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步升
一個大型會議要在這座西部小城召開,據(jù)說與會代表將逾千人,還有幾位在任何時候都日理萬機的要員要撥冗蒞臨小城,為會議增色。我接到邀請函后,手竟有點抖,不是畏怯,也不是激動,反正雙手抖個不住,那份大紅燙金帖子,在手里像一只巨大的花蝴蝶,抖擻出一片片炫目的光彩來。開的是經(jīng)濟會,我來何干,別說讓我談論經(jīng)濟,紙幣超過一百張,我死活數(shù)不清楚。見錢眼暈,在這方面我有先天性殘疾。
小城雖小,名氣卻不小,它與一段很重要的歷史有些瓜葛。小城創(chuàng)造過昨天的歷史,而今扎好架勢要創(chuàng)造新的歷史了。我所蟄居的城市與小城同在黃河邊,我居上游,小城在下游,躺在羊皮筏子上,隨波逐流,飄飄如神仙,一覺睡醒,小城到了。這是艱苦時代的浪漫,如今,安全第一。一條橫穿大山的公路,將一座大城一座小城連在一起。接人的面包車停在門前,車上還有幾位遠離經(jīng)濟的文友。我說,人家開經(jīng)濟會,你們連數(shù)錢的本領都沒學精,去干什么?小說家笑著說,看別人數(shù)錢唄,過屠門而大嚼,雖不得肉,貴且快意。我認真地說,我們?nèi)ジ墒裁?,做什?詩人說,我們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吃、睡、玩,革命不是請客就是吃飯嘛,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
操心,是能給人帶來煩惱的問題,不操心,很容易進入清風明月、魚翔淺底的境界。一幫子寂寞文人比黃河還黃的黃段子,把面包車都撩撥得忽上忽下。離小城不遠了,車速慢了下來,車鈴打得瘋響,車子仍像一位小腳老太,顫巍巍,忽悠悠,接著一個急剎車,斬斷了車上如黃河般奔流的黃段子。只見司機把頭伸出窗外,怒喝道:往路邊靠,你以為你真的是特邀代表。他自覺失口,回頭一笑,大家都笑,旅途中,誰占了誰的嘴頭便宜,引出的愉快是大家共享的。
公路兩邊走著兩隊驢,灰的、黑的,一眼望不到頭。它們大搖大擺,拖拖拉拉,不瞻前,不顧后,不時搖擺到路中心,對摧枯拉朽般的鳴鏑聲充耳不聞。車子或?;蛐?,終于穿過了足有一個加強團的驢群。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驢都是叫驢,每頭驢都用后腿夾著一條黑森森的“漢陽造”。我把我的發(fā)現(xiàn)說給大家,司機笑說,要不是那桿漢陽造,它們憑什么當特邀代表呢。你們手里拿的是別人送的燙金請?zhí)?,它們的請?zhí)请S身帶的,不管顏色如何,都是請?zhí)I⑽募覈@息道,其實各有各的長處呀,咱們嘔心瀝血幾十年才混了個特邀代表,它們天生就是。也罷,咱們奮筆疾書,為會議描紅貼金,它們舍身以赴,為會議長精神。我們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了。
小城果然好風光,我居然沒有來過,四周是流沙,一小塊綠洲上建起楚楚可憐的一座小城,緊邊緊沿,面朝大河,落日蒼茫中,一棟棟尖頂紅屋掩映在婆娑綠樹中,水也流暢,風也爽利,高度近視的文友們不約而同地摘下眼鏡來。懂經(jīng)濟的和裝做懂經(jīng)濟的人都來了,一時大官大款云集,互致想念久仰之情,同樣手持燙金大紅請?zhí)拿琅L展裙裾,翩翩穿梭于西裝領帶陣中,香風燕語,掀起一圈圈曖昧的漣漪。遠處,驢的慘叫聲此起彼伏,身邊,歌星或柔媚婉轉,或穿云裂帛,小城變成了合唱的舞臺。大幕開啟了,懂經(jīng)濟的和假裝懂經(jīng)濟的人顧盼自雄步入會場,我們這些不懂經(jīng)濟的人和那些不懂經(jīng)濟但會數(shù)錢的美女們,撒丫子四處亂逛游玩,調(diào)情斗趣,泛舟黃河,跋涉沙丘,擊球裸泳……反正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這是會議為我們這些特邀代表安排的主要議程。
吃飯鈴聲響起,每桌分配兩個美女作陪,艷麗的女招待環(huán)侍左右,步態(tài)盈盈,大廳里的沉悶之色一掃而空,宛如荒原中的朵朵野花,天地油然生動。桌面上應有盡有,已經(jīng)疊床架屋了,還有好東西在整裝待發(fā)。最后一道菜上來了,女招待玉手纖纖,輕啟朱唇報了菜名。菜色暗紅,橢圓肉片分行布陣,肚皮撐得天昏地暗的食客,一邊打著雷霆般的飽嗝,一邊抓起筷子。小說家好色成習,扶正近視鏡,把頭努力偏向女招待懷中,收住涎水,仰臉壞笑,以少見多怪的口氣叫道:你說這是什么菜,勞駕再報一遍。大家都在看女招待的洋相,她嫣然一笑,從容答道:金錢肉。詩人也不甘落后,大叫道:金錢是金子做的,多硬啊,人能咬得動嗎?她巧笑道:你試咬一口,本來就硬的地方會更硬,不該硬的地方也硬了。狹路相逢勇者勝,她把話說到家了,別人只好閉嘴。人們哄笑著,一片一片往口里送,就像舊時代人們把金錢送入銀行柜臺。我吃過這物,也會加工這物,我老家那疙瘩盛產(chǎn)叫驢,一頭頭高大輝煌,那桿“漢陽造”雄風歷歷,遠近聞名。名氣給家鄉(xiāng)的叫驢帶來了無限的榮譽,也帶來了無限的羞辱,瞅準一頭,先把叫驢拴在大樹上,四個小伙一擁上前,唿啦扳倒,不管驢愿意不愿意,一刀下去,下了它的槍,丟進在旁邊虛位以待的涼水盆,冷卻一會,再丟入開水鍋里,加上粗礪磚塊、生蘿卜,大火猛攻,騷味腥味讓磚塊生蘿卜拔盡,一根粉嘟嘟嫩活活的肉條鮮美出爐了。這物是滋補男人的。缺什么補什么,譜兒越大的男人,身上的虧缺越多,而有譜的男人越來越多,虧缺的叫驢便也越來越多。
會議結束,會議主辦方把我們這些寫手和做三陪的美女招呼到一塊,每人塞給一封薄厚不等的紅包,先一攬子抱拳道,諸位辛苦了,為這次會議的圓滿成功都貢獻了各自的力量,小小意思,不成敬意。然后單向我們這些寫手拱手說,諸位都是文章高手,請開動你們的生花妙筆,給咱小城吹吹人氣,希望很快在各大報上看到諸位的大作,拜托了!
拜托了,吃了人家的嘴軟,拿了人家的手軟,揣一把懷中的紅包,肩上的責任無比重大。乘車出得城來,又碰上那群驢,和我們,和三陪女一樣,這次會議的特邀代表身份就此畫上了句號。我們和三陪女還有繼續(xù)當特邀代表的機會,而它們只是一次性的。我們真幸運啊。叫驢們是深明此理的,此時,它們低眉順眼,滿臉沮喪,四蹄松軟無力,緊貼路邊落寞而行,車子順利地穿過驢群而去,文友們吃盡興了,玩盡興了,懷中又多了一樣東西,但卻少了來時的興致勃勃,大概身上惟一的財富是那只破鋼筆,現(xiàn)在鋼筆抓在別人手上了。一車沉悶,這種氣氛不利于司機駕車上路,我說,諸位打起精神來,同樣是特邀代表,叫驢連一口草都沒吃上,還丟了身上最寶貴的東西,我們什么也沒損失,白吃白喝白玩白長精神,還白拿紅包,想想叫驢,看看自己,我們的精神境界差在哪里?
哄笑過后。大家都打起精神逗樂,總也逗不起來,不知文友們怎樣,我總覺得身上某些很寶貴的東西被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