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志義
棗,甜。脆棗兒,就更甜。它甜得干脆,甜得實誠。
棗,紅。紅得讓人忘記它曾經(jīng)綠過,只記得它熟透的樣子。
我特愛吃棗,天性使然。自從我懂事那天起,我們家院里的那兩棵棗樹,就是我的玩伴兒。它是我蹣跚學步的扶手,是我上房揭瓦的天梯;既給我當過跳高的支架,也給我當過拳擊的標靶……
當然,最重要的是它給我的一年一度紅脆甘美的感覺。不論是義烏大棗,還是密云小棗,馬牙的也好,金絲的也罷,都沒法兒和我們家的脆棗相比。我們家的棗兒哇,那叫一個脆,掉到地上就沒見過一個囫圇個兒的:那叫一個甜,吃到嘴里你都舍不得往下咽。這棗沒少給我攬朋友,也沒少給我招事。每年,棗樹一滋綠芽,那幫朋友就開始惦記上了。見了面,先咕嘟咽口唾沫,接著就問棗怎么樣了?好像我是棗的新聞發(fā)言人。
說我們家的棗,名聲之大已蜚聲海外,你還別不信。我的一位朋友從我這覓了點棗,正想關(guān)門獨享,碰巧他們公司的那位老外董事長來了。人家老外可不會假客氣,一口一個very good,就全給包圓兒了。臨走,給我那位朋友立了個項目,以這棗為標準,有多少要多少,最好把樹和種樹的人也一并拿下。我那位朋友在利益的驅(qū)使下,也不顧多年的情面,張嘴就讓我開個價兒,恨不能馬上就動手刨樹。我跟他說,不是我駁你的面子,這脆棗是地地道道的中國種,已有3000多年栽培的歷史,特戀故園,到外面就水土不服,更甭說域外了。我那位朋友堅信有錢能使鬼推磨,只要有錢,什么樣的棗兒買不來?于是他可著京城轉(zhuǎn)了個遍,又到山東、山西、陜西等地去“微服私訪”。臨了,連個樣品都沒敢往回帶,到底還是從我這弄了兩口袋樹熟兒,拿回去交差。據(jù)說,他們董事長到現(xiàn)在都沒死心,還在找專家研究從我家院里挖走的土。
說來也怪,都知道棗兒好吃,營養(yǎng)價值和藥用價值也很高,可欣賞它的人卻很少?!案使媳Э嗟?,美棗生荊棘?!币苍S是它沒有非凡的外貌美吧?
脆棗的稟性是天生的,它從不矯揉造作向人獻媚。它的花期很長,也很香。那種隱隱約約、清清淡淡的花香,忙壞了蝴蝶,醉翻了蜜蜂,卻只在你的身邊暗香浮動。明月夜半也很少有人能欣賞到小棗花的飄飄灑灑,漫空飛舞,它那是做自己該做的,想做的,并不想表現(xiàn)給誰看。
脆棗的木質(zhì)非常堅硬,是出了名的硬骨頭。它們不去打扮自己,還長些讓人不愿靠近的刺,“寧折不彎”這詞兒好像是專門為它鍛造的。其實,它的內(nèi)心卻柔情似水,“旱棗澇梨”,誰都知道這句輩輩相傳的老話,每當天早,地上的萬物都張著嘴和人爭水的時候,棗兒卻把自己所有滋潤甜美的積蓄凝聚在紅袍之中,毫無保留地交給你。
難道還有什么物種比棗更仁義嗎?
有一天,我們家要搬到那用水泥砌成的方格子里去了。那四梁八柱七十二根檁的一溜大北房,真沒什么值得我留戀的,心疼的就是陪伴了我三十多年的那兩棵脆棗樹。它們好像也知道我要離開它們了,開的花稀稀落落,掛的果比哪年都少。我都已過不惑之年,可離開老宅的那天,我還是像孩子似的抱著它們哭了。它們太親近了,親近得就像自己的家人。這一刻,我真正感覺到了那種難分難舍,原來,它們的根已深深地扎在我的心中。
(選自《光明日報》2003.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