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文
料峭春寒的三月間,太陽偶爾露臉,廟埕上有兩個老人在曝日,他們靜靜地坐在張開的椅子上,一動都不動地,似乎害怕一動就會把陽光抖落了。在他們旁邊,就在陰影和陽光接界的地方,有幾個女孩子在跳房子,偶起爭執(zhí),就大聲叫嚷起來。
一個老人看著她們跳房子,但似乎又什么都沒有看到的樣子,另個老人,則像是已沉沉地入睡。人逐漸老去,像枯萎的花,在枝頭失去了水分和光彩,只等一陣風(fēng),把它們吹落。至于吹到哪里,任何精確的數(shù)學(xué)都無法計算出來,詩里面有“化作春泥還護(hù)花”的句子,那有點一廂情愿的浪漫。落花可能落進(jìn)水溝,被下水道的水帶進(jìn)河里,然后流進(jìn)海里,只是還沒有到遙遠(yuǎn)的海的時候,就被“分解”得一點痕跡都看不出來了。還有可能被風(fēng)吹到一塊滾燙的石頭上或水泥塊上,只要一下的工夫,它就被蒸發(fā)得失去了色彩,失去原來的形貌,這時與其他物體相碰擊,就成為不見形體的塵埃。一朵花是很容易消失的,在這個世界。
花是脆弱的,也因脆弱而美麗,大致而言,人生有美麗的部分,因此在這一部分的人生就充滿了脆弱而危險的陷阱。人只要有一根中樞神經(jīng)出了問題,他就會喪失了所有的判斷能力、審美能力,所有的價值對他而言就失去了意義。人只要是有一點荷爾蒙分泌的失調(diào),他就像盛開的花在短時間枯萎而謝落。人有點像一朵剛剛被吹筒吹起來的玻璃花,對腦神經(jīng)科醫(yī)師而言,人確實像那朵透明的花,在吹它之前,沾一點化學(xué)藥劑,花瓣就可變成想變的顏色,但這個顏色和形狀是十分輕而脆的,只要一碰,就整個碎了,碎了就完了,不能重整,不能修補,只有重新來過。
人生有點像繞圓圈,從零度開始,最后繞了三百六十度又回到原來的位置,因為三百六十度就是零度呀。假如人的開始是老年,而結(jié)束是童年,則有什么差別呢?
假如人的結(jié)束是童年,靈魂潔白如紙,那么人生就可能在最美的時候停止,即使不能重整、不能修補也沒有關(guān)系,一朵玻璃花在最美麗的時候碎了,留給人的印象是一朵盛開的花的模樣,而不是枯萎的花。我的一位醫(yī)生朋友有次告訴我,姑不論在醫(yī)學(xué)上是否可能的問題,而是這樣的“變化”究竟有什么意義呢?在他看來,老人和童年幾乎都同樣的潔白如紙呀?!昂托『⒉煌氖沁@張白紙,”他說:“在孩子這邊只會每天增加一點色彩,而逐漸變得色彩繽紛,而在老人這邊,原來繽紛的色彩在不斷地消褪,終于有一天變成沒有什么痕跡的純白。不過還是不要用純白來形容比較好,那是被攪和了的白,有一點像分色盤上原來有各種顏色,一經(jīng)轉(zhuǎn)動,顏色就不怎么看得見,最后成了日光一樣的白,老人家的白,就像這樣的?!?/p>
他說得真好。由童年成長為成人是在增添,小時候,“一暝大一寸”,到再大些,能夠運用知識觀察這個世界的時候,“道理、聞見”逐漸填滿、占據(jù)了他的心靈,一直到再放不進(jìn)什么東西。由成人變成老年是在減少,身體在逐漸萎縮,深藏在腦中的記憶,有一天竟消失得大部分不存在了,僅留的極少部分,又似是而非。記憶有點像漫漶的石碑,上面龍飛鳳舞的字跡都慢慢地不見了,到后來,石碑的模樣也整個變了,只成了一塊普通的石頭,橫放在地上,讓人家當(dāng)墊腳用。
“你不可以,你不可以!”跳房子的女孩子發(fā)生了爭執(zhí),一個在旁邊的女孩指著一個正在跳的女孩說:“你踩到我們的房子了!你死了!你死了!”
“不算,不能算!”那個被指死了的女孩大聲抗辯道:“你根本沒有畫清楚記號,我不管!”
其他的女孩也紛紛加入爭吵,聲音聒噪得厲害。兩個老人家依舊在三月的陽光下曝日,一個早已睡著,一個睜眼望著她們,但仿佛什么也沒有看到,什么也沒有聽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