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煒
煙雨蒙蒙中的姑蘇,無論遠觀近看,都是一幅清麗淡雅的水墨畫。
不似那嫵媚的笑靨,只是那隱現(xiàn)于薄暮中的淺顰低吟;不似那華貴的雍容,只是那略帶著淡淡憂傷的清麗脫俗。于你初見她的剎那,便會在冥冥之中感到,你已尋她千百度,她卻靜默在那里,守候了千年。
撐一把油紙傘,徘徊在幽深幽深的雨巷,輕輕踩響腳下的青石磚,聆聽那回響在歷史角落里的聲音,每一處回聲,都訴說著一個美麗的傳說。那傳說里,看得到吳門才子的風流倜儻,聽得到名門淑嬡的環(huán)佩玎玲,才子佳人,鴛鴦蝴蝶,和著那溫婉的蘇州彈詞輕輕傳唱,訴說著古城千年不轉(zhuǎn)的脈脈溫情。
幽深的雨巷似乎永沒有盡頭,粉墻黛瓦、石階木門,已被細雨浸潤得濕漉漉。一種無形的歷史情緒飄散在空氣里,伴著雨煙彌漫,撩撥起那久違了的懷舊思緒。輕輕叩開一扇古老的木門,往往是在不經(jīng)意間叩開了一座百年的庭院。小小的院落里用太湖石壘起了假山石亭,方寸大小的池中有紅鯉戲水,爬滿屋檐的紫藤訴說著屬于姑蘇的古樸典雅,幾竿纖竹為整個院落平添了幾分景致、幾許深度。這里沒有卒章顯志的碑銘,于景于物間卻可窺見主人的情趣;也沒有慷慨激昂的氛圍,恬靜、淡雅,一如姑蘇人純良溫和的品性。只用一扇小小的木門,將世事紛擾拒之門外,用一堵矮矮的花墻,將山將水將花木將蟲草涵納進來,精心布置自己園林式的家居,然后讀書品茗,自娛自樂。蘇州確然是城市中的隱者,因她魚米之鄉(xiāng)的富庶而有超然于物質(zhì)之外的紳士氣度,也因她2500年的文明積淀而有不染世俗的名士風流。
水是姑蘇的明眸,因它的存在而使一個城市有了靈動的飄逸。雖然今日的我們已無法領略當年繁華的水市與熙攘的水巷,但那纏繞于枕河人家雕花木窗下的古老河流卻依舊溫柔如昨。它們僅僅靜靜流淌了千年,看慣了人世百態(tài)、滄桑冷暖,依然含蓄雋秀、波瀾不驚。古老的純粹的石拱橋已不多見,斑駁的橋身已無法承載現(xiàn)代交通的碾磨,它們只能隱寓于河流的深處,供瞻仰歷史的人們駐足流連。白發(fā)的蘇州畢竟已是太過古老,她無法阻擋也不會阻擋文明的進程,她是一個心存無為的儒者,既不出世也不入世,只從容地將文明的底蘊涵納進自己的家居園林里。
2500年前,伍子胥為當年的闔閭城奠下第一塊基石時,便已奠下了對一個宏偉都城的希冀,傳承著來自遠古的水韻流長;
一千多年前,詩人張繼用一枝竹筆在楓橋停泊下一盞漁火,溫暖著后入迷茫的雙眼;五百多年前,旅人馬可·波羅在他的行記中用“東方威尼斯”贊譽著這東方水城的富庶,引觸著太多世界關于東方的向往;
三百多年前,家鄉(xiāng)的能工巧匠將人與自然的和諧發(fā)掘到了盡處,塑造著精巧完美的蘇州園林,承孕了人們太多太多關于天堂的遙想;
今日的蘇州,是一座靜處于江南綠蔭中的深深庭院,寧靜、淡遠,守護著那盞不熄的文明漁火,是那流轉(zhuǎn)在現(xiàn)代文明中的古老民謠,在口邊輕輕哼唱,撩起心潮深處一片遙遠的回響……
簫
偶徘徊于一畫室,無意間被一幅畫怔住了——徐悲鴻:《簫聲》。
一支長簫,晶瑩剔透,穿過吹簫人纖纖五指直抵唇邊。嫻雅側(cè)坐的吹簫人在一片氤氳的背景襯托下有著遠離塵囂的沉靜,一雙明眸凝視遠方。仿佛心有旁騖,眼神中抹不去一縷若即若離的淡淡哀愁。
他們告訴我,那畫中人,就是蔣碧薇。
哦,蔣碧薇——徐悲鴻,兩個在上個世紀里曾經(jīng)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人物。
一個,為了愛,可以背離家族,遠走異國他鄉(xiāng);一個,為了藝術(shù),可以傾灑生命所有的激情,直至生命消亡。兩個人,都太執(zhí)著于自己的角色,千年一版的愛情悲劇無可逃避,終于應驗。柳暗花殘,留下的只是一詠三嘆的哀婉。那畫中的蔣碧薇與那畫者徐悲鴻都已飄然離去,華麗轉(zhuǎn)身的背后,也只剩下那一支簫,依然在凄凄訴說著那如落紅翻飛、零落成泥的故事人情。
在我所生活的這座城市里,簫是到處可見的古琴行里品種最多的樂器。不僅是因為這城市有著“淮左名都”、“竹西佳處”的美譽,更多的是因為千年前杜郎的一句詩而有著太多懷古的幽思——“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我沒有于明月夜登臨二十四橋,我無處尋訪那吹簫的玉人,但那簫聲,卻時常會穿越迢迢山水,落在我濕漉漉的夢里,留下那恣情恣性的抑郁的回環(huán)。
簫的音韻,永遠是低調(diào)的,甚至有些壓抑、喑啞,適合獨語細吟。與夜相伴,越發(fā)顯得孤寂與清癯。簫,她天生便是女性的樂器,承載了太多深樓閨閣中的幽怨情愁。她樸素、淡雅,毫不張揚,卻深邃、滯澀,不可捉摸。聽她,有時是無心無欲、曠絕古今的禪意,是痛苦的愉悅;有時是從發(fā)梢到舌尖的抑郁,絕望而感傷的氣質(zhì);更多的時候,是一種蹙眉垂淚、盈睫淚意的澀苦,讓人吞咽不下、吐納不出。
我們的這座古城,曾有著無數(shù)吹簫的女子,她們行吟于湖畔,翩舞于畫舫船頭,粉墨人生,用如霰的青春點綴著綠楊蔭里的都市城郭。末了,用一支洞簫,吹奏瀟湘月、楊柳岸,化作一闋凄苦無助的婉約詞,苦吟千年。
誰能透過簫的音孔對紅塵視而不見?是那畫中的蔣碧薇?還是那畫者徐悲鴻?抑或是那些吹簫于千年前的女子?
或許,只有簫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