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佑學(xué)
李嫂和黑皮對著那個瘦高個警察點(diǎn)頭哈腰,千恩萬謝,幾乎是連滾帶爬出了派出所的時候,夜已經(jīng)很深了。一陣江風(fēng)裹著沙子從身后吹來,像是有人從身后猛推了一把。沙子落在瓦檐上的聲音,像鬼爪子在抓撓。四處的電燈一律地賊亮,夜就顯得更黑??目呐雠龌氐郊遥蜷_燈,一頭子又亮得什么也看不見。等過那一陣,眼睛適應(yīng)了之后,李嫂這才把抱在懷里的寵物狗財財放了下來。由于抱的時間太長,李嫂的手上感覺到潮潮的,財財身上的狗毛也有些潮,還一片片地倒伏著,很亂。大概是肚子餓了,財財一落地就往它的狗食盤跑去。黑皮一把將它捉住,從工具箱里找出一把生銹的剪刀,“嚓”一聲把吊在財財眼窩外的那粒眼珠子剪掉了。由于吊在外面已有一段時間,那粒眼珠有些干癟,灰灰的,有點(diǎn)像賣到下晚的螺螄肉。眼珠剛落地,財財卻一口叼進(jìn)嘴,嚼得咯吱咯吱響,然后咽了。
折騰了一晚上的李嫂,整個人已經(jīng)像掏空了似地呆地沙發(fā)上半天沒動一下身子。此時看見財財把自家的眼珠嚼了,吞了,她連著打了幾個冷噤,又跑到衛(wèi)生間里干嘔了半天?;氐酵馕輹r,還眼淚巴灑的,人已像大病了一場,軟倒在破沙發(fā)里,兩眼盯住墻角的蜘蛛網(wǎng),一發(fā)地一動不動。
黑皮從沙發(fā)背后摸出那個曾經(jīng)裝過桔子汁,后來被他用來裝扁擔(dān)酒的塑料瓶,倒立在嘴上,那瓶里就“咕咕咕”地冒了一串泡泡;想想,又倒立了一次,又冒了一串氣泡,然后雙手將酒瓶夾在兩腿之間,整個人就木住,只有發(fā)紅的眼珠在上下左右地轉(zhuǎn),像在四處尋找東西那樣。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好像有什么東西從心底底被找了出來,突然頓住,又突然跳起腳來,朝空中啐了一口吐沫,破口大罵,呸,從今往后,哪個賊狗雞巴再到那邊去,天打五雷轟!
李嫂知道丈夫是在罵別人,也是在罵給自己聽。但她此時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只是在心里暗暗發(fā)誓:是的,從今往后,不要說遛狗,就是撒尿也不會對著河西小區(qū)那個方向了。
說起來,這件事也不能全怪李嫂。如果硬要找原因的話,首先只能怪這兩個小區(qū)離得太近,近得僅僅隔著一條小河——文河。嚴(yán)格說,文河不能算作一條河,它只是從大山深處蜿蜒而來的一條小溪。流到這個江邊城鎮(zhèn)旁的時候,小溪稍稍作了一下逗留,臨出門前理理頭發(fā),照照鏡子那樣,留下幾個清亮亮的水潭之后,就穿過那片開闊的沙壩,匯入日夜奔騰嘯叫而去的大江——金沙江。
沒有興建這兩個小區(qū)之前,文河的兩邊是金沙江北岸的一塊荒郊野地。連接著文河?xùn)|西兩岸的,是一座毀壞多年的名叫“永通”的古石橋。后來,河西邊建了河西小區(qū),河?xùn)|邊建了河?xùn)|小區(qū)之后,河西小區(qū)不但在老橋的原址上新修起了一座寬敞的水泥大橋,將兩個小區(qū)連接起來;并且作為一道小區(qū)的后門,河西小區(qū)又在橋中間修了一座氣勢不凡,金碧輝煌的牌坊。牌坊正上方該寫字的那個地方,套了王羲之的字體,鑲嵌著三個金光閃閃的大字:永通橋。
李嫂下崗不久又遇上縣里搞“陽光工程”擴(kuò)建拆遷,就和丈夫黑皮搬到了離永通橋不遠(yuǎn)的河?xùn)|小區(qū)來住。搬到這個小區(qū)大約半年之后,李嫂就把她的寶貝狗財財牽到河西小區(qū)去遛了。不為什么,僅僅因為李嫂家住的河?xùn)|小區(qū),總體上給人的感覺不太令人愉快。原因是這個小區(qū)住的都是拆遷戶,有關(guān)方面在修建這個小區(qū)的時候,一開始就在胡日弄。胡日弄的結(jié)果是,無論誰走進(jìn)這個小區(qū),白天只會嗅到污濁的空氣,夜晚只能看見昏暗的燈光;灰涂涂的房屋擠擠挪挪,就像早些年排隊搶購的人群,相互之間充滿厭惡,卻又不得不擠成一堆。當(dāng)然,因為相互間擠得太緊,就沒有了住宅小區(qū)里本應(yīng)該有的綠草紅花呀,游欄草坪呀,假山泳池呀之類的美麗景致和點(diǎn)綴……一句話,連個遛狗的地方都沒有。
橋那頭的河西小區(qū)則有些不同。那里面住的人很復(fù)雜又很單純。說復(fù)雜是因為岸邊看大海似的,沒人能把里面的人和事弄清楚;說單純,是因為即使從那門里躬著腰出來一個羅鍋,也都是款是爺。從河?xùn)|往那邊看上一眼,隨時都會讓人產(chǎn)生天上人間之感。先是河西小區(qū)的房舍,全是金碧輝煌的躍層、復(fù)式樓之類的氣宇軒昂的屋宇。而房與房之間的開闊空地上,盡是些樓臺亭閣,九曲回欄,樹綠花紅,小橋流水……一旦走進(jìn)這個小區(qū),你不產(chǎn)生“人要是長生不老該多好”的感嘆都不行。
但有一點(diǎn)兩個小區(qū)是相同的:河西小區(qū)的人也養(yǎng)著很多狗。這些狗外表上毛光水滑,形態(tài)上高貴優(yōu)雅,性情上聰明乖巧,品種上大多是些叫得出名字的世界名犬,比如:博美、貴賓、約克夏梗、薩摩……最不濟(jì)的也是有名的松獅、喜樂蒂之類的名犬。名字自然也起得十分地動聽,比如:愛麗斯、史丹娜、金絲鳥、桑斯羅……不像河?xùn)|小區(qū)的那些狗,大多是些灰不溜秋,眼睛老是被長毛掩住,雞毛撣子似的跑來跑去的,被人們統(tǒng)一稱為“哈巴狗”的那一種。河?xùn)|小區(qū)這些狗還大多是些公狗,名字也跟小區(qū)的總體情景很般配,什么阿貴、阿呆、老憨、小賊……這些狗脾氣不好,得過且過,沒什么追求。在家時,永遠(yuǎn)是懶洋洋,平生無大志,但求兩頓飽的樣子;出得門去,也不會優(yōu)雅地散散步啊,欣賞欣賞風(fēng)景啊,卻總是這里慌慌,那里嗅嗅,一見了別的狗就暴躥上去,就像披胸露懷的鄉(xiāng)村二流子那樣,也不管你是生人熟人,上去就涎皮笑臉,擄肩搭背。然后也不管是公狗、母狗,就將一只二流子鼻子伸到人家的胯下去聞,三聞兩不聞,就爬上人家的背脊上,耍起流氓來了。
李嫂家住在河?xùn)|小區(qū),原先她家并沒有養(yǎng)狗。后來有一天,李嫂照例起個大早去進(jìn)米線,推開門時感到門被什么東西擋了一下,并同時聽到狗的叫聲。一看,門外有一條剛從地上爬起身來的小狗。小狗抬起頭來,呆呆地看著李嫂,還晃了一下小腦袋,汪汪叫了兩聲,那意思就像在說,怎么,你不認(rèn)識我了?李嫂的第一個反映是,這是誰家的狗,這么可愛?肯定是跑出來迷路了。李嫂就把小狗抱起來,順路送到樓道外的空地上,好讓它自己回家去??僧?dāng)?shù)匕衙拙€進(jìn)回來的時候,小狗又守在她的門外,等她等了好久似的又歡又跳。她只好讓小狗進(jìn)了家,然后帶去賣米線的地方,想讓狗的主人來認(rèn)領(lǐng)。可幾個月過去也沒有人來認(rèn)領(lǐng)。李嫂這才明白,這是一條沒人要的狗了。但就在這段時間里,李嫂已經(jīng)喜歡上這條狗。小狗每天跟在她的腳下,她到哪里,狗到哪里;她吃什么,狗吃什么。竟有了人和狗相依為命,誰也離不開誰的感覺。俗話說,貓來窮,狗來富,小狗自己跑到門前來,這是好兆頭。李嫂不但認(rèn)下了這條小狗,還給它取了個好聽的名字:財財。從此,李嫂也加入了養(yǎng)狗人的行列。
既然兩個小區(qū)里都養(yǎng)著很多的狗,兩個小區(qū)就又有了另一個共同點(diǎn):那就是,養(yǎng)狗人每天晚上都要遛狗。
每天晚飯后,情景總是這樣的:河西小區(qū)開闊的空地上,花影扶疏間,小橋流水旁,人和狗款款而行。有時候,人牽著狗從清波蕩漾的池塘邊悠然而過;有時候,在那春光閃動的綠草坪上,麗人笑、嬌兒跑、狗兒跳……盡是一幅幅人歡狗戲之圖。
河?xùn)|小區(qū)這邊沒有潔凈曲盤的林蔭小道,沒有春光蕩漾的草坪,沒有小橋,也沒有流水。后門外倒是有一塊空地,但那里是一堆惡臭千里的垃圾。垃圾堆上每天都有一群被稱作“垃圾蟲”的人,在垃圾堆上拋根究底地翻弄,翻得那堆垃圾更加地惡臭沖天。所以每天的晚飯后,李嫂和本小區(qū)的人牽了自家的“雞毛撣子”沒個遛處,就只好在大門前那條灰塵彌蒙的馬路上,草草地遛一遛。然后人和狗的鼻子都讓灰塵嗆著,遠(yuǎn)遠(yuǎn)地癢著心,看河西小區(qū)那邊的人歡狗戲圖。
后來有一天,李嫂發(fā)現(xiàn)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河?xùn)|這邊竟有人將自家的“雞毛撣子”公然牽到河西小區(qū)里去遛。這一發(fā)現(xiàn)讓李嫂心里激動了好一陣子。但一開始,她還是不敢把財財牽過去遛。她只是幾次跨過永通橋,試探著到河西小區(qū)里去作進(jìn)一步調(diào)查核實(shí)。直到確實(shí)看到河?xùn)|小區(qū)里的不少人,都牽著自家的“雞毛撣子”在那邊大模大樣,逛自家后花園似地遛,還放放心心地讓自家的狗將屎尿拉在人家的小區(qū)里,竟然也沒人過來干涉,她這才在一天晚上,心頭惴惴地,一試一探地牽著財財跨過橋頭,在那些綠徑花影間遛了半趟。
后來的幾天,怕被保安嗅出些什么味道,認(rèn)出是“那邊的”而給趕了出來,李嫂也是誠惶誠恐的。但慢慢發(fā)覺,這年頭從外表上已不大看得出人的經(jīng)濟(jì)地位。雖說河西那邊穿制服的保安多如過江之鯽,目光四處巡視,但人家也只大體上看一眼,并不上前過問。慢慢地,李嫂的膽子也就大了一點(diǎn)點(diǎn)。不過,從始至終,她都不敢讓財財把大便隨意拉在人家那些光潔如鏡的步行道上。每當(dāng)?shù)缆忿D(zhuǎn)彎,財財抬起后胯來將狗尿亂沖一氣時,她心里也很害怕。所以她遛狗的時候,總是往背靜的地方走,或是順著路邊邊走,一見有人來了,就趕緊讓朝一邊。
但財財不知道這些。財財每天晚飯后,還未出家門,就繃緊脖子上的繩子,牽拉著李嫂,沒命地朝著河西小區(qū)那邊狂奔而去。
李嫂之所以敢于天天把狗牽到河西小區(qū)里去遛的另一個原因是,她牽財財?shù)胶游餍^(qū)去遛的第三天晚上,意想不到地遇上了一個人。
那天晚上,李嫂東張西望,十分緊張地將財財?shù)牟崩K牽在手里試探著往前走。走到那叢綠得發(fā)亮的竹林邊,剛轉(zhuǎn)過墻角,前面突然躥出一頭黃牛般雄壯高大的大狗,這狗像一頭搖頭擺尾的雄獅,也不出聲,只是惡狠狠地猛沖過來,朝財財來了一個餓虎撲食的進(jìn)攻。
毫無防備的李嫂下意識地將手里的狗繩往自己的懷中一收一提,那只猛虎樣的大狗撲了個空,財財也就從空中被提吊起來,安全地落在了李嫂的懷中。李嫂緊緊地抱著財財,心里咚咚直跳。定睛細(xì)看,眼前的這只還在抬頭轉(zhuǎn)眼看著財財?shù)拇蠊?,單是它的一只大掌,就比財財?shù)恼麄€身子還要大。它斜偏著非洲雄獅樣的腦袋,威風(fēng)凜凜,往人面前一站,就足以讓人心驚膽顫得老老實(shí)實(shí)不敢動彈。
李嫂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狗,她已經(jīng)嚇得不知所措,呆若木雞。正在這時,突然從竹林后面飛出一串又尖又脆的笑聲,隨著笑聲,閃出一個紅衣女郎來。這里之所以要說“閃”,是因為在這蔥翠碧綠的茂林修竹間,她的出現(xiàn)不像是人走過來,倒像是一道帶著脆音的紅光,“啪”一下閃在你的眼前。李嫂定睛看時,面前已立著一個如花似玉的可人兒,將那大狗擋在身后。這是一個說她是天仙都一點(diǎn)不過份的人間妹妹。因為太美麗太漂亮太與眾不同,以致無法分辨她的年齡。說她二十七八也可以,說她十七八也可以。更主要的還不是她外表的美麗,而是她的神情就像一個知道自己的孩子做了錯事的母親,微紅了臉,然后朝李嫂的懷里伸出嫩竹筍樣的尖尖十指,輕輕撫摸財財?shù)念^,嘴里愛憐地說,噯喲,小乖乖,嚇著羅格?瞧瞧,小可憐樣,都全身發(fā)抖了……說著,回身拍了大狗的頭一下,威威,你干的好事。又回頭對著李嫂莞爾一笑,對不起,嫂子,讓你和小狗受驚了。
全身發(fā)抖的財財,果真像一個受了驚嚇和委屈的孩子,直往李嫂的懷里鉆。
接受一個美若天仙的妹妹的道歉,讓李嫂覺得不是妹妹她有什么錯,倒像是自己做錯了什么似的。所以李嫂就誠惶誠恐地說,哪里哪里,小妹子,沒得哪樣,沒得哪樣,這狗嘛,又不是人……
于是,兩個女人就站在那里說話。那妹妹就問財財多大了?聽不聽話……她還回頭摸一下身后的大狗,說這狗是大丹狗,名叫威威,來自歐洲,三十萬元一頭。平時脾氣好得很,就是見不得小狗??匆娦」?,它就悄悄跑過去,一掌就把小狗拍死了。她自家的小狗已經(jīng)被它拍死兩只了。所以她要李嫂今后出來遛狗小心些,見了威威趕緊把小狗抱起來。臨走時,她又摸了一下財財?shù)念^,還朝財財擺擺手說,財財,小乖乖,拜拜!
這個美若天仙的妹妹帶著她牛大的狗,款款地走了,給李嫂留下的是一陣沁人心魄的香風(fēng),和一陣莫名的不知是大狗帶來的還是美人帶來的心跳。
人這種東西真是奇怪,本來是同一種類,但兩個陌生人如果相互要溝通起來,有時比與狗溝通還難。但是有了狗就不同了。兩個毫不相干的人,只要是相互牽著的狗在一起嗅嗅、聞聞、跑跑,兩個狗主人也就沒了戒備,相互間多了一份關(guān)注和親近。這有點(diǎn)像家長因相互的子女是同班同學(xué)而成了熟人那樣。
自那天晚上因狗而成熟人之后,只要去那邊遛狗,李嫂就幾乎都能遇上那個妹妹。每一次幾乎都是在那叢竹林那里遇上。有時是那妹妹家的小保姆牽著狗,那妹妹跟在后面,身子一搖一搖的像一枝花兒在晃動;有時則是那妹妹一個人,或者小保姆一個人牽狗出來遛。相見的情景大多是這樣:李嫂牽著她的財財走過去,那妹妹則是牽著她的狗走過來。每一次遇上,她們都要打招呼,一些時候是點(diǎn)點(diǎn)頭,一些時候就站下來說說話。從交談中知道,這個漂亮的妹妹姓童,來自山區(qū)的小保姆叫小玲。她們就住在泳池邊綠樹深處那幢金碧輝煌的別墅里。從此李嫂就稱那個漂亮的妹妹為“童妹”。
后來的歲月里,李嫂有兩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一是,她永遠(yuǎn)無法弄清童妹家里到底養(yǎng)著多少條狗。因為童妹每晚牽出來遛的狗,幾乎沒有重復(fù)。大的大到雄獅樣的大丹、狗熊樣的松獅;小的小到可以站在人手掌上的吉娃娃。中間半大不大的,有那種肚皮塌在地上,長著一對豬耳朵的巴吉杜、那種周身披著長毛,神情高傲,長著一個細(xì)長的嘴丫的喜樂蒂、出身高貴的英國牧羊犬、那種周身雪白,卻長著些黑點(diǎn)子,沒有一刻安靜的斑點(diǎn)狗……甚至連西伯利亞雪撬犬、熊貓樣的松鼠犬她家里都有。
再一個驚人發(fā)現(xiàn)是:童妹每天晚上穿出來的衣服,都幾乎與她牽出來的狗相匹配。比如,要是牽出來遛的是大丹,那她身上穿的就會是紅衣紅裙紅皮鞋;要是那晚牽出的是棕色的松獅,那她穿的肯定是從頭到腳一身絳色;要是那晚牽出的是松鼠犬,那童妹穿出來的肯定是從頭到尾一身黑……總之,她的衣服也與她養(yǎng)的狗一樣,很少重復(fù),也沒有雜七雜八的顏色。
讓李嫂與童妹之間的關(guān)系產(chǎn)生飛躍的事,發(fā)生在一個冬天的傍晚。那一天,天氣不太好,是那種漫天烏云壓得很低,冷嗖嗖的空氣不時把地上的草屑、灰塵旋上天空的壞天氣。當(dāng)李嫂牽著財財?shù)竭_(dá)那叢竹林旁的時候,牽著一頭金色的金毛尋回犬的童妹也剛好迎面到了竹林邊。童妹今天穿著一身金黃色衣裙,連一雙小巧的手套也是金色的。金色的童妹一看見李嫂和財財就大呼小叫起來,啊呀,李嫂,這么冷的天,你怎么不讓財財穿衣服,凍壞了怎么辦?也不等李嫂說什么,童妹就又說,你遛過去吧,回頭我給你送一件狗衣來。
當(dāng)將信將疑的李嫂牽著財財又回到竹林邊時,童妹和小鈴已經(jīng)候在那里。小鈴手上拿著一件紅色狗衣。童妹叫她幫著把狗衣給財財穿上。那狗衣紅底子上跑著些金線線,就像《西游記》里,唐僧那一件讓那個老和尚垂涎得痛哭流涕的袈裟。穿在財財身上還真是不大不小正合適。穿上衣服就立時顯得高貴起來的財財似乎也知道了什么,“汪汪”叫了兩聲,就撒開四腳歡天喜地地跑了出去。
李嫂一輩子就怕欠別人的人情。但狗衣都穿上去了,而且財財很喜歡,李嫂也就對著童妹千恩萬謝。童妹說,謝哪樣謝?這些東西我家里多得要命,煩死了。
這件狗衣其實(shí)財財也沒有穿幾天。原因是,衣服雖然漂亮,但太不耐臟。沒幾天就油膩膩的看不到底色,讓財財?shù)臉幼颖炔淮┻€難看。但不管怎么說,李嫂的心里總覺得欠著童妹一個人情。自己是個賣米線的,沒什么東西好拿去還這個人情。七想八想,有一天,李嫂就拿準(zhǔn)了那天的米線里沒有摻吊白塊時,不要頭上的,也不要底上的,從一堆米線的中間,干干凈凈挑了兩斤,用兩個白色的塑料兜套起來裝了。晚上牽財財去遛的時候,親手送給了童妹。嘴上說,童妹,我是個賣米線的人,沒什么東西給你,這點(diǎn)米線是我挑選出來的,你就放心吃吧。
穿著一身紫色衣服的童妹并沒有立即伸手來接,也沒有激烈推辭。一開始,她似乎有些猝不及防,略略將身子往后仰,有點(diǎn)吃驚的樣子。后來是一笑一笑的,只拿眼斜著看那兜子。再后來又將一只紫色的小手握成個拳頭,放在那秀麗的小鼻子上一吸一吸的。最后經(jīng)不住李嫂說:“你不收下就是看不起我了?!边@才終于伸出小手接過米線,笑笑地說,謝謝,謝謝李嫂……還要說什么的樣子,卻又什么也沒說,牽著那頭薩摩犬,走了。
童妹收下了米線,李嫂了卻了一樁心愿,很開心,覺得人家河西小區(qū)不但風(fēng)景好人也好,不免膽子大了一點(diǎn),就由著財財,遛到了那個從來不敢去的藍(lán)瑩瑩的游泳池邊多轉(zhuǎn)了一圈。還朝童妹家那個方向多望了幾眼,覺得那地方變得與自己親近了許多。往回走的時候,到了前面的桂花林時,財財突然狠命地要往樹下綠草坪上掙過去。李嫂牽不住它,只好跟著它進(jìn)了草坪。財財牽著李嫂,徑直來到那個面子上刻著棋盤的石桌子前。財財鉆到了桌子下面,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汪汪”直叫。李嫂有點(diǎn)奇怪,勾頭一看,發(fā)現(xiàn)桌下有一包白色的東西有點(diǎn)眼熟,拎出來一看,卻是剛才自己送給童妹的那一兜米線!
李嫂一時間就愣在那里,好半天沒動彈。
那一夜,李嫂沒睡好,翻來覆去的,心里有一種被人踩了而又說不出口的感覺。第二天再遇上童妹時,李嫂就盯著童妹的眼睛,多看了一下,希望能看出點(diǎn)什么來。但那雙丹鳳眼里依舊是兩潭清亮的泉水,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還是那樣笑笑地迎過來,其中似乎還多了一份熱情。
李嫂就想,她一定是把米線忘在那里了。
想是這樣想,李嫂心里明白,那大多只是自己的一種愿望罷了。因為生活中幾乎一個朋友都沒有,所以這段時間來,李嫂一直把與童妹的緣分看得很重。這樣,“米線事件”在李嫂的心里,就還是像一個石子似地揣著。憋了幾天之后,還是憋不住,就將米線事件和自己的猜疑,跟“老頭子”黑皮說了。
黑皮自從下崗在小區(qū)大門外開了個修單車的地攤之后,性情越來越暴躁。他這后半輩子惟一感興趣的,也就只有那口“馬尿”了。誰知“馬尿”出牛脾氣,性情就像他修單車的手藝一樣更加地潦草而粗糙。好多日子來,李嫂“童妹童妹”的在他的耳邊說過不少次,所以對那個未曾謀面的童妹,他并不陌生。那一晚李嫂將米線事件跟他說了之后,他先只是嘴里“嗯、嗯”地哼著,后來就說了一句:“你求她的鼻子掛尿罐?不來往不就得了?”
說的也是,不來往不就得了?
但不行,即便李嫂不想去,財財每天晚上也要掙著到河西那邊去。再說,李嫂自己也是一天看不見童妹的笑樣,就像心里少了什么似的。盡管這樣,李嫂還是有好幾個晚上不讓財財再到河西小區(qū)去了。
而后來的事實(shí)證明,李嫂是有些多疑了。
“米線事件”之后大約十幾天后的一天晚上,再遇上童妹的時候,童妹老遠(yuǎn)就笑著說,我還當(dāng)你不來了呢……說著就對身后的小鈴說,小鈴,快回去將那兩包東西給大嫫拿來。一會兒,小鈴跑回來,將兩個塑料兜遞給了過來。李嫂還沒接過東西就先謝個不住,心里同時就在想,果真是自己多心了。童妹說,全是小狗用的東西,都是用一兩次就丟在那里……你拿回去挑挑,給財財用吧。
李嫂千恩萬謝,提著兩只塑料兜回到家后,就開始清理童妹送的東西。這些東西計有:大大小小、新新舊舊的狗衣十一件(其中適合財財穿的四件)、皮子和尼龍做的狗鏈八根、罐裝的狗糧四聽、牛筋做的那種專門給狗咬著玩的骨頭三根、小狗鞋帽一套。別的李嫂不大感興趣,倒是穿上鞋子和帽子的財財,像個爬在地上的娃娃,人模人樣地在家里走來走去,把個李嫂笑得前仰后合,笑出了淚花花……有多少日子沒有這樣開心,這樣笑過?連李嫂自己都記不清了。
不能白要人家的東西,這是李嫂為人的原則。但拿什么送給童妹呢?這讓李嫂有些犯愁了。還好,李嫂的女兒在河南焦作工作,知道媽媽喜歡吃大棗,差不多兩三個月就要從郵局寄一包回來,還有灘棗、金絲小棗。另外,李嫂的老家在附近農(nóng)村,每隔一段時間,老家的侄女們總要送些無公害綠色瓜果。所以,那以后,隔三岔五的,李嫂就在遛狗的時候,帶了些河南大棗、家鄉(xiāng)土特產(chǎn)品,給童妹送過去。每次童妹都是笑笑的,激烈推辭半天,這才讓小鈴收下來,帶走了。這樣,李嫂的心情也就越來越好了。
后來有一天,李嫂正在賣米線,突然看見童妹家的小鈴來買菜。小鈴手里拎著些大包小包的塑料兜,過都過去了的人,卻又返回來悄悄跟李嫂說,大嫫,我給你家說,你不要再給童姨送東西了……你送的那些東西,童姨說,臟,每次都讓我丟進(jìn)垃圾桶去,我看著太可惜了……
李嫂呆在那里,她不知道小鈴后來還說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小鈴是什么時候走的。一整個下午她都心神不寧,米線賣丟了十幾塊錢。
這以后的好長一段時間,李嫂都沒有再到“那邊”去遛過狗了。
她每天只把財財牽到自家這個小區(qū)那些灰暗逼仄的道路上走走,讓它拉完屎尿就硬是拖了回來。盡管財財每次都表現(xiàn)出要往那邊沖去的念頭,每一次要回家的時候,都是極不情愿,四腳四手蹬在地上,將脖上的繩子繃得很緊,緊得脖子那里都有了快要窒息的聲音。
那一天是個活該出事的日子。先是,一出得門去,財財就慌著要沖出去。后來剛到了小區(qū)大門那里,財財就暴躥起來。李嫂牽不住它,只好跟在后面跑。這一跑不打緊,沒跑上幾步,李嫂那一雙“磕脫磕脫”的皮鞋中的一只,那個有著斜坡的后跟就跑掉了。當(dāng)李嫂彎腰收拾鞋子的時候,財財趁機(jī)逃脫,沒命地躥出大門,往河西那邊去了。
李嫂趕緊將那只掉跟的鞋子拎在手里,狼狽地朝河西小區(qū)追了過去。
遠(yuǎn)遠(yuǎn)地,李嫂看見財財已經(jīng)跑到了那叢竹林邊,并且正朝著一只雪白的小狗跑去。而她也同時看見,童妹正站在不遠(yuǎn)處的紫薇花樹下,正跟一個同樣漂亮年輕的女人在說話。后來就看見童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停住說話,回頭高聲喊叫著:雪花——雪花!
但一切都似乎有些遲了——李嫂和童妹幾乎同時看見,閃著春光的綠草坪上,財財正爬在童妹的那一只白得耀眼、冰清玉潔的雪花的背上,屁股一動一動的,正在十分賣力地上演一出小姐與長工的情愛故事。
被財財爬上背脊的雪白的小狗,是童妹家的馬爾濟(jì)斯犬。這是一只來自馬爾它的名貴玩賞犬。李嫂以前見過一次。雖說它在童妹的那些眾狗之中也許算不上是最名貴的,但它絕對是長得最乖巧,最逗人喜愛的。它一身雪白如絲的碩長絨毛,從背脊中間分成一條整齊的縫,柔柔順順地披朝兩邊,一直披到地上,連手腳都蓋住了。它頭上的毛被梳起來,用一根粉紅色的線線扎成一個髻,旁邊還別著一個春花色的小發(fā)卡。紅嘴紅鼻藍(lán)眼睛,配上那張千嬌百媚的小癟臉,更是顯得像一個嬌滴滴儀態(tài)萬方,雍容華貴,美麗迷人,活脫脫一個人見人愛的深宮香閨千金小姐。那一次童妹將它領(lǐng)出來,自家穿一身雪白的長裙,戴一雙雪白的手套。她幾乎一直把這小狗抱在懷里,人和狗天衣無縫,渾然一體。還不時將臉兒貼靠在雪花的臉上,寵愛之情,溢于言表。
此時,這千嬌百媚的雪花,竟讓骯臟丑陋的財財爬到背脊上去了。李嫂嚇得心兒發(fā)抖。她只有奮力地朝前跑去。但由于只穿了一只鞋,另一只鞋的后跟又是斜坡,所以她的腿跑起來有點(diǎn)羅圈,身子一顛一跛的,樣子很古怪,很狼狽。她邊跑邊聲嘶力竭地喊著:“財財!財財——”
李嫂跑不過童妹。童妹離那里更近。童妹已經(jīng)跑到了狗的面前。兩只狗正在動情的上演愛情故事,使她羞憤得面紅耳赤。她怒不可遏地沖上前去朝財財飛起就是一腳。這一腳踢得很準(zhǔn),立即把奮不顧身,十分歡勢的無恥財財踢得四腳朝天,翻倒在地。接著童妹把自己的雪花寵兒抱起在懷中,心疼得要哭的樣子,一下一下?lián)崦?,將臉貼在那狗的臉上,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安慰著什么??傊袂榫拖駥Υ粋€被歹徒剛剛強(qiáng)奸了的純情少女那樣。
被踢翻在地的財財卻還不依不饒。它依舊在童妹腳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抬頭看著童妹懷里的雪花,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抬起頭時,它的下唇蓋不住牙齒,似乎正在作得了便宜的那種無恥之笑。這種表情與此時的情景剛好吻合。也許正是它的這種無恥的二流子模樣,進(jìn)一步激怒了童妹,更而且的是,財財竟然還一下一下地跳起來,要去夠童妹抱在懷里的雪花。每一次跳起來,落下的時候,它的臟爪子都要順著童妹的白得發(fā)亮的裙子往下抓扯一下。
就在李嫂剛好跑到面前的時候,臉色氣得發(fā)青、更加怒不可遏的童妹,又飛起了她那雪白的一只皮鞋,朝著財財?shù)哪X袋踢出了第二腳。這一腳踢得更準(zhǔn)更響,而且那皮鞋像印度尼西亞蘇拉威西島上的蘆葦船,翹起來的鞋頭尖利如錐。只見吃了第二踢的財財立時“吱吱”亂叫,雙手抱住腦袋一個勁在地上打滾。
李嫂一把抱起了痛不欲生的財財,她剛好喊出了第一聲“財財”,就接著發(fā)出一聲驚心動魄的慘叫,她的財財?shù)囊恢谎壑楸惶叩玫袅顺鰜?。那眼珠子像娃娃玩的玻璃蛋,讓空空的眼窩里的一根細(xì)細(xì)的筋吊著,甩悠悠要掉不掉的樣子。
李嫂的這一聲驚叫,立即引來了不少人。先是河西小區(qū)的幾個保安跑在最前面,接著兩個小區(qū)的人都跑了出來。但河西小區(qū)的人不多,河西小區(qū)的人對外界的事大多心存戒備。所以來的大多是愛湊熱鬧的河?xùn)|人。人們眼前看到的是這樣一幅畫面: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懷里抱著一只眼珠子掉出來的小狗,坐在地上呼天搶地地嚎叫。她懷里的小狗痛苦地哼哼著,不停地用一只前爪去扒拉那一顆甩來甩去的眼珠。并且那黑黑的眼窩里,似乎還有血流出來。女人左手抱著狗,粗糙開裂的右手一下一下地抓著面前的青石板,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她的兩只鞋東一只西一只掉在地上。她腿上的劣質(zhì)絲襪起了不少小疙瘩,而且不止一處脫絲,露出些與別的地方顏色不一的淺條條來……
不少人的臉上露出驚恐和同情。有人說,太殘忍了。有人說,太歹毒了,誰干的……
童妹大概也頗感意外和吃驚,她一邊怯怯地用手護(hù)住懷里雪花的腦袋,一邊底氣不足地罵了一句,哼,想占便宜……這一句無異于回答:“是我干的?!?/p>
一名保安拿了個紙夾夾過來,要了解情況的樣子。正在這時,李嫂家黑皮撥開人群,望望地上的李嫂和狗,又看了童妹一眼,不知說誰似地說,是了是了,你有錢了,有錢就可以無所不為了,媽的賊日出來的牛雜種……
童妹正待發(fā)作,旁邊一個保安說,何總來了,何總來了。就見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的男人冷冷地來到童妹身旁,不說什么,只不露聲色地看。
酒氣沖天的黑皮感覺到“何總”就是童妹的男人之后,突然就將外衣脫了,右手將衣領(lǐng)捏住,在空中“呼呼”繞圈,沖著金絲眼鏡的臉說,想練練?來吧來吧,下幾個零件的事我最拿手。說著將手中的衣服一丟,要哪點(diǎn),要耳朵還是要鼻子?還朝手心里吐了口吐沫,嘴里“嗨嗨”地叫著,張腳舞手的。
立即就有好幾個保安沖上前,將黑皮像捉泥鰍似地按住。黑皮動彈不得,只好跳起腳亂罵,不就是有幾個臭錢嗎,祖老爹這里正有氣沒出處哩……
河?xùn)|這邊就有人沖著保安說,干什么干什么,欺了狗還要欺人啊?
站在童妹身旁的一個高個女人說,成年四季把狗牽到人家小區(qū)里來遛,還有理???……太花子了!
童妹也順勢說,人是一群花子,狗也是一群花子!
高個女人接著又補(bǔ)了一句,自己都養(yǎng)不活了,還養(yǎng)狗……
這一下可捅了螞蜂窩了,河?xùn)|的人一齊吼起來,說清楚,說清楚,誰是花子?媽個賣×,就算是花子,花子吃你了還是穿你了?打!打死個狗雞巴日的……說著,幾十號人就找棍棒的找棍棒,摸石子的摸石子,有的甚至跑回家去找工具,剎時間不少人抄了家伙,就沖殺過去。
“金絲眼鏡”嘴里一邊叫著“不要亂來,不要亂來,”一邊忙著掏手機(jī)。他那邊的保安已經(jīng)站成一排,以馬步的姿勢半蹲著,手里清一色握著警棍。
一場惡戰(zhàn)即將開始,站在前面的保安已經(jīng)挨了幾下,河?xùn)|這邊也有人被迎頭痛擊,幾輛110的警車鬼叫著風(fēng)馳電掣開了過來。警察吼了幾聲沒人聽,一看場面已經(jīng)失控,一個警察就朝天開了幾槍,山崩地裂似的槍聲這才把人們嚇住。然后警察就將河?xùn)|沖在最前邊動手打人的幾個捉了,也把河西那邊的兩個保安請上車。問了問那邊保安的頭,又將李嫂和黑皮也帶上了車。要開車前,那個頭頭模樣的警察從車?yán)锷斐鍪謥砝『慰偟氖终f,有空再聚……上次罰你的酒你都沒喝完哩。然后警車就嘯叫著開走了。
像演出結(jié)束的劇場,立即冷清下來,人群開始走散。
城關(guān)派出所是以“聚眾斗毆,擾亂治安”來處理這件事的。
既然是河?xùn)|的人跑到人家小區(qū)里去“聚眾斗毆”,當(dāng)然是河?xùn)|的不是;人家那邊是維護(hù)治安,正當(dāng)防衛(wèi)。所以就把河?xùn)|的人一個一個提去里屋問話。被問的人都把手指了外屋的李嫂和黑皮,然后被訓(xùn)了一通,然后就一個一個地放走了。
最后才輪到李嫂和黑皮??磥硭麄儌z口子已被確認(rèn)是始作俑者,所以留到最后處理。一個女警察走出來,把李嫂和黑皮請了進(jìn)去。先看了李嫂懷里的財財一眼,大概是看見那粒吊悠悠的眼珠子,打了個冷噤,又接連打了幾個干嘔。半天,女警察才把身子轉(zhuǎn)過來,還沒有嘔完的樣子,然后臉斜朝一邊,把事情的起因和當(dāng)晚發(fā)生的事,從頭到尾問了一遍。記完之后,抬頭對李嫂說,養(yǎng)狗證,養(yǎng)狗證……李嫂愣在那里,知道自己拿不出養(yǎng)狗證,一聲又哭起來,哭得氣扯氣噎的沒法說話。女警察不說什么,就起身到另一個屋去了。沒一會兒,那屋里出來一個胖警察,手里拿著一張紙頭過來丟給黑皮,說,現(xiàn)在交還是明天交?
黑皮茫然地抬起頭,交……交什么?胖警察說,交什么?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佯啊?罰款!驚慌的李嫂猛一抬頭,罰款?罰多少?胖警察說,你們自己不會看?……聚眾斗毆,罰款六百,無證養(yǎng)狗罰兩千,一共二千六百元!李嫂還來不及作出反應(yīng),身旁的黑皮突然朝自己的花白腦袋打了一拳,然后十個指頭插進(jìn)花白的短發(fā)里,一只腳拎起來,跺下去,抱著頭猛地一蹲,“吭吭吭吭”,哭了。
這么大歲數(shù)的一個老男人放聲痛哭,格外地撼人心魄。胖警察看著腳前邊抱住腦袋的那雙糙糙的手,那皴裂而又糊著修單車油污的黑手,竟抖抖地從衣袋里摸索出一個紅本本頂在頭上。那紅本本上面有著三個燙金的字:下崗證。還指指李嫂說,她也是。胖警察頓時愣住。一會兒,轉(zhuǎn)轉(zhuǎn)眼睛,進(jìn)里屋說話去了。
過了好一會兒,一個高個瘦警察走出來,在屋里轉(zhuǎn)圈,轉(zhuǎn)了兩圈半,剛好轉(zhuǎn)到李嫂和黑皮面前時,突然一聲怒吼,站起來!
李嫂和黑皮像中了冷槍,都嚇得一個激凌。李嫂趕緊站了起來,黑皮站起來的同時邊揪著鼻尖上的鼻涕,一把甩在地上。好啊,瘦警察邊說邊厭惡地瞪了腳邊地上的鼻涕一眼,卻是對著李嫂說話,沒有養(yǎng)狗證就養(yǎng)狗,歪了,呵?養(yǎng)就養(yǎng)吧,你各自悄悄啞啞躲在家里養(yǎng)不行,還跑到人家小區(qū)里去張狂些哪樣?遛狗你就遛吧,可在人家的地盤上還惡,還無理不讓人……又踱到黑皮面前,老倌,好玩了,呵?……你們這些人都是一個球樣,沒事找事,找出事了又沒本事;沒有出事前,一個個都是祖老爹,出了事了,一個個就成龜孫子了。這下好玩了,呵?這么大歲數(shù)了,不在家里好好抱孫子,還想打人,老你就老得像話一點(diǎn)嘛,手癢了是不是?手癢了多修幾張單車嘛,再不行了,放在地上刮刮嘛……最后,瘦警察每人剜了一眼,又說,以后不許再到人家那邊鬧事,不許記仇,左鄰右舍嘛,安?見李嫂她們還不走,又說,還賴在這里干什么?還等著在這里遛狗?。俊?/p>
黑皮大概想不到這么快就被放了,一時感激涕零,又將一把鼻涕擤了抹在人家的門框上,這才對著瘦警察點(diǎn)頭如搗蒜,然后跟在李嫂身后,幾乎是連爬帶滾地出了派出所的大門……
其實(shí),李嫂和黑皮詛咒發(fā)誓不再到河西那邊去完全是多余的?!肮费劬κ录敝蟮牡谌?,永通橋上就有十幾人在拌沙灰、砌磚。到了第四天,牌坊下的橋面上就豎起了一堵墻。墻砌得很高,高高的墻頭上還栽著些刺棱棱的玻璃碎片。這還不算,迎著河?xùn)|小區(qū)這邊的雪白的墻面上,還用馬賽克鑲著四個一抱大的字。這四個字比起牌坊上王羲之的三個字來,簡直太雞腳狗手不成體統(tǒng)了,但這四個張腳舞手,明顯是畫蛇添足的字卻透著一種凌然不可侵犯的氣勢,它的內(nèi)容是:此路不通!
不通也就不通了,堵了后門,不是還有大門可走嗎。問題是,河?xùn)|小區(qū)的人不但失去了一個天堂般遛狗的地方,而且生活上也帶來很大的不便。原因是,河西小區(qū)那邊有一個很大的超市。過去,河?xùn)|的人買東西都在這個超市,現(xiàn)在讓那堵墻一隔,買條牙膏都要跑到一公里外的城里去。更為嚴(yán)重的是,生意日益清淡的黑皮每天在他的地攤上,除了看著行人發(fā)呆之外,耳朵里還灌進(jìn)了不少指桑罵槐的咒罵聲。在這些咒罵聲中,李嫂成了搬弄是非的“臭婆娘”,黑皮則成了作惡多端、為虎作倀的老鼠屎、害群之馬;更多的時候,倆口子都成了“狗日的”。于是,黑皮每天帶回的粘著油污的小錢越來越少,而一腔無處發(fā)泄的仇恨,和喝得昏天黑地后的毫無具體指向的咒罵,以及更加不堪入耳的臟話卻越來越多。
自從發(fā)生了“狗眼睛事件”之后,李嫂的神思變得越來越恍惚。財財每天都在她的腳前討親熱她也不再理睬。她從此再也沒有抱過它一次。她一看見財財那只黑成一條毛毛蟲似的瞎眼睛,就想起那只被嚼得咯吱響的灰眼珠,就忍不住地打干嘔,連飯也吃不下。財財只能由黑皮有一頓沒一頓地照管,變得越來越精瘦。而且變成獨(dú)眼龍之后,財財變得不會讓人,曾經(jīng)不止一次把黑皮絆得打干絆。有一天晚上,喝得很高的黑皮從沙發(fā)上起身去上廁所,剛邁腳就被財財絆了個餓狗搶屎跌倒在地。齜牙咧嘴起來后,摸了一把被沙發(fā)角蹭破的頭發(fā),黑皮提起的右腳往后退了一步,咬緊牙關(guān),這才像踢足球發(fā)門球那樣,用盡全身的力氣,朝財財射出了早就想射,而一直積攢下來的暴怒的一腳。
財財?shù)纳碜语w起來,撞在墻上的時候發(fā)出一聲悶響,然后就軟軟地落在地上……
每年春節(jié)那幾天,河?xùn)|河西兩個小區(qū)的不少人總是要聚在江邊的沙壩上放鞭炮。每年都一樣,先是順著文河清亮亮的水流一路放著去,一直放到文河與金沙江交匯的地方,然后將燃著了的鞭炮丟進(jìn)大江,讓鞭炮在水皮上炸響。一直到帶著的鞭炮放完了,這才回家。今年也一樣,人們也是順著文河一路放著去。放到文河與大江交匯的地方,約齊了似地先不忙著放炮仗,而是靜靜地看著文河的清流像初次上幼兒園的孩子,膽怯而又卑微地朝向著那條旁若無人,目空一切,一瀉千里的大江流去。大江的急流根本不理會這條半道上加進(jìn)來的無名小溪,流了老半天了,對未來毫無把握的文河水還是融不進(jìn)黃色的江流,依然只能保持著自身的本色,順著沙岸邊膽怯而又猶猶豫豫地前行。這時候,有人突然喊起來,看,一條死狗!
隨著一聲鞭炮在文河與大江交匯的淤泥上炸響,人們先是看見一群蒼蠅飛起來,然后看見淤泥中露出一條狗的半個身子。狗身上的毛已經(jīng)脫落,只露出里面的皮子,在陽光下顯得刺眼雪亮。
這狗露在淤泥外的那一只眼眶,是一個空空的黑洞,像在白白的腦袋上,打上一個圓圓的句號——當(dāng)然羅,這條死狗就是財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