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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村學校的夏日必修課

2004-04-29 16:17龐余亮
清明 2004年6期
關鍵詞:校園學校孩子

龐余亮

鄉(xiāng)村學校每個時刻的味道都好像不同。清晨時分,紅彤彤的太陽從遠處防洪堤外緩緩升起,從學校里看去,像是系在高大梧桐樹上的一枚氣球。所以從學校門口一叢冬青樹中走進學校的孩子首先看到了一個逆光中的校園。無數顆露珠在泥操場上閃爍。在看到校長匆匆走向銅鐘時,多少小鞋子就急急地奔跑起來,此時是露珠浸入灰塵的味道,一股新鮮的泥腥味就溢滿了整個校園。不過僅一會兒,樹葉上的露珠就被孩子們瑯瑯的讀書聲一一震落,泥腥味似乎越來越淡,而露水的清香就開始蕩漾……整個校園像一桶剛提上來的清亮的河水,在晨陽下晃啊晃啊,然后漸漸地靜住了,一個夜晚的睡眠就被露水們澄清了??煲略缱x課了,我就從教室里踱出來,走到教室外的走廊上。然后傾聽鈴聲敲響的那一瞬間。教室里的瑯瑯讀書聲一下子靜了下來,然后就有第一個黑乎乎的腦袋從教室門里鉆出來,遲疑了一會兒,像一條探出河面的小魚,最后還是竄出來了,游進了歇了一個夜晚的操場。泥腥味又溢了出來。如果逆著陽光,我可以看到灰塵在陽光下升騰著,起伏著,歡樂著。孩子們可不管這些,在追逐,在跳繩,在踢毽子,我都看到他們面頰和頸脖上細膩的茸毛了,還沒有長成的黃瓜似的,也像初春。我最喜歡聞的味道是在下午放學的一霎那這些幼獸們迫不急待地從教室里殺出來——尤其在冬天寒風凜冽的黃昏里——一股只有孩子才有的混雜著純正泥腥味與汗腥味的氣流就包裹了我,我就覺得我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我也曾有過孩子式的體香,樹汁般的清香。后來就丟失了,只剩下一些煙味酒味和汗臭味。我之所以這么喜愛聞這童年的體香是為了向孩子們學習——我每天飲下這露珠一樣的童年體香,這是鄉(xiāng)村寂寞時光對我的最高獎賞。

可以說鐘聲是不甘寂寞的,它們平時像芝麻一樣坐在芝麻殼一樣的鐘殼里,每四十分鐘放一次學。一旦把這鐘聲之門打開,這些鐘聲就會毫不猶豫地往田野里奔跑,跑過棉花地,跑過稻田,跑過打谷場,然后在準備偷渡另一條大河時,卻被后來趕上來的一群氣喘吁吁的鐘聲抓住了,回去!回去!要上課了!要上課了!課間十分鐘怎么這么短啊!但有時候鐘聲就這么跑掉了,不知跑到哪兒去了,像一些逃學的學生。女孩子最瞧不起逃學生的,她們一起甩著羊角辮,一邊跳著皮筋,還唱:“逃學鬼子,板凳腿子……”一張板凳長成了四條腿,板凳長了腿當然逃得快啊,它們——鐘聲就著板凳跑到哪里去了呢?

黑板是用水泥抹在墻上的,然后用黑漆漆一下就成了。這不比木板底的黑板。水泥底的黑板不太好寫字,粉筆在上面走有點滑,更是難為了那些黑板擦。不論值日生怎么擦,左擦右擦上擦下擦都擦不干凈,有點含糊在上面了,所以后來再寫就不清楚了。有的值日生(尤其是女生)責任心很強,下課用手絹沾了水來洗,黑板洗是洗干凈了,但黑板上的疤紋都露了出來,像多了皺紋似的。慘不忍睹。孩子們卻說:黑板老了!所以每一學期總務主任都親自用油漆漆一遍,漆后的黑板黑是黑,只寫一遍,值日生來擦,又糊起來了,就像漆黑的天空突然起了萬里風云似的。黑板真的是老了。怎么能不老呢?黑板都有三十歲了,比我的年齡還大呢。三十歲的黑板該退休了,可它還在堅持著,它總是越過我的后腦勺去迎接孩子們的黑眼睛,它在孩子們的眼里依舊是那種新鮮的漆黑。

而這一切,到了夏天的時候一切都不見了。夏天到了,放暑假了,孩子們都如同野兔一樣竄到田野的草叢中去了,到那時候,孩子們的一點痕跡都沒有的??帐幨幍募澎o成了鄉(xiāng)村學校的耳朵,它總是替我們收集平日里最令我們容易忽略的聲音,比如一陣拍巴掌的聲音以及兩個人的合唱:“你拍一,我拍一……”比如一個聲音在對什么說:“快快,聽話,睡覺。”我猜了半天,猜不出。我還曾經在夏天的校園里聽見腳步奔跑的聲音,先是急促的,然后放慢了,扭成一團,快樂飛濺的聲音。還有一個女童音在喊:“小玉,小玉——”聲音脆而尖。一個少年在領讀,一群孩子在跟讀。我原先的聲音有了皺紋,而孩子們的聲音像春風似的,漸漸地,我聲音中的皺紋就沒有了。我還聽見了腳踝上鈴鐺的聲音。破風琴的聲音??谏诼?。廣播體操的聲音。眼保健操的聲音。一二三四。只是恍惚一下,那些聲音又從我的耳朵邊消失了。是的,到了夏天,鄉(xiāng)村學校就靜了下來。就像一個哲學家的靜。或者是殘酷的靜。這靜就成了我人生的破折號。我后來離開了學校,我總是在清晨里醒來。一旦醒來,無論在什么季節(jié),我總是覺得我是醒在夏天學校空蕩蕩的校園里。說實話,我心里對于夏天的校園對于我生命的啟示是非常留戀的。那種空白,像逗號一樣的把我的生命一段一段的區(qū)別開來。把我的苦惱、煩悶和不安都化作了校園角落雜樹林里的蛇蛻。蛇蛻是需要硬東西磨礪的。我的潮濕宿舍里一只鐵殼水瓶曾經成為一條蛇蛻的依靠。我多么希望我清晨醒來的耳朵最好是處于失聰狀態(tài)。就像在夏天的校園里,我不回家,也沒有學生可教,懶睡在床上,沒有讀書聲,只有鳥叫。有的叫得一串一串的。而寂靜的耳朵卻把平日里的聲音又回放給我的耳朵聽。我看著我面前的鬧鐘,跑吧,跑吧,跑快點,有時候,我真的有點不喜歡這夏天的寂靜了。這時候,蟬的叫聲就不由分說的響了起來,它仿佛在提醒著我,這個夏天,這樣的日子,和過去有學生的一樣,都是單調的,一日復一日的。所以,每一個夏天的清晨,都是蟬聲這把生銹的鋸子把我的身體鋸開。

“在夏日閃電之后,大地顯得更加黑暗。詩人的出生和死亡,也使人群的臉顯得黯淡。仰望吧……所以在暴雨到來之前,閃電會一次又一次地把眾人的偽裝一層又一層地剝去,直至麻木的心裸露出恐懼與顫栗,并在我的身上悄悄伸出天線似的觸角……而蚊蟲猖狂的夏天——我不由想起這人世間的惡——為什么我鄙視他們,他們卻越來越猖狂?……我不止一次地想起腐葉林中的命運——這汗水淋漓口渴難忍但不能喝上自己想喝的一口水腐葉林中的命運,或者叫做生活?!鵀槭裁次铱偸窃谙娜绽镅谏夏潜尽端劳稣軐W》,——請聽聽法國詩人徐佩維埃爾所說的“死人背上只有黃土三指/活人卻要把整個地球背負?!薄挥心切┰谙娜蘸訛┥湘覒虻暮⒆印詈?,瘦小,僅僅留下雪白的牙齒,鮮紅的嘴唇——你不能不說:“詩歌是少年的嘴唇之紅?!薄娜绽锔鞓返氖峭?赤裸的快樂!)——其實人類的童年都是一樣的版本——只是到了現在,忙碌的他們都在回憶中出現了不可原諒的偏差?!娜绽铮糠N花開花的時間各不相同,——因此我想到眾多詩人寫詩的習慣:有的人站著寫詩,有的人裸著身體寫詩,有人喜歡用紅紙寫詩,有的人甚至用樹枝在沙土上寫詩。

寫下這些,我覺得我的詩人之夢對于我是越來越遙遠了,大地上可以不需要播種——但各種各樣的植物還是生長出來了——就像貧窮的家庭中眾多的孩子一晃長大了,有的學會了開花,有的學會了結果,有的僅僅學會了長成一棵怪脾氣的草。我在鄉(xiāng)下這所

寂寞的學校里,愛著詩歌,愛著書本,也愛著沉默,而生存之黑,黑不過一只午睡的黑貓。我會長成一棵怪脾氣的草嗎?還是趁著黃昏,出去感受一下那神奇的鄉(xiāng)村箭矢吧。也只有那神奇的鄉(xiāng)村箭矢,才能把我從所謂的憂郁中拯救出來。否則大量夜晚,鄉(xiāng)村學校里只有青蛙和癩蛤蟆了,在夜晚里呱呱直叫的青蛙和癩蛤蟆,像是我們在土地上勞作的父親在呵斥我們——寫什么詩,為什么不來捕蟲,不來種地……

但是,等我從詩歌和書本中抬起頭來,我還是看到了我的學生們,我在夏天的校園里努力做一個思想者,而我的學生們已經徹底地把學校和課堂忘記,成了徹頭徹尾的行動者。僅僅一個暑假,日子就把我的那些目光清澈、彬彬有禮的學生們變成一群黑泥鰍了。他們在茁壯成長,而我卻在夏天的陽光下,像一棵被曬蔫了葉子的樹。

我們這兒農民送孩子上學都叫做關水學,意思是他孩子送進學堂就遠離了危險的河水。我記得我在上小學的時候我們老師總是千叮嚀萬囑咐,不要下河游泳。不許下河游泳。并用指甲劃一劃每人的皮膚,如有發(fā)白的痕跡就罰曬太陽。雖說還不到伏天,但曬太陽的滋味是很不好受的。后來輪到我自己做老師了。還沒到夏天,校長就在會上講學生安全的事。所以也就輪到我站在黑板前,聲色俱厲地敲著講臺說,不許私自下河游泳。學生們靜默不語,我知道我的話只能嚇住那些老實的,可每天還是有學生悄悄地下河去游泳,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因為我知道我的學生是一群水鳥變的孩子,能飛,能游。

很多學生從小就學會了游水,所以應該來說不會出什么問題??煲攀罴倭耍@幾天校長特別強調要注意學生安全……可事情還是出來了。那天下午,一個學生在離學校很遠處的河堤上發(fā)現了另一個學生的一只涼鞋,這消息可了得,校長不由當當敲起了集合鐘,學生們來了——但缺少那只涼鞋的主人。校長急了,老師們也急了,大聲命令學生們一個也不允許出校門,全部在教室里自習。河堤上就出現了一群光膀子的老師們,校長不會扎猛子,他只是在淺岸邊探尋,一臉的焦急。會扎猛子的就不停地扎猛子,深水里還是很涼了,有的老師的嘴唇都凍烏了。可那只涼鞋的主人還沒有找到。就看見滿頭花發(fā)的老校長眼里都溢出了淚水,刺目的河水上滿是憂郁的水嵐。說不要出事,可事情還是出了。一個在棉花地里勞動的農民從茂密棉花群中鉆出來,他全身被洇得精濕,他準備來到水中沖涼降暑。他看見了我們,先生們在河里尋什么寶貝啊。知道原委后,他說,原來你們是找中午在這兒洗澡的孩子啊,他已被一個長絡腮胡子的男人逮走了,還一巴掌打在了那個孩子的光屁股上,聲音很響,就聽得清清楚楚的。我們這才長長地松口氣,原來他是被他父親逮走了,就想他肯定少不了一頓皮肉之苦。虛驚了一場的校長開始自制標牌,每個標牌上都寫著:禁止下河游泳,否則校紀處分!標牌插到了很多條河邊,不知管用不管用。這是一場幸運的喜劇,而我的記憶中,更多的卻是悲劇。是死亡。的確是出其不意的死亡,每個夏天都有我的學生遭遇了出其不意的死亡,使得我總是在夏天空曠的校園里冥想,想得的疼痛使得我又從午睡的汗水中驚醒過來。

“夏日總有一次次被欲望打中后死亡的經歷。醒來后大汗淋漓的你總是不愿意回憶,混亂的思想多了,需要有一陣風將你從草叢中吹開……”我需要一陣清風嗎?

還是說說我的早夭的學生們吧。一個農民種田,總是為他們種下去的秧苗由于牲畜的踐踏而心疼不已,我曾見過一個農民因為一棵絲瓜被誰家的豬拱掉之后罵了整整一個晚上。作為教師,我也體諒了他類似的心疼,我常擔心(其實這擔心往往成為現實)班上突然少了一個位置——而這空位置可不像少年嘴中掉落的乳牙,乳牙掉了可以再長出來,而這位置空了已經不會再長出來,那些早夭的“討債鬼”(農村稱未成年的亡者)完成了他們短暫的一生,像朝露,像閃電,或者就像一陣嘆息,從我的教室里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記得我教的第一個早夭的少年是由于狂犬病。農村狗多,幾乎每家每戶都有狗,還有無主人的野狗,這個少年就在一個夏天里被一只野狗咬傷了。咬了之后也治療過,不過不及時不徹底,后來這少年還是死了。據說(是別的同學告訴我的)是他的家人自己打死的,因為不打死他,他就會咬人。我聽了之后很心驚,我想去看他的墳墓,而老教師告訴我,討債鬼是入不了土的。我最終也沒有見到這少年的墳,這個少年不頑皮,成績也平平,只,記得他做過一件事,他用柳枝為我削了一支光溜溜的教鞭,后來教鞭還是壞了。但正是他,使我第一次領略了這世界上一個最疼痛的詞:“夭折”。

第二個夭折的少年綽號叫麻雀(可能因為他臉上有雀斑)。他沒有飛起來,而是溺死的。那還是夏天的事,那天有西北風,不太熱,他還是饞水——他會水??伤铝怂笤僖矝]有上來。后來按風俗為他放河燈,我和我的學生也做了一盞河燈。用紙疊的紙船,紙船上放著蠟燭。河燈在河面上緩緩放開來,像迷離的星空——就這么不隨意間生命就沒了,他交給我的作業(yè)本我還沒來得及批改。再后來的一個夏天,隔壁班上的一個少年也溺死了,比我們班不一樣,他不會游泳,誰知道他就下了河,村上人都說他是前面一個的替死鬼。在農村,死常見了,死也就有了必然,有了宿命。只是我心里很痛。過了好幾年,我徹底地把我的辦公桌收拾一下,居然還找到了印有“麻雀”大名的班級花名冊,我怔了很久——是我想起了他,還是他想起了我?我經歷這種疼痛后我變得特別婆婆媽媽,還特別地疑心——尤其是對那些違反紀律的學生,我訓斥、處罰很嚴厲——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我愛他們,愛他們的聲音與笑臉。我不知道那些夭折的少年是秘密還是偶然,盡管村里人都說有迷信成分,但只是掩飾。到了今天,我掰起指頭數了數,我竟有了五個夭折的學生,像我的五個指頭齊齊被攔根切斷,疼,每一個指頭都疼,疼到心里。我還常幻想,他們沒死,也沒有長大,他們只是騎著一匹白馬走遠了,走到遠方的草原上去了。

“草籽禁不住往往下降!你用手捧也捧不住,因為你夢見了兔子……夏日清晨。眾星消失。有一個人翻過身來,便抖落了大地上所有的露珠……我看見了一個后背上的胎記——小時候是一個斑點,長大后不停地被掩蓋,它就在掩蓋中長大,長大,直至占據了他的后背的大部分,像他的另一張臉,像一個人摘下了近視眼鏡,而把變形的眼球裸露在黑暗中……多么可怖的現實!……夏日辯證法:新生與死亡。繁榮與衰敗。夢想與現實。我曾經飛起來如今只能走著,注定一個青春激情的詩人長成了一個笨拙的遲鈍的讀書人……努力地寫,恰如努力地去死——死不可避免地到達,而寫作是重復的,徒勞的……還要說些什么?那個偉大的詩人沉默了多年后死定了,死前的兩個冬天里他接連摔壞了兩條腿,不知他如何走出這個無法歌唱也無法詛咒的晚年?!钦l點起了這夏日之火?

而夏日之火已接近無色——在這樣炎熱的夏天燃燒,他將成為不為人知的灰燼?;鹪趶统?,火在懲罰……它內心的栗子,詞語的法則,無名的憂傷,一只無辜的象鼻蟲,一地的碎紙……是它們,把我的詩學全毀了?!?/p>

一個悶熱的午后,我聽到了大地一陣沉悶的嘆息——真的,大地在嘆息。想想吧,偉大的大地為什么在嘆息呢?

事實上,每一個暑假開始我都很難見到我的學生,即使我最喜歡的一個小班長,我欽定的小班長,很文靜的一個孩子,我在暑假里見到他時,他正和一群孩子從一棵斜生在河面上的楊樹上往下跳,而他身上一根布紗也沒有,真是一個活脫脫的小泥鰍,我本想站在那兒悄悄看他游一會兒,而可能他在河上看見了我,他就扎猛子下潛,我只好笑著走開了,我頭腦中怎么也不能把我的班長和這個光屁股的小泥鰍聯系在一起。還有一個就是我們班的小個子,他排隊總是排在最前面,課桌也在最前面,然而我在暑假里再遇見他時,他已經竄得很高了,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如果說過去他是一只膽怯的小兔子的話,那他現在就是一只害羞的小羚羊。我還遇見了我們班其他的孩子,那個調皮大王正和他的鐵匠父親在一起打鐵,他居然掄大錘,與他父親手中的小錘一起叮叮當當地敲著,敲得一絲不茍,敲得聚精會神。我還遇見了一個偷瓜的孩子,那也是我們班的學生,好在種瓜的說,“你看你老于是怎么教育你的?!痹谒€沒有說出“你們先生在學校里是怎么教育你的”這句話時我趕緊逃走了。最有意思的是,我在鄉(xiāng)里集市上還遇見了幾個賣螃蟹的黑少年,螃蟹是用蘆草扎的,一串一串的,分明是他們從螃蟹洞里掏出來的——不知他們有沒有從類似蟹洞的蛇洞里掏出蛇來?這些膽大的少年一見到我,個個像黑貓一樣溜走了,有一只螃蟹沒有帶走,他們?yōu)槭裁床话堰@只螃蟹扎到蟹串上去呢?我又不好問什么,那螃蟹在面前吐著不服氣的泡沫。多有意思,暑假仿佛是另一扇大門,我的學生進了這一扇大門后就換了一身羽毛,他們飛的姿勢叫的聲音都不同了。不過他們有一點沒變,他們變得更加害羞了,說到他們那些死去的同學,他們不害怕什么,也不拒絕什么,很自然地走在夏天的空曠里,只有我在憂傷。他們照見了我虛偽和矯飾。

有時候,我覺得我的命運就像站在鄉(xiāng)村簡易公路邊的樹。我不停地對著來往的汽車呼喊——但誰也不會把我?guī)ё撸业娜聿紳M了灰塵……我再一次削破自己的食指,暗紅的血涌了出來,我把它涂在紙上,紙上的血跡像是生活的警句……還是涂上些紫汞吧,不要任何規(guī)則。而一地散開的松軟的草——上午被誰割下,下午被誰遺忘,夜晚將被誰搓成一根草繩?

我16歲從農村考入師范,18歲師范畢業(yè)后就分配到一所鄉(xiāng)村學校任教,那時是1985年,我趕上了第一個教師節(jié)。我也由此跨進了我的讀書寫作的艱苦而快樂的日子里,現在,這些日子已經落滿了紛紛揚揚的粉筆灰,這么多年,我上了多少節(jié)課啊,多少聲音從我的身體里沖出去了,也像備課筆記簿封面上的粉筆指紋,一個又一個,熟悉又新鮮。而我的詩歌和讀書筆記,也記在備課筆記上。我是一個在備課筆記上寫詩的教師?還是一個教著書的秘密詩人?在這個鄉(xiāng)村學校里,誰也不知道我在寫詩,我只是一個一米六二的小先生。

“夏日墓園,草與蟲的天堂,寂寞的詩人被派到這里割草喂養(yǎng)。詩人把這小小的草原叫做蒙古。啊,這是矯情!……夏日草叢中的小路通向未知。不要走到盡頭,走到盡頭會發(fā)現一場紅頭白鵝們的喜劇——而鵝場里無法下河的鵝之灰黑將篡改七歲的光屁股的駱賓王?!胰障?,一些葉子耷拉下落;黑暗中,它們又蓬勃起來——像在做夢——同時夢見了生之殘酷和詩之美?……河水漸漸地漲起來了,但我生命的吃水線依舊。年齡越大,詩歌越寫越難,澀,直至枯竭,像一條干枯的水蛭一樣,被孩子們當作橡皮在使——它們將擦去一個又一個錯別字?!吘成系南奶?,我們在打瞌睡,口水不停地往下掉,直至把手中的書本打濕。除了羞愧,我們還能做些什么?……為什么夏夜里有那么多彗星從天而降?悲劇感緊緊地抓住了中國當代詩歌——那么多年輕的詩人走向了死亡……他們沒有邀請我,而我總把我當作又聾又啞的守墓人。在聽說我鐘愛的詩人自殺之后,我在宿舍里燒掉了我所有寫在備課筆記上的詩……相信一個活過兩個世紀的三流詩人的話吧——沒有什么詩句比孩子的哭更具有抒情性……我想挖出一些什么——但我僅僅挖出兩塊巴茅根、半塊碎玻璃、一只舊塑料涼鞋、三只幼蟬和半只蚯蚓……是誰切斷了另半條蚯蚓?這使我的挖掘顯得如此不完整?!?/p>

“這條路也許/不通向任何方向/但有人從那邊過來?!崩古疫@么寫道。我就是那個眺望的人,行走的人,茫然無措的人。

夏天的重大工程開始了。那是鄉(xiāng)村學校的夏修工程。就像一個中年人怎么看也有衰老的跡象,有了三十多年的鄉(xiāng)村學校其實也會慢慢地蒼老的。學校的蒼老平時看不出,但一旦到了放暑假,一批學生又畢業(yè)的時候,學校的蒼老就會完完全全體現出來了,冬青樹長得蓬頭亂發(fā),知了叫得很放肆,操場上的草在瘋長,各種蛛網結得到處都是。待操場上的草長有一人高的時候,校園里就多了一些瓦匠,他們是一群快要做不動的老瓦匠,由于工薪低,償付又不準時——一般要等下學期開學才有,不但如此,活兒還很碎,年輕氣盛的瓦工就不愿意接這差事的,而且大部分年輕人都到城里建筑隊去了,所以每個夏天,我們都會看到一些老瓦匠在我們學校做活。這些活計包括兩項,一項是拾漏,一項就是刷墻。

有時候,我在讀書,一旦讀書,我就聽不見知了的叫聲,而停了下來,就能夠聽見知了的叫聲,竟然是那么的熱烈。我看到戴了一頂舊草帽的老瓦工在屋頂上慢慢地排漏,冷不防地,上一學年兩學期學生扔在上面的羽毛球、毽子、竹竿、石片什么的就滾落下來,聲音老實、清脆,還有紙折飛機什么的,已經朽了,飛也飛不起來了。沒有收拾干凈的屋頂與收拾好的屋頂是不一樣的,有點像梳頭與不梳頭之分。有一次我看見一個老瓦工從吱吱叫的竹梯上走下來,撿起一只掉了毛的毽子踢了起來,他邊踢邊自言自語,踢不動了,踢不動了。其實他踢得挺好的,是個行家。

拾完漏,他們就用一根竹竿把竹帚綁在上面,然后又和石灰水,用掃帚往墻上刷石灰水。刷一下,沾一下石灰水,又刷一下。那些壞了角的裂了縫的還有許多學生涂了鴉的墻壁就黑了。不過這不要緊,上午刷過石灰水變得濕黑的地方下午就變白了。一座教室就慢慢地亮堂起來,有了新教室的樣子,只不過多了石灰水的味道——一直到開學,石灰水的味道還是要和粉筆灰的味道一起直沖孩子們的鼻子。

夏修可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老瓦工們一件一件地忙著,他們有時還說說老校長的壞話,他們說老校長鬼得很精得很,不過他們仍佩服老校長的,說老校長是村里第一號秀才,說著還豎起了大姆指。他們說只能這樣了,鄉(xiāng)下鑼鼓鄉(xiāng)下敲,沒錢蓋就這么將就著修

修補補吧。夏修之后的校園里(不包括全是草的操場)到處是石灰水灑滴下的白色斑點,弄得整個校園像一只巨大的梅花鹿,梅花鹿躲在草叢中等待開學的孩子們。到了九月份開學,孩子們就走在梅花鹿的身上,梅花鹿什么話也不說,只踩了一天,梅花鹿身上的白斑點就變黑了。那些捧著新書的孩子們很興奮地聞著新書的芳香,似乎誰也沒有發(fā)現,我們的校園又嶄新一些了?;蛟S他們早知道了,但他們不說,而用嘹亮、清脆的童音來填滿這座饑餓了兩個月的鄉(xiāng)村校園。

夏日的鳥飛得很高,像是夏日的灰塵一樣,高過了我的等待、迷惘和豐收的八月。我所知道的有些詩人的靈魂就如同我面前的這個玩具嬰兒,圓睜著一雙有機玻璃的眼睛,滿臉紅潤地看著我微笑。我還知道有一條河流總在我的內心不停地流淌,我說不清這條河流里的沉船、魚和枯骨,最源處是黑暗和渾濁,但不是渾濁的生活,但它總在澆灌我的內心。而夏夜是神性的——星光閃爍,神給大地澆水——眾草以露珠感恩。我的腳印總是濕漉漉的……在這不勞動也流汗的夏天(顯得有點不堪忍受了)。這渾濁的生命在渾濁的生活中不值一提,尤如一條魚圓睜著雙眼在游——但它是在餐桌上的瓷盤里……我不止一次地想起運河——寫詩就是在自己的內心開掘一條運河——但總有人半途而廢,留下一堆泥土或半條溝渠——成為他以后生活中的陷阱。有多少次,我的詩總是開了頭——但沒有繼續(xù)寫下去——像擱淺的船——等待生命之潮再一次漲起,把它帶到原來的道路上。有時候,我們就把自己給忘了。一個本鄉(xiāng)本土的詩人比起一個外省詩人更加困難——因為他得拼命地抵制重復的生活……他多想達到精神自治!一陣風吹來,我晃了晃,然后站住,為什么我總是不能堅持住自己呢?我突然想到,詩歌界其實是一個動物王國:比如李白是一只白色獵狗,博爾赫斯是一只盲眼的虎,而海子則是一只孤獨的頭羊?!夷兀荒苁且涣F咝瞧跋x而已。

現在,我在校園里等待了一天,盼望了一天的夏日黃昏就要來了,而我所說的鄉(xiāng)村箭矢,能夠射中我生命的鄉(xiāng)村箭矢就要出現了,那是在一個神奇的五分鐘中,這神奇的五分鐘有三百秒,而三百秒正像三百支鄉(xiāng)村箭矢直射夏日黃昏的天空。這是晚飯花欲開的時刻。只有五分鐘,我所說的五分鐘是接近下午五點鐘的五分鐘,熱浪一陣陣消退,我全身汗?jié)n地坐在我的小屋里讀書?!邦^腦空曠得就像八月的學?!?,是的,我現在頭腦空曠得就像此時的鄉(xiāng)村學校,到處是瘋長的草,這些草要在學生們離開校園的暑假兩個月完成它們短短的一生。

我所期待的鄉(xiāng)村箭矢與一位生病的老教師有關,他正在外地治病,而由他親手種下的晚飯花開得到處都是。本來是兩種,一是黃色,一種是紅色,但開著開著,就出現了奇跡,有些晚飯花一半是紅瓣,一半是黃瓣;有些晚飯花瓣四分之三是紅色而只有四分之一是黃色或者相反;有些晚飯花一枝上是黃色,另一枝上卻是紅色……我們那兒靠著寫《晚飯花》的汪曾祺的家鄉(xiāng)高郵,不知汪先生有沒有看過這樣的奇跡,在臨近黃昏的五分鐘里,一萬朵晚飯花將昂首怒放,一萬種歌聲在懷念那位教了一輩子書的老教師,三百支鄉(xiāng)村箭矢準備向天空齊發(fā)!

校園里的鐘聲沉默著,七月里它沉默了一個月,到八月它還必須沉默一個月,曾經那個勤奮的鐘聲啊,如何為什么沉默如此長久?還有那布滿灰塵的草椅,墻壁上一兩句學生寫下的稚嫩的粉筆字,還有那位老教師寫下的空心字:“畢業(yè)典禮”……所有的一切,都在等待那三百支鄉(xiāng)村箭矢。

我赤腳散步,還是有一些足音,有些散漫,有些隨和,沒有人注意你,一個沒有學生的教師,此時正如一個新入校的學生焦急地等待,我仿佛憶起了我的十八歲,我和我的十八歲走進了鄉(xiāng)村學?!l(xiāng)村的寂寞,寂寞中的堅持,我們熱愛的書本與詩歌,停電的時候滿鼻子的劣質燭油味兒……只一恍惚,環(huán)繞在學校各個角落里的晚飯花好像都不見了,或許你沒有注意它們,它們在我們最軟弱的時候齊約好了開花——像校園里的鐘聲一齊響了,現在我身體中的某些東西一下子沖出身體的教室,頭也不回地走了,走到了草叢深處。我驚訝地看著那些紅的黃的像小雞嘴一樣張開的晚飯花,它的清香不斷地涌出,令我不由打了個寒噤。

你再瞧瞧,一所長滿了晚飯花的鄉(xiāng)村學校,一所樸素的如空中花園的鄉(xiāng)村學校,我在這個學校度過了十五年的時光,從十八歲到三十三歲,我把一生最美妙的時光都獻給了這所學校。我又一次想起了那位生病了的老師,在那神奇的五分鐘中,三百支鄉(xiāng)村箭矢全發(fā)——晚飯花全開了。我不能說起我,但我又必須說起我,說起仍在鄉(xiāng)村學校堅守的老師們。因為夢想,所以生活;因為生活,所以堅忍;因為堅忍,所以期待;因為期待,所以開花;因為開花,所以凋謝。而這沉默的八月的鄉(xiāng)村學校,又一次承納了精神的香氣和詩歌的關懷。這所將帶著群花一起睡眠的鄉(xiāng)村學校,多像是帶著一群星星睡眠的夜空,我?guī)е硪粋€我在空中夢想、生活和祝?!且驗槟巧衿娴奈宸昼?,那神奇的五分鐘中三百支鄉(xiāng)村箭矢,在那個時刻,我們剛剛疼痛,剛剛誕生,剛剛啼哭過,如今正面對著大地上的綠衣鄉(xiāng)村微笑。

責任編輯魯書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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