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文超
2003年上半年,南方都市報評選、頒發(fā)了首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一家報紙,竟然對全球華語文學的成就進行評判,并根據(jù)自己的評判頒發(fā)大獎。這一舉動引起了國內(nèi)外的普遍關(guān)注。評獎的純文學性質(zhì)和它的公正、公開、透明、準確等等也被人們廣泛稱許、夸贊。
在我看來,它還有一點十分值得一提而未被人們充分注意到的價值:充分體現(xiàn)了知識分子的個人言說姿態(tài)。在評獎的組織階段,組委會請來了一批朋友,組成了推薦評委和終審評委。這些評委不代表任何單位,不擔負任何意識形態(tài)使命,不承擔任何評獎背后的壓力。他們只是一個“個人”,只代表他們自己。因而,這些評委們在評審過程中,十分輕松自由地用自己的腦袋、自己的嘴巴、自己的手,用投票方式,對當今華語文學的態(tài)勢,做出了自己的個體言說。
知識分子的個體言說,是一件大事,是今天時代里知識分子不得不反思、不得不做出反應的大事。
不少氣宇軒昂的知識分子,往往把知識分子的“言說”和“言說姿態(tài)”混淆了起來。
知識分子是干什么的?知識分子是一批用批判的眼光審視社會、發(fā)現(xiàn)社會弊端、警醒社會注意的人;他們是為世人尋找心靈的棲息地、為社會時代尋找理想的人。他們是社會、是時代思想的啄木鳥。也就是說,知識分子必須對社會有所承擔,必須做時代的“良知”,不然,你就不配當知識分子。而他們的“承當”、他們做“良知”的方式,就是“言說”。
這一點,恐怕是無人否定的。
但是,肯定知識分子的“言說”使命,并不等于知識分子對自己的“言說姿態(tài)”可以不加考慮,不加選擇。
不加考慮、不加選擇的言說,往往把知識分子的言說使命推向反面。歷史,給了我們太多的教訓。
20世紀70年代之前,主流意識形態(tài)為了建設(shè)現(xiàn)代民族國家,把人分為“我們”、“朋友”、“敵人”,目的是要用“我們”去改造“朋友”,消滅“敵人”。因為知識分子當時的歷史地位,也因為知識分子當時的心態(tài),他們不得不拼命擠進“我們”的行列。他們以“我們”的姿態(tài)作了不少言說,在那一段歷史的悲劇中,有知識分子的一份“辛勞”。
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后,知識分子發(fā)現(xiàn)一個啟蒙的時代來臨了。自己一下子成了精英,高高地站在大眾的上方,成為大眾的領(lǐng)袖和導師。但他們并沒有考慮,啟蒙者將由誰來啟蒙?誰來保證啟蒙者的絕對正確?
到了20世紀90年代,精英突然被大眾拋棄了。市場經(jīng)濟一起來,每一個人都成為一個有自主能動性的主體進入了自己的角色,每個人都在自己的語境中找到了自己的價值觀。知識分子登高一呼、應者云集的輝煌不再了。
其實,知識分子與其他人一樣,只是一個普通個體。知識分子需要言說,需要做精神承當,但他無權(quán)做社會的領(lǐng)袖、大眾的導師,他只能以一個個體的姿態(tài),與大眾、與社會對話。
知識分子要當社會的良知,主持社會的正義。但在今天轉(zhuǎn)型期復雜的社會形態(tài)里,誰都無法居高臨下地對社會正義與非正義作出簡單的評判。因為,在今天的社會里,往往有多種正義同時并存。比如——這是美國當代最著名的理論家之一麥金太爾用過的例子,我把它化用過來談中國的事情——城市的下崗工人往往為國家工作了幾十年,共和國的今天有他們一份功勞。但突然,他們沒有工作了,生活在艱難之中。他們要求政府能多給他們一些補貼,讓他們在找到新工作之前,能讓生活過得稍微好一點兒。這要求是正義的嗎?答案是肯定的。但是國家如果要給他們更多的補貼,需要一大筆錢。這筆錢哪兒去找?增加稅收。這樣一來,城市白領(lǐng)不高興了。我辛辛苦苦的勞動所得,政府憑什么又多抽去一大塊?維護個人的勞動所得,是正義的嗎?答案同樣是肯定的。面對兩種正義,你怎么辦熡眉虻サ摹⒓で櫚?、义愤的方g僥芙餼鑫侍飴穡
鬼子的小說《被雨淋濕的河》里的曉雷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義的,但他殺了人,碰到了另一種正義:法律。你能用這一種正義去否定另一種正義?
在這樣一個復雜的轉(zhuǎn)型社會,社會形態(tài)比精英思想變化得更快。知識分子無權(quán)也無力凌駕于社會之上。他只能以一個個體言說者的身份,與大眾、與社會對話,在對話中產(chǎn)生智慧。
一句話,今天的社會,需要的是對話與智慧,而不是精英姿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