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宏
高三的玫瑰
我喜歡海,深邃的幽藍的海。
我喜歡風,微微的透明的風。
我喜歡海風,從藍的海中輕拂過來的晶瑩的風向。我喜歡海風,或許,還有一點的愛,一點的戀,悄悄的,暗暗的,默默的。
我現(xiàn)在坐在這里,北方公歷三月的最后一天,偏離海的一個小鎮(zhèn),懷想海風,一個叫海風的男孩子。
那是一個夢,是我多夢的滿天星辰的世界里一個不曾遺落的夢,而海風,則是我在那個夢中邂逅的男孩兒。高大、樸素、剛毅、寡言,除了輕的年齡,沒有一絲一毫的英俊。然而,我就把這樣一個平凡的男孩子留在了我的夢里。
那年,我讀高三,求醫(yī)失敗后冷冷的陰影遮去了周遭的一切光明,我試圖遁到哪兒,一個無人的山莊,抑或什么遠古的森林,我不愿別人觸碰我一層層裹了又裹的痛楚和失望,更沒有勇氣去面對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第一個七月。我遺失了笑,遺失了快樂,以及未來的生活。
親人在遠方。海風在毗鄰城市的重點高中與我同窗,我們是高二春季學期地區(qū)征文比賽中惟一的兩名優(yōu)勝者。對海風,我從來沒有刻意掩飾過自己的憂傷。
在緊張的復習中,海風來并給我講了他自己的故事,他被重重的風濕癥纏擾多年、相抗多年的經(jīng)歷……
此后,我很乖地聽他的話,盼著他字里行間的解勸,聚攏起所有的希望與海風一起復習,等待七月。
海風的來日,是三月的最后一日。
海風常常在五寸的照片中冷峻地面對夜晚,他樸素的衣著和顏色讓我安寧、從容。
他的分發(fā)很長,很配他的氣質,暗自比較,他的發(fā)絲長于我的寸頭,不知怎么,就以為海風他是喜歡長發(fā)的,于是暗暗地決定要蓄一頭飄逸的長發(fā)。
每一個晚自習后,在眠之前,都會遙遙地想起海風。同窗的女孩兒都說:“你和你的朋友報同一所大學吧,畢業(yè)后就嫁了他。”
海風真的好,真的嫁了他,也許是我一生中最堪稱圓滿的一個夢,然而,不知為什么,海風之于我只是遠方的天際一顆不可企及的星,仿佛童年時代經(jīng)過異地的櫥窗錯過的一個異常珍愛的洋娃娃,抑或是一只精美易碎的瓷,不可輕易觸摸的,只宜在限定的距離下遠遠觀望。
悄悄地為海風描畫了這樣一個女孩兒:溫柔體貼、善解人意,五官不一定漂亮,但不可不清秀;一定要纖細,適于長發(fā)飄飄……
九月,我們分別入了不同的大學,都有一種不如意而產生的失落。曠達的海風終于又說:“你的還可,最令我放心的是我最好的一位學兄巖與你同系、同窗,我已拜托他照顧你……”
身為系學生會主席的巖十分珍視自己的承諾,來去如風的他無論在怎樣繁瑣的工作中總會在晚自習的縫隙間關心我的一切,學習、生活、身體……
被人關懷是幸福的,可是,我還是一個愛憂郁的小孩子。于是,我開始學習照顧自己,學會不自尋煩惱,學會堅強!
長裙栩然,長發(fā)飛揚,有一個女孩在校園的石板路上顧盼間眸光流轉,自信而自尊!
海風,成了一個異常遙遠的夢,就連這個名字“海風”也許是在夢中偶然閃現(xiàn)的名字,在某個時空呼喚過的,只宜表達一種深深的綿綿的情意。是有那樣的一個男孩子,也許不記得了他的真姓名,我曾經(jīng)在心里為他種植了一株玫瑰,或者說,我在心里為他和另一個女孩子種植了一株玫瑰,純潔而永恒,就像我不能輕易剪下我鐘愛的長發(fā),剪下它,也許就剪斷了一個高三女生曾經(jīng)珍貴的關于海風的夢。
高三的阿詩瑪
我在書箱子里執(zhí)著地翻著,一個舊的簿鐵的文具盒,一本很小的紅皮工作手冊。然而,我的希望落空了,面對十指上薄薄的塵灰,以及窗里明亮起來的光流,悵然若失。
我找那個早已沉睡多年的文具盒是為了存放在盒中的一張留言條,另一個,則是為了謄寫在其中的一首小詩。留言條和小詩的作者是寄給我“阿詩瑪”的女孩子,她的芳名叫金萍。當時,我們都是高三的女生。
阿詩瑪,我的禮物“阿詩瑪”是一個手提袋,飄逸著風情萬種的杏黃色流蘇,手提袋的正面繡著三個紅色的絨字“阿詩瑪”。那樣的手提袋一共有22個,分別屬于文科高三八班的女生。那22個“阿詩瑪”是當時我們那座城獨一無二的景致。
我微微笑著,我的“阿詩瑪”在我的手邊,純白的底色已經(jīng)暈染了歲月的黃舊,十年的時光流過后,許多記憶流逝了,許多舊時的小插曲也只剩下了稀薄的余音,許多被我們珍視的物事也給扔掉了,可這個“阿詩瑪”還在,親切著,如同我們大家舊時的容顏。
那半幅信紙的留言雖然已成昨日的花朵,可那一筆一劃的祝福卻依然如舊時當日那樣清晰地印在心間。她走了,在高考前的日子回歸她美麗的彩云之南,她的故鄉(xiāng)馬龍縣。她在我們五十幾名同窗的生命里或許僅僅是某個黃昏經(jīng)歷的一場夏日的雨,一生,也就那么一次的相遇。
其實,那是一個尋常的夜晚,沒有什么特別,五十幾個孩子凝聚在一起,惜別的眼淚哭在一起。她圓圓的臉、圓圓的白邊眼鏡、哽咽的淚音就那么容易地離我們越來越遠。
忘記了是怎樣開始的歌聲,那個叫迎新的女孩子唱了起來,“壯士啊,我的朋友,你不要離去,為什么讓我咽下這苦澀的淚滴,夢里魂里都是你,誰料到相逢卻暗傷別離,卻暗傷別離。路迢迢,風凄凄,遙把你身影描在心底,描在心底……”這是當時的一部影片《金刀黃天霸》,也許是《金鏢黃天霸》里的插曲,隨著歌聲高亢起來的離情,一匹昂首長嘶的駿馬載著一位英武的壯士揚鬃而去……
后來憶起那日的情形和那支歌覺得多多少少有些不諧合,可就是那樣的氛圍讓我們每一個孩子動了十八歲的真情深陷其中。
后來,她考入了中央民族學院。再后來,我在一家報紙上看到一個叫金坪的中央民族學院的女生獲得了“韜奮新聞獎”的二等獎。
“不能相逢是人生的真諦?!边@就是金萍留言中的一句。另外21個“阿詩瑪”不知芳跡還在否。一九九八年,我們一九九O年畢業(yè)的蓋州市第一高級中學三年八班的同學聚會時,聚起了二十幾名同學,那個才華橫溢的班集體是我們永遠不能忘卻的驕傲。我們的兩任班主任梁壽杉老師、宗學大老師他們都好嗎?還有我們曾經(jīng)那么精心呵護過的“新荷”詩社及油印的詩刊《新荷》?那美麗、多情的阿詩瑪是我們歲月里的金子,不僅僅在高三那一個年輪上閃爍,它必將伴隨我們的一生,和其它美麗的物事一起,如同伴侶,相隨到老。
六年級的槐花
那天,我跟媽媽說:“我怎么不能忘了他,他好像還站在槐花的樹下,拄著雙拐?!?/p>
“誰呀?”
那個少年是媽媽故鄉(xiāng)顧家的二小,很頑皮也很英俊的少年。他叫斗,跟劉皇叔家的阿斗一個名字。斗的眼睛很秀氣,總是笑瞇瞇的,有時也羞澀著。
我非常羨慕斗,我的羨慕甚至有一些偏執(zhí),只因斗的家就在校園的東院,僅僅一墻之隔,聽到鈴聲往學校跑都來得及,而我上個學卻要翻山越嶺來到這里。
我還羨慕斗有一個長長辮子的姐姐,在我們的小學校當老師,她的眼睛和弟弟的一樣。我們也不知道從哪兒討來了她的小名兒,鐵蓮子,也許是聽她的母親隔著墻呼喚過的。
書聲瑯瑯,即使天寒地凍也不曾凍住過我們朗誦的高聲,因為火爐里熊熊燃燒著玉米棒子、木頭疙瘩、朽樹的枝子。教室里溫暖如春,我們都感謝斗,我們的勞動委員。每天清晨,他都要早早地打開教室的門,把爐子生好,旺旺的,暖融融的,等候每一位同窗來。一日,班主任說還是大家輪流生吧,這是我們每一個人的事情。斗卻真摯地請大家別爭,說全班惟有他離家最近。
斗很貪玩,愛把雙手掛在教室的門框上蕩秋千,同時哼唱著那年流行的秧歌調,有時,還把一個叫燕子的同班女生唱進他的秧歌調里,令燕子真心地懊惱。
鐵蓮子老師沒有教過我們什么課程。在校園里,偶爾,她能逮住正在爬樹的弟弟,愛撫地摸摸他的頭,突然大喝一聲:“立正——”也許是條件反射,斗立刻立正,可是,幾秒鐘后撒腿便跑,他意識到給他指令的人是他的姐姐,并不認可她是他的老師。
爐子撤了,天氣日漸暖了起來,田野里、小河邊、山坡上,放學后,躍動著孩子們挖野菜的活潑的身影,飛著快樂、無憂的歌聲。
就在那么美好的日子里,斗突然間病了,他的腿疼,走路都變得艱難起來,他素日笑瞇瞇忽閃的長睫毛朦朧起來,仿佛蒙住了什么。
從醫(yī)院里回來,已是槐花初綻的時節(jié),那天清晨,我們快到斗家的時候,依稀看到一個拄著雙拐的少年站在槐花飄香的樹下,用一只腳站立在地上,向寧靜的校園默默地凝望。
是斗嗎?我們加快了腳步,疑惑著,喊著他的名字,然而,他避開了,急促地移動雙拐回了家里,掩上了門。我們站在他槐花的門前怔怔地望著,不知所措。
老師說斗休學了,他得了骨癌,做了一次截肢手術,可這已經(jīng)無濟于事了??粗房罩淖唬睦飷澣蝗羰?,這個季節(jié)里好像失去了鳥語和花香,平添了沉沉的心事。斗就在我們的隔壁,我們想跟他一起學習,一起備考初中,將來一起上大學。我們?yōu)槟莻€叫斗的男孩子流著少年的眼淚,此后,只在每天的清晨能夠遙遙看到他在槐花中凝神矚視校園的身影。
斗終于去了,他沒有哭過,沒有喊過痛,懂事的他無聲、無形地教給了我們堅強。他在告別我們之前的一個清晨,在滿樹槐花中多停留了一會兒,我們圍著他的輪椅問長問短,享受著久別重逢的小孩子的狂歡,那是斗在從容地與我們作別。
斗去了一個槐花很多的山坡,我們在校園里可以看到他,他也能夠看到我們,看到他的生活了十三年的家,他的長辮子的鐵蓮子老師姐姐。
我常常覺得,那年的槐花是永恒的,每一年的槐花都是六年級那年的靈魂,在我們懷念著、并癡癡不肯忘卻的記憶中流動。
三年級的壟上
“我從壟上走過,壟上一片秋色……”
那時,我還不會欣賞壟上的秋色,可是,作為小學三年級的女生,我滿心愛著那些高大的玉米、高梁,以及秋后列兵一樣的茬子。
就是在那樣的時空里,我們雀躍地走在壟上,走在蓋州東部山區(qū)一個叫劉堡的村莊的壟上。同行的還有一個女孩兒和一個名叫連喜子的男孩兒。其實,“連喜子”這個名字是不應由我來叫的,我應該叫他“小舅”,因我住在外婆家,一切的親戚都是母系,我別無選擇。
連喜子小舅面孔黑黑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像夏夜的星星。他是我班的體委,所以,每天走過田壟的路上,他也不會忘記喊他的“齊步走”、“一二一”。每天他的媽媽目送我們上學的時候都要反復地叮嚀:“不許欺負你外女兒,要跟你外女兒好好學習……”
每當聽到第二句叮嚀,他的臉都會越發(fā)黑紅。小舅背著三個書包,大幅地擺動雙臂,有時還拖著鼻涕。
除了學習上的事兒之外,我是崇拜小舅的。他不怕羊用尖尖的角頂自己,不怕毛毛蟲,還能像猴子一樣迅捷地爬到大梨樹上給我們打梨,而且,他還認識烏米。
烏米是高梁上結的,不知什么原因沒有形成糧食。烏米還未抽穗的時候是看不出來的,和正常的高梁穗苞沒什么兩樣。可是小舅認識,不必像我那樣一支支穗去扒,因老了的烏米不好吃,所以,外婆家的高梁地往往被我偷偷地扒得慘不忍睹。
烏米真好,無論生吃,還是煮熟了吃。盡管吃得滿嘴烏黑,還是一臉的欣喜。小舅也愛吃,可他從來不舍得自己吃。為了烏米,小舅不知在我心里掀起過多少感動。
忘記了故事發(fā)生在哪一天,不知怎么,一只小羊越過外婆屋后的田壟,闖進了沒有栓門的屋子,我大聲地呼喊、求救,不知人們都哪兒去了。我爬上炕,爬上窗臺,騎在玻璃窗上拼命地喊:“救命”。是小舅解救了我,牽走了那頭找我打架的兇巴巴的羊。
那年的初秋,山上的柞蠶遭到了毛毛蟲的襲擊,老人們說,從來沒有見到過這么多的毛毛蟲,這些百年不遇的蟲子會毀了大家的辛勤勞作的。我們劉堡小學為了支援這次保衛(wèi)家園的除災活動,號召三年級以上的學生到山上抓毛毛蟲。
我怕毛毛蟲是出了名的。有一次,連喜子抓了一只毛特長的毛毛蟲放到我的書桌上,嚇得我哭了一天,為了恨連喜子,我自己背了一星期的書包。而且,老師也關照我有病的腿,特別給我放半天假。
可是,我不想跟同學們不一樣。小舅看懂了我的心思,拍著胸脯保證,這次準保幫我,絕不欺負我?;氐郊依?,我讓外婆給我找了一條尼龍絲袋子,一雙厚厚的皮手套,我怯怯地、躍躍欲試地和小舅踩過一條條田壟,上了柞樹蔥蘢的高山。
時至今日,我已不能真切地記得我是怎樣閉著眼睛用手套,而不是自己的手,掩耳盜鈴地把第一個毛毛蟲捉放到袋子里。那天結束后,我一共捉了23.5斤毛毛蟲,像人們背任何東西一樣,用自己的背把它們背到村外,隊里的會計過了秤,外婆他們已在河邊壘起了一個大大的土池,把陸續(xù)運來的毛毛蟲倒進土池中燒煉起來,那濃濃的煙塵里不知怎么有了類似虎門銷煙的壯觀,讓人久久不能忘記。
后來,隊里為了獎勵我們這些孩子,決定每捉一斤毛毛蟲獎勵一毛錢。2.35元,兩元三角五分,這是我平生收入的第一筆勞動報酬。小舅捉了五十多斤。
柞蠶豐收了,白白的繭,我們上山幫助摘過;大豆豐收了,我們在收割過的壟上拾過豆粒;我們一起到青年點旁給勞碌的大人們占座,聽說書先生說書,說劉秀,說花木蘭、樊梨花,說楊家七郎、楊門女將,也說岳母刺字、精忠報國……
那是些無限美好的夜晚,我們從那些悠長的壟上走過,曲終人散,蟲聲與風聲唱和,傳來連喜子小舅輕輕的提示:“慢一點兒,這兒有個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