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美華
詩人、詩論家簡政珍,崛起于上世紀八十年代臺灣詩壇,居新世代中承先啟后的地位?!霸姾同F(xiàn)實交相辯證,哲學是辯證后的結果”是簡政珍詩美學之主體:他的八本詩集都和“現(xiàn)實”人生有關,而“哲學”的本身就有一種人生思維,并以“意象”思維來展現(xiàn)詩質的深厚。簡政珍是跨越七十年代的鄉(xiāng)土詩、寫實詩,到八十年代的政治詩——之單薄、枯澀、露骨與膚淺,而把“詩”帶入真正是詩的“社會”與詩的“政治”之境界。(游喚教授語)
《失樂園》是詩人簡政珍的第三首長詩,總計二十四節(jié),三百一十七行。定稿于一九九八年八月二十三日,首載于一九九九年二月的《聯(lián)合文學》(總第一百七十二期)。此詩依然延續(xù)著詩人一貫“苦澀的笑聲”之詩心:詩法諧擬(parody),語言飄移(drift),語調吞吐,款曲堂奧。其連環(huán)渦漩式的圓形敘述結構,是以意象推動意象,詩節(jié)與詩節(jié)之間綿密銜接前后呼應,詩義得以生生不息。面對這樣精制的形構,“長詩”的發(fā)展已脫離了粗糙的白描和繁冗的過場,簡政珍的“長詩”能夠緊湊地拱顯首尾貫徹的“意象”系統(tǒng)。(鄭明娳教授語)
所謂“后現(xiàn)代”精神絕不是將傳統(tǒng)或現(xiàn)代主義的精神棄絕。利奧塔德(Jean—Francois Lyotard)說:“只有先是‘后現(xiàn)代,一部作品才能變成現(xiàn)代。因此‘后現(xiàn)代主義不能視為現(xiàn)代主義的結束,而是誕生,而這種狀態(tài)是持久不變的?!比~維廉《解讀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也說:“‘后現(xiàn)代是現(xiàn)代的延續(xù),而非斷代的銜接?!焙喺涞摹妒穲@》是一首“包容”“現(xiàn)代”的“后現(xiàn)代詩”。
筆者以為詩人簡政珍《失樂園》長詩,情均天倫的悲憫情懷、深邃典麗的遣辭造句,深刻體現(xiàn)其“苦澀的笑聲”之詩心及后現(xiàn)代的的當代性。但最難能可貴的是,整首詩處處有后現(xiàn)代的精神,但外表的形式上,卻幾乎不著痕跡。沒有一般“后現(xiàn)代寫作”刻意耍弄的文字游戲,沒有故意的空行空字,沒有形而下的文字或是圖像拼貼——總之,沒有那些“看,這就是后現(xiàn)代”的標箋。環(huán)視當代詩壇,對于其他所謂“后現(xiàn)代詩”,這是一首極具“教育”意義的詩作。囿于有限篇幅,本文僅以《失樂園》里“蛇”的意象之層疊繁復,觀照洞燭其“后現(xiàn)代”精神。
那一年/夏天蟬鳴的時候/咬人的蚊納/和草叢里纏綿的毒蛇/都從我的后花園放逐
/含羞草將不再刺人/水泥將馴服隨風而起的泥沙/我將失去我的/樂園(第一章,1~9行)
“后花園”不僅是“樂園”,更是專屬于“我的”,為詩人個別擁有,是“我的”所有格:“夏天”時,聽著樹上的“蟬鳴”;走在“草叢”堆“里”,有著“刺人”的“含羞草”、“咬人”的“蚊蚋”;更要當心的是,別嚇到蜷曲濡濕、“纏綿”休憩的“毒蛇”。但當“這一切都從后花園變成建筑工地開始”(詩人語,見注釋),凝固硬挺的“水泥”鋪設在濕軟透氣的“泥”土上,意謂著人工建筑終究是“馴服”了自然景致,“蛇”和“我”隨著破土典禮的展開,“將失去我的/樂園”。
之后密爾敦/仔細閱讀“失樂園”/那時撒旦還沒有墜入地獄/亞當夏娃從不曾誕生/蛇因緣和合地/在虛空中為虛構的故事/尋找角色/據說伊甸園在須彌山之東/“東方虛空,可思量不?”/文字沿著一條密爾敦看不見的虛線/找到已成粉末的情節(jié)/這時一陣風吹來/這是蛇/在東方某一個國度的鐓鍋里/吐信(第十九章,250~264行)
“樂園”在哪里?對撒旦來說,天堂是他的“樂園”;于亞當夏娃而言,“伊甸園”(今之伊拉克)是他們的“樂園”;對佛教來說,“心中的凈土”是樂園;于“密爾敦”(英·John Milton,1608~1674)而言,十二卷以素體詩(blank verse)寫成的史詩(epic)《失樂園》(Paradise Lost),才是他的“樂園”。然則詩人的“樂園”又在哪里?隨著每天觀察著“我的/樂園(后花園)”的逐日施工,“樂園”從“我將失去”再到“于是/我失去”(第十五章,197及198行),最后是千真萬確“我失去”(第二十一章,274行)。詩人以書寫存有心中的“樂園”——“這時微風拂動/文字的微粒降落在/電腦熒光幕上/似乎告訴我/我并沒有/失樂園”(第二十四章,312~317行),《失樂園》于焉完成。
從“后花園”被“放逐”的“蛇”,來到《失樂園》,狡黠的它為“看不見”的“密爾敦”書寫“虛構的故事”。西方的《圣經》與《失樂園》,讓“蛇”給攪得翻云覆雨,驚天動“地”。東方的“須彌山”上,佛祖正在為弟子開示《金剛經》、《楞嚴經》:一切世間種種變化,無不皆由“因緣和合”而生,“因緣”別離而滅?!耙蚓壓秃稀?,“虛”妄有生;“因緣”別離,“虛”妄名滅?!皷|方虛空,可思量不?”?!疤摽铡笔菬o為(不由“因緣和合”而成)法,是無生滅無作為的永恒不變之絕對存在。經由實有/虛空的反復辯證,讓我們消解我執(zhí),解構現(xiàn)象,涵詠出無欲則剛的大自在,置身于有容乃大的逍遙游。
當“蛇”在“虛空中/尋找角色”的同時,“文字”也不甘寂寞地“沿著”《失樂園》的“線”裝書,從扉頁的第一個“字”出發(fā),鋪敘成十二卷基督教史詩的繁復“情節(jié)”、厚帙浩籍。并趁著詩集剛出爐,尚未隨時間湮滅而“成粉末”,邀請還值青壯、視力正常的“密爾敦”,“仔細閱讀”《失樂園》。
但誰能想到/密爾敦吐出蛇骨時/心中系念的是:/沒有樂園是因為沒有撒旦/因此他寫了一段拗口的/英國文學史(第二十章,265~270行)
“這時一陣風吹來”,南“風”起自詩人的“后花園”,使得詩人“失樂園”(第二十四章,317行);這陣“風”又將“密爾敦”的《失樂園》吹“成粉末”;“風”再將“尋找角色”的“蛇”,卷入“鐓鍋”,因為在中國,“蛇”肉可以食補,去“風”邪,治“風”濕。剛下“鍋”時,“蛇”兀自“吐信”,不服氣它的“角色”被換掉,它焉知“密爾敦”聽從民俗療法的偏方,“蛇”可以明目,于是端起一碗“蛇”湯,大快朵頤起來。當他“吐出蛇骨”時,“后現(xiàn)代”思維涌現(xiàn):在十七世紀的“英國文學史”上,早已先驗著《失樂園》的必然存在;當然“撒旦”是“樂園”的催生者,因為基督與“撒旦”的天庭大戰(zhàn),天國傷亡慘重,上帝于是另造一個美麗新世界——“伊甸園”,讓新的物種人類“亞當、夏娃”在其中“誕生”。當《失樂園》的“角色”已就位,“文字”已主動書寫,“密爾敦”所“懸念的是:”這段“拗口”的“情節(jié)”與“虛構的故事”是否足以讓他“成為詩人的充要條件”(第二十二章,282行)?
《失樂園》同是詩人簡政珍、密爾敦“長詩”的詩題:對前者來說,所“失”去的“樂園”,肇因于“后花園”變成建筑工地;就后者而言,取材自《圣經》里,亞當、夏娃被上帝放逐出“伊甸園”。在“后花園”草叢里的“蛇”,為詩人緬懷“樂園”的纏綿對象之一;至于“伊甸園”中的“蛇”則是魔鬼撒旦的化身,人類苦難遭遇的罪魁禍首。詩人簡政珍將既有文本重新賦予新義,以詼諧嘲諷的語調,調侃“蛇”的愛出風頭,千方百計“尋找角色”;且將被動靜止的“文字”擬人化,它是密爾敦的眼睛、拐杖、思維,所有“虛構的故事”與“虛空”的“情節(jié)”,都是它一手主導、書寫、策劃的,密爾敦只要在“之后”背書、“閱讀”、“懸念”即可。奇思異想地,詩人讓從“后花園”“放逐”的“蛇”像桀騖不馴的哪吒、叛逆頑劣的孫悟空般,在“伊甸園”大鬧一場,人仰馬翻。最后,神來一筆,將它丟進熱騰騰的“鐓鍋”佐料煮熟,并分贈密爾敦一碗,以收明目之效。諧擬(parody)的靈活使用:正是詩人簡政珍《失樂園》詩作所體現(xiàn)的“后現(xiàn)代”精神之一。
《失樂園》這首詩將虛構滑溜的過往文本經由詮釋,使得富于當代性;以多重的互植文本(inter texuality)重疊古今。詩里的文本互植痕跡圓柔,看不到明顯的“后現(xiàn)代標簽式的技巧”;且注入當代的觀點,使老舊過往的事件富于生機,得以繼續(xù)展延。這是詩人簡政珍《失樂園》詩作所體現(xiàn)的“后現(xiàn)代”精神之二。(參見簡政珍《臺灣現(xiàn)代詩的美學發(fā)展》、《八十年代詩美學——詩和現(xiàn)實的辯證》)
另外,這首詩所展現(xiàn)的現(xiàn)實世界,表里不一,名實不符讓表象的結構崩潰,反諷現(xiàn)實價值觀的崩潰。值得注意的是,這首詩的語言也和現(xiàn)實的處理一樣,處處顯示,符征與符旨背離。在這樣的情境下,“我們在表情下/暗藏兩種符征”,彼此也許相互依托,也可能相互消解。這是詩人簡政珍《失樂園》詩作所體現(xiàn)的“后現(xiàn)代”精神之三。(參見簡政珍《從符號到人生》)
從第一章“我將失去我的/樂園”,到第十五章“于是/我失去樂園”、第二十一章“我失去的樂園”,再到末章“似乎告訴我:/我并沒有/失樂園”(“似乎”、“沒有/失樂園”的運用,實中有虛,虛中有實),透過“后花園”的實有到“虛空”,藉由解構現(xiàn)象而自我存疑乃至自我涂消:正是詩人簡政珍《失樂園》詩作所體現(xiàn)的“后現(xiàn)代”精神之四。
再其次,《失樂園》這首詩充滿了“苦澀的笑聲”?!翱酀男β暋笔怯|及人生類似哭笑不得的情景,引發(fā)出人性悲喜夾雜、哭笑同聲、情感思維合一的領域。詩本質上就是跳躍性思維,因此在“后現(xiàn)代”一切以直接利益為考慮的時代,詩絕對是立處邊緣;如今詩人以“苦澀的笑聲”之詩作,反制如此的“后現(xiàn)代”文化現(xiàn)象,發(fā)揮了以邊緣質疑中心:正是詩人簡政珍《失樂園》詩作所體現(xiàn)的“后現(xiàn)代”精神之五。(參見簡政珍《當代詩的當代性省思》)
最后,最值得注意的是:當臺灣所謂后現(xiàn)代寫作視為文字游戲,將后現(xiàn)代精神視為意義的全然崩解時,簡政珍在趨近罔無的時空里書寫存有,以確立詩作的意義。這些思維和后現(xiàn)代的哲人如利奧塔德等人的看法相呼應??上_灣批評界與創(chuàng)作界聽不到這些哲人深沉的弦外之音。簡政珍看到解構中的建構,看到語言在自我消解中自我銘記。語言也許是個虛點,是個破折號,但“文字是定點浮動的期盼”。他的當代性是幾近“虛”中所建立的“實”,因此他的詩與詩學有相當?shù)那f嚴感與悲劇性。他說:“所謂的當代性是以縱軸(永恒的時間,暗示橫亙歷史而長存的本質)牽引橫軸(當代時間)來銘記詩人的存有?!薄懊鎸Ξ敶绱说娜松?,詩行中所留下來的‘苦澀笑聲變成這個時代的重要標記,這些標記在時間中凝結成當代詩人的五官和身影?!?/p>
綜之,在簡政珍《失樂園》里,“蛇”從詩人的“后花園放逐”,再竄入密爾敦《失樂園》中,“尋找角色”——我們得以略窺此詩是藉由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的形式,讓“后現(xiàn)代”精神貫穿全詩。
(編注:本文作者為臺灣彰化師范大學國文系副教授)
·責編 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