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元叔
假使你先愛上文學,再憑文學找愛人,可能找不上什么愛人,因為文學跟人,實在是兩碼子事;不僅是兩碼子事,而且誤事。我自己便是先愛上英詩,再循英詩的指示去愛人,結(jié)果一個都沒有愛上——直到遇著我的太太。我是30歲才結(jié)婚的;30歲之前,愛情生活一片空白,就像取經(jīng)的唐三藏,從來不沾魚腥——非不愿也,實不成也。追求異性,我的本能與技巧,應該和一般人差不多,而結(jié)果我的戰(zhàn)績遠低于一般人,乃至幾近零蛋,皆是由于英詩誤我之故。大家都知道,詩歌之中,談愛情的篇章不少,你口袋中朝夕放一冊英詩,久而久之,你便視它為“戀愛指南”,追起異性來,便以輕重五音步的節(jié)奏邁開步伐,就如追求螢火蟲,東撲西撲,到頭來一腳踏入陰溝——而螢火蟲升成了天邊的星星一顆。
話說自從有記憶,我就對女性有興趣;可是正式追求女性,還是從大學開始——高中的老師教誡過:“要追女朋友,到大學時再說?!钡搅舜髮W,既然念外文,便迫不及待地買了一本袖珍精裝的英詩,放在褲口袋里,坐到椰子樹下,抽了出來,躺下去,便攤開在藍天白云之上,眼睛由下上翹仰讀起來。十八九歲的人,當然最喜歡雪萊:“我跌倒在人生的荊棘上,我流血!”“不知怎的,我飄至你的夜窗前,甜美的?!薄鞍?,把我從草地上挽起來吧,因為我要死了,要暈了,要垮了!”如此這般,你便要做夢,夢見一位織巧的蕓娘之流,陪著你一起吟哦,那豈不是人間天堂!結(jié)果你就在班上近百位女生之間物色,就像在空谷里尋找幽蘭一般。你想找一位像渥茲華茨筆下的“露稀”:“她居在人跡罕至的地方,在鴿溪的流泉旁;她是一位沒有人贊美的少女,沒有人去愛她。一枝紫羅蘭,長在苔生的石后,凡眼難窺全貌;亮麗如星,當只有孤零一顆閃耀在天庭……”于是,你好不容易發(fā)現(xiàn)了一位像啞巴一般的女生,總是一個人遠遠坐在角落里,總是穿一件褪色的藍襯衫,總是低著頭寫她的筆記;你回頭望她,永遠只看見小巧的鼻尖,突在平垂的額頭上;還有,那兩條發(fā)辮,總是用兩條橡皮筋扎著——多別致幽雅脫俗的橡皮筋呀!這真是一朵空谷幽蘭,這種女生,只有口袋中放著一冊英詩的人,才會欣賞!于是你先是費盡工夫打聽她的地址,然后選買了一疊信紙——淺藍色,配合她的襯衫之藍——于是一遍又一遍,訴說著你對文學的抱負,對英詩的欣賞,對雪萊的熱愛,對渥茲華茨的陶醉,甚至抄幾行英詩,放在中文之間,希冀她欣賞你的別致,超越,與清狂。你一封信去了,沒有復信,兩封信去了,沒有復信,三封信去了,還是沒有回信,十封之后——那冊袖珍詩集里的佳句差不多抄光了——你膽敢回頭向墻角一望,仍然只看到平垂的額頭上突出小巧的鼻尖。終于,三年級還沒念完,她便嫁人了,嫁給采購局局長的兒子,婚后便移居到美國開餐館去了。
念英美文學碩士的時候,英詩把我誤得更慘。我選讀“17世紀英國文學”,因為當時“形上詩”正流行;那位美國教授年過六十,卻最喜歡約翰端恩的情詩,朗誦起來,老痰在喉頭上發(fā)抖,漏風的聲帶嘶嘶作斑馬鳴。根據(jù)歐立德等人的說法,約翰端恩的詩表現(xiàn)了情操統(tǒng)一的局面;他能一面抒情,一面說理,一面求你愛他,一面還要述明你為什么非愛他不可;也就是說,他用一個辯論的過程來表情達意。那位美國教授,為這個求愛的方式,熱衷得了不得。師者,傳道授業(yè)解惑者也。我既然受業(yè)于他,怎能不吸收他的見地,以解我之大惑!何況約翰端恩在17世紀是大情人,不知多少名媛閨秀為他的詩所風靡,照他的處方去談戀愛,大概不會錯到哪里。相傳,端恩向一位女士求愛,女士不允,他便寫了一首千古名詩題曰“蚤子”,勸她愛他。他說,你看,這里有一只蚤子,它已咬了你也咬了我,它肚里有你的血也有我的血,那便是說,你我的血,已在它的肚內(nèi)做了婚配;既然木已成舟,你又何苦死愛面子而總是拒絕。此外,你既然慷慨地讓蚤子為你“放血”, 你怎能厚彼薄此,我難道還比不上一只蚤子!尤其有進者,蚤子已然替你“放血”,你的損失是如何輕微,所以讓我亦如蚤子,相信你不會因此而不悅。端恩此番是否成功,文學沒有記載;不過,以這首詩的才思之敏捷,相信那女士必定傾倒,被端恩的三寸不爛之舌擺平了。
讀多了這些鬼詩,你就信以為真。正好那時我對一位女士有點傾慕。那位女士雖然學化學,好像也有顆慧心;我自己雖然沒有才氣,卻與千古才子朝夕為伍,像端恩這種別致的心靈,我也分享了一二;我想,就算“我”不值得愛,至少可以因端恩而愛我呀。我乃發(fā)動攻擊,一切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均以端恩的辯證法為最高指導原則,便是采取情操統(tǒng)一之說,一邊抒情,一邊說理,一邊表意,一邊辯論。于是,每次碰見對方,無論抓住什么課題,立即辯論;從大前提到小前提,從小前提到結(jié)論;從“既然”到“因為”,從“因為”到“所以”,從“所以”到“于是”;每次都是條理分明,思路清晰。我自己都驚訝我原來有這么個好頭腦,那女士當然更應激奮了。于是,每次應該談情說愛,都代之以辯論,直辯到啞口無言。一位年高德劭的離婚紳士在一旁說,你追女孩子怎么是這個追法?我笑而不語:他怎么懂得端恩的情操統(tǒng)一之說呢,他不過是個電機工程師而已。結(jié)果有一天晚上,我去拜訪她,坐定之后,她說今天真熱,太陽真大。我接上去說,你不要怪太陽太熱,有一天太陽會慢慢變黃,慢慢轉(zhuǎn)涼,你要求它熱它也熱不起來了。話說這位女士是位虔誠的教友,她立即說太陽不會熄滅,因為上帝會照顧它。我抓住弱點,立即嘲諷(嘲諷也是端恩征服異性的戰(zhàn)術(shù)之一):是不是上帝手執(zhí)莊子的大瓢,一瓢一瓢,往太陽里加注原子油呀!我為自己的這段機智語激奮得了不得,以為她在感佩之余,會撲地膜拜。孰知她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我只有茫然告退。后來我聽說,她立即電告那位電機紳士,說我欺負她;那紳士一傳即到,掏出白絹一方,替她揩掉頰上的傷心淚水,同時把肩膀迎送上去,讓她把鼻涕擤在西裝上。后來,她便嫁給了他;我只有繼續(xù)與端恩為伍。
在這之前,我在臺灣還有一位“女朋友”;那是斷斷續(xù)續(xù),似友非友,待我行將出國,又突然熱絡(luò)了五分鐘的一位往還多年的異性。甚至到告別出國前夕的約會,我都沒有一握她的玉手。到美國后,與同住之唐君談起,深感懊悔。唐君說,要握女孩子的手,那還不容易,你買一包口香糖,遞一片給她的時候,隨便就將她的手捉住。我不是沒有請她吃過口香糖,卻沒想到“順手抓”這一招。遞口香糖,總是我雙指捏住這頭,將那頭遞入她的雙指間;從口香糖的這頭到那頭,不過兩英寸的距離,卻遠過南極之于北極,太難超越了。我先出國了,不免魚雁往返;次年,她的留學考試沒有通過,于是來信了,說她今年出不來,而反問我是否愿意為她回臺灣去。我本來可以騙她說,我當然可以為她回去,她一定會回信說,那你就不必回來了,這不過是考驗你罷了??墒?,我當時正好念過拉夫勒斯的“給盧卡絲達,走向戰(zhàn)場”,里面有兩句詩:“親愛的人,我如何能愛你如許,設(shè)使我不更愛我的榮譽?!彼穗x開情人,走向沙場,求功名去了。當時,我也正在攻讀學位,碩士即將到手,而后還要攻讀博士學位,這就是我的“榮譽”,我的功名,我如何能半途而廢,背著自己這個膿包回臺灣去!于是,我便特別工整地寫了一封信,用打字機把上面的詩打下來,附上中文翻譯,寄回臺灣,以為這是多么別具風格、又多么男子漢的一場表演!孰知從此石沉大海,音訊渺無。這又是英詩誤了我。
終于,我也像史本塞一樣,在長期單身之后,結(jié)了婚,迎婚曲罷,那唐吉訶德終于步入那長期渴求的洞房,浪蕩的靈魂終得憩息。回首20到30歲間的青春,不能不說是一片慘白。這個失落全得責怪英詩,因為他所提供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只是令我每戰(zhàn)皆北??梢姮F(xiàn)實與英詩,人生與文學,的確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曾經(jīng)是17世紀或19世紀,一位少女會為了一段機智的情訴,辯論式的表白,傾心相慕;曾經(jīng)是一份別致,一份才情,也會激起一陣異性的共鳴。如今,那獨自坐在墻角的女孩,看來如一具還魂的繆司,實則不過在沉思自己的生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