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 錦
老周尼軻在那里等我。
兩千多歲的老周尼軻比我年輕。
他記得死去那天下沒下雪。從那天開始
生命逆向生長,緩慢地壓縮,一百年長小一歲。
如今處在壯年的開端,
智慧像子彈壓滿槍膛,憂傷像酒倒空杯子。
再高的山不夠高,他的眼睛;
再深的水不夠深,他的思想。
他披覆的長袍是他褪下的皮膚。
那金黃的顏色,金黃的王。
我的幸運起源于雪崩,朝著山腳下的跋涉
將我送到山頂,山頂?shù)乃{比我門前的池塘還青。
老周尼軻不理會我的疲憊和驚詫,
他揮一揮手,不是讓我坐下。
他清楚我身后沒有腳印。
他用不著打量我。
“十幾年了還是幾十年了,
我沒長小一歲,你不知才過幾天。
進入永恒的序列,你缺少起碼的資格,
誤入天堂,誤入地獄一樣的差錯。
(也許這是我唯一可利用的差錯。)
山腳下的事情,對你來說現(xiàn)在的事情,
你不知道你沒經歷的,
我不知道我經歷過的。”
“山腳下的先知我見過很多,
大師級的預言能埋起落葉。
先知都深沉,神秘,沒有誰像你這樣喋喋不休。
(不倦地誨人是我的愛好,我不用
故作什么姿勢。老周尼軻很平靜地說。)
年長的青年,年輕的長者,
你的出現(xiàn)應該有另外的區(qū)別?!?/p>
“對你來說,那都是過去的事情。
山腳下的事情,現(xiàn)在的事情,
時間分割在一個個時區(qū),空間喪失尺度,
心臟僅僅是泵血的裝置。
隨心所欲的享樂。隨心……隨什么心?
沒有心的時候,他們隨什么心?”
“你傳說中的溫厚為何不顯示給我?
形而上的縱橫捭闔擊不中形而下的癥結,
我和我同類的癥結。
我想知道山腳下的事情,瑣屑的事情,
季風的頻率,河床上升的幅度,
豬肉和紡織品的價格,做愛的方式,妓女的分布,
垂死的人是否還指望復活。
你的聲音能復制實有,我會看到你的聲音。
我想知道那些瑣屑的事情。”
“我指陳事物的精血和骨髓,
不涉及皮膚的斑點、頭屑和毛發(fā)。
不過,我不反對,也不鄙視你的趣味。
你是不是當過教師、文秘、國企的策劃部主任?
16歲之前你開始寫詩,寫詩是早衰的主要原因。
(看吧,使用現(xiàn)代語言我能駕馭現(xiàn)代概念。
這居高臨下的口吻不是我一貫的風格,
我是為了適應你的耳朵。)
人間,山腳下你的家園,
瘟疫剛剛過去,毒菌的盛宴剛剛解散。
萬城空巷,兩足動物的孑遺像灰燼里的火星?!?/p>
“我是個懦弱的人,你試圖放大我的膽量?”
“我不需要這無聊的機巧。
我指陳事物的精血和骨髓,
順便涉及皮膚的斑點、頭屑和毛發(fā)。
我們再說一會話,山腳下的奇跡
又一輪奇跡就能演完?!?/p>
“敬愛的長者,奇跡能否暫緩,
讓我有幸目睹草木重生,人類再度繁衍?”
“物種的延續(xù)并不最難。
山腳下還有人唱歌,波長剛夠我傾聽。
安危相易,禍福相生,人的心理最好平衡。
從我的聲音,你該看到更多的事情。
但愿我一小點智慧,不加重人的愚蠢?!?/p>
“我不想看到我不得不相信的事情。
就因為這場瘟疫,
人與獸,刀與肉,主子和奴隸頃刻顛覆,
是不是能制止瘟疫的只有老鼠,
一場交易已無從回避?
人類交出靈魂,鼠類放過生命?!?/p>
“疑問不妨礙事物運行。
你看吧,獲得靈魂的老鼠多么健美,
它口齒精確,目光鋒利而聰慧,
它正玩味新到手的權力。
你正靠近事物的本質。”
“實際上,我最合適的位置是水的表面和草木的葉子。
我不欣賞你對弱者的鄙視。
放棄靈魂,是為了獲得生存的權利,
最壞的選擇畢竟好于沒有選擇?!?/p>
“我不想談論青山和燒柴的關系。
我明白你自我寬容的用意。
對人的失望不導致絕望,
我也常常提醒自己。
但保持信心,得有人的機智。
我們還是盯住山腳下的事情,
那里春秋數(shù)度,草長鶯飛,雜花生樹,
萬物的腳步從未停止,人類尚未歷盡劫數(shù)?!?/p>
“敬愛的長者,聳人聽聞將損壞您慈惠的光芒。
您預言的結局并無新意?!?/p>
“我看重事實不在乎新意。
追逐新意是詩人的樂趣。
我們還是盯住山腳下的事情?!?/p>
“你的聲音像牽著我鼻子的韁繩。
我們的爭辯為什么不能對等?
讓我們說說克隆,你或許聽說過的克隆。
你會說尋歡作樂是人的本性。
既然造物不再是上帝的專利,
連鼠王都允許這樣的進程?!?/p>
“不過你是否已經看清,
除了靈魂,人類什么都已具備,
身高一寸,體重一斤,腮邊或嘴角多一顆黑痣,
一點優(yōu)勢就能控制他人的命運。
唐克已經老了,他克隆的美女坐滿客廳,
吻印蓋上吻印,一層層吻印蓋住他臉上的皺紋。
你熟識的唐克有你不熟悉的快樂。
他最初的妻子、情人、夢中的偶像,
那些不斷翻新的美女的原型,
正啜泣在放鞋的角落。”
“聲色犬馬古已有之,
技術未必改變實質。
對不起,我不該涉足形而上的領域。
我不該打斷你。”
“還有麗麗,你離開時盛開在頂端的
花朵,讓你的筆遲疑,勞累,徹夜不眠的
花朵,明艷,輕柔,威儀四方。
她正在一群俊男中游泳,
紛飛的精液轉動多彩的泡沫。
她松垂的乳房充滿氣體,枯燥的頭發(fā)一天一個顏色。
她喜歡的形象靠一個念頭就能誕生,
就像去性商店買一件仿真器具。
請原諒我的聲音,讓我看到這樣的場景?!?/p>
“聽到這里我該有適當?shù)某聊?/p>
但張開的嘴巴支持我反詰。
敬愛的長者,在鼠王治下我們還指望什么?
鼠王精通人獸間所有的權術。
它統(tǒng)治眾鼠的絕招是分配靈魂,
一邊是賜予和裁撤,一邊是乞求、感恩和患得患失的憂懼。
鼠類的狡獪只能轉換成溫順。
對于人類,它的手段更為高超,
它掌握傷害你的權力。
(不必你睡著,不必趁你不注意,
想怎么咬你就怎么咬你;吹一口氣就滿天烏云,
吐一口唾沫就瘟疫遍地,那人畜共生的毒菌熟知每一條通路。)
你追求幸福的過程下降為逃避傷害。
它傷害你的理由不愁你不提供。
拋開靈魂,對人的統(tǒng)治省去太多不便。
敬愛的長者,你不該反對,
當生存的理由,僅僅是
還能尋歡作樂。
我們說話的功夫,山腳下的奇跡是否已接近尾聲?
敬愛的長者,請容忍我的饒舌。
我的多嘴不影響我洗耳恭聽?!?/p>
“你不要夸大悲劇的強度。”
“你是說在強勢面前要堅持堅強,
接下來你會讓我看到光亮?!?/p>
“恰恰相反,一線光亮只是一道裂縫。
男人克隆美女,女人克隆俊男,
這還不是最深的深淵。
現(xiàn)在你的同類戴著一種眼鏡。
它充分體現(xiàn)鼠類的智能。
那神奇的鏡片能看清大腦的起伏,思維的走勢,
每一個念頭都放棄過程?!?/p>
“敬愛的長者,這可不算不好的事情,
從此多余的語言不再多余?!?/p>
“起初的災難都讓人快意。
沒有語言的梳理,思維會漸趨渾沌。
人類的大腦已沒有溝回。
嘴唇,牙齒,舌頭和兩腭,只為咀嚼和吞咽。
像飼養(yǎng)肉雞,肉猴,肉虎和肉鴿,
人類將克隆一廄廄肉男和肉女。
當所有湖泊都變成美酒,
每一條江河都淌滿刀銹和血?!?/p>
“敬愛的長者,我不敢相信你將看到的場景。
厚古薄今,你一直遭人詬病。
你不要只盯著人類的惡行?!?/p>
“那一分為二的套路我不想恭維,何況
我并未斷定這是人類的惡行。
即便是惡行,也與惡人無關,
惡人作惡,騙子行騙,我一點都不吃驚。
人們無所顧忌,也許還由于天堂和地獄都已客滿。
沒有升,沒有降,無所謂前生和來世、起點和終點,
個體的生命只是一節(jié)節(jié)線段。
前不見未來,后不見歷史,誰又會珍重現(xiàn)實?
我不知該詛咒,憐憫,鄙棄還是同情?!?/p>
“敬愛的長者,我已分不清這是夢魘還是實景?!?/p>
“還有更多的煙霧,根本不依賴煙囪。
我不再一一復制,不管你是否還想聽?!?/p>
“一個當事者的苦楚已經夠多,
別再給我旁觀者的清澈。
放你下山吧,趁那鏡片還沒戴上我的眼睛?!?/p>
“這正是我想托付你的,你去告訴人們,
‘等到有一天,等到有一天……
趁人們的耳朵還能聽到雷聲。”
“你設置的情節(jié)一點都不奇特。
我不想違背你的指令。
可我為什么要在那一天到來之前
打攪、打斷人們的歡樂?
我為什么要放棄我從未享受過的生活?”
“除了群體的自慰,總該嘗試另外的出路。”
“可人們憑什么相信我的傳達?”
“信使的使命就是傳達,
你不必考慮傳達的效果。
起程吧,借著這陣向下吹的風?!?/p>
老周尼軻已淡忘送別的禮節(jié),
我的回頭換不來他的揮手。
山腳下,這邊風和日麗,那邊月白風清,
我離開時的廢墟亮著萬盞燈火。
誰在問我,誰在問我:
你從哪里來?你想怎么說?
你是不是要順路去看看唐克?
你自己的心旌你能不呼應?
誰說信使的使命值得你那樣犧牲?
你看麗麗的皮膚上,
晶瑩的泡沫還那么晶瑩。
你所謂的雷聲是不是自己的耳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