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 丁
一
搞革命,不但要有對象,還要有依靠力量?!拔幕蟾锩钡膶ο?,按照毛澤東的講話,按照中共中央當時發(fā)布的文件,以及“文化大革命”的實踐,這對象不外乎三個:一曰“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二曰“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三曰“四類分子”(或“五類分子”)。那么,依靠力量又是誰呢?
工農大眾?不是?!拔幕蟾锩笔紫仁菑奈幕逃块T和黨政機關,特別是從大中學校開始的。當時,按照毛澤東的指示和黨中央的文件精神,工農大眾不要介入,不要干預。為此,《人民日報》還專門發(fā)表過社論(見1966年9月11日《人民日報》)。至于工宣隊進駐學校、貧下中農管理學校,那是后來的事情,而且也是不成功的事情。
廣大干部?不是。盡管毛澤東1956年11月15日在黨的八屆二中全會的講話中曾經自豪地說過:“我們有這么一套干部:有建黨時期的,有北伐戰(zhàn)爭時期的,有土地革命戰(zhàn)爭時期的,有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有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有全國解放以后的,他們都是我們國家的珍貴財產。東歐一些國家不很穩(wěn),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們沒有這樣一套干部。”然而,在“文化大革命”中,這套干部,不論是全國解放后的,還是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土地革命戰(zhàn)爭時期的,甚至北伐戰(zhàn)爭時期的、建黨時期的,有多少沒有受到沖擊,沒有成為革命的對象,可以說是“寥若晨星”,何談依靠!況且好幾年前,毛澤東因為“他們不聽話”,就有“洗刷幾百萬”的打算和計劃,這也就是次第實行的所謂“剝筍”政策。林彪還稱,“文化大革命”是“批判干部的運動”,這更是直接把矛頭指向干部了。
“文化大革命”首先從大中學校開始,依靠力量是不是廣大教師?不是。按照常識和常規(guī),要辦好學校,主要依靠教師。新中國17年教育取得了巨大成績,教師功不可沒。然而,“文化大革命”開始時,毛澤東的估計卻是:17年來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一直統(tǒng)治著我們的學校,這種現(xiàn)象再也不能繼續(xù)下去了。1970年,毛澤東在會見美國友好人士斯諾時說:“我們沒有大學教授、中學教員、小學教員啊,全部用國民黨的,就是他們在那里統(tǒng)治?!幕蟾锩褪菑乃麄冮_刀?!奔热粡乃麄儭伴_刀”,當然就不能依靠他們了。
二
“文化大革命”的依靠力量,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究竟是什么?究竟是誰呢?……這責任和重擔便“歷史”地落在了青少年學生身上。從五四運動起,歷次政治運動,多是由青少年打沖鋒,這是青少年的光榮傳統(tǒng)。在“文化大革命”中,青少年也是打沖鋒的,且被捧得最高——捧上了天。
1966年8月,黨的八屆十一中全會通過的《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即《十六條》)中指出:
廣大的工農兵、革命的知識分子和革命的干部,是這場“文化大革命”的主力軍。一大批本來不出名的革命青少年成了勇敢的闖將。他們有魄力、有智慧……他們的革命大方向始終是正確的。
……
在學校中,文化革命小組、文化革命委員會、文化革命代表大會,應該以革命學生為主體,同時,要有一定數量的革命教師職工的代表參加。
這都是上了中央文件的話,也就是必須執(zhí)行的綱領!事實也正是這樣。不論大學、中學,不論哪所學校,都是學生起來造學校領導的反,造教師的反。這種“造反”的殘酷性很多,文章多有敘述,這里不再贅述。1966年秋冬的一天下午,我曾到離釣魚臺不遠的一所中學去看過。學校沒什么人,上了樓,看到一個中年婦女,穿著臟兮兮的衣服,蓬松著頭,正在打掃樓道,勞動很賣力,神情卻很惶恐。我沒跟她說話。見旁邊一間開著門的辦公室里,有三四個十三四歲的男女學生在聊天,我便進去和他們攀談起來。我問他們,那個打掃樓道的是誰?他們脫口而出:“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我說:“她是你們老師吧?”一個女學生粗野地說:“狗屁老師!我們現(xiàn)在監(jiān)督她勞動,只許她規(guī)規(guī)矩矩,不許她亂說亂動!”從學校的規(guī)模和設備看,這好像是一所只有初中部、沒有高中班級的中學。我看到很多教室的門窗都爛了,玻璃也被打碎了,有的還留著玻璃茬子。我看到的這些情況并不典型,也說不上嚴重,但確實是我親眼看到的。當時,我覺得中學生“造反”對物質的破壞很多、很大,他們可能由于“青春期孩子的騷動”,表現(xiàn)得特別沖動、蠻橫。在“造反”的隊伍中,最神氣的是他們;穿軍裝、扎皮帶的,也多是他們;走出學校、殺向社會“破四舊”的,主要是他們。中學紅衛(wèi)兵在“文革”中是最橫沖直撞的一支隊伍。他們說“大學生是策略派”,“中學生是敢闖派”。周恩來當時也指出,“中學紅衛(wèi)兵走得更遠一些,做得更激些”。
三
毛澤東除了在給清華附中紅衛(wèi)兵的信中表示對青少年的贊揚和支持外,還多次說過鼓勵青少年的話。
1966年3月,毛澤東在中央的會議上說,不要壓青年人。又說,不要怕年輕人犯“王法”。
1966年7月18日,毛澤東從外地回到北京后,對中央文革小組的人說,青年是“文化大革命”的大軍,要把他們充分發(fā)揮出來。
有這樣一件事情:幾個少先隊員給他們的父親貼大字報,說父親忘記了過去,沒有給他們講毛澤東思想,而只是問他們在學校的分數,好的給獎賞。毛澤東聽到這件事后很高興,他讓陳伯達轉告這些小朋友:“大字報寫得很好!”——其實并不只是貼大字報,子女對父母實行“武斗”的也很多。
1966年10月24日,毛澤東在中央工作會議中的一次匯報會上發(fā)表講話:“過去是‘三娘教子,現(xiàn)在是‘子教三娘?!薄白咏倘铩笔敲珴蓶|當時對“文化大革命”,特別是“文化大革命”初期實際情況很形象的說明和概括。葉劍英不止一次地向紅衛(wèi)兵和“造反”群眾傳達過毛澤東的這個說法。他說:“主席說,過去看舊戲,是看‘三娘教子;現(xiàn)在看新戲,‘子教三娘?!彼€說:“毛主席告訴我們,‘文化大革命是‘子教三娘,孫子教爺爺,兒子教老子,青年教育老年。”
中共中央主辦的機關刊物《紅旗》1966年8月21日出版的第11期發(fā)表了《向革命的青少年致敬》的評論員文章,其中寫道:“令人非常高興的是,在這場大革命中,一大批本來不出名的青少年成了勇敢的闖將。他們有魄力、有智慧,說得出,做得到?!薄案锩那嗌倌陚儯觳慌?,地不怕,鬼不怕,神不怕。”
8月29日,《人民日報》發(fā)表《向我們的紅衛(wèi)兵致敬!》的社論,極力贊揚紅衛(wèi)兵“打、砸、搶、抄、抓”的所謂“破四舊”行動,稱之為“我們紅衛(wèi)兵的功勛”。
廣大青少年在“文化大革命”中確實顯出了“威風”,他們唱夠和唱足了“子教三娘”的新戲。“文化大革命”的局面確實是他們在最高統(tǒng)帥的指揮下“開創(chuàng)”和“打開”的。紅衛(wèi)兵“神通廣大”,毛澤東贊不絕口。1967年1月8日,毛澤東在中央文革小組會議上說:陶鑄的問題我沒有解決了,你們也沒有解決了,紅衛(wèi)兵一起來就解決了。陶鑄領導下的幾個部都垮了,那些部可以不要,搞革命不一定非要部門。教育部管不了,文化部也管不了,你們管不了,我也管不了,紅衛(wèi)兵一來就管住了。
歷史已有定論,“文化大革命”對中國來說是一場浩劫和災難。廣大青少年由于受極左思潮的影響和蒙蔽,在這場浩劫和災難中犯有這樣或那樣的錯誤。需要指出,也有極少數青少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和心理,在“文革”中表現(xiàn)得極其殘忍,打人不擇手段,殺人……當然,不管怎么樣,我們都沒有理由也不能過分責備青年,更不用說少年了。“上帝允許青年人犯錯誤”,關鍵在于領路人。
光陰荏苒,當時十三四歲的少年,如今也是已屆或超過“知天命”之年的人了,許多人擔任了相當高的領導職務,或成為專家學者、作家、藝術家,等等。因此,適當地作些反思,總結和吸取應有的教訓,于己、于人、于國、于民都有益,都必要。也有許多人這樣做了,并且做得很誠懇。我認為,由徐友漁主編、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出版的《1966——我們那一代的回憶》就是反映這方面情況的一本不錯的書。有鑒于此,讓我們,特別是以這樣或那樣的身份參加過“文化大革命”的人,為我們國家從根本上避免“文化大革命”悲劇重演,發(fā)揮自己的智慧,盡自己的力量,做一些事情,多做一些事情。應該說,這是歷史賦予我們的一項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