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　停

許多發(fā)生在眼前的事常扭頭就忘，而那久已遺失的事件卻常常在某一瞬間于記憶的長河中猛然浮起。這一生真正令我情思所系的竟是父親手中那條搖頭擺尾的魚。

那年夏天，我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故鄉(xiāng)，母親拉著我的手哭個不停，也許我的遠行使她的牽念已拉足了弓，而當我這一刻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卻來不及收回。父親則滿臉的喜悅，屋里屋外來來回回地看我，看看又走開，走開又回來。我知道面對我的突然歸來，父親感到明顯的不知所措。

幾天之后，父親坐著村人的車去了趟縣城。直到吃晚飯時還不見父親回來，母親有些擔心，我便去村口等父親。天色已近黃昏時，才看見對面的山崗爬上來一輛拖拉機，排氣管里呼呼地冒著烏煙，顯得笨重而疲憊。

父親見是我站在村口，便喊司機停車要下來。我看見父親的雙手像掐著一件什么東西正在不停地擺動，而父親已做好了要跳下車的姿勢。我急忙奔過去扶父親，正抓住父親的衣袖，衣袖卻是濕濕的。這時我才看清父親的雙手掐著一條搖頭擺尾的魚。魚嘴在父親的虎口上方一開一闔，魚尾在父親手掌下方扭來扭去。而父親的雙手卻死死地掐住魚身的中間，仿佛一松手便會飛了似的。

父親笑著對我說：“你愛吃魚，買條活魚鮮得很呢！”我問父親：您就是這樣一路將魚掐回來的？父親很自然地點點頭說：“對呀，怕它路上死了就不鮮了，中間我還讓人給它澆過兩次水呢！”天啊，怪不得父親的衣袖是濕濕的。我登時心頭一熱，感覺有種溫熱的液體直涌至我的眼眶。不敢想象父親冒著酷暑坐在顛簸的車廂里，雙手緊握著那條活蹦亂跳的魚，始終保持那一成不變的姿勢整整坐了二十四里的行程，該是何等的煎熬啊！但我從他的表情里分明看到了他的欣慰和快樂，似乎完成了某項重大的任務(wù)。我忽然明白“可憐天下父母心”的內(nèi)在含義。

我接過父親手中的魚，一樣的姿勢掐住，看著眼前這條近乎垂死的魚，那鼓鼓的筆直的魚脊如同一條延伸的路。踩著落日的余暉，我和父親沿著魚脊回家。

吃魚的時候，父親不住地把大塊的魚肉夾至我碗中，并和母親說起我吃魚時曾被魚刺卡住，以及把魚眼睛當成珍珠藏起來的那些童年的趣事。那一刻面對父母，我雖未被魚刺卡住，但卻真如卡住一般，骨鯁在喉的感覺。我夾起那顆碩大的魚頭放至父親碗中說：“您最愛吃魚頭，魚眼睛還給我當珍珠。”那頓晚餐其樂融融間透著難舍的心酸。

歲月之箭射落了許多日子的枯枝敗葉，而有些至愛的場景卻在一年一年呈現(xiàn)蓬勃的綠意，且閃出耀眼的光澤。父親手中那掙扎著的魚的光影成了我真正的情思所系。

有個黃昏，我和父親沿著魚脊回家。

打開匣子 所有的童年時光都顯得倉促且模糊。而那時紅柜上的兩對匣子，總能讓我從忙碌的奔波里停下來，遠遠地回望。

媽媽的陪嫁同奶奶的陪嫁是一樣的，都是一對匣子。不過聽媽媽說她的陪嫁除了一對匣子之外，還有其它的東西，而奶奶只有這一對匣子。

奶奶的匣子是褐紅色的，年代的久遠使那匣子已透出了黑色，但依稀可辨匣面上的線條及圖案，甚至可見匣蓋上的一條線條同匣身緊密相連著。匣身還可見似是人頭又似某種動物的頭，線條簡練卻抽象。而媽媽的匣子則比較鮮艷，是那扎眼的紅色，周身擠滿了紛雜的花朵，沒留一絲空間。是那種張揚的喜慶。

我的童年寂寞且匱乏，沒有玩具玩也沒有書看。不知從什么時候，兩對匣子都擺在了奶奶的紅柜上。更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不停地翻起了兩對匣子。第一次翻匣子的時候，我心有余悸，既怕家人責備，又覺得匣子里有著某種神秘的東西吸引著我。于是我找了一個凳子爬上了奶奶的紅柜。

在我掀開奶奶那褐紅色的匣蓋時，我的心幾乎要蹦出了胸膛。那種隱秘、那種竊喜如同打開了一扇塵封許久的堆滿寶物藏滿神秘的門。但當我見到匣子里的東西后心又歸于平靜。匣子里有幾支注射用的瓶裝藥水，有一串由一分鎳幣穿起的錢串，我數(shù)了數(shù)共二十三枚鎳幣。吸引我的東西是兩塊白色的透明晶體，我不知是什么，但感覺告訴我它是匣子里惟一好吃的東西，便迫不及待地伸出舌頭來舔，澀澀地麻醉了整個舌頭，我那時不知道它叫白礬。

媽媽的匣子里除了一些做鞋用的工具之外，便是一些糧票布票之類的東西。我更喜歡奶奶的匣子以及匣子里面的東西。以后的日子我還是坐在紅柜上不停地翻那兩對匣子。即使里面的東西對我已經(jīng)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我仍樂此不疲。因為總能在我打開匣子的那一刻，享受到無由的激動，莫名的感覺籠罩在我頭頂。而在我蓋上匣蓋的那一刻我總想，會有那樣一天，當我再次掀開匣蓋的時候會有了多多少少的改變，會讓我驚奇不已。

惹得媽媽常嗔怪我說：“總翻那個破匣子，我看你能翻出個啥來?！蹦棠虅t說：“喜歡就翻吧，等你出嫁時也讓你爸給你做一對帶走。”和小伙伴玩著玩著我就想起了匣子，轉(zhuǎn)身跑回家去。小伙伴則在身后說：“又回家翻匣子去了?！?/p>

后來奶奶告訴我那注射用的幾支藥，名叫“杜冷丁”。那用鎳幣串起的錢串則是姑姑小時玩的東西。那白色的晶體叫白礬，是用來炸麻花用的。再后來，那兩支杜冷丁被爸爸的一個健壯的朋友拿走了，據(jù)說他得了骨髓炎，疼起來要命必須得打這種藥。錢串子還安然無恙地躺在那里。我家沒炸過麻花，當然白礬也還在。

今天的我，站在幾乎被荒蕪了的昔日曾讓我心跳不已的兩對匣子面前，不用掀開我就能感覺到曾經(jīng)心悸的過程，且聞到了一種塵封的芳香。我知道那是歲月的味道。

歲月已逐漸在我心中織就了一張輕柔的網(wǎng)。當我回望的時候，這兩對匣子悄然裊起的奇妙茫然的感覺，永遠無法在籠罩著一層灰紫色的塵埃及復(fù)雜的記憶里剔除出去。

兩對匣子竟是我生命中怎樣的一種奇妙而又矛盾神秘的組合?。∪缃裎胰詾榇四钅?，為此不忘。

熥髡嘸蚪槨 驛停，原名關(guān)紅梅，女，１９７８年生于內(nèi)蒙古突泉縣?，F(xiàn)居遼寧鞍山。已在省市級以上報刊發(fā)表作品近十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