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凡
我叫楊中平,這個名字本身就很無聊,沒有什么偉大的涵義,也沒有什么低賤的指涉??傊拖裎疫@個人一樣。這個名字很適合我,中中平平的,別個乍聽之下會覺得有點啰嗦,但仔細一想,又好像有些意思。
說來普通,我是靠父母接濟過日子的,現(xiàn)在很多人都這樣,靠父母接濟沒什么好丟臉;終有一天,不是他們后悔,就是我后悔。到這么一天,雙方都會成長,所以我一點也不緊張。他們后悔了,不再給我錢,那表示:他們總算想通了---"人要為自己打算"。恭喜他們了!或者有一天我后悔了,打算真正去找個工作,那代表我也成長了,像許多正人君子一樣,不靠接濟,也能獨自生存,那就恭喜我了。
所以,我偶爾會躺在沙發(fā)床上想,會有什么樣的工作等著我,或者我將來的老板是個什么樣的人等等。不過在這之前,我得先確定:自己最喜歡什么樣的工作。
你一定不會相信,我最想做的事就是---扮演圣誕老公公。每年只須工作幾天,挺個塞滿海綿的肥肚,整天笑呵呵,餓了就拿袋子里的餅干吃,累了就坐在地上。更重要的是,沒有人不喜歡你。
被人喜歡其實也沒那么了不起,他們一喜歡你,就會想過來跟你搭訕,問些諸如此類的話---
"你對上帝的看法如何?""你對同性戀的看法如何?""你對獸交的看法如何?"
這三個層級不同的問題,其實包含了所有的問題:神、人、獸。題目夠大了,卻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大而無當,既乏味,又無聊。
就說獸交吧,說實在也沒什么值得大驚小怪。你愛你的狗,愛到非跟它性交不可,那又怎么樣?有許多專家還鼓勵單身男女使用"充氣娃娃"是不是?這些人愛他的充氣娃娃,一點也不在意,他其實是在跟一塊塑膠皮做愛。
這個世界越來越怪異不是?將來一定會發(fā)展出這樣的機器:有一系列"虛擬實境"的性愛游戲,聯(lián)結了多種假陰部和假陽具,你只要動動手指,便可以選擇你要的東西。這些東西可都有些好玩的名字,像是:"咬死你"、"殺戮魔王"、"星際戰(zhàn)斗寶貝"等等。
我把人類性發(fā)展的遠景描繪一遍后,隨即自得其樂地笑了起來。
笑過一陣,如同往常,我討厭的東西便一起來了,那是---無聊和寂寞,是的,該死的無聊和寂寞!
"無聊"跟"寂寞"是一對難兄難弟。更正確地說,是同穿一條褲子的拍檔。在你覺得"無聊"還隱藏著一種病態(tài)的美,正準備像躺在狗屋頂上的"史努比"一樣享受一番時,寂寞就冷不防爬了上來,同時用一種強暴犯的氣勢占領你。你這時只有一條路好走---沖出門,跑到附近的便利商店,蹲在書架下看漫畫《銀河戰(zhàn)國英雄傳》,一邊期盼著一兩只漂亮的小腿與你的蹲姿并列,如果這種腿果真現(xiàn)身,"寂寞"兄弟便會悄然引退。如果再不退,你就跟隨這雙腿走一段路好了。
我便是用這方法對抗它。不過今天卻不見效,主要原因是便利超商一整晚沒進來兩個人,大概都跑到市中心看花燈去了。
憑良心說,花燈沒什么好看的,而且很愚蠢,你可能不知道,其實你隨時看得到一樣的東西,那就是---手電筒。手電筒和花燈本質上并無不同。所以只要你稍微想像一下:成千上萬的手電筒吊在同一個地方,你必定會立刻泄氣,繼而乏味,然后罵一聲"無聊"。
沒有人能夠蹲在書架下一輩子的,最后我還是站起來,伸伸懶腰,跟柜臺小柳說一聲,"還沒下班?"便踏上歸途。
已經深夜了,看手電筒的市民們總該回家了吧?可不,公車上下來一批人,每個人都提著一把手電筒,亂照一氣。我快步追上一群初中男生,跟其中一個矮冬瓜說:
"借看一下!"
那小鬼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搖搖頭說:
"不借!你會把它弄壞。"
"老玩這個,你會長不大。"我丟下這句話便轉身離開。
回到住處,我打開小電視,然后半躺在沙發(fā)上。電視節(jié)目千篇一律地莫名其妙,此刻播出的連續(xù)劇便是如此;這個所謂的偶像劇,完全抄自日本漫畫,不僅內容,連角色的名字都懶得更改,無聊極了!
"櫻井風,"電視上的對話,"告訴你一件事……"
"什么事?水野麻里。"
"臺北出現(xiàn)了魔族的后代……"
魔族?臺北出現(xiàn)魔族?你們把我當白癡!我跳起來關上電視。我喜歡漫畫中的虛構世界,但絕對不能容忍把漫畫中的人物移到真實世界,那樣會害死他們。而且漫畫中的對話,由真人的嘴巴講出來,會讓人作嘔。
我把沙發(fā)拉成床,伸展四肢,躺成一個泄氣的大字形,這樣的姿勢只能使我呆望著天花板,不能做別的。望著,望著,那個討厭鬼又來了,它讓你沮喪到不行,同時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逐漸地萎縮---寂寞再度降臨!
第二天,我決定勉強自己,走出去看看別人對這件事的看法。
我?guī)Я思埡凸P到華納影城附近做民意調查。
我只設計了一個問題,我想一個足夠了---
"請問你做過的最無聊的事是什么?"
不同的答案出來了:
---幫同學買保險套。
---在廁所寫罵人的話。
---在演唱會場前搭帳篷。
---跟爸爸逛動物園。
---幫弟弟要偶像簽名照。
---把討厭的追求者情書公布在網絡上。
---涂爛泥巴做的面膜。
---踩小石頭增高。
---下雨天逛夜市。
---喝自己的尿。
上述這些答案,我只覺得有趣。直到出現(xiàn)這句話才使我精神一振:
---用望遠鏡看自己肚臍。
我低下眼睛瞧面前女孩的肚臍,卻沒有什么驚人的發(fā)現(xiàn);普通的肚臍嘛---不過,低腰褲擠出的曲線還不錯。我把視線往上移,感覺到有什么東西擋住這張臉,原來是一副菱形眼鏡。這女孩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好像漫畫中的"麻辣女高校生"。
"你真的這樣做?"
"沒騙你!你自己呢?你做過最無聊的事是什么?"她邊說邊拉自己的背包帶子,那是一只像"御飯團"的三角形背包,小得大概只能放兩塊衛(wèi)生棉。
"我現(xiàn)在做的是我做過的最無聊的事。"我一本正經地回答。
這就是我跟珠兒相識的開始。陳秀珠,這是她的全名,目前住姐姐處,和我一樣,兩年公立大學的落榜生,號稱拚了老命重考,其實只是作作樣子。
珠兒是都市里標準的"游牧民族",她常會出現(xiàn)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譬如說背后;有好幾次,她在擁擠的人群中拍我的肩膀,要我加入不遠處她那群鬼頭鬼腦的朋友。我搖頭拒絕了,她因此認為我這個人不僅無聊而且孤僻。事實上,我真正的理由是---缺錢。我每個月最奢侈的開銷是買張樂透彩券。
我想過,珠兒對我感興趣的原因,可能是她認定我是難得一見的怪人:不嗑藥、不搖頭、不跳舞、不哈啦、不追逐名牌,什么都不干的家伙。
"沒見過你這么個要死不活的人。"這一天,她半夜把我叫到一家咖啡廳。
"你把我叫醒就為了說這句話?"
"當然不是。"
"那是什么?"
"過來,"她壓低聲音,"陪我去墮胎怎么樣?"
我真的陪她去做這種事。那是間陰沉沉的公寓,充滿了剌鼻的藥水味和詭異的氣氛,空蕩蕩的墻壁上就只掛了一幅"圣母升天圖",圣母手上抱了個白白胖胖的小嬰兒站在云端。這幅畫任誰都猜得出它的涵意,不過大概沒有人會因此打消原定的主意。
我對著那幅畫瞧了半天,突然有一種領悟---我想這張圖一定是房間里那位密醫(yī)用來安慰自己的,她覺得自己像圣母一樣,帶著媽媽不想要的嬰兒上天堂。一定是這樣,沒有別的。
一個多鐘頭后,珠兒哭喪著臉出來,我?guī)匚业淖√帲屗嘲l(fā)床。半夜,她大聲哭醒,我只好安慰她。
"你要不要拿望遠鏡看肚臍?"這是我惟一想得出轉移她注意力的方法。
"我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后,就再也不敢看肚臍了,我怕看見小寶寶。"她突然笑起來,比哭還難看。"你真呆、真呆、真呆……"
"誰干的?這么不負責任,我去找他!"
"我不知道。"
"啊?!"
"真的不知道。大家都嗑了藥,誰知道誰?"
珠兒在這里休養(yǎng)了三天。這三天可真把我累死。但是她離開后,我發(fā)現(xiàn)那種可怕的無聊與寂寞比從前更厲害。
一個星期后,珠兒告訴我,她找到一家速食店正正經經上起班來。
此后,每天中午,速食店最繁忙的時候,我都會站在馬路中央的安全島上,興趣盎然地看珠兒招呼客人。我還朝著她使勁揮手。
不過,三個星期后的中午,珠兒氣呼呼地跑來,說大家認為我是神經病,請我以后再也不要出現(xiàn)在這里。
她一說完,我立刻轉過身跑回家。
一連三天,我將自己關在房間里,讓自己陷入一種持續(xù)性的茫然狀態(tài)中。在這個時候,已經分不清楚乏味、無聊、寂寞三個名詞的不同涵義,它們攪成一團,從而制造出一種新品種的東西,我說不出那是什么,但隱隱約約覺得,那可能是某種類似昆蟲的蛻變,沒錯,蛻變,變成什么都好,只要不是恢復從前的我,什么都好。
那一刻終于來了,我以大字形躺著,瞪著天花板?,F(xiàn)在,在我的內心里,我看到了珠兒那個升天的嬰兒,她在母親的肚子里一定十分地無聊與寂寞,因為沒有人跟她說話、陪她玩,惟一的親人只想盡快丟掉她,她又不能像我一樣開門出去看漫畫,她完完全全被關在那個潮濕、嘈雜的半尺大小的房間里。
當我這樣想時,那嬰兒的輪廓愈來愈明顯,然后我看到了圣母抱著的嬰兒的臉,不過說來奇怪,這張臉竟跟我長得一模一樣。
就在這一刻,我覺察到那種錐心的痛楚正迅速地退去,代之而起的是某種無法形容的喜悅。
是的、是的、是的,那就是我,珠兒肚里的胎兒,圣母懷中的嬰兒,這個小房間里的我,根本都是一樣的,一樣的。
這就是三位一體,真正的三位一體!
于是我有了全新的覺悟,我想我真正變了一個人,我站起來,準備出門。
在樓梯口,意外發(fā)現(xiàn)珠兒提了一袋水果,大概是來看我的吧。
"電話怎么都打不通?"珠兒說,"你到底怎么了?"
"無聊死了,"我說,"無聊死了!"
"你怎么了?"
"無聊真正死了,"我說,"我現(xiàn)在要出門拿簡章。"
"做什么?"
"投考軍校,"我大聲宣布,"我決定去考軍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