢頭咋就像離群雁一樣胡飄起來?認定一看,噢,是镢把壞了,只連了一點點。怪不得不聽調(diào)遣了,你之所以恭順地聽從調(diào)遣,是因為被老子牢牢地抓住了把柄,老子這把柄不硬了,你就與老子弄這號事!......張家祖墳的石頭旮旯里有棵槐,打從記事起它就只是茶杯口兒那么粗,說明此槐長得艱難,年輪密,必結(jié)實,鋸下來拿在手里掄一掄,很趁手,全像"穆柯寨"的"降龍木",有這"降龍木"做楊五郎的大斧柄,"天門陣"就好破多了,這叫"人硬不如家伙硬"!張希華抓住這硬家伙,那镢頭就聽從調(diào)遣了,叫它往東它就不敢給你往西,很如人意。這"把"上有兩圈金黃色木紋,像兩個箍兒,原來卻是個"如意金箍把"!只要將汗水滲進去,滲透了再干出來,這"把"就使住了。汗水往進滲的時候,那"把"上呈深米色以至褐紫色,汗往外干的時候呈"退火色"并析出油漬,干透了就變成褐深紫淺微襯米色的鐵槐色,全像孟獲調(diào)遣的"藤甲兵"--在油里煮三煮,再拿出來干三干--修煉到這地步,這"把"方算使住了。這套"镢把論"是在實踐中磨煉出來的哲學(xué),哄不了人,你若舍不得將汗水使勁往里滲,它就日弄得你使不成。镢頭砍禿了就插進爐火里燒,燒軟了就鉗到鐵砧上打,打尖了再砍禿,砍禿了再打尖,認定火候去"蘸水",鑒好火色再"淬青",淬蘸出來吐一口:若唾沫花花慢慢流,證明"蘸硬"了,鋼質(zhì)脆,使不住;若"咝"地一聲冒白煙,證明"醮欠"了,鋼質(zhì)軟,使不住;只有"荷葉上面滾露水",镢尖就會放藍光,敲一下就會發(fā)出悅耳的"絕唱",這才把好鋼煉到了我的镢尖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鋼鐵就是這樣煉成的!這套"淬火論"是從老君丹爐里煉出來的三昧真經(jīng),哄不了人,若不把它淬蘸得放藍光、發(fā)絕唱,它就"不敵活",日弄得你使不成!......遙望中條山的湯王峰,峰頂云蒸霧升,再看張希華脖子上的那顆頭也云蒸霧升,在彌天大雪里,又創(chuàng)一道風(fēng)景。饃布袋里裝了幾塊四方楞正的"晉雜5號"高梁糕,那高梁糕又名"非洲黑",也叫"四方磚",那四方磚當然不勝圓坨坨,那非洲黑當然不勝厚燒餅......可惜天上不會再掉圓坨坨了,可惜地上不會再冒厚燒餅了,要想再在我那黃世仁手里"團弄"幾個"圓的"吃,弄不好那是要吃家伙的......張希華啃一口四方磚,那磚上就留下兩排瓷光瓷光的牙齒痕,然后往嘴里塞一把雪......咣地一聲響,迸出火花來,砍出一個小鐵鍋!--原來那是日本人攻南山時遺下的頭盔,在那盔里裝上雪,吊在三根支架上燒,那幾塊晉雜5號黑糕糕放在火邊慢慢烤,肚子扁了,就把我這"草料"塞進去,塞進去就能頂住家伙了。棉襖早就濕透了,但沒處換,岳父家不能去,去了那老漢又要胡撕女婿的前襟哩;自已家里也不能去,去了老娘又得死一回;聞喜城里更不能去,沒有套住兔娃,去了就沒法編了!要是再欠了我那黃世仁的債,她又和你"驢打滾",算利息,不把你逼死才日怪哩......張希華掄起那柄大鎬镢,一刻也不敢停下來,稍停一會會,棉襖就像鐵一樣冰脊背哩,要想不受"冰"的罪,就得拼命掄那镢。我張希華來到人世上什么本事也沒有,但身上的力氣卻富有,使完了又會生出來,使不完,使不盡!砍一點就會少一點,我就不信砍不通!說什么你"天生"就是這個樣,我張希華天生就要篡改你"這個樣"!愚公能把山搬走,我就不信你能硬過太行山!人都說我大尾溝是"生舊骨頭長舊肉",我張希華是"苦根扎進了苦海里",有道是蠶變蛾子蛾變繭,我就不信我大尾溝的門戶總不變!張希華掄動他那撼天的镢,砍得神鬼沒窩鉆。忽聽背后"呼哧呼哧"喘粗氣,張希華立刻意識到:狼來了!......來了好,老子手里攥著這把"如意金箍撼天镢",??衬愕念^,看是你丟頭還是我丟頭!他猛回頭......不是狼......不是狼......原來是蓮蓮,我這一向溫順的蓮蓮咋就像條狼,那狼頭上咋就冒惡煙,冒惡氣哩?這惡狼沒有撲過來,反倒閉住那雙美麗的眼睛坐下去了,臥下去了,看樣子又要"驢打滾"......只弱弱地說了一句話:"你......這不是人的......攪得我這年......過不成......了......"希華醒悟了:"你說啥,過年?......噢--對,今天過年,今天是過年了啊!"他去扶他的蓮蓮,蓮蓮撕住他的前襟,前襟里居然攥出汗水來!看著女婿那雙手,粗糙的全像是"鋸齒",水泡上面是血泡,新繭前頭是老繭,手背上震滿了碎口子,流出的鮮血又結(jié)成了結(jié),手心手背都是肉,一樣的知痛一樣的親!蓬蓬的亂頭發(fā),惡惡的胡茬茬,全像剛逃出監(jiān)獄的賊囚犯!"......好我的賊囚犯,你前世做了什么孽,卻要遭受這樣的大懲罰?"蓮蓮心軟了,蓮蓮心疼了,蓮蓮不驢打滾了,到底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她把女婿一死一活往娘家拉,"那老漢"這回沒胡撕女婿的前襟,倒是脫下自己的那件老棉襖給女婿換上了。蓮蓮的侄女在炕上,學(xué)著戲里的模樣和腔調(diào),拿枕巾當"水袖",挽著"蘭花指",點著姑父的額頭:"我把你這個無情無義的狗奴才呀......千!......刀!......萬!......"立刻被爺爺止住了:"大年初一,不準胡說!"
聞喜風(fēng)俗,"出嫁女初一不吃娘家飯",走了50里山路的蓮蓮本想討一碗"娘家飯",但爹卻把臉一吊,吊青了,吊黑了,蓮蓮也就不吃了。蓮蓮拉著他往婆家跑,希華不去,去了娘就活不到初二了。--回聞喜,快快回聞喜,聞喜城里還有我更加拽心的事情哩!大尾溝的光棍們,扭緊沒有前襟的襖,鉆在墻壑后頭看這場戲:這就是他老張家出的圣人?圣人就是這窮樣?圣人......圣球!......這就是他老張家出的真龍?真龍就是這窮樣?真龍......真球!
希華下山了,進城了,這個"年"總算是團圓了,蓮蓮跑出去去找她那"更拽心的",更拽心的是"先行官","騎馬打仗的"跑回去,但剛跑回去又退出來:
"媽,咱家里鉆了一個大活賊?正鉆在廚房偷吃哩!"
"不準胡說,那不是大活賊,那是你爹!快喊爹?"
希華抱起小良珠,兒子卻掙掙脫脫地只要走;他想親親兒子的嫩臉蛋,兒子卻側(cè)來側(cè)去不讓親;他伸出大手想在兒子臉上"鋸一鋸",兒子差點哭起來;他命兒子喊爹,兒子不做聲。
張希華的鐵石心腸酸軟了--我張希華活個人咋就這樣難?大尾溝的路越修越寬了,我張希華的人緣咋就越活越窄了?竟窄到這步天地里,里里外外不是人!活不成人樣就不按人樣活了,活他個鬼樣也算個"樣"!
出汗、出力,吃苦、吃虧咱不怕,怕的就是怕丟人!總不能干到半路擱下吧?開弓沒有回頭箭,努死也得干到底!他沒有崇高的思想境界,也沒有遠大的什么抱負,不就是"屎叛牛"(屎克螂)拱竹竿嗎?拱他一節(jié)算一節(jié)!夏日里,大雨滂沱,山洪暴發(fā),有幾處水路得順一下,要不,剛壘的一段會沖塌,希華抓起鐵鍬往外跑,嚇得老娘也跟著兒子往外跑,老娘扶著門外的樁,想喊住兒子,但大雨澆得人張不開嘴,想看兒子,但大雨像層層簾幕垂掛下來,哪里還得見蹤影!看到的是溝里混濁的惡浪,聽到的是惡浪喊出來的惡聲。天黑了,兒子回來了,兒子不回來娘還能硬硬挺挺地站立著,兒子回來了娘反倒軟軟塌塌地坐到泥水里去了,希華抱起他的娘,娘死死抓住她的兒:"好我的心肝兒啊,娘只當我娃這一出門去就再也不得回來了......"
"兒回來!兒回來還要砍那頑皮路!砍不通那頑皮路,兒就和它沒個完!砍不通那頑皮路,兒就和它算不了!"娘顫顫地說:"娘肚里有你,你肚里咋就沒娘哩......"
娘從此一病不起。1980年秋,在一個風(fēng)卷黃葉的日子里,娘懷著對兒子的深深憂慮,很不放心地咽了最后一口氣,那雙渾渾老眼,遲遲不閉。料理后事的老輩們抹下她的眼簾說:"老嫂子,你就別操這份閑心了......啊?"
費了多少工,流了多少汗,用禿了多少镢和銑,經(jīng)受了多少磨與難,張希華不知道,大尾溝人也不知道,但中條山上的山神知道!閻王殿里的閻王知道!閻王打動他的"鐵算盤",打出了張希華的這簿帳:
"用禿八把雁牌镢,磨爛十把雁牌銑,前后用了五年整,搬走兩千七百方!至于其它流水帳,暫時我還打不清,有朝一日打清了,傳真到你人世上!"
--打得清也罷,打不清也罷,反正我這個"鬼"終于打通了大尾溝"天生就是這號路"的那號"料漿石頭路!"五尺寬,五里長--2500米!這個事實,天清、地清、你清、我清,賊狗日的咱都清!
(六)
路通了,張希華一下放了10塊錢鞭炮,鮮紅的炮花點綴在這條新開的道路上--這是亙古與新生的天合啊!張希華閉目仰天,他那"目"里頭就開始"老婆尿尿滿屁潺",順著那屁臉潺下來,流到"鼻祖山"下的"雙唇峽",突然沖開一個"是非窩",那窩里發(fā)出"嘿哧嘿哧"的聲音來!--路通了,你應(yīng)該高興才是,你嘿哧球哩,你有球嘿哧頭?你嘿哧你媽的腿,你嘿哧你娘的腳!
張希華躺在庵里想:"路算通了......這水?......???......水?......"
柴翠蓮剛拾了這個"話把"就嚇酥了:"啥?......???......啥?!......"
"沒啥,沒啥,"希華又說:"真的,沒啥。"
"沒啥就好,沒啥就好,可不敢再有啥了啊,"柴翠蓮迸出來的那顆心半天收不回肚里去。
......引水就得買管子,買管子就得掏票子,管子這東西不是拿兩片嘴嘴說說就能說回來的,票子這東西也不是拿兩片嘴嘴說說就能說到布袋里去的......李阿姨與蓮蓮串通一氣了,我的"老28"都串在了蓮蓮的肋骨上,要想拽下一個來,我看就沒那個門!......撈外塊!對,還繼續(xù)發(fā)揚以前"撈外塊"的憨精神!反正我張希華有這187斤真本錢,只要舍得這真本錢,我就不信撈不到錢!瞄準的對象還是火車站,干這路黑活是老手,火車還是那老脾氣,滿大方!張希華上班是給瓷窯拉炭,下班是給火車下炭,白天炭,晚上炭,干累了睡在炭窩里,你不操心都不知道這是一塊人還是一塊炭。時間長了,炭就鍍到臉上去了,就是打上肥皂洗幾遍,那眼眉和眼圈總是呈現(xiàn)一抹眼影般的深黛色,走到大街上,人們指指戳戳發(fā)議論:"你快看,世道變了,男人也時興畫妝了?"火車站的老站長看這炭黑子干活不保本,就開導(dǎo)他:"小伙子,掙錢是掙錢,但掙錢不要忘了本,沒了本,要這么多錢做什么?"張希華說:"沒忘本,要是忘了本,就不掙這錢了!"
血汗慢慢輸出,布袋漸漸變胖,誰說張希華不知道往自己布袋里弄錢?我看他弄得滿美哩!布袋弄胖了就到聞喜物資公司,那白色的管子叫聚乙烯,一米一塊二毛錢,這太貴,試著和小姐搞價錢,搞過來,搞過去,搞得聚乙烯小姐柳眉豎起來:"我們從運城拉回來,說是一米能掙三分腳費錢,拋去工資和房租,還賠哩!你搞搞搞,搞搞搞,有球搞頭?你再搞,就把我賠到老窯里去了!"小姐把臉扭過去,小姐一見這"描眉畫眼"的小伙就先裝一肚怪怪氣。
張希華心想,她能去運城掙腳費,咱為啥不能掙腳費?但運城離聞喜90多里地,這點"腳費"不都給了客車了?又試著和客車搞價錢,票姐晃著一疊車票說:"從聞喜到運城,路程是死的,票價就是死的!死路程死票價,客運公司定得死死的!你搞搞,就能搞活了?"想來想去,還是騎我的自行車去,自行車是活的,只要用力蹬,它就給你轉(zhuǎn),轉(zhuǎn)到運城物資局才知道,那聞喜"窯姐"一米就砍你二毛零七厘哩!但自行車能力有限,緊多能帶180米。將管子盤成大圈子,將圈子捆上這車子,車子就開始顫起來,好在天公送他一路西南風(fēng),將他送回聞喜城,但"庵"里不要這號貨,干脆拐向大尾溝,拐上南垣這"人往高處走"的路。這一拐,風(fēng)向就不對了,西南風(fēng)就開始和他對著干--不得天時又失了地利,更沒有人和,肚子空了,力氣減了,逆風(fēng)上行,不進則退,這孤苦伶仃的孤哀子在品嘗著跋涉人生道路的大艱辛和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巨大代價的大磨難!難道"天降大任于斯人"就得這般"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嗎?就得這樣"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嗎?張希華,你的劫數(shù)還在后頭哩,不信你就走著看吧,圣人云"征于色,發(fā)于聲","困于心,衡于慮","行佛亂其所為",而后才讓你成功哩!你離成功還遠哩,遠哩,還遠球著哩!行到河底鎮(zhèn),天就黑了,出河底就是料漿路,路上多有絆腳石,絆腳石們只要將他的前轱轆輕輕一頂,車頭就往起挑,挑起就往外倒。行到董村地面,絆腳石頂了,前面就挑了,車子就倒了,再扶不起來了。肚子嘟嘟囔囔要他的草料,聽到潺潺流水聲,原來有人在春灌,先爬到渠上喝個夠,雖說涼水涮腸子,但涮涮總比不涮強??贷湹啬穷^,閃閃燈動,就走過去和澆地人套近乎,這一套,套壞了!澆地人是個大姑娘,大姑娘急忙將應(yīng)急燈射過來,射在他的臉皮上,只見一條無奈漢,點頭哈腰靠過來,那樣子全像黃鼠狼誘雞出籠子,大姑娘就繃緊了防范的弦:"再過來,我就喊人了!"--大姑娘用的是哭調(diào)。"別喊!別喊!"他求大姑娘,"千萬別喊,喊就喊壞了!"大姑娘銳利的目光挖掘著他,試圖把這無奈漢子認出來。果然認出來了:"這不是大尾溝的鐵人活雷鋒嗎?"這一套,套好了,姑娘扶他上了路,送了一程又一程,直把他送過"河底料漿灘",然后又站在灘頭目送他......夜幕里,顫顫的車子抖抖地走,全像"三寸金蓮"扭秧歌,哪里有點鐵人味?"金蓮小,小金蓮,小小金蓮三寸三,巴巴結(jié)結(jié)扭扭捏捏穿了個紅繡鞋,上面扎蝴蝶。"--姑娘想起"金蓮謠"。
來到董村,道路更加艱難,把車子放到"挑擔"家--"挑擔"者,連襟兄弟也。然后背起這百十來斤的大圈子。此地距大尾溝還有十二里,中間過個洞子溝,行到董村老坡口,已是深夜一點鐘,荒荒曠野,朦朦群山,他有點怯火了,毛發(fā)開始豎立,好像有什么預(yù)感,耳目也就格外靈通,忽見亂墳灘里有眼睛......對!......是眼睛!幾只綠瑩瑩的眼睛在游動,慢慢向他游過來,他立刻意識到:狼!
是的。
狼。
狼來了。
狼這回真的來了。
慘淡的月光下,兩只狼文文地壓著穩(wěn)步緩緩逼來,帶著一種不可抗拒的壓人的威勢......爺爺當年教導(dǎo)的經(jīng)驗爬上心頭:"狼是銅頭麻腿豆腐腰","打狼不打頭,打頭丟人頭"!遇上群狼要防"狼陣","狼陣"的厲害處是"前誘后攻"。"惡虎不敵群狼",在這種勢頭下,趕緊背靠堰,防后攻。先別喊人,張希華知道,"有人應(yīng)則狼生怯,無人應(yīng)則狼生膽"--此時此地,哪得人來?所以不能喊,喊就喊壞了。張希華開始背靠堰,堰上一株大刺柴掛住了他捆管子的麻繩子,慌急一拉,繩子斷了,那白色的聚乙烯就圈圈開放,月光下閃閃發(fā)光,像一道道電弧。狼沒見過電弧,弄不清這人擺的是啥"連環(huán)"陣勢,弄不懂這人玩的是啥高級手段!兩雙狼眼急速一碰,它們對這問題立刻達成共識:"這是個圈套!而且還是一圈套一圈的聚乙烯高科技電弧套!......咱說啥也不能落進這樣的圈套里!聽說這人就專用這號圈套套兔娃,再拿著兔娃去套蓮蓮,那手段真是一套一套的,一套就準!套得可美哩!"這兩只狼很聰明,起碼比兔娃聰明,起碼比蓮蓮聰明,看看形勢不好,干脆與他"離婚"!當斷不斷,必留后患。狼拔腿就離了,爪子摳起的土石打在張希華的臉上,生痛生痛的,它倆跑到很遠的山頭上,卻回過頭來,又與這親愛的張希華難分難舍起來。這真是近不得又離不得,一個"親"字掰不開,就是硬掰開了還連著心,連著筋,這不把我們的"狼心"給撕爛了,這不把我們的"狼筋"給抽出來了?
張希華回到他的窯洞窟窿里,兩只眼瞪的像燈泡,嘴巴張的像窯門,一夜硬是合不上。
(七)
管子回來了,開始挖溝,以前的銑镢早就使爛了,買新的,使這家伙是老手。要挖就挖深,免得冬天凍;要深就要寬,不寬深不了。干脆統(tǒng)一標準,先開三尺口子,一銑頭深以后縮一點,兩銑頭以后再縮點,最后有窄窄小溝就行了。這里的石頭料漿們更頑皮,一天干好了能挖二尺多,干不好只能進一尺......這也是"屎叛牛"拱竹竿,拱他一節(jié)算一節(jié),拱完180米,然后再到車站去下炭,布袋弄胖了再去運城物資局,回來再"過河底、越董村",再到"挑擔"家,再背起電弧上老坡,只是這回多長了一個心眼兒,拿根棗木棍,挑起那管子,這才走夜路。行到洞子溝下面的"三家門溝"后頭的老羊圈的鷂子翻身處,不知咋又來"靈感"了,毛發(fā)開始豎立......洞里鉆出幾團黑......此物兩條腿,他立刻意識到:截路的!
是的。
截路的。
截路的要截他這"路霸"的路了。
張希華開始背靠堰。
小時候他曾跟著一個"土把式"學(xué)過什么"尉遲恭三十六小擒拿",后來就胡練,尉遲恭的真本事沒練來,倒是練了一套"花路套",花路套上陣不能用,但今天不能用也要能用。"掌盤子的"發(fā)話了:"打從老子地盤過,留下你的買路錢!"聽聲音很嫩,不過十七、八歲模樣,"路霸"膽正了--原來李鬼碰上李逵了,就憑我這187斤砸,也能把你這伙嫩條條砸扁編成席!就用"花路套"打起來,雖然脊背挨了兩棍子,但離死還遠著哩,提起棗木大棍砸下去:"哎呀,舅舅饒命!"--原來"此物"舅家是大尾溝,聞喜人把舅家的長輩都喚舅,舅舅就賊狗日的一人給了幾耳刮:"舅舅這管子背不動了,你們給舅老子抬回去!"這"大路霸"提了他那條大惡棍,那棍端的是正直無私,疏而不漏,像楊志押送"生辰綱"一樣把他那聚乙烯電弧套押回去,這就是:"惡人自有惡人磨,磨得惡人沒奈何!"
回來還是老辦法。那"屎叛牛"沿著黑山拱上去,再從背坡拱下來,彎彎延延,起起伏伏,近看像八路軍挖戰(zhàn)壕,遠看像萬喜良修長城--那是古代中原農(nóng)耕民族抵御塞北馬背民族鐵蹄蹂躪的一種笨拙而無奈的選擇啊--這也是張希華抵御世風(fēng)、世俗、愚憨、劣性、惰性的一種笨拙而無奈的選擇啊!他在固守著某種陣地,某種看不見的"風(fēng)尚"的前沿陣地!四面的壓力排空而至,漸漸覺得力所不支,畢竟戰(zhàn)斗地只剩下他一個人了。雷鋒在呼喚,焦裕祿在嘆息,嘆息什么呢?難道世人真的聽不懂嗎?
干到夜里12點,自言道:"不早了,收工吧。"背上的"棒創(chuàng)"經(jīng)大汗一浸就腐爛了,潰瘍面在不斷加深擴大哩,在如今的季節(jié)里,細菌容易繁殖,看來不能不管了,再不管就會形成無窮的后患,明天就去見醫(yī)生......一步步走下山來,沒走幾步,覺得手腳不聽調(diào)遣了,兩條腿好像載不動我這187斤真本錢了......你們之所以恭順地聽從調(diào)遣是因為老子給你們喂"草料",老子今夜忘了帶"草料"了,你們就給老子造反了......忽見天地裝進"萬花筒",轉(zhuǎn)起來,萬事萬物都由著自己的性兒轉(zhuǎn),自由扯散,隨便組合,誰也不管誰,誰也管不了誰,胳膊管不了手了,雙腿管不了腳了......天上的群星咋不朝北斗了?地上的葵花咋不向太陽了?......我要走的道路不見了,眼前忽生出千萬條小道來,忽生出萬千條斜道來,我該往哪條道上走呢?......天花亂墜,金星亂蹦......他頭一重,腳一輕,從生命樹上掉下來,順著大山的脊背滾坡了,滾下去......滾下去......本想拽住一叢"公公草",但"袞袞諸公"們誰愿意賠著自身的本錢給他拽?滾......滾......滾......
天上的北斗星靜靜地運轉(zhuǎn)著,運轉(zhuǎn)到天幕的老北端,張希華被寒冷的夜風(fēng)吹醒了,滿身一片濃重的露水......徹骨的冷......透心的涼......我在哪里呢?......原來他被懸崖邊邊上的一株大刺柴的老刺根給掛住了。大刺柴上的刺針們伸出千萬個"友誼之刺",恩恩愛愛地勾住他,拉住他,刺進皮肉深處拽住他,舍不得和他"離婚"哩!掛在高崖上的張希華倒像個攔腰吊在繩兒上的大龍蝦,下面是白云黑霧翻滾著的二百八十多丈深的"老黑溝"。高高在上的他全像成仙了,得道了,駕云騰霧的往高處走哩!......巨大的后怕震撼了他,兩條大腿內(nèi)側(cè)的肌肉神經(jīng)一酸一甜地串起味兒來,他死死抱住這棵老刺根,全像被狼攆急了的孩子撲進親娘的懷抱里,"炸"地一聲哭起來,全像苦膽給嚇破了,哭地咋就不是人聲哩?刺媽媽那濃重的露水撲漱漱落,咋也哭地恁傷心?......忽聽得死去的老娘在半溝的峭壁上發(fā)話了:"我娃不哭,我娃不哭,惡狼最怕孩子媽,有媽照護著我這沒媽的惶娃哩。"......微弱的星光照耀著他那血淚斑斑的"尸",望著他那胳膊兒腿腿兒,自言道:"大尾溝把你們養(yǎng)到187斤重,你這伙沒良心的東西干到半路就想給我歇套哩......怎能對得起我大尾溝的油菜根!實話告訴你,算卦的給我姓張的算過卦,說張希華這人命大球著哩!只要老子這魂兒在,你這伙蹄蹄爪爪們就得聽從我那鬼魂兒的調(diào)遣!"......又指指戳戳地說中條山:"中條山......中條山......算你賊狗日的心眼亮,沒有把老子放衛(wèi)星,你要是把老子放飛了,你這一輩子就算是欠下了我那黃世仁的血債了,萬里長城不敢得罪孟姜女,你就敢得罪黃世仁?孟姜女哭塌萬里長城八百里,我那黃世仁就和你驢打滾算利息,你就是賠她一萬條萬喜良當漢,她也不和你松口哩,不把你這中條山賊狗日的給逼日塌了才日怪哩!"
......
張希華在運城跑了14回,用2400多塊錢,將2500米管子買回來,埋進去,然后又借了200塊錢買閥門、對嘴、龍頭、彎頭,萬事俱備了,擰開水龍頭,但卻不見水出來。
--千呼萬喚不出來,日怪,日怪,真日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大尾溝這水咋就憨地不知道往低處流呢?!
技術(shù),他碰到了技術(shù)這個軟問題,這問題比碰上狼的問題,比碰上李鬼的問題是個更成問題的問題!
他用水桶、橡皮管做試驗,把管頭浸入水桶里,嘴在另一頭吸一下,水就開始往外流,直到將桶里水流完。但這2500米大管子,誰能吸得動!
找到聞喜縣水利局技術(shù)股,股里坐個大姑娘,是水利學(xué)校畢業(yè)的,人稱"張技術(shù)",張希華就與張技術(shù)搞關(guān)系,套近乎,胡說什么500年前咱倆還在一個鍋里攪過稀稠哩,還在一個炕上搶過枕頭哩。姑娘一臉茫然:"......啥?......啥?"姑娘記不起500年前的那些稀稠事,但待他很溫和,告訴他,要解決這問題,先將出水口封閉死,然后再往入水口灌水,目的是排氣,也叫"排氣壓"。灌滿了,在下游開封的同時,將上游的管頭浸入水源,問題就解決了,這在水利上叫"虹吸",或曰:"倒虹吸"。
張希華明白了,我大尾溝的水不往低處流是因為我那管子的肚子里生滿了氣,首先要排那氣。他提了茶壺,對準管子灌下去,管子咕嚕咕嚕就喝完了,一下灌了一天多,又在泉下挖個潭,買幾塊糖,哄了幾個小學(xué)生,讓甲站在村里水龍頭前,乙站在村頭制高點槐樹疙瘩上,丙站在黑溝拐彎處,丁站在黑山山頂上,像一溜烽火臺。每人拿一根高梁桿,上面掛個尿布也能行,這叫"旗幟",開水龍頭的人一打"旗語"表示要開了,乙就搖給丙,丙就晃給丁,張希華站在"老婆滿屁潺"的地方,見"丁旗"搖動了,將捆著石頭的管頭扔進潭,大家發(fā)一聲喊沖回村里看水,水龍頭嘩嘩流,沒流多會變成尿尿,再一會尿后余瀝,再一會瀝都不瀝了--小潭里的水吸完了。張希華的這一工程只不過是將黑山里的"老婆尿"變成村子里的"老漢尿",連"小伙尿"都算不上。
事實告訴他:需要修個大水池!
張希華要修大水池了,山里有的是石頭,但水泥卻在聞喜縣水泥廠里睡著哩,水泥這東西也不是拿兩片嘴嘴說說就能說回來的。一袋四塊半錢,用車子帶,帶到"挑擔"家再背,背這東西是老手,背上董村老坡口,背過洞子溝,背過三家門溝,背進黑溝,背上黑山,背到老婆胡尿的地方。但干這勾當離不了"大工",找誰呢?想起妹夫楊來管,妹夫是橋水溝人,相距七座山。妹夫是外村人,管不得大尾溝的事,但妹夫礙不過大舅哥的臉皮,答應(yīng)了。
雖說時令進入春天,但山里的春天來的遲,泉下倒掛著凜冽的冰柱,他們挽起褲腿往下挖,挖得越深越大就越好,小水潭變成大水池了,"一個憨憨變成兩個憨憨了"。
第三天一大早,等不得妹夫來,他就進山了。池里積了不少水,下去撈石頭,水混了辨不得深淺,一腳踏進深水里,淹到胸口了。反正該濕的都濕了,就渡到深水處的崖下?lián)?、撈,能撈多少撈多少。這季節(jié),外凍內(nèi)解,見上面土石抖抖落,急切退時卻退不及了,一大片土石塌方了,將潭水推向潭外去,懵懵懂懂張不開眼,只覺呼吸困難,原來埋到胸口了,胸腹推不開泥石的壓力,吸氣就吸不進來,泥石卻隨著出氣的收縮漸漸逼進,如蛇纏老鼠,越纏越緊??纯囱律?,因塌方而凸出的新懸體,懸懸吊著,暫被幾根刺根維護著......張開嘴,發(fā)不出聲音來;看溝口,尚不見妹夫來;望天空,天上沒有伸下一只手來。喚天,天不靈;喚地,地不靈;喚人,人不靈......漸漸覺得心在下沉,血在冷凝,一團"死"的陰影郁結(jié)在他的心頭......上蒼!難道說我張希華的小命到今天就要結(jié)束了?......大限到來,不可抗拒......漸漸覺得自己像一片飄飄落葉,落進水潭里,慢慢沉下去,沉下去......打著旋兒沉下去......要沉到另一個世界里,......我......我......珠珠......爹是有情有義的,爹是懷著對珠珠的刻骨思念才離開這個人世的,在生命的最后一息里,爹心里裝的只有我的小珠珠......每年清明節(jié)......盼珠兒能到爹的墳頭看一看,爹閉不上這雙眼,爹想見我的珠珠哩......原來死并不可怕,它只不過是生命逐漸的萎縮,意識逐漸的朦朧,聽見從遠古幽冥國里,傳來了沉重的安慰聲:"躺下來,歇息吧。"又忽覺悠悠升騰,好像被判官拉上了黃泉路......好像被小鬼推過了奈河橋......又覺得好累,從來沒有過的累,徹頭徹尾的累,徹里徹外的累!--是該"躺下來,歇息了"......這些年里,我奔波在大尾溝的山道上,好像咋就沒有歇過呢?這些年里,我顧不上看看我走過的路,今天好像是有空了,那彎彎扭的苦路上......卻望見珠珠追來了,珠珠伸出嫩嫩小手,拉住他的衣襟兒:"爸爸,我要買小炮,我要買氣球......"該給孩子買小炮了,也該給孩子買氣球了,還是前年個就給他許下這個大愿了......孩子來到人世上才六個年頭,他對生活的追求,只是一串小炮,只是一個氣球,給他買了這些個,他就能與別人的孩子一樣喜喜歡歡過個年......但......爹現(xiàn)在......身......身......不由自己了,只怕給你買......買不了了......蓮蓮追來了,蓮蓮摟住他的腳:"你這一去就天塌了,我孤兒寡母年年都過不成團圓年了......"蓮蓮來到我張家好像七個年頭了吧,七年來,好像沒給她買過一件好穿的,走進服裝商店里,各種花色的衣服,各種花色的裙子,只要買上一件給她穿,她就能高興好幾年,只要稍微一打扮,她可是個能打扮起來的人兒啊......可是......可是......現(xiàn)在,我由不得自己了,只怕給你買......買......不了了,現(xiàn)在才知道我張希華原來還背了這么一身牽腸掛肚的不了債......死都死不干凈了啊......蓮蓮拉、珠珠拉、小鬼拉、判官拉、拉!拉!全像群狼在老坡口上分我的尸哩......拖泥帶水拉上岸,忽聽天外傳來打雷聲:"哥!!""哥!!"......好像是妹夫在呼喚,又聽得背后轟然做響,水涌潑上來......天真的塌了?--原來是那懸吊著的巨大的土石塌方了。濃烈的塵土好像從水泥車間往外涌,沒有打出噴嚏來,忽長出一個牛鼻子,是誰在鼻子上"扎鉆子",直往我的心底痛?
楊來管掐住大舅哥的"人中穴":"哥,哥,快醒醒!咱兄弟倆差一點做一路去'枉死城'了啊--啊--啊--!!"
楊來管撲在大舅哥的"尸"上放聲大哭,哭得黑山搖,哭得盤山動!哭得塔塔山變軟了,眼看著那"三座大山"就要倒下去了......
經(jīng)過這場死的洗禮,張希華知道看蓮蓮了,張希華知道看珠珠了。下定決心給我的蓮蓮買上一件裙子,下定決心給我的珠珠買上一串小炮,下定決心給我的珠珠再買上一個氣球!
--此間不樂,他思聞喜了。
張希華騎著車子下山了,那車子除了鈴子不響之外全身響。
張希華的這件事也下山了,這件事除了自己不傳之外人人傳。
(八)
用了38袋水泥,水池修成了。
水,終于在張希華力與智的召感下,翻過黑山,越過黑溝,流進了大尾溝村。只要水龍頭一擰,水就嘩嘩流,只要水龍頭一擰,張希華的淚就嘩嘩流,流進了大尾溝人的心田里。
從1977年到1985年,整整八年,一個抗戰(zhàn)!
張希華憑著無私奉獻的精神,憑著頑強堅韌的毅力,憑著為民造福的一顆紅心,憑著拼搏實干的超人斗志,認定方向,選準道路,以驚人的壯舉,完成了大尾溝村的兩次革命,從勝利走向勝利!他的事跡傳過河底鎮(zhèn),傳進聞喜縣,傳到太原城,《山西日報》記者穆哲民慕名而來,耳聞目睹,大受感動,他報道了張希華的英雄事跡,在三晉大地引起強烈反響。
1986年5月1日,張希華在太原出席了省勞模大會,1987年8月1日,張希華作為民兵代表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出席了全軍英模大會,受到鄧小平、胡耀邦的接見,張希華從北京戴回一朵大紅花,胸前掛著中國人民解放軍"三總部"頒發(fā)的金質(zhì)大獎?wù)?,金光閃閃,好耀眼!張希華--這些殊榮,你受之無愧!老岳父摸著這朵大紅花說:
"好女婿,這要是按過去說呀,就叫做狀元及第了,這狀元一及第呀,就披旗掛花,夸官三日,你在京師里給我夸了嗎?"
希華說:"夸了,我們?nèi)w代表游了長城、故宮、頤和園,去了中南海,還上了天安門,展展給你老人家夸了三天!"
老岳父又說:"我的好女婿,走!跟著爹在咱大尾溝的溝溝畔畔里,也給我夸他三天!當年你爺爺說咱家要出圣人哩,咱家要出真龍哩,你看看,你看看,這不是出來了?這不是出來了?......自從盤古開天地,咱大尾溝啥時候出過進京的人,啥時候出過上天安門的人?!你看看,你看看,這得了嗎!這得了嗎!......這不得了!不得了?。?
張希華的老爹摸著這朵大紅花說:"哈呀呀!足有碗口那么大,到咱祖墳上去,給你爺,給你娘,看個夠......"
柴翠蓮摸著這朵大紅花聲聲淚淚地說:"......你不憨,......你這是大智大愚......我沒嫁錯,下一輩子我還和你合伙哩!"......說著說著就坐下去了,說著說著就臥下去了,又開始了她的驢打滾......
......
孔子曰:"大智大愚,小智小愚,無智者不愚也。"
--孔子早在兩千五百多年前就推算出在天干地支運轉(zhuǎn)到公元一千九百九十九年歲次己卯的"九重"年輪上,大尾溝就要出現(xiàn)一個大才大德大智大愚的大奇人,所以這個大"立論",那時就給他立好了!
(九)
"五十年代人幫人,六十年代人整人,七十年代個人為個人,八十年代人騙人,九十年代人宰人"--此市井閑言,名曰:"聲聲嘆"。
1996年他擔任縣陶瓷廠巡邏大隊長兼保衛(wèi)科長,1997年他辭去這些職,戴上"大尾溝村黨支部書記"的官帽回來了,他要在大尾溝這個大舞臺上唱大戲了,他要在大尾溝這個大舞臺上抖他的"官帽翅兒"了。我就不信尿不到一個壺兒里,尿不到一壺也得尿!不準再像"老婆尿尿滿屁潺"了,不準再像"三寸金蓮扭秧歌了"!
首先召開群眾大會,吹了幾句大話:
"我張希華要是貪污村里一分錢,我就跪在黑山下,一人過去吐一口!吐在臉上我不擦,讓唾沫花花把我張希華淹死!"
其次召開村委會:咱們都是"官",是咱大尾溝有頭有臉的"大官人",這是群眾給咱臉,群眾給咱臉,咱就要"要臉",不要"不要臉"!群眾拿盤盤端著咱,咱就端端正正經(jīng)得起端,不要"狗頭不吃盤盤端"!如今到處是腐敗到處是貪,跟我張希華干,你們就不要想那貪,較勁處還得往外攤!跟我張希華干,你們就不要想沾光,就看吃虧吃多少!尤其是干部和黨員,多干活,少說話!漂亮話說不富咱的大尾溝,漂亮話說不胖咱的空布袋,空布袋撐不起大江山!
--這就是張希華的就職宣言,全像一堆石頭滾了坡,嘩嘩啦啦滿山響!他定的各項制度,就是"鐵里蛀蟲"也休想蛀進去!
他的話,黑山信,盤山信,塔塔山也相信!就是村里那棵無眼無珠的老槐樹也默默地點頭相信哩!
(十)
"大尾溝不富,我就不回城!"--他要進行第三次革命了。"我要讓大尾溝的大尾巴高高地給我翹起來,翹立在中條山的山頂上!"蓮蓮讓這話"把"給嚇酥了,她肚里的那顆人心迸出來了,迸得死活找不見了!可憐我們的蓮蓮從此沒了人心了。
村里窮得除了青石頭就是黑石頭,除了黑石頭就是黃石頭,石頭碰石頭,哪能碰出錢?張希華又拿出自己的三千塊錢"外塊錢",從陜西韓城買回三萬棵花椒苗,名叫"大紅袍";又借來一千八百元到栗村買回六千棵小柿樹;糶麥折來二百元,扛回兩千棵鉆天楊;恨不得扛回"法蘭西"國的梧桐樹--只要栽下梧桐樹,何愁沒有鳳凰來?張希華掏錢你們栽,誰栽歸誰,多栽有獎,少栽罰錢!--這就是"土八路"的憨政策。山上到處是"刺兒窩",刺兒上面長酸棗,就用酸棗接大棗,帶領(lǐng)村民死勁地干,一下接了十六萬棵,他眼前呈現(xiàn)出一派綠色的希望,"此間樂",又"不思聞喜"了,一兩個月不下山,間或下山了,還是因為"忙村事",路過家門而不入--還要再創(chuàng)大禹的奇跡哩!1999年他動員村民種了60畝煙葉,在大旱之年卻以每畝千元的豐厚回報,報答在這貧瘠的土地上,"一年煙葉頂二十年麥,賽過蓮蓮的驢打滾"--村民眼里閃出了希望的光亮,大尾溝有了前程了!張希華又跑關(guān)系,走路子,拿熱臉蹭煙草公司的冷屁股,將種植面積擴大到200畝;"大紅袍"一斤買到18塊;認定"石榴"價錢好,又組織大家弄"山石榴"--咱要把甜根扎進富海哩!張希華與村民們簽定了《第一個五年計劃發(fā)家致富協(xié)議書》,其"細則"規(guī)定張三發(fā)展牛羊山獺多少只,李四飼養(yǎng)七彩山雞多少羽,王麻子種植澳大利亞石榴多少株,后附"罰則十六條",要人人簽字,個個壓章。村民們認為這又是"婊子立牌坊哩,其它村也常弄這號事哩,這沒啥喀!"但等簽字畫押摁上血紅的印記后,這一下算是留下大把柄了,張希華抓住這把柄就變臉:你都給我聽清了,白紙黑字,紅口銀牙--這就是給咱北京城里的江總書記立下宏誓了,這就是給咱湯王山上的湯王爺許下大愿了!誰要是"還"不了這個"愿",我就和他沒個完,誰要是"還"不了這個"愿",那"十六條"就和你算不了!山民們這才知道大上當!聞喜縣委把大尾溝大鞭桿的大把柄全權(quán)授到他的"黑"手里,縣政府又給他勢力給他膽,大尾溝的土地爺只好糾集眾山鬼召開"新世紀形勢突變論壇會":"有球法!他如今叫咱往東跑哩,咱哪個鬼還敢給他賊狗日的往西走喀!"村民們不再坐在碾盤上滿足于對命運的解說了,"命這東西原來山不拿,溝不拿,就在咱自己手里拿著哩!只要干,它就變!"張希華企圖將"煙草"套在他的"大紅袍"上,大紅袍套在他的"大紅棗"上,大紅棗套在他的"石榴花"上,然后再去套山外的"石榴裙",設(shè)置一套"連環(huán)套",先套心,后套筋,套成利益的共同體,套在"大尾溝"這套老車上。前面是政府牽著鼻子的好政策,后面是張希華舉著的惡鞭子,在這種勢頭下,不拉也得拉,只能進,不能退,退就"滾坡了"。"能讓努死牛,不敢擱住車!"--張希華像個大蜘蛛,在編織著他的"那一套",碰上蒼蠅套蒼蠅,遇上蚊子套蚊子,能套住的咱就套,套不住的咱想法套。張希華像只老母雞,在孵化他的大尾溝,石頭都能孵熱了,我就不信孵不熱大尾溝這顆冰冷的心!二十一世紀的曙光已在大山那面展露,大尾溝開始呈現(xiàn)出興旺的氣象來。蓮蓮勸他辭了那"官",眼看50歲了,干不了了,汗也流干了,力也出完了,白發(fā)已爬上了你的頭了,如今爹又去西安二叔家長住去了,你一個人在山上干一天,回來連一口熱水也沒人給你燒了。你一個人在山上是既當老婆又當漢,我一個人在城里是既當漢又當老婆,咱倆和尚不和尚,尼姑不尼姑,分裂到啥時才團圓,啥時候才能尿到一個壺兒里?
希華說:"那你回我這山寺來,咱這和尚尼姑不就團圓了,不就尿到一個壺兒了?"
撼山易,撼張希華難!蓮蓮知道撼不動,也就不撼了,撼了也白撼,白撼還不如不撼呢。石頭都能孵熱了,我咋就孵不熱你這顆鐵打的心?休說"走路君子念三遍",我念了總有三千遍了,咋就顛不過竅兒來?--可見我們的蓮蓮實在算不上個有本事的"模范姑姑""好君子"。1999年,珠珠考進山西理工大學(xué),入學(xué)需要七千元,蓮蓮只好出去借,說來也怪,只要張希華老婆來借錢,不論走到誰家里,就是沒有也說有。蓮蓮知道,這是人們敬奉我那"圣人"哩,這是人們敬奉我那真龍哩!看來人世間有難就有易,這"難"和"易"也是一輪一輪跳著的。兒子啟程了,親朋好友們都到車站來送行,單單不見那"大官人",山里娃第一回出遠門,這就像狼崽被獵人掏去了,掏痛了狼媽媽的這顆心!蓮蓮千叮嚀,萬囑咐,一串眼淚一串話,要她這"沒爹"的孩子全記住,那樣子全像諸葛村夫臨別念他那《出師表》哩,竟糊涂得"云不知其所云"。蓮蓮好像是那株"離恨天"上的"絳珠草"托生下凡的林黛玉,這一生只有用珍珠般的眼淚還他的債!火車吼幾聲,告訴行人:"我要出發(fā)了。"蓮蓮將兒子推上車,兒子探出頭來仍在人海里尋他的爹。媽說:"別尋了,你爹忙村事,顧不得送你了。"火車長吼著跑出老遠了,兒子的頭仍未縮回車窗里,一直遙望著中條山,直到望不見。珠珠的眼淚也像珍珠項鏈一樣,一串一串掛下來,從聞喜掛到太原城,一掛就是八百里!兒子走了,趙大媽說蓮蓮:"你也快修煉成圣人了,他們都走了,剩你一個人在家里,你不是'剩'人誰是'剩'人?你家快成圣人窩了!"兒子回信了,說"苦命的媽媽辛苦了",并說"咱全家人都應(yīng)全力支持爹的工作,兒子我以后掙了錢,首先給媽買回一臺大電視。"--是啊,二十年前誰家有臺電視機就是一件大新聞,二十年后的今天,誰家沒有電視機也成了一件大新聞,尤其在聞喜城開發(fā)區(qū)的富貴窩里,開發(fā)區(qū)幾乎家家都有兩臺以上電視機,老婆孩子各看各,所以又獨創(chuàng)一道"無電視機戶"的奇特風(fēng)景!走進這清清貧貧的淺"庵"里,與眾不同的就是正堂上"三條魚兒"齊心協(xié)力托起的烤制著雷鋒頭像的"九寸圓盤",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冉冉升起--這個家說窮也窮,說富也富,大窮大富,無窮者不富也--給人以某種"哲"的啟迪,給人以某種"道"的啟示,看不透這"侯門深似海",估不透這"海底龍王宮"。
張希華命苦,這幾年里天不助他,"回村三年,大旱三年","在山上栽的樹,死的多,活的少",但天不助他人助他,天上伸下了一只拉他的手,聞喜縣人民政府將五萬元巨款送上山并決定給大尾溝村鋪油路!中共聞喜縣委"聞發(fā)(1999)第27號文件"發(fā)出《關(guān)于向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農(nóng)村黨支部書記張希華同志學(xué)習(xí)的決定》,號召全縣人民"學(xué)習(xí)聞喜的活雷鋒,學(xué)習(xí)聞喜的焦裕祿",--聞喜出了個活雷鋒,聞喜出了個焦裕祿,于是聞喜縣就掀起了一股六十年代那種學(xué)雷鋒、學(xué)焦裕祿的新熱潮,豎起了一根強大的精神支柱--現(xiàn)在是需要這樣的精神支柱的時候了啊!這是一根擎天柱,它能擎起欲塌的天!雷鋒精神回來了,焦裕祿沒有被歷史的塵土所埋沒,共產(chǎn)黨人的威風(fēng)又來了!
如今走進大尾溝,只要提起張希華,人們就流著熱淚像當年蘭考人講述焦裕祿的故事一樣,又一次給你說起他。"他心里只裝著別人,單單沒裝他個人"--這與六十年代人們評價焦裕祿"他心里裝著全體人民,唯獨沒有他自己"的話何其兩樣?
......
觀此山川形勢,卻似一架大琴,張希華開拓的彎彎山路似譜入此琴的音符,以亢奮向上的旋律,奏出時代的"大風(fēng)",與人心產(chǎn)生共鳴!相信黨風(fēng)、社風(fēng)、民風(fēng)、官風(fēng)會在這一"大風(fēng)"的裹脅下上升到一個高尚的精神境界里!
后記
你沒去過大尾溝,想象不出大尾溝是個什么樣。
1999年12月19日晨(星期天),我們到得山下??茨巧絽s生得猛惡,日頭還在山那面,所以大山就被強烈的逆光襯托成巨大的黑色剪影,凜冽的山風(fēng)夾著暴唳的哨音在半山掃蕩,下了車全像"脫赤腿"。我們沿著張希華開辟的道路前進,山風(fēng)一浪一浪涌過來,恨不得把我們往溝里涌,溝溝畔畔上是張希華親手栽植的花椒樹,它們在寒風(fēng)中散發(fā)著只有花椒樹身上才有的那種大辛味和大苦味!踏上這條"人往高處走"的路步步高升,忽見大山的褶皺里遠近撒了一些荒涼的屋舍--這就是大尾溝!
放眼群山,山頭們?nèi)裥绿甑纳饬藗€光。俯視這條大溝,堪稱"一級衛(wèi)生單位",一干、二凈、三白、四大皆空--在這里屙個屎想找片樹葉擦屁股還得提著褲襠去找溝底的那棵大槐樹!
大槐樹就長在石頭堰的堰頭上,樹上有兩個老鴰窩,那槐偏著身子長,那窩也就偏著壘,當?shù)孛裰{云,此地"一年只刮一回風(fēng),從年初一刮到亂竄黑"--這話顯然夸張了,實際上"一年只刮十一個半月"。上南垣過河底,凡樹都是"日本人攻南山--爬著干",此"聞喜十大怪"之一,所以老槐樹同樣抗拒不住大風(fēng)的欺壓,就順應(yīng)風(fēng)的潮流長成了"爬爬樹",窩就順風(fēng)屈勢地壘成了"偏偏窩",又因窩們構(gòu)筑在這"特區(qū)"里,所以就帶上"大尾溝特色",首先盤根錯節(jié)死死摳進樹杈子,全像進入"一級戰(zhàn)備",老鴰們知道:"不這樣干它就日弄得你使不成。一不操心,它就把老娘的老窩連底端掉了。你還想在這里住?住球!"--老鴰身有雙飛翼,本能遠走高飛去他方,但此物天性反哺,寧肯讓大尾溝的貧風(fēng)刮干了,也不肯背其井離其鄉(xiāng)--癡情啊赤誠,應(yīng)給你立一塊"貞節(jié)牌坊"!
來到高高的崖畔上,有個"穿鞋戴帽"的小山門--這就是張希華的家。門上關(guān)著鐵關(guān)子,冰冰冷冷告訴你:"家里沒人!"但未上鎖,證明人未遠行。畔頭上遇一村民,方知:"他--上--山--了--!是--挖--"后半截被山風(fēng)刮跑了,沒拽住。
推開山門,一個小獅子狗跑出來,聞喜話喚做"小板凳狗",它既熱情又奔放,很有點問寒問暖的意思。
看這張家大院,一橫三孔土窯洞,"連二磚"出檐,土坯鎖口--仍保留著六、七十年代"山頂洞人"式的建筑文化。堰不很高,所以窯門口就低低的,跨進"窯門檻"還要下一個土臺階--這叫"下梯窯"。堰上的黃土已被歷史的風(fēng)雨侵蝕得一派剝落,煙囪裱立在兩窯之間的鼻疙瘩上,但不冒煙,天窗的楣上有個泥壘的燕兒窩--"燕兒不知何處去,窩兒依舊盼春風(fēng)!"唯院里的水龍頭張揚出一點現(xiàn)代化的氣息來。四只老母雞和十二只山雀雀及兩只"紅火鳥"在柴草堆里不知挖掘著什么,似乎仍在重復(fù)著千年的故事,只有紅火鳥"突兒""突兒"飛,呈現(xiàn)出兩點紅火景象。也許是此地"酸風(fēng)射眸子"吧,我們的眸子酸起來。
我們?nèi)ミ^許多"村官"的家,漸漸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每到一村,只要看見哪家地盤最好,房屋最闊,不用問,必是"書記"或"村長"的家,愈是貧窮落后的地方,這個判斷就愈加正確。只有兩次判斷失誤,究其原因,原來"書記上任還不到三年哩!"--這是當今農(nóng)村文明富裕的"特殊體現(xiàn)",或曰政治經(jīng)濟的"無奈反映"。
南窯里是犁、耙和捆麥用的"疙巴繩",但繩頭不是小巧玲瓏的"疙巴",而是一尺半長的"疙杈",透出一股"山"氣。窯底有個小拐窯,不"光明正大",不知里頭隱藏了多少玄機。中間窯洞是張宅的中堂,推開窯門,爐火早滅了,想"附炎",附不上了。炕上一卷薄鋪蓋,窗臺上是一盞滿身油膩的煤油燈,一個軍用水壺,漆皮跌落不少--它肯定滾過坡,看樣子都不止一回,因它磕磕碰碰,遍體鱗傷。半窯橫個柜子做屏障,那柜黑滑黑滑的,久經(jīng)考驗的樣子......是民國初期的遺物吧,那木板多有拼接,可見他祖上不富。柜前是案板,上面扣一瓦盆,扣住五個因發(fā)酵不好而蒸成的"死疙瘩饃"和七個滿身披著白霜的潔白的柿餅及四個紅紅火火的"朝天椒"--也呈出點"突兒""突兒"的紅火味,好像一不扣緊就"突兒"一下飛了!有關(guān)柿餅的一個童謠卻唱得好,道是:"狠心的嫂嫂,剝了我的皮襖;狠心的哥哥,把我送到山坡;老天爺愛憐我惶,給我一身白衣裳......"案板對面是供桌,供了母親的牌位,前面一個香爐,積了不少香灰。
環(huán)視窯內(nèi),再沒什么可張揚的了。難怪他出門不上鎖,哪個"君子"來掏他的窩?窩里連個蛋也沒,就是掏,掏什么?所以,不必像"開發(fā)區(qū)"人安防盜門、鎖之類的,先無這些俗事纏繞,于清苦之中倒透出點超脫,帶著一股仙氣。大尾溝有個"喊山謠",也叫"喊山吼",山娃們站在山頂上喊:"皂角角樹--!疙咧咧彎--!小姑擔水不換肩--!一下?lián)嚼虾谏?-!老黑山--!有大仙--!什么仙--?焦裕祿和雷--鋒--!"那吼聲圪哇圪哇游過去又從湯王峰上圪哇圪哇卷回來再圪哇圪哇蕩出去,千山萬谷一起響應(yīng),俗稱"震哇哇",隱藏著某種天意--真正的天籟之音!但天意若何?不得而知。窯壁上貼了一張畫,曰:"錦繡孟州",說武松當年發(fā)配的孟州出了一位名叫何廣位的錦繡人物,此人生擒猛虎7只,活捉獵豹230只,畫面上是他騎在豹背上捉豹的"實況照",驚心動魄。畫面的空白處,張希華寫了兩行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讓你服你就服不服也得服"。
北窯里是幾口勒著鐵絲的壇和甕,蓄滿水,結(jié)著冰。此窯的左側(cè)有個小土門,低頭側(cè)身穿進去,原來又是一進小庭院,隱隱有點"五花穿梅"的那個穿法......竟糊涂起來,不知這張家原來還院套院,不知這"庭院深深深幾許?"--原來不深,一眼就看透了,只有三、四頁席那么大,三面環(huán)堰,一面是墻--它是從土里刨出來的專喂牲口的犢牯圈。淺淺小窯里喂著兩頭歷盡滄桑的老驢子,它們只管低頭吃它的草料,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槽前是一口無情無義的鍘刀,鍘墩臉朝天躺著,齜牙咧嘴露出兩排銳利的恨齒,它遵循的法則是"一寸三刀",旁邊是被鍘得碎尸萬段的山苜蓿和公公草。
除此而外,沒甚寫頭了,十分要寫的話就是窯門口的半堰上有棵自生自長的山杏樹,主根露裸在外頭,那"根"也就變成了"身",須根們倒是緊緊摳進貧土深處,好像從那里吮吸著"乳汁"什么的吧,繼而又報恩般地固守著這一方母土,緊貼著堰兒往上長,好像打一會不貼緊就會"前傾"過來--看來在大尾溝活個樹就是難!只是一枝杏枝伸出墻頭去了,似乎向外界傳遞著那種"關(guān)不住"的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