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欣久
我記事的時候,父親不到40歲,可那時我覺得他已經(jīng)很老了。因為他的前額上已有了淺淺的印跡,頭頂謝成了列寧的模樣,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只能從外表去感覺人。如今我父親已是88歲的高齡,我也已過天命之年,可我卻覺得父親依然年輕。盡管他只剩下一顆牙齒,而且堅決不肯配假牙,“列寧頭”上的頭發(fā)更加稀少,并且全部改變了顏色。因為他對這個世界仍充滿了關(guān)注和好奇,他覺著這個世界太大太大,人到老年仍有那么多書沒讀過,那么多領(lǐng)域未涉獵過,所以在他的書柜塞滿之后,于距床兩尺的地方又碼了張兩米長、一米高的書床。在他回憶往事的時候,從不見他有什么記恨的事與人。他說,凡是自己不喜歡的人都不必留在記憶里,也不必寫成文章論是非短長。他喜歡音樂,并說熱愛音樂的人都有一顆柔和的心。他的笑,很有感染力,眉心特別舒展,像個老頑童。于是,而今有了一定閱歷的我這才明白,只要心靈年輕,歲月終究不能把他變?yōu)槔先恕?/p>
記得兒子剛上大學那年,我與父親聊天時,抱怨兒子玩心太重,不刻苦,依然像個高中生。父親聽了不以為然,并寬厚地笑笑說,慢慢就會好的。一次,我又向他訴說起兒子的不成熟,父親卻似聽非聽,好像有什么心事,欲說又止。最后,他終于打斷我的話,很鄭重地說:“有件事我一直想說,卻一直沒說。你小的時候,我曾經(jīng)狠狠地揍過你。也許你那時太小不記得了,但是我始終沒能忘記。我很后悔,不該那樣揍你,現(xiàn)在鄭重地向你道歉!”
我不禁愕然,不僅因為這道歉是八旬老父向知天命的女兒所為,也不僅僅因為這道歉算來也藏在他心中差不多有半個世紀,讓我真正困惑的是父親打過我嗎?真的動怒打過我嗎?
在兒時的記憶里,慈祥與嚴厲兩個詞都不適合父親,我只覺得父親離我們很遠,因為他的作息時間與一般人不一樣,夜間工作,白天休息。我們只有在吃午飯和晚飯的時候才能見到他,或者他寫東西寫累時,才能跟我們玩一會兒,給我們吹笛子、講故事。就像家長們喜歡偷看孩子的日記一樣,我也喜歡乘他沒起床的時候,到他的書房里到處亂翻。他的書架上有那么多各國童話和民間故事,還有許多關(guān)于自然與動物的叢書,真是好看極了。然而這些書不屬于我,而是父親的資料。他最怕我把他的東西搞亂,所以我每次都要認真篩選,并記住書的位置,然后再送回原處。他還擁有那么多唱片,貝多芬、柴可夫斯基、德沃夏克、李斯特、肖邦……這些名字那時我就不陌生。父親在傾聽他們的時候,很希望能培養(yǎng)起我對西洋古典音樂的興趣,可我直到成人之后才聽懂了音樂巨人們對人生的訴說及傾注的巨大熱情。我的不慧使他有些失望,但從沒使他動過怒,以致打我。
再想下去,倒是想出了父親的許多好處。父親有時比母親更善解人意。記得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一次,門口傳來賣小雞小鴨的叫賣聲,我循聲而去,立刻愛上了那些可愛的毛茸茸的小東西??蔁o論我怎么央求,媽媽都不肯給我買,說我玩兩天就會把小鴨丟在一邊,小鴨子跟了我會餓死。于是我又哭又鬧,發(fā)誓要像朋友一樣對待小鴨子。媽媽拗不過我,只好買了一只。爸爸回來聽說后,立刻說,一只怎么養(yǎng)得活,什么東西都得有個伴嘛!于是哥哥又被打發(fā)上街買回一只小鴨和5只小雞。正如媽媽所說,沒過幾天,這些可愛的小東西就再也引不起我的興趣,我對它們視而不見、不理不睬,而父親卻成了它們最好的伙伴。每當父親寫作累了,會出來給它們挖蚯蚓、喂果皮,甚至與它們互相追逐嬉戲。
50年代末,中國有了國產(chǎn)的黑白電視機,那時,誰家能有一臺黑白電視機可是件了不得的事。院里的一位知名人士最先買了電視機。不知天高地厚的我,每晚吃完飯都要往人家家里跑,即使吃了閉門羹我也毫不在意。我實在無法抵御這鮮活的誘惑,進不了屋,就扒在人家的窗戶上,透過兩扇厚厚的窗簾的縫隙看“無聲電影”。父親知道這件事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兒。他并沒有過多地指責我不懂事,而是用他剛得到的一筆并不豐厚的稿費再加上一部分儲蓄,買了一臺電視機。父親這樣做,不僅是因為不想讓自己的孩子仰人鼻息,還因為他覺得電視代表了當時最先進的科技文化,孩子從中可以開闊視野,學到課本上學不到的知識,所以他肯于咬牙作這樣的投資。
這件事還讓我認識到這樣一個道理,母愛的光輝幾乎是無時無刻不照耀在孩子身上,使孩子感到溫暖。而父愛與母愛相比較,則顯得理性與冷峻,常常是在較關(guān)鍵的時刻才表現(xiàn)出來,所以父愛的光輝常常被母愛的光環(huán)遮住,要品味它,須自己嘗盡人世間的酸甜苦辣。
越想越覺得父親說打過我像是在編一個童話。因為即使是在“文革”,我傷害過父親,做過他認為最殘忍的事,他也沒打過我沒大聲喝斥過我。
“文革”初期,正在上高中的我,不知是應(yīng)該相信黨,還是應(yīng)該相信父親。同學們讓我站穩(wěn)立場與父親劃清界限,母親卻堅定地說父親是好人,好人壞人早晚會水落石出??晌疫€是與姐姐們合寫了一張造父親反的大字報。為表示與父親劃清界限,我決定住在學校不回家。當我把這個決定告訴媽媽后,父親很傷感,他對我說,你還是要回家,如果不想見我,與我劃清界限,我可以關(guān)在我的屋子里不出來,你總還要見媽媽吧,你這樣做,她會不好受的。
不久,北京大破四舊,大刮抄家之風,我想到了父親,他是不會挨過這個厄運的,何況我家有那么多書、唱片,還有鋼琴、花和貓,這些都會被認為是修正主義的貨色,應(yīng)該讓他有思想準備才對??晌矣植辉缸屓思艺f我與父親劃不清界限,就用一張黃紙寫了一張大字報,直稱父親為修正主義老爺,限他在三天之內(nèi)把家里的封資修貨色統(tǒng)統(tǒng)處理掉,否則就帶紅衛(wèi)兵抄家。我趕緊處理了家里的7只貓。
果不其然,造反派們來過了,他們把家里翻了個底朝天。父親感激我及時處理了貓,避免了一幕他最不忍見的悲劇。
可不久,我卻做了一件令他憤怒的事。我把家里的貓遣送后,常有一只黑色的貍貓來舔過去的貓盤子。爸爸一點兒也不嫌棄它,常在盤子里倒些剩飯菜給它??晌也幌矚g這只貓身上不吉利的顏色,特別是它看上去兇頑,令人生厭。一天,我正和幾個同學在院子里玩,黑貍貓又來了。我對同學說:“這只貓?zhí)赜憛挘阉麥缌税?!”于是一個同學撿起一塊磚朝貓砸去,哪知正中它的頭部,那只貓踹了兩下腿便咽了氣。于是我和另一個同學給貓剝皮,開膛破肚,去其四爪,將它燉在鍋里,放上各種調(diào)料,不一會兒,鍋里便飄來陣陣香氣。那時家里很久未改善伙食了。父親剛從牛棚回來,我便向他匯報了戰(zhàn)果,以為會得到他的贊賞。誰知,父親的臉色竟唰地變了,他想發(fā)作,又抑制住了,冷冷地說,今天的晚飯不吃了。說完,他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不肯出來。媽媽回來后,也堅定地站在父親一邊,走進書房,再也不肯出來。我嚇壞了,趕緊把剛出鍋的香噴噴的貓肉送給了鄰居,并主動向父母承認了錯誤。至今我還記得父親說的那句話:“那只貓并沒有妨礙你,你為什么要殺它?亂殺無辜、殘害生命是令人不能容忍的?!?/p>
后來,父親在一篇文章中寫道:“不加區(qū)別地仇恨一切動物,這是一種盲目性,顯示了我們自己的無知。虐待有益的動物,則是一種變態(tài)心理,顯示了我們自己的無力?!蔽也恢赣H寫這話的時候,是否想起了我殺貓的事而有所指;但我也是在有了一定的閱歷后才讀懂這句話的。
那次是父親生我的氣最厲害的一次,但他也沒打我。
回憶了太多太多,想想竟是父親別說對我,就連對小時淘氣的哥哥也不曾動過干戈。父親,你打過我嗎?真的打過我嗎?
父親見我一點兒記不得小時的事,便解釋說,你那時只有兩三歲,所以記不得了。那會兒,你已學會了自己吃飯,卻偏偏要撒嬌,一聲聲地喊著“媽媽喂喂”。我堅決不許你媽媽喂,于是你就使勁地哭,好使你媽媽屈服。于是我火了,狠狠地揍了你的屁股。打完了你,我仍叫你自己吃飯。你說,爸爸,我吃不下了。你一點兒飯也沒吃就睡著了??粗焖哪?,我心里很難受,打你是為了讓你懂道理,可那頓打除了害得你沒吃晚飯,沒起到任何作用。我今天提起這件事,也是想問問你,對小時的挨打是否還有記憶力,你記不起來,更說明粗暴的無用。教育孩子越急越無用。
細細想來,在我成為母親后,也曾經(jīng)動手打過孩子。為什么打?還不是因為孩子不聽話,而自己又實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有以狠狠地揍一頓讓孩子長點兒記性。其實,父母打孩子付出的體力與心力是一樣的,那種心累不亞于一次難題的攻關(guān)。打孩子雖說是父母說不明道理時的無奈,卻系著多少父母對孩子明事理的重大期望?。〈蚝⒆訜o非是想給孩子一個強烈的印象,將來的路要你自己去走,從現(xiàn)在起不能走歪了。也許正因為那時我太小,父親無法跟我講道理,而他又正值年輕氣盛才對我大動肝火的,然而這件小事卻在他心里裝了40多年。他的道歉是對自己的懺悔,也希望我能從中汲取些什么。
(翁元林摘自《三月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