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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勛說故事(三篇)

2003-04-29 00:44:03
臺港文學選刊 2003年8期
關鍵詞:田氏女巫莊子

蔣 勛

薩埵那太子與虎

“有王名曰摩訶羅陀,修行善法,善治國土,無有怨敵?!?/p>

《金光明經》中的摩訶羅陀,是一個如此平凡的國王。他治理國家按一般常規(guī),平易近人,不與人結怨,沒有仇敵。

這個有德行的國王有三個兒子,據(jù)說都十分出眾,佛經上說他們長得“端正微妙,形色殊特,威德第一”。

第一太子名叫波那羅。

第二太子叫提婆,第三太子———最小的,叫做薩埵那。

三位太子都在少年時吧,時時在園林中游戲,追逐尾羽燦爛的孔雀,攀爬到白象的背上,用玉石敲擊那又長又白的象牙。

三位太子都在少年時,在花開爛漫的樹下,也會感傷沉思,仿佛時光與春天使他們戀愛起自身,有了憂愁。

故事發(fā)生的那一天是這樣的———

波那羅不知道為什么,在游戲中停了下來,他愁苦的臉使額冠上的寶石都黯然了。

他的兩位弟弟———提婆和薩埵那,詫異地圍攏來。

“哥哥,你怎么了?”提婆問。

“我不知道———”波那羅蹙著額頭,仿佛在回憶一件可怕的事:“我剛才頭一暈,好像所有園里的花都謝了,全部剩了枯枝,爹爹住的宮殿倒塌了,有狐貍和蛇在里面竄跳做窩———”

“你做夢了?!碧崞懦靶Φ卣f。

“不,不是夢。只是一剎那,可是千真萬確。巨大的石柱都斷裂了,碎成粉一般,無邊無際地撒下來,我大叫……”

波那羅竟哭起來了。

提婆并不十分了解哥哥所說的怪事,但是,他被波那羅從來沒有過的驚怖恐懼的表情嚇壞了。這是平日十分驍勇的哥哥———從小被父親訓練著,可以挽大弓,奔逐于獵場,射殺兇猛虎豹的波那羅太子啊。

波那羅頹弱地坐在花樹下,呆呆地拾起一朵猶自艷紅的落花,仿佛不相信,捧在手心上,湊近了看:

“它剛才變黑了,枯干了,發(fā)著臭味……”

提婆被哥哥的話語和情緒感染了,他想起宮里新聘來的老師所說的有關世界幻滅的情景。

提婆挨著波那羅坐下,把頭依靠在哥哥的腿上,眼中淌下淚來。他忽然想到母親,想到父親,以及偷偷眷愛的宮里的一個女仆。

“啊,哥哥啊———如果是老師說的幻滅呢?”提婆這樣問著。

“可怕啊,只是一剎那,什么都沒有了?!辈橇_還在他巨大的驚悸中,并不一定是回答提婆的問題。

“如果真的是幻滅,我并不可惜自己的身體。只是,要離開親愛的人,心里憂愁啊!”

“我于今日,不自惜身。”

“但離所愛,心憂愁耳?!?/p>

波那羅的驚懼,提婆的憂愁;波那羅對己身毀滅的恐懼,提婆對離棄親愛的憂愁,使原本可愛可樂的山林的游戲變得無趣了。

三太子薩埵那不能了解哥哥們的恐怖與憂愁之心,他依然無邪地說:

“不要害怕啊!也不要愁苦煩惱??!

“你們看,這樣寂靜無人的山林,多么美好啊,不是人人都應當覺得歡喜嗎?”

薩埵那慫恿兩個哥哥繼續(xù)到山林深處去游玩。

波那羅和提婆對恐怖與憂愁也都沒有辦法,就答應了弟弟的請求,騎上馬匹,并轡馳進森林中去了。

薩埵那轉過一片榆樹林,樹葉窸窣作響。

他靜靜聽了一會兒。仿佛聽到了寂靜中最寂靜的一種聲音。起初是空無一物,是全然的死寂,可是后來卻是風聲,葉子的窸窣,蟲子們啃食谷粒,蝴蝶飛張翅翼———

啊,真是靜極了,那靜中,原來泉流水涌,仿佛喜樂的聲音,從大海中波騰而起。

薩埵那的坐騎嘶叫了一聲。

薩埵那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一絕壁懸崖上。

他離兩個哥哥已經很遠了。

薩埵那回憶一下方才經驗到的那靜的喜樂,不自禁微笑了。

“啊———”

薩埵那聽到哥哥的叫聲時,發(fā)現(xiàn)兩個哥哥也已趕上,并且就在不遠的一處絕壁上向下觀看。

“什么呢?”薩埵那問道。

“來看??!有老虎?!碧崞畔蛩惺?。

薩埵那移近去看,果然懸崖下有一只大虎、七只小虎,一動不動地伏在地上,仿佛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了。

“是怎么回事呢?”提婆問波那羅。

波那羅皺了一下眉頭說:

“這母虎生了七只小虎,沒有食物吃,已經餓得奄奄一息了。”

那七只剛生的小虎嗷嗷著,還努力試圖從母親的肚腹下吸一點乳汁。但是,那母虎不知多久沒有食物,陷在絕境之中,已經皮包骨頭,肚腹早薄成兩片了。

那些眼睛都還未睜開的小虎,蹭磨著,擁擠著,步履維艱,也都眼看著要空乏餓斃了。

“哥哥,怎么辦呢?”薩埵那靜靜地看著波那羅。

“如果母虎餓極了,找不到食物,就會一一把親生的七只小虎吃掉。”

波那羅有點厭煩弟弟的發(fā)問,但是,還是據(jù)實回答了。他在一剎那間,仿佛又看到了天地的傾覆,宮殿倒塌,樹上爛漫的花一一枯萎變黑,掉落地上。

“這虎,要吃什么呢?”薩埵那又問一句。

“這虎,要吃新熱的肉血?!辈橇_說。

薩埵那聽到一片窸窣的風聲在樹葉間走過,仿佛泉涌水流,他又聽見了自己內在如此安靜喜樂的聲音。

“哥哥?!彼_埵那說,“我們誰能給老虎吃呢?”

“我們誰能給老虎吃呢?”

波那羅被弟弟的話嚇了一跳。

提婆以為薩埵那不該在這么悲哀的事情上還說笑話。但是,他是極聰明的,便假裝用冷靜的聲音告訴薩埵那說:“這只母虎,餓了很久,又剛剛生產,極需補充體力,想要給它食物吃的人,也許只想給它一只手臂,結果,它兇窮餓極,會把給它手臂吃的人整個吃掉啊!誰能為了一只餓虎,舍了自己的性命呢!”

“一切難舍,不過己身?!?/p>

波那羅忽然想起老師解經時的一句話,因此感到更大的憂苦恐懼,覺得今天真不是一個好日子??!便匆匆督促兩位弟弟轉身回宮去了。

大約是黃昏的時分,薩埵那又轉回那懸崖上,他借口找一種藥草,便與兩個哥哥告別了。

佛經上關于薩埵那在懸崖上決定投身飼虎前的一段記錄奇怪極了:

“我今舍身,時已到矣。何以故?”

薩埵那太子想到的只是極平常的理由。

他想到了平常居住的房子,墻上鑲了各色玉石,有雕嵌美麗的拱形的窗,有長而沉重的絲幔。他又想到了自己穿的衣服,用最貴重的金銀線繡成,是天下最巧的手工,番蓮花的圖案壓著袖邊。

他又想到了吃的食物,有用銀瓶盛裝的糜鹿的乳,有透著麥香的餅,剛剛烘焙,還帶著熱,一小碟一小碟,盛在山曇花襯墊的盤上。那麥餅據(jù)說是驢子拖著巨大的石磨,碾整整十天才得的最細的麥粉制的。

“拖死了一只驢子呢!”諂媚的廚師這樣夸張著。

他又想到了自己填滿鵝絨的絲褥、懸著圓形金邊的紗帳。每天晚上,沐浴之后,宮仆們用香料和著牛乳擦拭他的全身。

他看一看自己的身體,剛剛長成的少年的身體,在最完美的供養(yǎng)里長成如神一般美麗,在國道上行走,便引人贊嘆啊!

“這身體,為什么這樣被愛護著?”

薩埵那這樣想著,這是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

“處之屋宅,又復供給衣服、飲食、臥具、醫(yī)藥、象馬、車乘,隨時將養(yǎng),今無所乏,而不知恩?!?/p>

“這是為什么呢?”

他想不通了。這些屋宅、飲食、臥具、醫(yī)藥、象馬、車乘,小心翼翼供養(yǎng)起來的身體,究竟為了什么呢?

而這樣珍貴供養(yǎng)的身體,“不知恩,反生怨害?!?/p>

這樣珍貴供養(yǎng)的身體,有一天,要被無常敗壞,是波那羅說的幻滅的恐怖,是提婆與愛別離的愁惱。

“是身不堅,無所利益,可惡如賊?!?/p>

這是人類歷來最深的厭世吧,竟然用“可惡如賊”這樣的字眼來形容自身。

我們想到“厭世”,便想到一個吃不盡苦頭、對人生絕望的、愁苦者的面容。

但是,薩埵那覺得“是身不堅,可惡如賊”,卻全不如此。他一生沒有任何缺乏,從沒有過挫折不如意的事,而且,他也一點不曾愁苦過。

這也許是印度原始佛教真正的秘密吧,把身體看作是腐臭的癰疽,是病痛,是充滿怖畏與苦惱的東西,才有了薩埵那太子一念的舍身吧?

薩埵那太子的“舍身飼虎”對中國人來說是很難理解的。中國人的“舍生”,是為了肯定生命有更高意義的追求,印度的“舍身”卻是對生命意義全盤的否定。

世界上有比薩埵那太子更虛無的對待生命的態(tài)度嗎?我想,是沒有了。

“若舍此身,則舍無量癰疽、瘭疾、千年怖畏?!?/p>

薩埵那又聽到那葉間安靜的風聲,他喜悅地微笑了,覺悟了此身如賊,而今,竟可以積極對付這賊了。

他縱身一躍,從懸崖上躍下。

一剎那,泉涌水流,空中有窸窣叮當?shù)穆曇簟?/p>

他覺得自己像在飛翔,好像在空中停了很久!

然后,他撞到了巖石,折斷了手臂、雙腿,額頭也破了一塊。斷裂的肘骨像鋸齒一樣撕拉著他的肌肉,他感覺著一種痛,火燒一樣。

他勉強睜開眼睛,額頭的血使他看不清楚,但是他依稀看到那母虎與七只小虎就在不遠的地方。

他閉上眼,等待它們啃食自己。波那羅和提婆都認為這虎餓極了,碰到人,絕無幸免的了。

但是,奇怪,等了許久,并不見虎來。

薩埵那太子又掙扎著爬起來。他斷折的手臂已腫脹到像腿一樣粗,炙熱發(fā)燙。

那母虎原來已餓得無法移動,雖然有心要來吃人,奈何連站都站不起來了,只能眼睜睜看著眼前一塊肥肉。

薩埵那太子著急了。他的雙腿沒有一點行走的可能,手臂也不能使力,他試著用滾的,但似乎連腰也因為太重的摔傷,完全無力。

他好像更確切知道“是身不堅”的意思了。

最后,他勉強扯到一根靠自己近旁的枯樹枝,利用樹枝尖銳的一端,刺開了喉部血管,讓血液汩汩流出,他又用樹枝疏導了一會兒,使血流向母虎。

那母虎看到血流到面前,便伸舌吮吸。一直到這血重新使它恢復了體力,便站起身來,走去把薩埵那太子吃掉了。

據(jù)說,等波那羅和提婆再趕回來時,懸崖絕壁下只剩了一堆干凈的白骨了。

佛經里這一段記載恐怕是很難理解的吧。

特別是對充滿“人本”思想的中國人,薩埵那太子的舍身飼虎是荒謬而不近人情的吧。

自從唐代以后,薩埵那太子的故事被中國人排斥,逐漸湮沒了。

但是在北朝的三百年間,卻是很流行于中國的民間。敦煌的壁畫里,也常常以此為主題畫成巨幅的壁畫。

生命里的荒謬,不合情理,是不是曾經使人大徹大悟了呢?

我不知道。

我用小楷練字,抄了《金光明經》這一段“舍身品”。心想,只要對生命還有一點眷戀貪愛,是很難理解薩埵那的故事的吧。

而那古老恒河流域厭世至深的民族,竟留下了這樣聳人聽聞的傳說,使人在富裕安樂中,忽然惴惴不安起來了。

我能夠理解的還只是波那羅和提婆,而不是薩埵那,他的喜悅安靜,竟是可能的嗎?

吹笛者漢斯

不知道城里為什么突然來了這么多老鼠。

它們東鉆西鉆,嘬著尖尖細細的嘴,躲在陰暗的角落??桃馊フ沂钦也坏降?。可是猛一回頭,就看見一個黑影,“咻”地一下,竄過街去,溜得無影無蹤了。

最早發(fā)現(xiàn)“鼠患”的是H太太,新聞界目前提到“鼠患”一詞,一定要提到她。

H太太是一個面包店的老板娘,四十多歲,有一點肥胖。在年過四十以后,她忽然對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覺得年華老去,姿色全無。而終日與面包為伍,脾氣也變得異常暴躁易怒。

敏感的鄰居都發(fā)現(xiàn)了,并且有人發(fā)誓說,看到H太太獨自一個人,躲在一個陰暗的墻角,聲色俱厲地斥責一塊玉米甜面包,把那面包當成人臉一般打起耳光來了。

發(fā)誓的人說:“……玉米面便紛紛從‘人臉上掉落,一地都是。”

H太太的詭異行徑從此被四鄰左右在私下傳揚開來。

四鄰稱呼這種不可解的異常行為為“更年期”。但是,也有人辯稱“更年期”應該是五十歲以后才發(fā)生的。

總之,H太太在墻角斥責一塊玉米甜面包的事,很長一段時間,成為城里人們無事時關心談論的重點。

大部分的城市居民覺得H太太的打面包耳光是比正在喧騰的城市議員打架的事更為有趣的。

“打人算什么呢?打玉米甜面包的耳光呢!”一個滿臉青春痘的年輕女裁縫師說。

大家便拿女裁縫師取笑,說H太太如果一巴掌打去,女裁縫師一臉的青春痘便會如甜面包上的玉米,紛紛掉落地上吧。

女裁縫師是一個沒有氣度的女人,短處被人揭揚,扭頭賭氣走了,回去狠狠踢了她的縫衣機一腳。

H太太的“更年期”持續(xù)了不少時日,而且似乎變本加厲,有益趨嚴重的傾向,她不止劈摑玉米甜面包,也開始把一條整段的吐司當成人腿來掐捏。

發(fā)誓親眼看見的人還是同一個人。

經他發(fā)誓之后,大家到H太太的店里購物,都會仔細檢查吐司上有沒有被H太太掐過的指甲痕。

因為又要顧忌會被H太太發(fā)現(xiàn),人們便約好了,三三兩兩提著竹籃進店做購物狀。先由一個人假作與H太太親昵攀談,說些“天氣非常晴朗”之類的閑話。其他幾個人便迅速如做偵探般,細細把一條吐司翻來覆去地察看。

因為H太太,城市居民的生活仿佛活潑了很多,充滿了團結和睦的氣氛。一起商議偵探方式,有組織地進行調查,回來后交換心得報告之類;連女裁縫師也變得隨和大方起來,她甚至義務提供了畫衣服樣子剩下的廢紙,用來記錄H太太逐日的行為。

“四月七日,陰,劈摑玉米甜面包的面頰?!?/p>

“四月十五日,月圓,掐捏法國吐司大腿?!?/p>

女裁縫師畫衣服樣子剩下的廢紙都留有完整的人形,有關H太太的“大事記”便一一逐條詳細地標明日期被登錄在上面。

負責登錄的人是一個退休的小學老師。他戴起老花眼鏡,用路易王朝時代的文體來記事,覺得有一種滿足。年輕的時候他曾經幻想過要做國史館的檔案資料主任的。

這些文件逐一收藏在這退休教員的書房柜子里,上了鎖。每次重要的集會,退休教員才謹慎地取出,用布一層包了,再偽裝成釣具,裝在一只木箱里,攜帶到女裁縫師家。

這些文件后來竟也裝訂成厚厚一大冊,像一本六法全書;大家開會時逐條比對。觀察H太太行徑變化的軌跡,一切都以此為依據(jù),這本書也就被正式稱為“歷史”。

“我們應該以‘歷史的記錄為準?!?/p>

在遇到對H太太行為的解釋上發(fā)生紛爭時,通常退休教員便會一再強調“回到‘歷史”。

女裁縫師和教員是強調“歷史”最力的兩人。這當然是因為記錄“歷史”的紙張是女裁縫師提供的,而退休教員則花了不少精力把“歷史”寫成路易王朝時代的文體。

可是城市居民并不如退休教員想像的那樣有“歷史感”。

他們在“歷史”太多之后,已不耐煩去記憶那繁瑣的紀錄,對于所謂的“路易王朝時代的文體”也開始抱怨了。

特別是后來好像并沒有如“劈摑玉米甜面包”及“掐捏法國吐司”這樣新鮮有趣的事發(fā)生。H太太在墻角對著不同面包及果醬喃喃自語,一次一次重復,雖然退休教員努力在文體上變化詞藻,使事件看來聳動如國家大事,但也已難挽回“歷史派”的頹勢了。

最早對“歷史派”不耐煩的是鐵匠J。他是一個壯碩的男子,平日打鐵練就一身結實的肌肉。在退休教員用文縐縐的路易王朝體寫著“歷史”時,鐵匠J就在一旁喀嘣喀嘣搬弄他粗大的手指。他的指節(jié)巨大如核桃,一經擠壓便發(fā)出喀嘣喀嘣的聲音。退休教員不得不停止他精致的書寫工作,抬起他花白細小的頭,注視著鐵匠J氣鼓鼓的胸膛。鐵匠J是連冬天都裸露胸膛的,胸口一撮倒長的黑毛,像一把豬鬃的刷子。

鐵匠J是精力旺盛的典型。他不耐煩退休教員的“歷史”,他喜歡“事件”。他看著退休教員喃喃念著他的“歷史”時,就忍不住想把那花白細小的腦袋放在鐵砧上,像鍛煉一塊鐵一樣,“砰”一下,打得扁扁的。

所以,當H太太發(fā)現(xiàn)老鼠時凄厲的叫聲傳過了幾條街,鐵匠J是第一個趕到現(xiàn)場的。

H太太像美女一般暈倒在鐵匠J壯實的懷里。攝影家R拍到了這張照片,這成為后來各雜志、報紙、電視爭相采用的資料。攝影家R便成了名,得到該年度的新聞報道攝影大獎,在胸前戴了一枚勛章。

H太太和鐵匠J都時時上電視,被各報章雜志采訪,不斷說明當時的情景。

H太太當時其實是在搜尋H先生的口袋。自從對斥責玉米甜面包厭煩之后,H太太便懷疑起H先生對她的忠實來。她覺得年華老去,姿色全無,H先生是很可能移情于其他女人的。這些胡思亂想使她開始尋找一些蛛絲馬跡,諸如襯衫領口上的紅印、內衣上的一根女人發(fā)絲等等。

H先生其實是冤枉的。他是一個老實的面包師,從早到晚,忙著揉面、和面、烘焙面包,并沒有什么多余的時間去想其他的事情。

入夜以后,H先生呼呼大睡,H太太便躡手躡腳從床上起來,翻看H先生的衣物。因為燈光昏暗,H太太分辨不清H先生做面包時不小心沾在領子上的一小塊番茄醬汁。那赭紅的印痕,顛來倒去地看,真像一個女人的唇形;而且是嘬著嘴親上去的。H太太模擬了一下形狀,以便確定她的推測。

她有一點發(fā)怒,又有一點自傷,在復雜的情緒中感覺著生命的沮喪與絕望時,正無意識地伸手到H先生的褲袋中去檢查,不意卻摸到一堆軟綿綿的東西。她還沒有完全領悟過來,那一堆東西已經狠狠在她指尖上咬了一口,吱吱叫著從H先生的褲袋跑出,沿著H太太的手臂,一、二、三、四,一大串老鼠飛奔而去。

“啊———”H太太發(fā)出她有生以來最凄厲悠長的一次驚叫,便暈厥過去了。

之后便是她倒在鐵匠J的懷中,被強烈的鎂光燈閃光刺激驚醒,改變了她一生的命運。

她變得很忙碌,常常要接受別人采訪,也便開始注意起自己的打扮服飾。用一條紫色的緞帶在頭頂扎了一朵大花,并且對著自己做了幾個不同微笑的表情,以確定她以后在電視上出現(xiàn)的形象。

H太太很巧妙地掩蓋了她搜查H先生褲袋的情節(jié)。即使在被老鼠驚嚇暈厥之后,她依然幾乎是本能地回答新聞記者的采訪說:“我當時正要把H先生的臟衣褲拿去清洗……”

她并且哽咽地哭泣著,使人覺得這是一個日夜操勞的婦人的無妄之災。一些婦女的團體甚至因此在她們所屬的雜志發(fā)表了一篇社論,嚴厲指責H先生對妻子的虐待。H太太連入夜以后還要為家務勞累,“而H先生呢?H先生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呢!”這是社論結尾的一句,有力地打擊了新女性主義所唾棄的男子。

“而H先生呢?H先生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呢!”

這句鮮明有力的警句,變成了流行的口頭禪。在H太太及鐵匠J成為城市新聞的英雄時,H先生便被描述成一個懶惰、自私、懦弱的丈夫。

“為什么H太太暈厥時是倒在鐵匠J的懷中,而不是倒在H先生的懷中呢?”

另一本以中產階級知性為號召的雜志,在不久之后提出了這樣一個新的論點,使H太太發(fā)現(xiàn)“鼠患”的事件再次被掀起了高潮。

“為什么H太太暈厥時是倒在鐵匠J的懷中,而不是倒在H先生的懷中呢?”

這本雜志以跨頁處理攝影家R的這張名作,H太太依然如美女般躺臥在鐵匠J壯碩的懷中;同樣一張照片加了如上那樣一句醒目的警語,看來就似乎別有蹊蹺,引起了城市居民新的興奮和猜測。

H先生是整個事件中最可憐的犧牲者。他自此便蒼老了。每天無精打采,隨便揉幾個面包,丟在爐中。有時也忘了開火,卻在一旁失神呆坐著,把自己的手指頭從左數(shù)到右,又從右數(shù)到左,好像少掉了一個似的,可是,數(shù)來數(shù)去,還是十個。

H先生后來認識了一個叫漢斯的青年,便開始釣魚了。

漢斯穿了一件小羊皮的外套,袖口有一些線穗,下面是麻布的褲子,窄窄的,一雙小皮靴。他不說話,依靠在面包店的門口,看著亂七八糟的一個店和亂七八糟的H先生。

“嗨!”漢斯向H先生招呼。

H先生看了一眼,以為是來買面包的。

“去釣魚吧!”漢斯說。他拿出一根竹笛,嗶嗶剝剝吹奏起來,H先生就起身隨他走去海邊釣魚去了。

H先生以后每天傍晚就去釣魚。他還向退休教員借了釣具,可是退休教員糊里糊涂,把偽裝成釣具的那一木箱的文件交給了H先生。

H先生打開木箱,看到扉頁上寫著美麗的花體字,用蘸水筆細細描過,是“歷史”兩個大字。

紙頁有些泛黃,上面留著一些奇怪的人的身體的形狀。H先生逐頁翻了一下,不知道為什么退休教員要交給他這么一本書,說是釣具。

書頁被老鼠咬掉了許多地方,有點殘破不全。但是逐條中似乎都有“面包”、“吐司”等等字樣,H先生便以為是退休教員的食譜,又重新放回到木箱去,隔日就歸還了。

“鼠患”越來越嚴重。它們甚至不再躲躲藏藏,卻公然出沒于城市四處。連市長就職典禮的宴會上,它們也成群擁來。在市長冗長的就職演說進行時,一排一排坐在餐桌前的貴賓們便眼睜睜看著老鼠把一桌豐盛的菜肴吃得精光。當市長演說完畢,說到“請各位貴賓欣賞我們豐盛的美食”時,那些飽脹著肚皮的老鼠正相互扶持著一一離開餐桌,在潔白的餐桌臺布上留下小小的腳印,像一些美麗感傷的小花。

H太太和鐵匠J被他城邀請,在電視上解說“鼠患”被發(fā)現(xiàn)的情景。新聞記者依然俏皮地調侃H太太說:“為什么你是暈厥在鐵匠J的懷中,而不是在你先生的懷中呢?”

H太太便用鏡中練習好的微笑回答。她想,這微笑中有女性的矜持、嬌羞,和不可解的神秘。果然,屢試不爽,她這樣一微笑,在場觀眾都爆起哄堂大笑,連電視旁的觀眾也樂不可支呢。

H先生還是去釣魚,用漢斯為他用竹枝做的一把釣竿,每天傍晚以后,便坐在一塊固定的巖石上,把釣線垂到水中。

漢斯有時和他同去,也坐在另一塊石塊上,吹奏他的短笛。

但是,“鼠患”逐漸蔓延到海邊來了。H先生傍晚時到海邊,必須用腳驅趕開纏繞到腿上來的老鼠了。

一日,H先生憂慮地問漢斯:是否還有安靜的沒有鼠患的海邊?漢斯笑著沒有回答。

那個夜晚,月光亮冽,像水一樣。

H先生坐著睡著了,手中卻還握著那枝釣竿。

他看見漢斯從石塊上起來,走回城市。漢斯走路像舞蹈一樣,金色的發(fā)卷在頭上紛披,衣袖上的線穗也隨風飛揚。他拿出了竹笛,放在口邊吹奏。

在一路走向城市的路上,吹笛者漢斯的笛聲引來了大街小巷的老鼠。老鼠與老鼠頭尾相銜。后面一只咬著前面一只的尾巴,連成一條長長的隊伍,比市長就職時的游行儀隊還要長。

老鼠們像夢游一樣,隨著吹笛者漢斯走了。它們在月光下的城市中繞了一圈,又折回到海邊;在黎明將來H先生蘇醒之前,漢斯帶引了成千上萬的老鼠在海邊消失了。

據(jù)說,那晚的月亮像用剪刀剪成的一個圓圓的銀片。女裁縫師、退休教員都沒有睡。他們躺在床上,從窗口望出去,看到成千上萬的老鼠,頭尾相銜,像舞蹈一樣,隨著吹笛者漢斯在城市街道上行走。

“一群夢游的、舞蹈的老鼠?!?/p>

退休教員忠實地記錄著他的見聞,他的文體越加洗練,竟有點像十二世紀格利格雷教皇用的經文體。

但是,可惜的是他無法記錄漢斯的笛聲。這當然是“歷史”最重要的部分,可是,什么樣的笛聲呢?他竟完全無法記憶。

他也試著問了女裁縫師、H先生,卻都沒有結果。H太太和鐵匠J當時正在他城做訪問,他們甚至不知道“鼠患”已經絕跡的事,當然更無從問起。

退休教員憂郁沮喪,覺得他的“歷史”欠缺了最重要的部分。

他便在每個月圓的晚上,推開窗,瞭望著月光下空空的城市,盼望再一次看到吹笛者漢斯和他的老鼠們,而那時,“我必定不能遺漏記錄他的笛聲??!”退休教員這樣提醒自己。

他便在死去之前,連續(xù)看了一百七十八次的月圓,以及月圓時安靜寂寞的城市風景。

大劈棺

“霍”的一下,田氏從夢中坐起來,兩眼發(fā)直,額上冒著冷汗。

她的眼睛是細長的單鳳眼。眼泡鼓鼓的,長而微微上挑的眼角,斜向兩鬢。從眉心往下,小巧的鼻子,在鼻準的地方往內一收,匯成人中到唇角豐盈的弧度。

然而,今天這唇角露著凄怖的表情。

田氏愣坐了一會兒,回想了一下夢中的景象。

滿月,瀑布一樣的月華流瀉在大地上。

這是一個荒涼的村落,原來繁榮富裕過,可是一次地震,毀壞了所有的房舍。

冷靜的月光照著頹圮的城垣。

烏鴉棲止在枯樹枝上。

田氏頭上抹了一把鍋灰,口中咬著一撮頭發(fā),右手高高舉起亮晃晃的一把大鋼刀,穿過荒涼如死的村落,徑奔丈夫的墳地而去。

奇怪,掩埋過的墳地不知為什么被刨開了,一具看來猶新的棺木坦然赤裸裸暴露著。

田氏咬一咬牙,心一橫,一刀劈下去———

“怎么會做這樣的夢呢?”田氏一身給冷汗?jié)裢噶?,手中還拿著沉甸甸的一把鋼刀。

田氏的丈夫是一個癡5哪兇櫻他姓莊,因為憨傻,到了四十歲,猶天真如孩子,被人愚弄,當開心的對象。

人們笑稱他為“莊小子”。所到之處,多有孩子跟隨嬉鬧,叫著“莊小子”、“莊小子”,叫久了,便自然簡化為“莊子”了(這個“莊子”與夢見蝴蝶那一個莊子不是同一個人)。

莊子經營木材,從附近丘陵地砍伐櫟樹,取去樹皮,截去小枝,鋸成七尺長一段,用刨子刨光,供人買去做屋子、門窗、桌椅等等。

天氣好的時候,常??匆娗f子坐在有陽光處,兩腳踏著一根樹干,用刨子細細刨著樹干表面。刨子過處,便卷起一片薄薄的木皮,像花一樣卷起來,透著陽光,可以看見一圈一圈樹皮細致的紋理。

莊子喜好唱歌。一些流行的俚俗歌謠常常在口中哼唱。并不成腔調,有時反反復復也就只是一句。

田氏挽起頭發(fā),提了桶去取水。從堤岸上一步一步走到河邊。踏在一塊石頭上,彎下腰,“碰”的一聲,把桶打橫,嘩啦嘩啦汲滿一桶水。等汲滿了,再使力,將桶拉起來。各在扁擔兩端掛一桶,挑在肩上,喀吱喀吱搖搖晃晃走回家來。

村里的人大多忙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忙著田事。一年到頭除草做田,引渠水灌溉,插秧收谷,除蟲下肥,總有忙不完的事。

田氏是一個好脾氣的女人,對于村民喜歡拿莊子開玩笑,也并不以為忤。

莊子不善于家事,除了刨木伐木,家里洗衣服做飯一概由田氏料理,田氏也不以為繁瑣。莊子笨拙,有時幫忙擺一下碗筷,把碗打碎了,田氏也只是笑著在他頭上敲一下,罵一聲“傻小子”,拿掃帚畚箕,把碎片收拾了,另拿碗給莊子盛了飯。

莊子唱不成曲調的歌,坐在陽光下刨木頭。田氏挑一擔水從河邊回來,站在小坡上,把桶放下,歇息一會兒,舉起袖子,擦一擦額上的汗??匆娮约旱男∥荩匆姄u晃著腦袋唱歌的丈夫,看見走來走去無事的雞和鴨,一切都很好。田氏細看一看這圓頭圓腦一天到晚笑著的丈夫,也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但是,這都是大地震以前的事。

大地震的來臨是大家都沒有預料到的。

村里原來供有一女巫,胖胖的身體,坐在廟壇上,臉上涂了紅藍各種顏色。在村民們忙于各種農事或手工時,這女巫則在神壇上用蓍草排列各種圖樣。她知道村中每一個居民的生辰八字,用八根蓍草做各種排列以預知每人的吉兇禍福。

女巫日常的工作就在于把所得的吉兇告知村民。得到吉相的人,必須準備豐富的食物以酬神,女巫代表神明,把食物一一吃完。得到兇告的,必須供奉銀錢,按兇事程度繳納不同數(shù)目的香油錢,以求逢兇化吉。久而久之,這座神壇就成了村子里最華麗富有的一處所在。

通常遇到村子中共同的大事,蓍草排列法就不發(fā)生作用。必須由村中有地位或年長的數(shù)人,組成進香團,在神壇前求告女巫。女巫按事例大小指定應供奉銀錢糧谷若干。雙方議訂完畢,女巫才從她豢養(yǎng)的水池中取出一只烏龜,對烏龜喃喃念著咒語。烏龜有時把頭伸出來,看看發(fā)生了什么事。正巧面對面看見一張胖胖的女巫的臉,對著它張嘴吐舌,說一些聽不懂的話。烏龜嚇了一跳,便趕緊又縮回殼中去了。

女巫念完咒語之后,把這只已經嚇壞了的烏龜放到一只鐵鍋里,下面加上大火。女巫繞鍋祈禱,火光熊熊。烏龜被烤炙,頭與四肢都伸出殼外,四處攀爬求生,不久也就頭臉焦黑地死去了。

烏龜死后,女巫將它從鐵鍋中取出。將龜肉用鐵鉤之類的工具剔除干凈,剩下龜殼,在上面用刀刻了卜問的事,記上年月日,鉆了孔,再拿到火上烤。鉆孔的龜殼上便出現(xiàn)了裂紋,女巫依裂紋形成的方向圖樣,向大家布告神明對這件事降下的吉兇。

這種龜卜的方法因為太復雜,所以通常不用在個人小事上,只有遇到天災、戰(zhàn)爭等等有關全村生活的大事才用這種龜卜法。

這次大地震,是歷年來最大的一次天災,但是,女巫卻并沒有預測到。

倒是癡5淖子,在大地震前幾天,忽然特別地不快樂起來。

田氏看莊子沒有了笑容,憂慮地呆坐著,以為他生了病。田氏試了他的體溫、呼吸、脈息,一切都如常,并不像生病的樣子。田氏便趴在莊子胸口,聽了一會兒心跳,心跳也如常,是一顆飽滿如四月蛙叫的心臟。

田氏找不到莊子失去笑容的原因,但是她又本能覺得有災難的征兆,到了沒有辦法時,只好跑去神壇,求告于女巫。女巫排完蓍草后,說神明的確降災莊子,因為田氏大白天把頭親昵地俯貼在莊子胸口,做出猥褻的動作,使神明發(fā)怒了。

“不對啊!是他不舒服在前,我才趴在他胸口聽心跳啊,而且……”

田氏還沒有分辯完畢,女巫便氣得哇哇大叫,把一根一根蓍草折斷,抖動著一臉胖胖的肉,向田氏念起咒語來了。

田氏看見水池中的烏龜也都縮起了頭,不敢動彈。知道爭辯下去也無結果,便嘆了一口氣,沮喪地走回家去。

沒有幾天,大地震就發(fā)生了。

一片墨黑,黎明還遠,大地忽然搖動了起來。

莊子從睡夢中驚醒。他看見幾道爍亮的閃光劃空而過,在一彈指間的閃光中,他看見山岳傾倒了,河里的水像一匹布一樣飛揚起來,大地裂開了巨口,吞噬了幾間房舍。

四周有男女哭叫的聲音。田氏緊緊抱住莊子,嚇得說不出話。

當劇烈的搖動暫時停止時,鄰近男女哭叫的聲音更大了。有人似乎努力推開傾倒的門窗,從堵塞的瓦礫中逃出來。

哭泣的聲音、受傷者哀嚎呻吟的聲音、呼叫親人名字的聲音……莊子坐在黑暗中聽了一會兒,默默流下了眼淚。

“我們逃吧!”

田氏在黑暗中跌跌絆絆,一地都是散亂的鍋碗家具。她好不容易摸到門邊。幸好,門還未曾堵死。田氏打開門,探頭看了一下,雖然依舊墨黑一片,借著一點天光,還可以看清一點山和房宇的輪廓。

“快??!我們出去吧!”

田氏再回頭呼叫莊子時,地震再度來了。這次更加猛烈,好像剛才只是預告,這次是徹底要毀滅了這村鎮(zhèn)。

橫向的搖動間雜著上下的顛覆,大地被擠壓扭曲,發(fā)出如骨折般喀喀的聲音,墻壁迅速傾倒了,屋頂重壓下來,發(fā)出轟然的巨響。

許多處因為劇烈摩擦發(fā)生了大火,火光熊熊,照著一片凄怖的景色。

地震持續(xù)了一段時間,從猛烈到緩和,仿佛要確定所有該坍塌的都坍塌了,才從緩和的搖晃中慢慢靜止了下來。

地震靜止以后的安靜特別地靜。像死過以后的蘇醒,像天地剛剛重新被創(chuàng)造過,一片煙霧在慢慢流蕩。等煙霧消散了,透露出光,透露出山和水,透露出大地,大地上的瓦礫和廢墟。

然后黎明終于來了。

最早的聲音是雞啼。那雄赳赳的大公雞,飛到已成瓦礫堆的頂端,向東方看了一會兒,看到山后透出了亮光,便拍了一拍翅膀,伸長了脖子,喔喔啼叫了起來。

那聲音清亮激越,是噩夢后新生的歌唱,此起彼落,四處的雞啼紛紛響應,大陽升起來了,在一片雞啼聲中視若無睹地君臨著這災難后的大地。

田氏也慢慢醒了過來,她被橫倒的梁木打中,暈了過去,但是,也所幸這梁木,架住了繼續(xù)坍塌下來的屋頂,使她逃過了死亡。

她從瓦礫中爬起來,一身瓦片土屑,匆匆四處翻看一遍,尋找她的丈夫。

莊子卻不幸死了,身上并沒有一點傷,臉上看來比平日還安靜,像睡著了一樣。

田氏起初以為他是嚇暈了,撫著他的手叫了幾聲,不見有反應,她才趴在莊子胸口上聽了一會兒,那跳動如蛙鳴的心臟停止了,一點聲音也沒有;她又試了鼻息、腕脈,一切都停止了,田氏才著了慌,撫尸大慟起來。

田氏的嚎啕哭泣持續(xù)了幾天,日夜來臨她渾然不覺,也不渴不餓,坐在瓦礫堆中,披頭散發(fā),一遍一遍撫拍莊子的身體,每一處都重新看過了,又把一生的恩愛小事重新細想一遍,哭了又哭,最后無力了,哭泣變成了衰弱的嚶嚶之聲。

其時四野都是哭泣親人的嚶嚶之聲;哭泣丈夫、妻子,哭泣父親、母親,哭泣兄弟姐妹,哭泣子女親友,大地震過后的土地上,瓦礫中一片哭泣之聲。

哭泣過后,田氏走到鄰近幾家人家中,彼此安慰了一番,開始收拾整頓殘局;立起傾倒的棟梁,扶正門窗,灶里燃起了柴火,米缸中掏出米,到河邊汲水,準備做飯了。

地震的原因,在災情稍稍平復后開始在村民口中猜測議論起來。

傾向于理性的一派,相信科學的分析,開始研究地質與土壤、山脈與河流的關系。察看了幾處沒有坍塌的屋宇,記錄了建筑抗震的原因,撰寫了一份厚厚的報告書。這一派的領袖人物是楚國流寓此地的一個王孫,平時大家就叫他楚王孫。

另外一派著重于社會福利工作,他們組織了互助會,了解每一戶受災的情況,對災后食物的分配、尸體的處理、傷患的照顧做了詳細的安排。田氏在心情平復之后便成了這一互助會重要的領導人物。

但是,在女巫的神壇附近,地震的原因有著不同的說法。

女巫認為地震的原因明顯來自于神明的發(fā)怒。她敘說了一些村民不敬神,怠忽供奉的實例,并且揚言如果村民不改變對神明的態(tài)度,災難還會再度來臨。她宣告神明已明示將以一種不可抗拒的疫病懲罰村民,使村民相互傳染,直到全村毀滅為止。

新的恐懼重新籠罩著村落。

許多人原來屬于楚王孫的調查小組的,因為被女巫恫嚇,便丟下了測量的工作,跑到女巫神壇前祈禱。也有原來與田氏一起到各地煮粥賑災的,也受到女巫恐嚇,便把家中僅余的米供奉給女巫了。

神壇被重新修建了起來,在一片瓦礫的村落中,不成比例地高聳著。女巫便高高坐在神壇上,她的恫嚇顯然比楚王孫和田氏更具實際的威力,逐漸擁有了大部分村民的信仰。

女巫除了臉上涂抹各種鮮艷色彩之外,還新制了飾有羽毛和虎牙的帽子與衣服,都用最好的絲繡成,光是一件上衣就必須用到一千八百零七顆蠶繭。

女巫自知取得了勝利,村民都震懾在她所散布的災難恐懼中,便開始施用手段,把民眾對災難的情緒導之于她所憎恨的人身上。

那些測量建筑結構、做抗震紀錄的人,顯然對她的神明發(fā)怒論大有威脅,她便傳神諭,加他們以侮慢神明的罪,有些被綁在神壇四周活活燒死了,他們的領袖楚王孫也連夜逃回楚國去了。

女巫第二個要除去的敵人自然是田氏了,這不僅因為田氏成為社會福利派的領袖,在糧食分配上與女巫有了實際的沖突,更重要的,大地震前田氏對女巫的爭辯,惹惱了女巫,這個仇她當然遲早是要報的。

田氏是一個簡單的婦人,并沒有想那么多,所以當女巫傳下神諭,指明田氏即神明降災的主因時,連她自己都吃了一驚。

被女巫煽動的群眾立刻逮捕了田氏,將她捆綁起來,送到神壇前。

女巫當眾作法,扶乩顯靈,畫出神符。女巫一一宣告,指出田氏某年某月某時,與莊子在白日猥褻,觸怒神明,招致大災等等。

田氏被綁得連呼吸也透不過來,看著眼前一批瘋狂的群眾憤怒地向她叫囂,也有人向她臉上吐痰丟石子。

有關田氏道德的問題被討論了好幾天,由女巫召集的一個審查委員會,包括村中的長者、知識分子,共同詳細勘察,最后定罪,將田氏處以活活封閉棺中的酷刑。

從定刑到執(zhí)刑,時間非常短,女巫早已準備好一具牢固的棺木,將田氏硬塞進去,蓋上棺蓋,便砰砰砰砰,把棺蓋用五六寸長的大鋼釘在四周釘死了。

田氏在被封死的棺木中窒息加上恐懼,昏迷中做了一夢,竟然是自己額上抹了鍋灰,口中咬一撮頭發(fā),手上高舉亮晃晃一把大鋼刀,徑奔荒原墓場而去,她一刀劈下,莊子“霍”的一下從棺木中坐起,哈哈大笑,攜了田氏的手一同升天而去了。

事實上,大劈棺結尾這一夢也只是臆測而已,因為女巫后來傳諭不準任何人談論有關田氏、莊子或楚王孫的故事,這項禁令延續(xù)了很久,大家懾于女巫的威力,有關大劈棺的真正情由也便眾說紛紜,沒有定論了。

(選自《新傳說》/ 臺灣聯(lián)合文學出版社)

·責編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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