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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咽

2002-04-29 00:44:03陳啟文
清明 2002年2期
關鍵詞:舅舅外公外婆

陳啟文

我外公一輩子坐在他的船上,蕩著雙槳。

但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他的船。在我的記憶中,外公永遠都坐在長江中下游的那棵水楊樹下扳魚。水楊樹已經(jīng)很老了,一年四季迷迷糊糊地開著花。水楊樹已經(jīng)老得像一個有點任性又很頑皮的孩子了,想什么時候開花就什么時候開花,有時,連想也沒有想就開了。一到夏天,外公就會把一張竹床背到那棵水楊樹下去睡。他打著赤膊睡在竹床上,一覺醒來,看見竹床上躺著一個渾身灑滿了楊花的老人,如臥在雪花中一般。

扳魚時,外公總是叉開兩條干瘦的長滿了黑毛的長腿,我就坐在他叉開的兩條腿之間,這樣就可以看見江面上的各種各樣的船只了,每有一條蕩著雙槳的船從漫長而寧靜的江流中駛來,我就問,外公,那是你的船嗎?

他不說話,只把舌頭吐出來一點點用牙齒咬著。

一條蕩著雙槳的船在我外公的沉默中駛過時,它不像船,它像一只沉默的鳥,兩只翅膀劃過水中的天空。這時的江水是凝然不動的,分不清哪是江水哪是天空。在船走得很遠了之后,你才會聽見潑浪潑浪的航行聲,挾著一股像彗星尾巴似的哨音。天空開始搖晃。

每天都有很多蕩著雙槳的船走過來,走過去,但沒有一條是我外公的。終于有一天,他再也忍不住了,突然心血來潮地用水楊樹的枝葉給我編了一條船,這條船看上去比我想象的那條船還要大,船頭尖銳,船尾高高地向上躍起,并且像燕翎一樣朝兩邊分開,船中間豎著兩根桅桿。我長這么大,還沒見過這樣的船。有點像我后來在連環(huán)畫里看見的荷蘭海盜船。

外公把船放進水里,那一刻,他的身心已完全進入了劃船的意境,微笑著,那是一種仿佛擁有了一切的微笑。船向江心駛去,然而風卻似乎刮錯了方向。我親眼目睹這條船像水蛇一樣靈活地航行于風流之中直至沉沒的經(jīng)過。它太脆弱了,沒有走出多遠,一個像刀鋒一般的浪頭咔嚓一聲就把船頭劈掉了,船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方向,但船沒有馬上就沉沒,它在我外公逐漸模糊的視線中隨波逐流了好一陣,終于無聲無息地沉入了江底。外公以為他的船還在走,他大張著兩只眼實際上什么也看不清,每當他想要看清遠處在陽光下耀眼地泛著白光的江水時,反而什么也看不清了。他不知道他的船已經(jīng)沉了,眼里猶自閃爍著驕人的光芒,問,我的船走了多遠?

沉了。我小聲地告訴他。

外公家在八斗丘,離我們家大約有兩里多路,路是一條七彎八拐的堤壩。壩內,是寂靜的村落和一直不斷地蕩漾開去的廣袤平原,偶爾會看見一個農(nóng)人,一個農(nóng)人在空曠的田野上走動時看上去那樣瘦小,孤伶伶的。

壩外就不同了,這是江與岸生死相接的地方,一片深綠的江灘在亮晃晃的天底下展開,那是樹,那是江南最會生長的一種樹,水楊樹。就像風,就像大海,它總是能讓我很快地興奮起來。這種樹最大的好處是,太陽曬它不蔫,洪水淹它不死。這樹長得特別快,四五年就能長成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但江灘上的水楊樹是不能由著它的性子長的,長到平了堤壩時,就要把它的頭砍去,讓它橫向發(fā)展,長成嚴嚴實實的一堵樹墻,遮風擋浪。我使勁地嗅著樹身上的氣味,整個樹林立刻變得很靜。這時,一個人在壩上走,滿耳都是青蛙的叫聲,很濕很濕地樹林里濺出來,仿佛能打濕人的衣服。走著,走著,前面的樹枝忽然一陣晃動,以為是一只青蛙,鉆出來的卻是一條巨大的水牛。放牛人在密林深處歇涼,似一個個深藏不露的匪首,但偶爾會聽見他們在吆喝牲口,那一聲長長的吆喝度過密林,度過一切,度到我這里時,一下子過去了多少歲月,我也真正感到了時間的長度。

那時我才五六歲,年齡是我兒子現(xiàn)在的一半。

記憶中的陽光永遠明亮耀眼,把水楊樹的每一片葉子都照得綠茵茵的,把我的記憶也照得綠茵茵的,多少年后仍然顯現(xiàn)出了清晰的脈絡。我一步一步地走在壩上,去我的外公家,或從外公家里回來。我在壩上反反復復地走著,神情嚴肅而且仿佛在尋找什么。

外公家的房子在壩腳下,挑了一個土墩。江南水土潮濕,每家人造屋時都要挑半堤高的一個土墩,防潮。土墩四周栽上樹,也是水楊樹,把房子密密地遮住了。等你看見房子時,就已經(jīng)走到了門口。

每次我走到外公家,外婆還關著門在房里睡覺,她很懶,太陽曬在屋脊上了還在睡覺。我打小就不太喜歡外婆,這不僅僅是因為她很懶,我還討厭她身上一種揮之不去的氣味,一種像是被太陽曬化了餳糖的氣味,甜膩膩的。

外婆是一個小巧玲瓏的女人,年輕時肯定漂亮而多情,只要看她的眼睛就知道,一雙撩人的丹鳳眼,六十多歲的人了,還流露出一種像小女孩般嬌羞的神情。

她一天到晚什么也不干,穿著一件陰士藍的洋布大襟褂子東游西蕩,走進陽光里,才發(fā)現(xiàn)那藍色里還點綴著銀白色的暗花,手腕上不分春夏秋冬一年到頭系著一條手帕,袖子上還戴著兩只袖籠。我外婆這樣一副裝扮,與村里的老婦人顯得格格不入,她也很少走進那些老婦人中去,她覺得她和她們不是一樣的人。每隔不久,我外婆就要打著一把青布陽傘,風里也打,雨里也打,一扭一扭地走到鎮(zhèn)街上去,把每一家店鋪都逛過一遍后,然后買一包餳糖回來。她把餳糖藏在米箱里,用大米蓋住,每天在飯前吃一顆。吃后,連糖紙也舍不得丟掉,在膝頭上抹平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掖到被子底下。

她的這種生活習慣,實在不是一個窮苦的鄉(xiāng)下老婦人該有的。我外公家里很窮,三間茅屋,屋頂已經(jīng)快要沖到地面上去了,外公在房屋四周撐了許多樹干,用石頭吊著,茅屋才終于沒有倒下來,也僥幸沒有被大風刮走。茅壁上沒有開窗,只有我外公用手摳出來的幾個窟隆,夏天里開著,一到冬天就重新用茅草堵死,用黑泥糊實。

冬天里,我有時在外公家里過夜,總感到那夜晚特別漫長,醒來時,有時還在半夜,有時就已經(jīng)是中午了。

坐在江邊扳魚,外公有時會讓我摸他的腿肚子。我摸到了,那里面有一顆子彈。我想捉住那顆子彈,但子彈在外公的腿肚子里像小魚兒一樣地滾動著,又溜又滑。外公自己從來不摸那顆子彈,他只是用指甲在腿肚子上刮,像用刀刮魚鱗一樣刮得沙沙作響,皮膚的碎屑從他的腿肚子上飛揚起來,彌漫在陽光中,又漸漸地飄散。

空氣中充滿了消失的味道。

每當此時,外公就會久久地凝視著江對岸的那一座小城,那是著名的洪湖縣的縣城。天氣晴朗的時候,可以看見一座白色的烈士紀念碑用盡全身力氣從一片白漫漫的水氣中露出頭來,狀如蓮花,而蓮花邊緣的天空留有廣闊的空白。

我不知道外公能不能看見那座狀如白蓮花的紀念碑,他毫無表情,臉上一片荒涼的沉寂。

對于外公的身世,很少有人知道。他大約在江湖上漂蕩三十多年,有些事連我外婆也不知道,比如說他們成家以前的事。

在一個秋天的夜晚我外公把船劃進了洪湖西岸一個叫老灣的地方,那里長滿了蘆葦,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夜色黑得可以把

自己丟失。我年輕的外公理所當然地在那片蘆葦蕩里迷失了方向,葦叢里那些成群飛舞的熒火蟲無法照亮他想要走出去的那條水路。他一直向前劃,他想,只要一直不停地向前劃遲早是要到岸的。

我外婆記得很清楚,她看見在早晨的陽光下疲憊不堪地劃過來的那條船時,自己正在吃一支葦根。葦根是甜的,白白嫩嫩,咬在嘴里很脆。但葦根不能多吃,吃多了耳朵就會變聾。我外婆一邊吃一邊吐,她一輩子耳聰目明,卻給我生下了一個聾子舅舅。

那條船徑自向我外婆駛來,一片生長在水與岸之間的蘆葦無聲地倒伏下去,船搖晃了一下,靠岸了,船身又猛地震顫了一下,那個劃船的漢子像一堵墻般地倒下了,倒在船艙里。我外婆是一個膽子很小的女人,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逃走,逃得越遠越好。她在葦叢中沒命似的奔跑,一雙裹過一陣又放了小腳,邁著舞蹈一樣古怪的步伐,蘆葦?shù)娜~子不停地抽打在她的臉上,一邊跑還一邊回頭張望,好像有狗在追她似的。

我外婆跑到葦叢的邊緣突然又不跑了,她不敢跑出這片葦叢,她之所以躲在這片葦叢里,就是不想讓人看見她。她又往回走了幾步,在一個她自認為安全的地方坐下了,仰起臉,望著葦尖上的一片天空出神。一只銀白色的水鳥掠過她的頭頂,朝一片更密的葦叢飛去。

我外婆坐了很久之后,發(fā)現(xiàn)那條船上還沒有任何動靜,她覺得很奇怪,膽子也漸漸大了一些,于是爬起來,試探著向船那邊走去,像一只狗似的警覺地豎起耳朵,不放過任何可疑的聲響。一直走到離那條船只有一丈來遠的地方,那條船仍然停泊在死一般的寂靜中,她沒有看見那漢子,但看見了他蹺在艙板上的一條腿,一片色彩鮮艷的陽光,把那條腿像點燃了一樣。

而關于同樣的一件事,同一個完全相同的結局,我外公的說法卻是截然不同的。

在那個黑而且深的夜里,我外公蕩著雙槳,從一片蘆葦中穿過去,又鉆進了另一處葦叢里,他一直不停地向前劃著,終于看見一片閃閃爍爍的燈光,原來他已經(jīng)把船劃近一個水邊上的小鎮(zhèn)。我外公在碼頭上灣好了船,然后順著一條濕漉漉的石板街走向那片燈光。那是一片芳香四溢的燈光。我外公果然找到了一家通宵營業(yè)的小酒店,門上掛著個舊匾,一間不大的飯廳擺了四張方桌,每張方桌上都點著一支洋蠟。小酒店里沒有什么客人,只有一個小女子,背對著我外公,正在喝湯。

我外公也要了一碗湯,外加兩個烤得焦黃的蔥花油餅,二兩黃酒。湯是濃釅的魚湯,黃鮚魚燉在白蓮米里,筷子那樣長的一條條。很快我外公就吃得背心流汗,他吃東西快,酒也喝得干脆,吃了喝了,準備出門時,忍不住朝那個小女子看了一眼,恰好那個小女子也正回頭看他,彼此匆忙地一瞥,各自又迅速地縮回了目光。

我外公走出小酒店,打算回船上睡覺,街還是原來的那條街,卻有了一些變化。兩邊不知什么時候搭起了幾個戲臺子,一個戲臺子一班人馬,跟另一個戲臺叫勁兒。圍著看的,都是和我外公一樣的船夫,赤著腳,褲腿高高地挽起,肩膀上搭一件粗布衣衫,背后掛一頂斗笠。他們一會兒圍在這個戲臺前,一會兒又吆喝著奔向另一個戲臺。我外公站在那里看了一會兒,回頭,發(fā)現(xiàn)那小女子也站在離人群很遠的地方,臉朝戲臺,看。

回到船上,我外公馬上就睡了,他就是這樣的人,吃飽了就睡。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早晨,我外公在那個秋天的早晨醒來時大吃了一驚,小鎮(zhèn)不見了,那個小小的船碼頭也不見了,船在一片無邊無際的蘆葦蕩里泊著。讓我外公驚訝不止的還不是這些,而是昨夜里邂逅的那個小女子,此時竟然坐在他的船上,正微微地看著他,一縷陽光照在她身上,把她的輪廓勾勒得很溫情。我外公看她時,她把頭偏了偏。我外公吃力地從船艙里爬起來,他摸了一下小女子的耳朵,又試著摸了一下她的臉,一切都很真實,她的臉被太陽曬了很久了,熱乎乎地散發(fā)出一股很好聞的陽光味兒。

你醒了,我還以為……

小女子說,她回過頭來看了我外公一眼。她的睫毛很長,一顆淚珠像冰一樣地凝結著。我外公看見了她的淚水,同時看見自己的一條腿上包著一件花襯衫,血仍在慢慢地往外滲著。

這就是我外公外婆最初走到一起的情形,他們從兩個不同的角度對同一件事進行了敘述,比較而言,我外公的說法更具有一種神秘色彩,這與他受傷后在高燒昏迷的狀態(tài)下產(chǎn)生的幻覺可能有關,但我外公一生都固執(zhí)地認為,他那晚的經(jīng)歷絕非幻覺,而是真實地發(fā)生過的。我外婆以這樣一種奇特的方式走進他的生活,使我外公惶恐了一輩子,一輩子也不知道她是人是鬼,一輩子對她奉若神明。

我小時候多病,在童年時代似乎把一生的病都害完了,十歲以后就再也沒有進過醫(yī)院。

有一次,我病得很重,幾乎已經(jīng)死掉了,母親說我身上已經(jīng)沒有一點兒血氣,連心窩里都已冰涼。我父親顯然認為我已經(jīng)沒救了,他坐在一只小板凳上,一聲不吭地給我釘匣子。在我們那里,匣子是用來埋葬未成年死者的棺木,用薄薄的白木板釘成,不上漆。我的故鄉(xiāng)現(xiàn)在還流行一句罵小孩子的話,你這個筑匣子的!這是最惡毒的詛咒了。

我父親似乎干得入了迷,他把一條腿跪在木板上,揮著釘錘,看著釘子一顆一顆地鉆進木頭里去,陶醉于釘子被木頭立刻就吞沒了的那種感覺之中。

外婆一直跪在我的身旁。母親說,我七天七夜沒醒,外婆就一直跪了七天七夜。她在我的頭前供了觀音,默默地向觀音哀求,求她救我。她也用很低的聲音向我父親哀求,求他不要再釘那口匣子了,她相信我會活過來的,也只有她還相信。我的母親只會哭,把臉貼在我的心口上哭。而我則像一條死狗似的躺在春天潮濕的土地上。

母親第一次給我講起這件事時,我還覺得挺有趣,嘻嘻地笑個不止,好像這事與我無關,是另一個小孩與另一個外婆之間的故事,然而我母親接下來的描述,就確立了我對外婆一生的感情。

在那個陰沉的春天里,我父親終于如愿以償?shù)蒯斖炅四强谙蛔?,又用手指把我小小的尸體量了一遍,他似乎很滿意,尺寸還不錯。他用一只手把我拎起來,正準備把我筑進那口匣子里時,我的身體突然動了一下。我父親顯然沒有一點我能活過來的心理準備,他一下子慌了神,連忙把我扔了出去,還驚恐地后退了幾步,好像他剛才抓在手里的是一條從僵死中突然又活過來了的蛇。我被他摔疼了,大聲哭了起來。外婆聽見我的哭聲,張開嘴,似乎想要說什么,卻一頭栽倒在地,吐了一大口血,血里竟然含著一截短短的舌尖。七天七夜不停地哀求,她把自己的舌尖都咬斷了。

從此我外婆一生說話含糊,口齒不清,也只有這樣,她才能把一個我們后來才知道的秘密藏得那么深,直到她臨死的時候才說出來。

我母親是外公外婆的第一個孩子。

偶爾我會想象她出生前一段情形。那應該是一個早春的夜晚,因為生命的孕育是需要一段時間的。我外公外婆在那個秋夜奇跡

般地走到了一起,日子就像船舷兩邊日夜不絕地流過去的江水,我想他們已經(jīng)把船從那個湖里劃進了長江。江水渾濁,帶著長江上游潮濕的泥土香味。這是解凍后的春天的江水。此時正是種子發(fā)芽的季節(jié),草芽兒從泥土里剛剛鉆出來,頭上還頂著籽粒的殼兒。而我外婆卻已是一個盛開的女人,一輪明月從六十多年前的那個夜空里升起,穿過一個月洞形的窗戶照進艙房,在這樣的夜晚,我外婆能看見她原來看不見的東西,月亮呀,星星呀。她躺在被月光照亮了的床上,撫摸著自己,撫摸那一對應該是美麗和崇高的乳房。接著我外公就開始撫摸她。我外公的撫摸像波浪一樣起伏,船開始像漲潮那樣搖晃。我外婆覺得自己已經(jīng)完全開放了,像一朵水里鉆出來的蓮花那樣濕漉漉地開放了。我外婆這時會感覺暈眩,但接踵而至的就是一個無拘無束的大境界。這時我外婆會閉上眼睛,閉上眼睛后星星就在她的腦子里閃閃發(fā)亮。

情感如潮水般奔涌,然后又退了回去,艙房里又恢復了原來的形狀。這時我外公明顯地有了一個作父親的感受,他的手滑到了我外婆的小肚子上,然后長久地停留在那里。我外婆的小肚子圓滾滾的,有一小團活生生的東西霍霍跳動。她想,肚子里的那個小家伙應該長出一雙小腳丫了吧。小腳丫偶爾還會在她的肚子里踢一下。我外公也感覺到有一只小腳丫在他的手心里踢騰,他說,這小子長得真快啊!

我外婆聽了心里一酸。兩只眼睛就濕了。

母親當然不知道我的這種有點浪漫的想象,在我的想象中攙雜了過多的現(xiàn)代人的情感,而我的外公只是一個粗人,他是否會有這樣細膩的、被我們稱作溫情的東西呢?

我母親從記事起就生活在那條船上,兩條船偶爾在江上相遇時,船上的男人總顯得粗野而親熱,遠遠地,他們就以一種互相咒罵的方式打著招呼。

嗬,你還沒死呀?我以為你早就喂了江豬仔呢。

你這個日豬的,你這個日豬的!

你再罵,我就把你老婆給日了。

小心我一刀把你騸了。

劃船的都是這樣的粗人,他們中什么人都有,殺人犯,偷牛賊,土匪,逃兵。有些人的船是搶來的。比如我母親曾經(jīng)提起過的一個叫何水生的絡腮胡子,就是個殺人犯,逃到湖洲上后,看見了一條船,他想自己反正殺了一個人,再殺個把人也無所謂,把衣服鞋子一脫,一直潛到那條船背后,突然伸出兩只手,把劃船人的脖子給掐住了。以后,他就換上那個劃船人的衣服,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劃船人,等于是重生了一次。跟在他后面的那些追殺者、復仇者,看見他扔在湖洲上的衣服,都以為他死了。也許會發(fā)現(xiàn)一具浮尸,但在水里泡得太久根本無法辯認那具面目全非的尸首究竟是誰,也許根本就沒有什么尸首,一個溺死者的尸體,很快就會被江豬仔吃掉。

許多江湖上孤身的劃船人,就這樣人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連船也一起消失了。他們的家人也不會刻意去尋找,半年或者一年還沒見他回來,就知道他已經(jīng)死了。江湖如此之大,世道如此之亂,你到哪里去找?江湖上的人,命賤,每天都有許多人像蒼蠅一般死去,活著的,也是活一天算一天。他們把錢看得輕,把情義也看得輕,他們看重的是一個痛快。何胡子每次和我外公見了面,就要把船靠過來,兩條船綁在一起,順水漂著,兩個漢子坐在突然變得很寬的船板上,喝酒,痛痛快快地喝,喝了這一次,還不知道有沒有下一次呢。

我母親很怕何胡子,何胡子的胡子翹起來跟魚翅一樣,他常用胡子扎她的臉蛋。每次何胡子一來,她就會把半個身子藏在我外公的屁股后面去,卻又把臉探出來,好奇地看何胡子。何胡子渾身叮當響,腰帶里的銀錢在響。每次走,他都要扔給我母親一塊光洋,但立刻就被我外婆拿走了。多少年后,我母親每次想起何胡子,實際上就是想念那一塊一塊的光洋,那渾圓而又溫暖的感覺,似乎在她的手心里留有不盡的余溫。

何胡子最終還是被官軍捉起來砍了頭,是我外公給他收的尸。我外公一輩子都沒有忘記,何胡子的脖子被一刀砍斷后,人頭被拋向天空,落下來摔得粉碎。劊子手殺了他之后,連拴在他兩條腿上的鐵鏈子也沒有卸掉,我外公也沒有辦法卸掉這條鐵鏈子,只好把他連鐵鏈子一起在河谷里埋了。

他是不是真的姓何,是不是真的叫何水生,這是永遠也無法知道的事。何水生很有可能是他隨便給自己起的一個名字,聽起來就像是“河水深?!焙樱匀皇侵搁L江。我們那里很少有人把長江叫作長江,那是讀書人的叫法,江上的船夫和兩岸的種田人,都是管長江叫大河的。

江湖上的人大都以捕魚為生,撒網(wǎng)的、扳罾的、放流鉤的、插迷魂陣的,還有……多了,凡是人類能想出來的對付魚類的辦法,都使出來了。最厲害的是插迷魂陣,魚一進了陣就休想走出去,那是真正的一網(wǎng)打盡,連蝦子小魚也逃不掉,除非你心好,不愿害性命,主動把它們放掉一些。但插迷魂陣的人,又有幾個善良之輩呢?我外公是扳罾的,扳罾是江南水鄉(xiāng)最常見的捕魚方式,很古老,兩千多年前的莊子就有過關于罾的記載,可見在他以前,罾就被人發(fā)明出來了。我一直覺得,在各種各樣的捕魚方式中用罾扳魚是最有詩情畫意的一種,這一點在宋代詩人陸游的筆記中得到了應證,他在記述漁人拔罾時說,漁人依石挽纜,有如畫圖中所見。

在岸邊的水灣里扳罾,先要選一個陰涼處,有樹影映著的地方最好,然后釘上兩個馬扎子,放置罾架。罾架是兩個可以折疊的等腰三角形,而罾一定是要用豬血浸過的,每隔不久就要浸染一次,想那魚不但和人一樣喜愛陰涼,同樣也喜歡一種腥味。古人在《風土記》中記載,罾,樹四柱而張網(wǎng)于水中,如蜘蛛之網(wǎng),方而不圓。這種說法不太準確,那四根柱子并不是樹起來的,而是用四根彎竹交叉而成,交叉處還要綁上一塊石頭,這樣才可以讓罾完全沉入水底。罾架的頂端有一個滑輪,起罾時,隨著它的滾動,所有的環(huán)節(jié)一個挨著一個運轉起來,此時我外公手上的腕骨也轉動得極靈活。會扳魚的人,能發(fā)現(xiàn)魚從罾里游過來的蛛絲馬跡,這是無法用肉眼看見的。

整個童年時代,我似乎就坐在外公那兩條叉開的長腿中間,一面大罾沉浸在江底,于激流中挽出一灣無浪的白水,水中映著罾架如煙一般的倒影。我看著水面,外公也看著水面,上上下下四只眼一齊盯住水面,一個人久久地盯著水面時,光波會一層層地淡下去,淡得看不見水時,就看見了魚。但不是每一個人都能看見的,這樣的視力,不是來自眼睛,而是來自一種意念,一種非凡的感受力。我看不見魚,外公卻能看見。

我母親在那條船上生活了十多年,也從來沒有看見過在水底里游動的魚,她只能看見躍出水面的魚。那時我外公是把罾是架在船頭上的,船漂到哪里,罾就下到哪里。我母親可能也像我一樣坐在外公兩條叉開的腿中間吧,也可能睜大了一雙眼緊緊地盯著水面吧,但她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這些。我母親關于那條船的記憶是痛心疾首的,在她記憶中的那條船上,永遠都一長溜地排著十幾具像

死魚一般的尸體。

那究竟是什么時候的事,母親說不清。我初步推斷了一下,應該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說得更具體一點,可能是一九三八年冬天,湘北重鎮(zhèn)岳陽剛剛被日本人攻下,國民黨部隊在向西潰逃時,把我外公的船征用了,要他把十幾具陣亡官兵的尸體運到重慶去,他們?yōu)槭裁床话堰@些尸體就地處理掉,而一定要運到重慶去呢?我外公也曾有過這樣的疑問,但他不敢問,那是一伙說什么你就得干什么的人。

天氣十分寒冷,應該是下雪的日子了,卻下著雨,這樣的雨比雪更冷。我外公把十幾具尸體一個一個地搬到船板上時,臉色已凍得發(fā)紫,也很累,他從來沒有搬過如此沉重的東西,他發(fā)現(xiàn)世上最沉重的東西其實就是尸體。十幾具尸體一律用白色的防雨布從頭到尾地裹著,每一個都凍得硬梆梆的,外公每想起那樣的慘景總要嘆息一聲,人和魚其實沒有兩樣啊。

我外公駕著船慢慢地鉆進了半個多世紀以前的那個壞天氣里,江水起伏,浪花被槳葉一陣陣地撥拉起來,水滴像無數(shù)的小石子一樣,打在我外公的臉上,發(fā)出很有硬度的破裂聲。

船上并沒有負責押運的國民黨官兵,只有一張押條揣在我外公的懷里,待這一船尸體運抵重慶,他將憑這押條到一個指定的地方去交割尸體,或許還會領到幾個錢。我外公當然不是為了這幾個錢去趟這一趟渾水,他是為了保全一家大小的性命。自從成家之后他就不再是一個孤身闖蕩江湖把命看得很輕的船牯佬了,我外婆我母親還有我那尚在母腹中的舅舅,這幾條性命都系在我外公的褲腰帶上,在那個國民黨軍官下令征用他的船時,他始終都彎著自己的腰身。

從岳陽到重慶是一段漫長的上行水,像我外公這種靠槳劃行的木船要走一個多月。愈往上走江面愈窄,水流也就更加湍急,這時我外公就得上岸去背纖。外公跳下船去背纖時,就由我外婆掌舵。兩岸都是絕壁,猿啼追著虎嘯如泣如訴地日夜不絕。雨一直在下,雨下得從來沒有這樣長過,下了一千多里了。我幼小的母親被四濺的冷雨聲團團地圍著,冷得發(fā)抖地瑟縮在艙房的一角,身后就是那些像僵死的魚一樣凍得發(fā)白的尸體。她不敢回頭。

我母親一生都不敢回頭去看她身后的東西。

船從重慶回來之后,外婆就帶著我母親搬到了岸上,外公花掉了他所有的積蓄,在江南岸一個叫八斗丘的地方買了半畝地,蓋了兩間茅草屋,來安頓她們母女倆。從此我那在江湖上漂泊的外公,也有一個偶爾可以想一想的家了。

不搬到岸上不行。在回來的途中我母親就開始害病,說胡話,船上擺著的尸體早就搬走了,但她仍然不敢走到露天的甲板上去,一天到晚躲在那間像洞穴似的小小的艙房里,像只老鼠似的把自己的手指甲都要啃光了。六十多歲時她仍然保留著這種壞習慣,沒事了就坐在房間的某一個角落里啃自己的手指甲。這時我已把她從鄉(xiāng)下接進了城里,我以為城市的繁華與熱鬧可以讓她甩掉那些追蹤了她一生的幽靈,但她還是常常在半夜里發(fā)出持續(xù)不斷的尖叫聲,他們來啦,他們來啦!

而我外婆的描述則更加神乎其神,她在大白天也看見一個個魚白色的影子在空蕩蕩的船板上走動,不停地轉身,響亮地咳嗽。為此,她不想讓我外公孤身一人留在船上,勸他把船賣了,再添置些薄田,一家人踏踏實實地過日子。我外公答應了,而且很快就找到了一個買主,等那買船的漢子一來,他卻伏在船幫上哭了起來。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能沒有這條船,沒有船他不知道該怎樣把日子一天一天地過下去。我外公把哭聲降到了最低點,口張開了好半天,才發(fā)出極小的哭聲,猶如從遙遠的長江上游傳來的川江號子,那是他在背纖時發(fā)出的聲音,在陰險的峽谷里他一聲比一聲高地喊著,他想用自己充滿了血性的號子聲給我外婆我母親壯膽,也是給自己壯膽,喊到最后,他連自己的喊聲也聽不見了,他的嗓子完全啞了。我外公此刻的哭聲就是從他完全啞了的嗓子里發(fā)出來的,你聽不見聲音卻能感覺到高亢而悲愴的節(jié)奏。他哭得那條船在結了一層薄冰的江灣里一動也不動了,連那個買船的漢子聽了也久久地為之震顫,他把已經(jīng)抓在自己手里的纜繩又交給了我外公。我外公不肯接,他是個一諾千金的漢子,他不能說賣又不賣了。可買船的漢子卻下了決心,怎么也不肯買這條船了,我外公遲遲不肯接他遞過來的纜繩,買船人就把纜繩往外公的脖子上一套,跳下船走了。我外公的脖子上繞著船纜,拖著那條船在江灘上還追了一陣,一邊追一邊朝那個走得越來越快的漢子喊,我賣呀,我是真心實意地要賣呀!

過了幾天,我外公又駕著那條船走了。

河流被時間推著,到處拐彎,那條船隨著歲月流逝似乎越來越大……

外婆帶著我母親,在那間小茅屋里開始她們提心吊膽的生活,母女倆每天談論著我外公的船現(xiàn)在劃到哪里去了,是在走上水,還是順流而下。下雨的時候她們不太擔心,可只要一刮風,我外婆就坐不住了。她站在壩上,被風吹得左右搖晃,就像站在那條船上一樣,別人還以為她瘋了,看她的臉又不像,她的表情神秘而又莊嚴。她在祈求,就像她后來跪在我冰冷的身體邊為我祈求一樣。像她這樣一個軟弱無力的生靈,除了默默地祈求還能做什么呢?

或許是外婆的祈求真的感動了上蒼,我外公一生有驚無險,每次都能平安地回來。他在家里度過的短暫的日子,就成了那兩間茅屋的節(jié)日。我外公雖然是一個粗人,卻總能給母女倆帶來一點意外的驚喜,一方披巾,一根紅頭繩,就可讓母女倆高興大半年。

一直到今天,我母親還保存著外公在漢口給她買的一個織錦香袋,袋口上系著兩只銀鈴子,是真正的白銀。對一個貧苦船夫的女兒來說,這也確實是值得她珍藏一輩子的奢侈品。我狡猾的外婆曾經(jīng)使出了種種伎倆,也沒有從我年幼的母親手里把這只香袋騙走,也不知道她一直藏在哪里。這只系著銀鈴子的香袋,我母親一生只戴過一次,就在她結婚的那一天。

她結婚時還只有十六歲,長得又矮又小,騎在一頭小毛驢上,驢繩由我十八歲的父親牽著,走在那條彎彎曲曲的老堤壩上。父親家里也很窮,請不起響器班子,這時我母親拴在褲腰帶上的銀鈴子突然響了。小毛驢往前邁了一步,銀鈴子就響一下。驢背起起伏伏,清脆的銀鈴聲響徹一路,江灘上的水楊樹也一路地綠著,陽光飄得我母親滿臉都是。那個喑啞而又單調乏味的婚禮,因為這叮叮當當?shù)你y鈴聲也終于有了一點歡快的節(jié)奏。

父親牽著母親走過的那道老堤壩,并非我后來在上面走過的。老堤壩在一九五四年的大洪水中就已決口,被一段一段地沖進了江心。每年春夏之交的汛期過去之后,在晴朗的日子里還能看見滯留在江心的那道老堤壩,這不是一年兩年就能沖走的,這需要數(shù)十年乃至上百年的歲月。

外公家的村莊也仍然叫八斗丘,但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那個八斗丘,它同樣也被沖進了江里,沿江一帶成百上千的村莊在那次大洪水中都被沖進了江里,一個村莊不會有一道老堤壩那樣堅固,村莊里的茅草屋、土坯屋很

快就被洪水洗劫一空,茅草和木梁將會被下游的人從水里撈起來,在江灘上曬干了做燒柴,而從我們上游流過來的草木,也會被我們這里的人撈起來,同樣也做了我們的燒柴。長江很長,但每當我們在寒冷的冬日里烤著曾經(jīng)覆蓋在某一家屋頂上的茅柴火時,又覺得沿江的每一戶人家彼此靠得很近,幾乎是屋挨屋地住著的。

我們后面的那一段長江,古稱荊江,萬里長江險在荊江,指的就是這一段了。江對岸是湖北,江這邊是湖南,這兩個只有一水之隔的省份,民間的風俗性情卻絕然不同,幾乎像兩個民族一樣。湖南人大都矮小精壯,好斗毆,敢拼命,打架湖北人是打不過湖南人的,他們也不和湖南蠻子打,而是巧妙地運用智慧來不戰(zhàn)而屈湖南人之兵。斗智,湖南人永遠都不是湖北人的對手。

一切爭端還是因為這條長江。洪水猛漲時,江水擠壓著兩岸的堤壩,兩邊的人也都較著勁,都盼著對岸垮堤,只要對岸一垮堤,自己這邊就可高枕無憂了。湖南人只會使力氣,拼命地把大堤挑高、加寬,把一道堤壩壘得跟長城一般。湖北人卻在江那邊筑起許多石磯,每一個磯頭都長長地伸進江水里,把激流頂?shù)浇习秮?。這樣一來,湖南人挑堤就等于是為湖北人也挑了一半。

聽我外公說,一九五四年的大洪水來臨之前,每天都有人用牛拖著犁鏵在江南岸的老堤壩上走過,當時誰也沒有引起警覺,牛拖著犁鏵在任何一個地方走都是常事,誰會想那么多呢?后來才知道那是湖北人在搗鬼,那些趕著牛拖著犁鏵的都是在夜里偷渡過來的湖北人,有人看見時他們就把犁鏵向上翻著,并不傷著堤壩,一到人煙稀少的地方就把犁鏵放下來,在堤壩上犁開一道道溝豁。我對此事將信將疑,但湖南人對湖北人有成見是由來已久的,他們對湖北人的猜疑、戒備甚至還隱含著的一絲恐懼,也是千百年來被湖北人屢屢戰(zhàn)敗之后必然要產(chǎn)生的一種病態(tài)心理。

一九五四年的大洪水之后,磯頭的修建被人民政府嚴格地控制了,要修,也不能修得那么長,必須局限在一個不傷及對方堤壩的幅度以內。同時被禁止的還有用牛牽著犁鏵在堤壩上行走。我小時候在堤壩上走時,每走不遠就會看見一個石碑,碑上畫著一條拖著犁鏵的耕牛,圈在一個圓圈里,用紅漆打著一個大×,看上去觸目驚心,一些不識字的老漢,還以為誰要用牛拖著犁鏵在堤壩上走,這條牛就會被捉去搶斃。這樣更好,這樣的警示作用比嚴禁之類的字眼更有震懾力。直到現(xiàn)在我還很佩服那個石碑的設計者,他真是把中國老百姓的心思琢磨透了。

兩岸的爭端比原來少多了,現(xiàn)在還沒有完全解決的是那個江心島的遺留問題。所謂江心島,也就是被沖進了江中的那道老堤壩,數(shù)十年來它一直頑固地留在江心里,不但沒有土崩瓦解,反而一年一年地長大,從上游沖涮下來的泥沙,在它四周逐年淤積著,面積已有幾十平方公里,土地又格外肥沃,種什么長什么。兩岸都在爭這一片土地的所有權,湖北人有湖北人的道理,江心島離他們那邊近;湖南人有湖南人的理由,江心島離湖北近不錯,卻是從江南岸沖過去的,一些老人甚至還能辨認出哪一段老壩原來是筑在什么地方的,還能辯認出某一棵水楊樹是他們兒時經(jīng)常爬上去過的,雖然它長在河當中了,雖然它長得比原來高大得許多,但他們還認得那棵水楊樹,如果把船劃到江心島,他們還能在水楊樹的樹干上找到自己的名字,那是他或者他在童年時代刻下的,那名字也同樹一起長大了。

水上邊界的劃分是由主航道來確定的,大至國界省界,小至縣界鄉(xiāng)界,都是這樣。但是這里的主航道卻有兩條,老堤壩占據(jù)了原來的主航道,江水被迫朝它兩側不停地沖涮,時間一長,就沖涮出了兩條主航道。究竟以哪一條主航道為分界線呢?這給湘鄂兩省的邊界劃分帶來了不小的麻煩,至今懸而未決。已經(jīng)有人提出來了,干脆把江心島炸毀,只有這樣才能緩解荊江的流速,也能一勞永逸地解決許多問題。這是專家的意見。炸掉?兩岸的老百姓像炸了鍋一樣,那么肥沃的土地,那么一塊種什么就長什么的土地,炸藥尚未引爆,他們的心就碎了……

在八斗丘,在那兩間早已不復存在的茅草房里,我外婆咬著牙把一個孩子接著一個孩子生下來了。她一輩子生養(yǎng)了九胎,但只有五個活下來,四女一男。我唯一的舅舅是在那兩間茅屋里降生的第一個孩子,他生下時有九斤多,結實得像一只小小的石磙,三歲以前,人們一直覺得他會長成一個高大威武的壯漢,沒想到他后來那樣矮小,而且成了聾子。

舅舅的降生,是我母親一生辛勞的開始,她像一個小母親那樣撫育著我舅舅。“撫育”用在我母親身上一點兒也不過分。我外婆是一個溫情的小女人,也是一個什么都不能干的小女人,不說下地去干點什么,她連飯也很少煮熟過的,一熟就熟得焦糊一片,村里人聞到了這氣味,立刻就知道我外婆在煮飯。我小時候也常常吃這種糊鍋粑飯,外婆總是要我多吃一點,說吃了肚子不疼,還能把肚子里的蟲子打下來。

我外公是很會做飯炒菜的,我尤其愛吃他做的魚。他坐在那棵水楊樹下扳魚時,中午是不回去吃飯的,他拾了三塊石頭,在樹蔭下壘了一個小灶,架起鍋。燒柴是我從樹林里拾來的一些干樹枝。外公把一條剛扳起來的桂花魚剖洗得干干凈凈。一兩斤重的桂花魚最好吃,用江水燉,活水煮活魚,原汁原味,什么佐料都不放。外公舀了一瓢水放進鐵鍋里,說,河里什么味道沒有呢?你想要什么味道,就有什么味道。一瓢水是不夠的,得不斷地往鍋里加水,什么時候加,加多少,這竅門是說不清楚的,要有閱歷,甚至還要有一點靈感?;鸷蛞埠苤匾?,什么時間用猛火,什么時間改慢火,怎樣把魚和水的味道盡量煮出來,也有許多難以言傳的巧妙。

我外公每次吃著鍋里的桂花魚,想的卻是他在那個神秘的秋夜里吃過的黃鲇魚,筷子那樣長的一條條,燉在白蓮米里。還是黃鲇魚好吃啊!他嘆息著,把眼睛瞇了起來,鍋里冒著熱氣迷著他的眼睛了,他急切地用濕手揩了一下。一手的汗。

但黃鲇魚是很難用罾扳到的,別的什么魚也很難用罾扳到了,在水底里游弋的魚仿佛認得了我外公,見到他倒映在水里的影子,就急急忙忙地逃走了。我外公能看見水底里游弋的魚,還能聽見魚在水里驚恐的叫聲,快走,快呀!大魚催促著那些好奇地東張西望的小魚。

外公說,這魚都成了精!

有時候,我外公從早晨坐到夜深,也扳不上一條魚。

我母親能把飯煮熟,但不會炒菜,一炒就把菜炒死了,每次外公回來,總要手把手地教她炒菜,我外公炒出來的菜,依然是青枝綠葉,菠菜是菠菜,芹菜是芹菜,但是熟了,不是菜炒熟了,是味道炒熟了。但我母親的悟性很差,這是天生的,是無論如何也教不會的。

結果我外公老是失望,他說,你真笨,你這丫頭怎么這么笨呢?

他那滿腹狐疑的樣子,好像是覺得自己不該生下這樣笨的一個竭丫頭。

其實,我母親除了在炒菜方面死沒長進,干別的還挺能干,她個子很矮,但手指頭很

長,一看就是一雙巧手,如果不是生在窮人家,也是能挑花繡朵的。我記事時,母親的一雙手已顯得十分粗糙了,手指尖上終日散發(fā)出一股讓我倍感親切的尿臊味。我是她的第一個孩子,但在生下我之前,她已經(jīng)是一個帶大了好幾個孩子的“小母親”了。白天里抱著孩子,夜里睡覺時,手腕上還系著一根繩子,繩子的另一端系在搖籃上,小人兒睡在搖籃里一哭,我母親不管是睡著還是醒著,手就有節(jié)奏地擺動起來,搖籃也有節(jié)奏地擺動起來。

每晚我外婆一覺睡醒,總要大吃一驚地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亮了。天亮了,我外婆似乎才看見那搖籃一直不停地搖了一夜。她把孩子抱起來喂奶,喂奶是一件讓她感到痛快的事,她的兩只飽滿的乳房叉開著,她像吆喝著一只小羊羔似的對孩子說,吃呀!

吃奶,吃得最多的是我舅舅,一直吃到三歲,連他自己也覺得有些厭倦了,不想再吃了,但我外婆還是把他的小腦袋瓜使勁地摁到自己的胸前。我舅舅不再像一只小羊羔那樣幸福地扭動屁股了,他吃的已經(jīng)不是奶而是血,我外婆的兩只奶子里都灌滿了濃血,奇癢難忍,她不知道,她以為里面還是奶,她覺得如果不把它吸出來兩只奶子就要脹破。我舅舅吃了她的血奶耳朵就聾了,他一輩子能講清楚的話都是三歲以前學會的,三歲以后那些比較復雜的話,他一句也不會講。我舅舅靠這幾個幼兒時代掌握的少量的詞匯,把一生的日子過得簡簡單單,五十多歲的人了,誰都把他當作一個三歲的小孩。

大姨是在舅舅快兩歲時出生的,她還不到半歲,我外婆發(fā)現(xiàn)自己又懷上了。本來就又懶又不會干活的她,加上妊娠反應,更是什么也不會做了,連夾生飯、糊鍋粑飯也很少煮了,我還只有六七歲的母親,幾乎干著所有的家務活,洗衣做飯,懷里抱一個孩子,手里牽一個孩子,還要翻過堤壩到江里去挑水。水桶是她挑不起的,就用一根鉤子扁擔挑著兩把茶壺,要把一口水缸挑滿,一連要跑十幾趟,上坡,下壩,從家里走到江邊,半里多路遠。

外公回來了,后面跟著那個曾經(jīng)想要買他船的漢子。我外婆看見那個漢子眼睛一亮,可沒過多久,她就撕肝裂肺一般地哭起來。那漢子不是來買船的,那漢子要把我二姨抱走。我外婆沒有墻可撞,就用額頭撞著那扇唯一的大門,撞得茅屋頂上的灰塵紛紛揚揚地落下來。但是那漢子并不走,也不進屋,就那么根深蒂固地立在門口,等著我外公說話。

你哭夠了沒有?外公冷冷地看著我外婆抖動不止的背脊說,你要是舍不得二鳳,那就把大鳳給了人家吧,也讓大風去過幾天好日子,別在這個家里給累死了。

大鳳是我母親,二鳳是我大姨。

外公很聰明,他給我外婆出了一個難題,兩個女兒,是一定要給人家一個的,不給不行,不給我母親真的要累死了,但外婆又怎么會把我母親給人家呢,我母親走了這家里誰來干活?我外婆的腦袋在空中停了停就不再撞門了,她轉過身子捂著臉沖進里邊的房間,一頭撲在床上哭得更加悲傷,但她實際上已經(jīng)同意把我大姨抱走了,她把門留了出來,而那悲傷的哭聲實際上是為我大姨送別。

過了半年我外婆又生下了一個男孩,但只活了七天就死了,他害的病也就是鄉(xiāng)下嬰孩常得的那種七日瘋,死的時候渾身長出了一身像兔子般的白毛。我外婆搬進這兩間茅屋后連生了三胎,一個活著,一個抱走,一個死了,這三年里她的奶水因此沒有間斷過,我舅舅吃了屬于自己的那一份奶,接著又吃我大姨留給他的奶,接著又吃那個早殤的男孩還沒來得及吃的奶,很少有像我舅舅這樣的幸運兒,誰知他卻把自己的耳朵吃聾了。

我二姨名叫鳳止。外公給她取名鳳止是不希望我外婆再這樣接連不斷地生女兒。那時他家的生活一日不如一日,外婆仍在不斷地懷孕,有的小產(chǎn)了,有的沒活多久就死了。鳳止養(yǎng)下來半個月之后,家里斷了頓,又是冬天,老北風一個勁地吹著,外公無法駕船出去覓食。鳳止幾乎沒有一滴奶水吃,連哭的力氣也沒有了,只是張著嘴,像一只空貝殼那樣咧開一條小小的縫隙,眼看著就要餓死了。就在一家人等死的時候,本村的一戶人家拎了半袋干薯絲進來,要換我二姨去做童養(yǎng)媳。

鳳止被抱走了。我外婆在填飽了肚子之后又開始哭,但這哭聲里透出來的卻是滿足和喜悅,像一個吃飽了奶的孩子在哭。

恰恰是這兩個被抱走了女兒長得最像我外公,高高大大,像男人一樣能挑很重的擔子。她們是由別人養(yǎng)大的,她們不認親爹親娘,卻把我母親這個親姐姐認下了。我母親并沒有帶她們,我母親只是在她們被抱走時哭著喊著要帶她們,就為了我母親曾經(jīng)哭過喊過,她們把我母親這個親姐姐認下了,每到農(nóng)忙季節(jié),總要來我們家?guī)椭蓭滋旎?,家里有了點好吃的,也要把我們一家大小接去吃一頓。但我小時候有點怕她們,總覺得她們沒有我舅舅我小姨那樣親近,她們走路很快,風風火火,一點也不像我外婆生下的另外幾個慢吞吞的孩子,看見了她們我總要遠遠地躲開,怕被她們走出來的一股風吹倒。

女兒是抱走不得的,你抱走一個就要生一個!這是外婆對我外公的警告,她發(fā)出這樣的警告時又生下了一個女兒,我小姨四鳳。

那時已經(jīng)解放了,外公家里分了兩畝多地。外公在船上,外婆不是頭痛就是腿酸,兩畝多地就靠我母親一個人種。又沒有牛,就是有牛我母親也不會扶犁,那是男人干的活兒。她每日馱著我小姨,手里拿著一把尖嘴的鋤頭,拖著又黃又黑的肚皮在泥土里艱難地爬動。力氣小,地就翻得淺,但播下去種子,長出來的總是莊稼,收成不大,也還是收成。我母親的個子在那幾年居然長高了一點,一頭稀疏的黃毛也長黑了,臉上泛出了淡淡的紅暈。

我小姨開口說話,第一聲叫娘,叫的是我母親。她還不懂事時,同村里的一個小姑娘爭嘴,那個小姑娘拿一個桃子饞她,我有桃子吃,你有嗎?我小姨很饞地舔著嘴皮,卻不肯服輸,她想了想說,我有兩個娘,你有嗎?這話被村人笑話了很久,而我母親的苦難仿佛都淹沒在這笑聲里了,雖然沒有什么惡意,她卻總是臊得滿臉通紅,只要看見有兩個人在一起說笑,她就覺得是在笑自己,連忙把頭一低就跑開了。人們總是看見她穿著一雙沾滿了黑泥的鞋子,把腦袋栽到胸前,孤憐憐地來回奔波。她十六歲就嫁人了,她幾乎是急急忙忙出嫁的,仿佛走慢了一步,我外婆又會突然生下一個孩子讓她帶……

我外公曾有過一次改變他后半生命運的機會。還是在一九五四年的大洪水之后,人民政府決定把江湖上的各類閑散船只集合起來,成立一家水運公司,一家漁業(yè)公司,這使得那些天不管地不收的船夫們一夜之間就成了新中國的水運工人或漁業(yè)工人。大中型船舶進水運公司,中小型船只進漁業(yè)公司,我外公的船不大不小,他可以任意選擇一家。

不管他選擇哪一家,我外公的命運都不會像后來那么悲慘,他老了會領到退休金,他死了會有一個單位來為他開追悼會,還會有一個領導來為他致悼詞。更重要的是,他的子女,我母親我舅舅我小姨,都可以吃上商品

糧,招工,進城,那是他們一生的夢想,如果我外公沒有遇上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們也許不會做這樣的夢,他們會安心地做一個農(nóng)人,夢里只有玉米纓子、豌豆花和從土坷垃里扒拉出來的山藥蛋。既然有了這個機會,他們也就會做一些不同凡響的夢。

說不定,我那兩個被抱走了的大姨、二姨也要來認我外公這個親爹了。

然而,外公有了這樣一個絕好的機會,卻從這個機會里逃走了,他駕著那只又老又舊的船,在洞庭湖與長江連接處的一個叫三江口的地方,又孤身一人地闖蕩了三年,仍然以捕魚為生,偶爾也會運一點散貨,直到那條船終于沉沒為止。

我外公后來反復描述了那個像刀鋒一樣的浪頭,咔嚓一聲就把船頭劈掉了,船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方向,但沒有馬上就沉沒,它在我外公逐漸模糊的視線中隨波逐流了好一陣,終于無聲無息地沉入了江底。

這情景是我在外公用水楊樹的枝葉編織的那條船上看見的。

外公說,那條船其實還是有救的,如果及時地把船掉轉身來,讓船尾成為一個新的船頭,那條船就不會失去方向了。這是我外公在他的后半生里總結出的一條失敗的教訓。然而在那暈頭轉向的一刻,我外公沒有想到這一點,他只是狠狠地拽著纜繩,就像一個馬背上的騎手緊挽著馬韁,馬是脫韁的野馬,船是無頭的驚船,我外公抓著的船纜已是一截空繩,無論他有多大的力氣,憑這一截空繩也是拽不回他的前半生的,他神秘的前半生連同那條無頭船一起沉沒了。

沉沒是一個偶然的事件,同樣一條船必然還會在時間中長久地漂流,它被一個老人的回憶驅駛著,向世界的各個方向伸展,也就有了無限的可能性。但我還是懷疑,那個像刀鋒一樣的浪頭真有那樣厲害么?我想,外公在反復強調這個浪頭多么厲害的同時,卻把一種必然性忽略了,那條和他一樣來歷不明的木船在江湖上漂泊了幾十年,早已又老又舊經(jīng)不起任何風浪,盡管我外公每年都要進行整修,重新上一遍金黃發(fā)亮的桐油,但這種掩蓋的方式無法挽救它必將覆沒的命運,遲早,這條船都是要沉沒的。

最后我外公跳水逃生,闖蕩江湖的人水性都好,我外公在六十多歲時還能游過長江,這是我親眼見過的,他游得比一只江豬仔還快。

江豬仔是我兒時在江邊經(jīng)??匆姷乃鷦游?,有白的,有黑的,后來才知道,白的叫白鰭豚,是比熊貓還珍稀的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黑的叫黑鰭豚,它與白鰭豚長得一模一樣,只是顏色不同,數(shù)量也多一些,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它們在水中游得很快,躍出水面時會發(fā)出又高又尖的喊叫,并伴之以各種十分可愛的動作。這是一種敏感的而又容易受傷的動物,但我外公一看見它們腿肚子就打顫,外公說,我差點被它們吃了!

我外公的恐懼也許是多余的,白鰭豚和黑鰭豚并不吃人,它們和我外公一樣,以捕魚為生。

我外公背著兩把從水里撈起來的船槳,沿著荒涼的河谷朝著故鄉(xiāng)的方向長途跋涉,江南的冬天其實是比遙遠的北方更冷,北方的冷是一種干冷,雖然冷,卻硬朗,這種冷仿佛能從衣服上簌簌地拂下來。江南的嚴寒,陰冷而又潮濕,粘乎乎地貼在你的皮肉上,一點一點地滲透進你的骨頭縫里,這種寒冷的感覺是從身體深處向體外散發(fā)的。我外公裹著一身濕透了的衣服,打著一雙赤腳,在河谷的積雪里走著,風貼著他的背脊一個勁地刮,而他始終走在風的前面。

風還在一百多里外刮呢,我外婆似乎就已經(jīng)嗅到了外公身上那股濃烈的水腥味,她早早地就提著一盞馬燈站到了門口。她聽見冰殼在天上撞得咔咔直響,雪在遼遠的夜空里飄著,很遠很遠,杳無音訊地飄著。那盞馬燈是照不到這么遠的,它那暗黃色的光澤,只能清冷地照亮眼前的一片白雪,以及我外婆在雪地里越陷越深的一雙小腳。

我母親出來了,問,娘,這么晚了你還站在外面,就不冷么?

你爹快要回來了。我外婆撩起披巾拭去化在臉上的幾滴雪水,說。

我外公是在翻船后的第三天早上回來的。河谷里的雪太深了,他離開了河谷,在白茫茫的雪野上走,平地上的雪要比河谷里淺一些,可他卻在雪地里迷失了方向,在轉了一個大圈之后,他又走回了河谷,走回了他離開河谷的那個地方,他是注定不能遠離長江的,他只能沿著長江不停地往前走。

冬天的江水流得很慢,流得像空中的煙和云。

我外婆還站在門口等她。她日也等夜也等終于把我外公等來了。但我外公看也沒看她一眼,進屋后,往床上一倒,就接連不斷地打起了呼嚕。我外婆熱淚盈眶地搓著披巾的一角,連聲說,人回來了就好,人回來了就好。

兩把槳一仆一仰地扔在門口,被我耳聾的舅舅拾了進來。又過了十多年,這兩把放在床底下的槳,再次被我舅舅拖了出來,砍成了兩根高蹺,給了我,我踩了一陣,又給了我弟弟。

那兩根高蹺至今還在,放在我們家鄉(xiāng)下的老宅里。

我外公睡了一天一夜才醒,醒了也就醒了,他很平靜地把船沉了的事告訴了我外婆,他說他再也不走了。我外婆還是熱淚盈眶地搓著披巾的一角,連聲說,人回來了就好,人回來了就好。

船沒有了,但我外公還是一條像牛一樣的漢子,他滿腔熱情,滿腦袋新的規(guī)劃。第一個雄心勃勃地規(guī)劃,就是要拆了茅屋,建一座明三暗五的大瓦房,每間房里開一扇大窗戶。我外公私下里問過村里的泥瓦匠,泥瓦匠告訴他,要造這樣高大的一座瓦屋,至少也得一萬多塊老青磚。

一萬多塊?我外公很有信心地笑了起來,只要一萬多塊磚,好少呢。

泥瓦匠頓時肅然起敬。沒幾天,全村的人都知道我外公是在外面掙了大錢回來的,馬上就要建一座村里最好的房子了。我外婆還以為外公把錢藏在哪里了,每晚睡覺之前落下門閂之后,還要用一根木杠子頂住房門。錢要放好啊!她再三叮囑我外公。

哪里來的錢?我光溜溜的一個空身子回來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外公的確是光溜溜的一個空身子回來的,這一點我外婆比誰都清楚,外公的那身濕衣服是她一件一件扒下來的,每一個口袋,每一個夾縫里她都仔仔細細地摸過,連褲腰也翻開了,除了一些連水都淹不死的虱子,她實在是沒有找到她想要的東西。船沉之前,外公還有十幾塊錢,但他沒有放在身上,而是壓在艙房里的床板下的。那一點錢自然是隨船一起沉入了江底。但我外婆卻固執(zhí)地認為,我外公是藏著一大筆錢的,老兩口后半輩子一直在為這筆子虛烏有的錢爭吵不休,我外公死后,她還紅著眼圈向我母親訴說,你爹呀,一輩子都不相信我,那么大的一筆錢,也不知藏在哪里了,我以為他死的時候會說出來的,沒想到他卻瘋了,他瘋了也不說。

我外婆的懷疑不是沒有道理的,沒有一大筆錢,你敢說要造屋?你敢說,只要一萬多磚,好少呢!

我外公也不跟她解釋,被逼急了,就慢吞吞地說一句,你急什么,過三年你就會明白的。

我外公的計劃是,每天到外面去撿十來塊磚回來,磚又不是什么貴重物品,有些人家

的房前屋后,也會扔著幾塊磚,幾塊磚又做不成屋,壘不得灶,扔在那里也沒有當一回事。我自以為聰明的外公,鉆的就是這個空子,聚少成多,集腋成裘,一年到頭不間斷地干下來,不就能撿到三四千塊磚嗎?三四年多也就夠了。想一想也確實不是太難。他每天一早就挑著一擔箢箕出去,到處轉悠,看見人家扔掉的一塊磚,就像看見金子一樣兩眼放光。

開始干得挺順手,慢慢的就不行了。磚也和魚一樣,你不想捕它時,好像到處都是,一捕,它們就躲起來了。為了一天弄到十來塊磚,我外公有時要走過好幾個村莊,到了半夜,才吭哧吭哧地挑著一擔磚回來。后來他就開始打那些墓磚的主意,也不是挖人家的墳墓,他還沒有這樣大的膽子,他只是把人們造墓時沒有用完一些磚從墳地上撿回來。一連數(shù)日我外公神出鬼沒,他扒開草叢,在磷火閃爍的墳地里尋找著,每有一星磷火飄過來,他就向那些被驚動了鬼魂解釋,我只是來撿幾塊你們不要的磚,你們睡吧,你們好好地睡吧。據(jù)說,一個人快要死了,磷火會飄到你的衣服上來,而一個離死還很遠的人,磷火也會在離你很遠的地方熄滅。我外公欣喜地發(fā)現(xiàn),每在他解釋過后,那些磷火就會離他遠了一些。

我外公還沒有拾到一千塊磚,就已被狗咬過了三次了,但不是村里的狗,而是那些經(jīng)常在墳地里覓食的獾狗,這是一種和貓差不多大小的動物,牙齒和爪子都很尖利,很適合在墓穴里生活,它們常常在墓穴里發(fā)出像人一樣的咳嗽聲,你聽見了,還以為是鬼。獾狗咬人,但不會留下很深的傷口,只有幾個小小的牙齒印,過幾天就好了。我一意孤行的外公,在這些犬類面前是不會望而怯步的,最后讓他洗手不干的,還是人類。

終于有一天,我外公被誤為盜墓賊,十幾個外村人掄著鋤頭把他打了個半死,打了又把他塞進一個墓穴里。不知過了多久,我外公才從墓穴里鉆出來,腿被打斷了,他是一步一步地爬回家的,每爬出兩三步就要提溜一下被打斷了褲帶,以免屁股露在外面。他在床上唉聲嘆氣地躺了兩個多月,每天喝一大碗我舅舅從糞坑里舀來的糞湯,臭是臭,卻是治跌打損傷的特效藥。當他終于能站起來時,卻發(fā)現(xiàn)有很多東西都癱瘓了,他的雄心壯志,他滿腦袋對未來生活的規(guī)劃,都趴在了歲月的后面。從此我外公就相信了一種叫命運的東西,他的造屋夢徹底地破滅了。他老老實實地在那個隨時都要倒下的茅屋四周打了許多撐柱,這也許是他唯一還有力量撐起來的東西。

我的聾子舅舅雖然一輩子不會像大人那樣說話,卻多才多藝,學過木匠,剃過一陣頭,最后居然當了一名泥瓦匠。他作為泥瓦匠干得最負盛名的一件杰作,就是給我外公砌了一間牢房。

那已經(jīng)是六十年代末的事了。

我外公當時已不再扳魚了,生產(chǎn)隊里不準扳。不準扳就是不準扳,沒有道理可講,也沒有原因可講。我外公于是不再扳魚,每天傍晚拎著一面銅鑼,從村頭敲到村尾,一邊敲一邊喊,各家各戶,小心火燭呵——深沉而有銅的音韻。

這是生產(chǎn)隊里分派給我外公的活兒。由于人們大多住的是茅屋,村里時有火災發(fā)生,一燒就是半個村子。有道是水火不容,村里人認為外公一輩子與水打交道,是水命,能把火克住。咚!鑼聲一響,燒火做飯的人立刻就想到了水,那鑼聲也的確是如水波般一圈一圈地蕩漾開去,流進村里的每一個角落。飯煮熟了,菜燒好了,灶膛里還有火燼,做飯的人想到了水,就從水缸里舀了一瓢冷水,把火燼澆滅。村里果然很少失火。

要不是公社武裝部的鄭部長突然來到了村上,我外公是會這樣一直吆喝到死的。鄭部長也沒有別的意思,他只想多抓幾個壞人,而且覺得我外公很像一個壞人。我外公也好像確實隱瞞了什么,來歷有些不明,在八斗丘,除了胖子老頭那種明擺著的壞人,我外公最有可能是暗藏的階級敵人。但我外公究竟是不是壞人,鄭部長也拿不準,他決定先找個岔子,在批斗胖子老頭時,先讓我外公陪斗,然后慢慢地把蓋子揭開。唯一能找的岔子,就是我外公曾經(jīng)運了十幾具國民黨官兵的尸體去重慶,由此可以初步斷定我外公是國民黨的走狗。運尸體的事,要是我外公不說,別人是不會知道的,然而我外公偏偏很喜歡提起這件事,逢人便講,這事就講得誰都知道了。

人和魚其實沒有兩樣啊!這是我外公最喜歡講的一句話。

批斗會在生產(chǎn)隊倉庫前面的禾場上舉行,這晚,黑壓壓地坐了幾百號人。兩張牛車并在一起,是批斗的舞臺,一邊插著一根高高的竹篙,上面吊著兩盞大馬燈,把禾場周圍的幾個稻草垛照得金黃燦爛,上面坐滿了村里的小孩。那天我正好在外公家,所以也在孩子堆里擠著。從稻草垛上居高臨下地看過去,我看見外公,他也搬了一只小凳子坐在人群里,臉像一面銅黃閃亮的銅鑼,敲一下都有響聲。

我外公顯然還不知道今晚他也是挨斗的對象。誰都不知道,鄭部長把一切安排得很秘密,想要制造出一種奇襲的效果。他是第一個爬到牛車上去的,太遠了,我沒聽清他在講什么,只看見他的一只手臂在兩盞馬燈的交相輝映下有力地揮動著,整個禾場幾乎被他手臂的影子籠罩了。鄭部長的一只眼睛特別亮,但那是一只假眼。他在朝鮮戰(zhàn)場上負過傷,一只眼睛被打瞎了,醫(yī)生就給他裝了一只假眼。

接著就聽見一片興奮的叫喊聲,幾個民兵把胖子老頭押了過來。胖子老頭是個地主分子,他當過一任國民黨的鄉(xiāng)長,一條腿就有別人的腰粗,走路都走不動,坐在轎子上,要四條壯漢才抬得起。但我看見他時,他已經(jīng)很瘦了,坐了十八年牢,從勞改農(nóng)場放回來還不久,胃也割掉了一大半,每天只能吃小半碗飯,比我吃得還少。他很主動,別人還沒喝令跪下他就跪下了,把一個丑陋的屁股高高地撅起來,正好對著我們。村里人都覺得斗胖子老頭沒勁,你要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有次,一個老貧農(nóng)在地上吐了一口痰,讓他舔干凈,他二話不說就把舌頭伸出來,把那口肺病患者的濃痰舔得比一條狗還干凈,他不覺得惡心,倒讓在一邊看的人惡心許久。這樣的斗爭,沒有一點你死我活的激烈,跟玩兒似的。

我外公被押上臺去時那才真是壯懷激烈。

干什么?你們要干什么?我外公大聲吼叫著,幾個年輕氣盛的民兵想把他的手臂扭到背后,他把手向兩邊一撐,那幾個人就紛紛倒下了。我外公不是被人扭到臺子上去的,是自己爬上去的,他要問問那個姓鄭的,我犯了什么法?姓鄭的說,你這個壞分子,還敢問我,我問你,你給國民黨反動派運尸體,是不是事實?

是,可那些人都是打日本鬼子的,是被日本鬼子打死的。

鄭部長一時倒不知道該說什么好。這時卻突然沖上來一個大姑娘,掄起鞋底照著我外公的臉一頓猛抽。我外公一下子傻了眼,他傻傻地望著那個抽他的姑娘,那不是別人,是他的親生女兒,是我那小時候被抱走了的二姨。我二姨那時在大隊里當婦女主任。她是恨著我外公的,我外公生了她卻把她抱給了人家,她恨得牙癢癢的。我外公挨了親生

女兒一頓猛打,也不覺得痛,只把一只手伸到腮幫上去摸了摸,摸了一手血,一片紅乎乎的被燈光照得無比鮮艷的顏色,讓幾百人同時怔了一怔,會場里突然變得鴉雀無聲了,連鄭部長也把頭擰向了一邊,他有血暈癥,從朝鮮戰(zhàn)場上回來后他就患上血暈癥。

第二天一大早我外公突然離家出走了。你要去哪里呀?我外婆睡眼惺忪地問,你要去大鳳家?那時我小姨還沒有出嫁,大姨、二姨是由人家撫養(yǎng)大的,對我外公外婆都很冷淡,幾乎沒有什么來往,要不,二姨也不會下那樣的毒手。但外公不是來我們家,他竟然要上北京。

我要去找賀軍長,我要問問他,新中國為什么要斗爭一個紅軍老戰(zhàn)士?

我外婆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誰是紅軍老戰(zhàn)士啊?

我。我就是!

這是我外公在村里第二次說下的大話,他第一次說要蓋一幢高大的瓦屋,村里還有不少人相信,他這次的大話就沒有一個人信了,都以為這老漢被親生閨女打斷了哪一根神經(jīng),瘋了。我外婆沒有說我外公瘋了,人在快要瘋了的時候,你千萬不能說他瘋了,你說他瘋了,他是真的會瘋的。我外婆也沒有攔阻我外公,她以為老倌子到外面去轉上一圈,在鄉(xiāng)場上的小酒店里喝上幾杯,那在心里慪著的氣也就慢慢消了,人就會回來的。

沒想到我外公一走就沒了影子。從他走后的第三天開始,我外婆每天都要端一只小凳出來,坐大門口的樹影下哭。她要讓村里的每一個人看見她在哭。她想,村里人看見自己每天都在哭,就不會忘記村里少了一個人,就會派人去把我外公找回來。她大約哭了半個多月,一輛軍用吉普車突然開到了她的面前,從車里下來幾個穿軍裝的人,鄭部長也在里面。鄭部長下了車,對車里吼了一聲,出來!

我外公從車里鉆了出來,用一個手指掏著兩個鼻孔。

誰是這家里的主事的?鄭部長往前邁了一步,他明明看見了我外婆,卻像沒看見一樣。

我外婆站在鄭部長面前顯得很矮,在正午的太陽下,她把臉孔仰起來,問,我們家……主事的?

鄭部長抽著煙,濃煙從鼻孔里沖出,被風吹散著。我外婆看見他的腦袋慢慢地變得模糊,又慢慢地變得清晰。一顆紙煙燒著,燒完了,鄭部長突然把手一揮,說,不能讓他再跑了,聽見了沒有,他再這樣亂跑,是要蹲大獄的啊!

我外婆膽怯地說,聽見了,我聽見了……

鄭部長和那幾個穿軍裝的人上了車,開走了。

我外婆這才開始打量一直在用手掏著鼻孔的外公。他終于把堵塞的鼻孔摳通了,一縷鼻涕流了出來,我外婆連忙踮起腳尖,用手帕給他擦了。

不能再跑了,聽見了沒有?你再這樣亂跑,是要蹲大獄的啊!外婆說。

但我外公還是跑了,這一次只跑了三天就又被鄭部長送了回來,這一次他也沒跑多遠,只跑到江那邊洪湖縣城,人們猜測,他大概是跑昏了頭,把方向搞錯了。鄭部長來的時候我外婆沒有像上次那樣坐在樹影下哭,大熱天的,她卻躺在床上用被子捂著頭,好像是在打擺子。鄭部長沖著我那耳聾的舅舅發(fā)了一頓脾氣,我舅舅一句話也沒有聽清,但他知道鄭部長是在發(fā)脾氣。鄭部長的身體似乎也不是很好,怒氣過去之后,用手按著胸膛,不停地喘著氣。

當天下午,我舅舅就開始忙活起來,和泥。砌墻。砌墻的老青磚就是我外公從外面撿回來的,因為砌不成一間房子,一直沒有派上用場。開始別人都不知道我舅舅要砌個什么東西,是砌豬欄,還是砌茅廁,也沒有人問我舅舅是在砌什么,都知道他聽不見,問也是白問。后來才知道他砌的是世界上最小的一座監(jiān)獄。我舅舅只砌了三堵墻,那小小的監(jiān)獄是三角形的,越往上就越小,最終砌成了一座三角形的尖塔,最高處也只有一人搭一手高。我外公好奇地進去看了看,他也不知道這座三角形的尖塔是用來干什么的。他剛進去,我舅舅突然用磚在他的后腦袋上拍了一下,趁我外公昏倒之際,我外婆摟來了被子,我小姨抱來了墊被的稻草,我舅舅以很快的速度把門堵死了。

我舅舅從來沒有見過監(jiān)獄,對監(jiān)獄的恐懼卻使他建了一座真正的監(jiān)獄,在這方面他簡直稱得上天才,結構是最牢固的三角形結構,由三個三角形的平面構成一個立體三角形椎體,墻是兩層夾墻,又將很有粘性的糯泥里摻上舊棉絮,灌在墻縫里,那座小小的監(jiān)獄可謂牢不可破。幾個月后我外公在里面死去,為了把墻壁弄開,我舅舅掄起鐵鎬想打開一個缺口,一鎬下去就濺起一串串火星。

囚禁外公顯然是我外婆的主謀,我舅舅、小姨都是熱心的參與者,我母親也沒有表示反對。這說明,他們在那時都是把我外公當作瘋子的,鄉(xiāng)下的瘋子很少有送進精神病院的,一般都用鐵鏈子鎖著,也有關在鐵籠子里的。我外婆沒有那樣心狠手辣,她好歹還是讓我外公住在房子里,而且是瓦房。

外公是不是真的瘋了,一直到今天我也不敢妄加斷定。但在那個非常年代里,不管瘋與不瘋,他都是一個十分危險的人物,隨時都有可能給整個家族帶來滅頂之災,包括我們家。我外婆這樣做,也是迫不得已,她一輩子極少做出這樣果斷的事。

那么我外公是否真的是一名紅軍老戰(zhàn)士呢?他口口聲聲說要去找賀軍長,是不是要去找賀老總?如果是,那就更危險了,賀龍元帥在他最后的歲月所受的折磨與凌辱,甚于我外公十倍百倍。同他相比,我外公的那一點不幸與痛苦,實在算不了什么了。

我舅舅特意在外公的小房子上留了一扇窗口,也是三角形的,能遞進去飯碗,也能遞進去一只很小的盆子,給我外公洗臉洗腳。至于拉撒,我舅舅還真是采用了豬欄的設計,在墻根下挖了一個溝槽,向下傾斜著通向外面一個糞坑。我外公在里面拉了撒了,把洗漱過的水往溝槽里一潑,就可以沖得干干凈凈。外婆吩咐我小姨,把家里有的好吃的盡可能地給我外公做。每隔十天半月,我母親也要燉一碗雞湯、煎幾條火焙魚送過去。

外公胃口很好,但吃了喝了,就把一顆白發(fā)蒼蒼的腦袋抵在墻壁上,一聲接一聲地干號,哭得快要轉不過彎來。我沒有看見他流過淚,但他的眼睛卻哭瞎了,胡子長出一尺多長,很白地飄在胸前。他不動聲色地掀動胡子,嘩嘩的像流水一樣。后來我每每回想起外公最后的形象,總覺得他像一個先知。

母親一生都在訴說她的不幸,她把我們生下來,仿佛就是為了傾聽她沒完沒了的訴說。

在生孩子方面我母親一點也不比外婆差,她幾乎是一口氣生下了七個兒女,我小妹出生時,她還不到三十歲。她的肚子里從來沒有空過,她的背上也從來沒有空過,肚里懷著一個,背上馱著一個,褲子上的膝蓋處干活時在壟溝里磨破了,太陽曬得她低下了頭,這就是她,我的母親。在密如蛛網(wǎng)的江南水系中,許多家族就是我母親這樣的女人不斷地制造出來的,她們制造和喂養(yǎng)著一個個卑微卻又十分頑強的生命。我無法預料,如果沒有一種力量來阻擋我母親強大的母性本能,她還會給我生下多少個弟弟妹妹?

三歲時我看見母親怎樣把一個孩子生下

來。父親坐著一條高板凳,母親赤裸著下身坐在父親的腿上,叉開自己的兩條腿,把一個流血的母腹完全袒露了出來。我看見了血,其實只有很少的血,像從巖縫里流出的一線被壓迫了很久的山泉,也不鮮艷,是一種生了銹般的暗紅色,母親死死地咬著他的手指甲,誰也沒有辦法代替她來痛,但你可以體會到那一縷暗紅色的血線從身體內流出來的痛,疼得極其緩慢。緩慢,是一切疼痛的本質,真正的疼痛甚至連傷口也沒有。我也曾見過另一種流血的場面,血流得就像一次崩潰,血水一盆一盆地潑出去,但并不能使人產(chǎn)生疼痛的感覺。我母親一生開過三次刀,也不覺得如何疼痛。疼痛是在動手術之前開始的,它穿過我母親的整個身體,似乎要將她一點一點地撕碎。刀一劃開肚皮疼痛就結束了。也許又會有哪一個地方痛,但已與刀口無關。

我母親并不是一個愛哭的人,這個矮小的開過三次刀的女人,好像只在我快要死了那一回哭過,但我沒有聽見也沒有看見,我看見的母親很少笑,也很少哭,臉上永遠都是一副默默地要承受什么的堅毅表情。

母親一次開刀是我六七歲時,她肚子里長了瘤子,因為家里窮,她忍著,一直不說,疼得受不了,就把那種大顆粒的粗鹽在鍋里炒熱了敷在肚子上,那半邊肚子后來敷得黃乎乎的,像是一張又薄又脆的黃裱紙。她是不要命了。大夫從她的肚子里割出一個幾斤重的瘤子說,你不要命了?你疼也會疼死的呀!

第二次刀,我母親又切掉了半葉肺,半葉被柴煙熏得黑乎乎的肺。

開了兩次刀,我母親還是拼命地干活,她在生產(chǎn)隊里拿的是一個壯勞力的工分,十分。但我們家還是年年超支,她和我爹的力氣加在一起,也養(yǎng)不了這個家,還不了她兩次開刀欠下的債。隊長帶了人到我家里來逼債,我爹躲在房子里不敢吭聲,我娘出來了,她彎著腰,給隊長說好話,一聲聲地哀求,你就看在我開了兩次刀的份上吧,隊長啊,你就看在我開了兩次刀還是一個壯勞力的份上吧,隊長啊……

隊長扭過頭去,對身后的人說,你們還站著干什么,快牽豬啊!

我們家那時窮得連豬欄也蓋不起了,一頭瘦得只剩下個架子的豬,就系在堂屋里。幾個人牽豬時。我娘什么也不說了,她突然沖進灶屋里摸了一把刀出來。

隊長嚇了一跳,你想、想要干什么?

我母親握緊了菜刀一步一步地逼向連連后退的隊長,那一刻她真像一個英雄般的母親。隊長的后背已經(jīng)抵著茅壁了,沒有退路了,我母親卻把刀往他的手里一遞,說,你把我們一家九口都殺了吧。

但我母親也不是永遠都不走運的,她第三次開刀時,醫(yī)生在她的肚子里取了一小塊像牛黃一樣的東西。那時的大夫還不像后來的那樣貪婪,他在無影燈下把那塊像牛黃一樣的東西端詳了一會兒,對我母親說,這東西很值錢呢。

我母親用她肚子里長出來的東西,償還了三次開刀欠下的債務。從此她就再也沒有開過刀了,她很想再開一次刀,看肚子里長沒有長出那種像牛黃一樣的東西。

一個生養(yǎng)了七個兒女的鄉(xiāng)下女人,幾乎沒有哭過,卻總是在不停地訴說,她沒有講她生孩子如何痛,也沒有講她開刀如何痛,卻不停地訴說著她是怎樣在辛酸而陰暗的童年里度過的。她痛不欲生的訴說,在我們聽來卻是那樣抽象,歲月把疼痛的感覺抽去了之后,每一次訴說中的疼痛,就好像是對一種真正疼痛的模仿,已經(jīng)很難打動我們,也許我們能把母親說的內容背下來,但這種牢記并非是痛疼在我們心靈上打下的烙印,而是因為她反反復復地灌輸。她在苦難中訴說自己過去的苦難,而我們看見的是她正在經(jīng)歷的苦難,我甚至不相信她還會有比我親眼看見的更不幸的生活。

我把父母親接進城里時,外公已經(jīng)死了二十多年,八十多歲的外婆依然活在鄉(xiāng)下,每日里穿著新鮮干凈,仍然愛吃酥糖,只是比原來吃得慢了,牙齒落光了,就像小孩子吮著奶頭那樣慢慢吮著。見了人就說自己快要死了,卻又特別怕死。我偶爾去看她,她就從頭上拔下一根頭發(fā)來,要我仔細看看,看她還能活多久。那頭發(fā)散發(fā)出一股令人討厭的枯枝敗葉的氣味。

父母親在城里住了幾年,他們好像一直找不到城市生活的那種感覺,每日里像小孩子一樣地吵鬧著要回鄉(xiāng)下去。這時我們七兄妹都已成家立業(yè),有四家住在岳陽,還有兩個妹妹在外地工作,只有一個妹妹在鄉(xiāng)下,但也不是在故鄉(xiāng),她嫁到山里,日子過得還不錯,蓋了兩層的樓房,買了一臺手扶拖拉機,還承包了幾十畝山塘,養(yǎng)魚。七兄妹七家人,岳陽已是一個大家族聚會的中心,我父母親卻要回到那個偏遠的、幾百里外的故鄉(xiāng)去,做子女的怎么會同意呢?兩位老人也只好咬著牙把城里漫長的日子一天一天地過下去,就過出了許多病來。這病,有時是真的,有時也是假的,更多的時候是把小病搞得像大病一場似的,為的是把忙于生計的子女們招引過來,陪他們說說話,在一起開心地笑一笑,就像我小時候為了得到父母的關心,或者嘴饞了想吃點好東西,就一個勁地喊肚子疼。

不過我還是很擔心,怕他們一天到晚憋在家里真的要憋出什么病來,時常趕他們到街上走動走動,但他們一上街就顯得非常緊張,甚至在人行道上,車在后面一響,也會像受驚的鴨子似的慌忙逃到最靠邊的地方,緊貼著街邊上房子站住,一副死里逃生的表情。其實車道與人行道之間隔著鐵柵欄,是根本撞不著他們的。但我母親每上一次街,她都要用一種很驚險的口吻講他們死里逃生的情景,好險啊,差點兒就被那輛車撞死了,他是不是存心要把我們撞死啊?

他,不是一個具體的人。他,在我父母的概念里,大概是指所有的城里人吧。

我有時候也故意同母親開開玩笑,問,那輛車離你們還有多遠?

我沒看清楚,母親說,車呼拉一聲就開過去了,怎么看得清楚?

外婆去世了。

我也曾想把外婆接進城里住一陣,但舅舅說什么也不同意,母親也反對,她說外婆活著的日子扳著指頭就能數(shù)了,要是死在城里了怎么辦?外婆最怕的就是一個燒啊。外婆病得還不太重時,我去看過她一次,她已經(jīng)說不成一句完整的話了。但她還認得我,一見我就嗚啊啊地叫了起來。我不知道她在說什么,但我那耳聾的舅舅不但聽見了而且還聽懂了,他在一旁給我翻譯,外婆是問城里有蘆葦么?我說城里沒有蘆葦,但城市是挨著一個大湖的,湖里有很多蘆葦。外婆聽了,點了點頭,又說,嗚啊啊。舅舅又給我翻譯道,不要吃蘆葦?shù)母远嗔硕涫菚@的。外婆顯然還把我當作一個小孩子,我小時候她也常常這樣叮囑我。三十多年過去了,難道她沒有看見一個光屁股小孩已長成站在她面前的大人?

我很佩服一輩子不會像大人那樣講話的舅舅,外婆的話在我聽來如小兒的哭聲,他就從那幾個簡單的字眼里翻譯出了那么多的意思。佛經(jīng)中最高境界的六字真言是唵、嘛、呢、叭、咪、吽這六個嘆詞,像我外婆吐出來的嗚啊啊一樣簡單,難道生命里窮天人之際的境界,其實都是如此簡單么?

這之后,外婆又活了大半年。

外婆不是病死的,她在一個除夕之夜神秘地死在一個橋洞子里,橋底下的水不深,剛好把她鼻尖兒蓋住。尸身撈起來后神態(tài)安祥,和睡著了一般,身上穿的一件棉襖卻脫了,整整齊齊地疊放在岸邊上。她大約是把橋洞子當著那圓拱形的艙房了,把橋洞子底下那結了一層薄冰的溪水當著船了。正月初二我才接到小姨從鄉(xiāng)場上打來的電話,知道外婆死了。我們一大家人趕到舅舅家時,沒有看見外婆的遺體,屋里,除了舅舅、小姨兩家人,我那小時候被抱走的大姨、二姨也帶著一家大小來了,每個人似乎還沉浸在春節(jié)的喜慶氣氛中,說說笑笑的,根本就看不出死了一個人。幾大盆用楊樹袢子燒著的爐火,在我舅舅剛建起來不久的三間大瓦房里,燒得熱熱烈烈,我從來沒有看見過舅舅家有如此熱鬧興旺的景象。

我母親是準備大哭一場的,她在車上就一路醞釀著,我想她并非是為外婆而哭,外婆的死只不過為她可以大哭一場提供了一個機會。她一生中有很多值得哭的東西,但她不哭,她把所有的淚水都吞進了肚子里,淚水里浸泡著熬過的歲月,她似乎一直在等著我外婆死,等著一個可以像小孩子一樣伏在母親的懷里痛哭一場的機會,把一生的淚水都流完。

我舅舅卻把外婆的遺體藏起來了。

娘呢?我母親問。

舅舅好像沒有聽見,但我小姨聽見了,她遲疑了一下,用手指了指墻角里一床卷成筒筒的蘆席。母親這才知道,外婆就卷在那床蘆席里面。母親尖叫了一聲,我感覺到眼淚像洶涌的波濤似的漲到了她的喉嚨里,馬上就要奔涌而出了,但我小姨連忙把她的嘴捂住了。

大姐,現(xiàn)在還不是哭的時候,年還沒過完呢。小姨說。

年還沒有過完呢,誰也不準哭!舅舅緊跟在我小姨的后面說了一句。

小姨把手從母親的嘴上拿開了,母親的臉憋得通紅。鄉(xiāng)下人過年,至少要過完正月初四。我外婆是初五下的葬。我母親憋了幾天,到了她可以放聲大哭的時候,卻又沒有一點兒哭的沖動了。她這個大姐不帶頭,大姨、二姨、小姨也不哭。一個老人死了,兒子可以不哭,媳婦可以不哭,但做女兒的不能不哭,連做女兒的也一聲不哭,這個老人就算枉活了一生,白死了一回,旁人看了也會說閑話。我舅舅很生氣地打了個手勢,催促道,哭啊,你們怎么還不哭啊!

我母親張了好幾次嘴,終于很難為情地哭起來,她越哭越響,但聽起來一點兒也不哀傷,完全是一種言不由衷的干號。我大姨、二姨、小姨也愉快地跟在我母親后面哭,她哭一聲,她們也跟著哭一聲。

給外婆送完了葬,回到城里,我發(fā)現(xiàn)母親還處于一種奇怪的興奮中,似乎又隱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半夜里,我也常聽見父母親在隔壁的房間里小聲嘀咕著,像是兩個鬼鬼祟祟的逃犯。我每次下班回家,拿鑰匙開門,輕輕地把門鎖一擰,立刻就看見兩位老人一齊驚慌失措地看著我。

我啞然失笑,我是他們的兒子,他們究竟有什么事非要瞞著我不可呢?我一轉過身去,就發(fā)現(xiàn)母親在偷偷地打量我,等我回過頭時,她又迅速地把目光移開去。我在她躲躲閃閃的目光中察覺到了一種十分微妙的變化,她不再是用一個母親的目光在打量她的兒子,倒像是一個女兒在怯怯地打量她久違了的、陌生的父親。

一天,母親從箱子底把我外公送給她的那只香袋找了出來,放在鼻子底下嗅著。她看見了我,這一次她的目光顯得很鎮(zhèn)定,目不轉睛。她把香袋給了我,說,好香呢,幾十年過去了,還是這么香。我湊過去聞了一下,并沒有嗅到母親說的那種香味,只有一股塵封已久的霉味,聞起來都是舊的。但我沒有說,只把香袋搖了搖,看那兩只銀鈴子是怎么響的,清脆的鈴聲從歲月深處響起,我母親笑了,笑得像一個十六歲的少女。

你知道你長得像誰嗎?母親問。

我長得像誰?我長得誰也不像,既不像我的父母親,也不像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這使我很小的時候就成為一個被猜疑的對象,父親常常惡毒地罵我是野雜種,為此事我母親沒少同他吵鬧過,也挨了他不少打。但母親突然這樣問我,我就不知該如何說了。

母親見我遲遲沒有回答,凄然地微微一笑,說,你長得像你外公。

我忍不住笑了。我怎么會長得像外公呢?我外公是一個如墻垛般高大的漢子,有一張棱角分明、線條很硬的臉。他像我這樣年輕時,用現(xiàn)在的話說,肯定是一位很酷很有型的男子漢。而我卻是矮而胖的身材,頭發(fā)稀疏,沒有個性,模模糊糊的一張臉。母親一定是懷念我外公,看誰都像她的親爹,才會這樣說吧?看著她臉上凄然的表情,我安慰她,說過不久就是清明節(jié)了,我叫輛車,一家人去鄉(xiāng)下給外公外婆燒幾炷香吧。

一直沉默著的父親突然說,你還是沒有弄明白,你娘說的外公,不是你鄉(xiāng)下的那個外公,是城里的外公。

城里的外公?

是啊,那才是你的親外公啊。母親說著,撩起衣襟把眼角的一滴淚水擦了。

很難把我外婆同一個私奔的女子聯(lián)系在一起,我甚至覺得,她們不可能是同一個人。

然而,她卻在自己即將死去的那個除夕之夜,把一切告訴了我舅舅。除了我舅舅,誰也聽不懂她的話,她也就沒有回避什么,一家人吃罷年夜飯,圍著火塘烤火時,我外婆不停地發(fā)出嗚啊啊的聲音,舅舅低著頭,用火鉗夾著一塊糍粑在火上烤著,翻過來翻過去,卻又不再翻動,糍粑被火燒著了,燒紅的火鉗也開始冒煙。坐在旁邊的舅母推了他一把,我舅舅這才清醒過來,他急忙把燙手的火鉗扔了。

滿屋都是濃煙,我外婆站起身,把大門打開了。她打開大門后就走了。但是誰也沒有注意她。屋里的人都被污濁的煙霧嗆得咳嗽不止,咳得喘不過氣來,像是要在這煙霧之中溺死了。

我外婆走出門的那一剎那,一股冷風吹得她頭皮一涼,她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只是不停地在風里走著。天太黑,老人每往前邁出一步,都要伸手探一下路,仿佛要把隱沒在夜色中的那一點微光伸手捉住。然而,總是在她剛剛要捉住的時候,那一小片光芒就飄飛而上,從她的頭頂飄揚到遠處。在埋葬外婆的那天,有許多五顏六色的東西在空中飄揚,那是我舅舅從她的床底下翻出來的糖果紙,舅舅準備把它們燒掉,突如其來的一陣風,把他剛剛劃燃的火柴吹滅了,五顏六色的糖果紙漫天飛舞起來,在陰沉的天空下輕飄飄的、發(fā)出像碎片一樣細微的聲響。這是我外婆一生的色彩。

風是從六十多年前的那個秋夜里吹過來的。我年輕的紅花雨點一般美麗的外婆,一點也不慌張,她始終以一種沉靜的姿態(tài),邁著舊時女子優(yōu)雅的步伐,走出洪湖縣城,走進了那片蘆葦叢中,那時她還不知道,有一條船正疲憊不堪地從很遠的地方朝她劃過來,她也不知道,會有成群的子孫躺在她必將流經(jīng)的河床上,像一塊一塊石頭,靜靜地等待著她一一流過。

我外婆走進那個叫老灣的地方,是準備自殺的。那時我的親外公剛死不久,親外公的母親(我該叫她什么呢?)不知為什么,在我外婆的手腕上咬了一口。我年輕的外婆難道

因為被婆婆咬了一口而離家出走嗎,事情好像沒有這樣簡單,可能還有更復雜的原因,但我外婆在臨終前也沒有說明白,既然是很復雜的事情,那當然是很難說明白的。但我外婆被咬了一口可能是真的,她一生都用一條手帕小心翼翼地掩蓋著右手的靜脈處,我小時候,趁外婆熟睡之際,曾好奇地解開那條手帕看過,但記憶中好像并沒有看見過傷疤。我還記得,外公被那種很小的獾狗咬過之后,外婆在他的傷口上抹上了一層涎水,還說,幸虧不是被人咬了,人咬一口比蛇咬一口還毒呢。

想起這些往事,我有一種不懷好意的猜測,我親外公的母親,那個我不知叫她什么才好的女人,她在我外婆生死攸關的靜脈上咬了一口,是不是趁我外婆熟睡時要把她咬死,要讓她流盡青春的熱血,成為一個殉夫的女人?她當然不會說是她咬死的,她會流著眼淚告訴每一個人,她的兒媳婦是一個怎樣貞潔的女人,自己把自己的手腕咬斷了,她甚至還會為我外婆掙來一座貞潔牌坊。

似乎符合邏輯,卻又無法證實。我是否真的有一個親外公同樣也無法證實。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婦人神志不清的講述,再由一個耳聾的人翻譯出來,這里面實在有太多的變數(shù),很難讓人信服。我母親也充滿了和我一樣的疑惑,她深明大義地說,我忍了這么久才告訴你,就是不知道你外婆說的是胡話,還是你舅舅說了錯話,可我再也忍不住了,我要把這事弄清楚……

母親有一些理由證明她不是現(xiàn)在的外公生的,我外婆跟了現(xiàn)在的外公后,只有六個來月就生了她。外婆常常說我母親是一個早產(chǎn)兒,說我母親剛生下來的時候像一只小貓,頭皮還沒有長滿,腦袋像瓜瓣兒似的,看得見一條條血筋。

此外,我外婆還提供了一條很重要的線索,我親外公名叫陶一鶴,住在洪湖縣城的下河街上,活著時是那條街上唯一的教書先生,家境雖然不太好,也還過得去。我外婆是他的繼室,頭一個夫人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小名楚官,我外婆逃走時,楚官有三四歲了。如果真有其人,他應該是我母親同父異母的哥哥。

洪湖并不是什么遙遠的地方,從岳陽坐船順水而下,只要半天時間。趁了一個周末,我決定去為母親找一找。出門時,母親反復叮囑我,要是找到了楚官,你一定要叫他舅舅啊,他是你嫡嫡親親的舅舅啊。

江面上像輕紗般地飄散著一縷縷乳白色的薄霧,陽光里閃爍著銀白色的水珠。船走得很沉著,和流水的速度差不多,于是顯得平靜,不見一個浪頭躍起。如果不看兩岸向后面延展開的水楊樹林、堤壩,你還以為這條船并沒有走,而是停泊在一片靜止不動的水域里。時間似乎停止了。

我開始一點一點地勾勒我那親外公的形象。他是一個家境還不錯的人,應該會有一把三十年代中國小康人家里必不可少的雕花鏤空的靠背椅吧?他坐在椅子上,手里端著一個有蓋子的茶碗,不時地把蓋子掀開一條縫,輕輕地啜飲一口。碗口有一條細細的金邊,細得幾乎看不見,但我還是看見了。我看見他揭開蓋子時,一串白氣凝聚的水珠流了出來,在窗外射進來的陽光里很慢地停頓了一下,隨后變成一條細長的水線,無聲地流進了一個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里。

我看見的親外公是一個側影,側影才顯得更隱秘。一個三十多歲的教書先生,穿一身白色的府綢衣,臨窗而坐。這是一個平常的日子,在人的一生中會有許多這樣平平常常的日子。當我的目光穿過歲月朝他深深地凝視時,他一點感覺也沒有。有人說,人過三十歲才會顯現(xiàn)出他真實的面貌。那么,我看見的是他真實的面貌,我也以一種真實的面貌佇立于他的身后,如果他回過頭來,看見一個和他長得很像的人站在身后,他會驚奇嗎?

船開到洪湖縣城時,已是中午了,我在一家小飯館里胡亂地吃了點東西,就開始尋找那條下河街。我沿著外婆的思路想要走進一個蒼老的故事里,線索卻突然中斷了??h城里根本就沒有什么下河街,離長江最近的街,叫通海路,是一條充滿了現(xiàn)代氣息的大街,女人們流光溢彩的臉從我的眼前一一掠過,白白的肌膚上飄滿了陽光。很難想象我外婆曾經(jīng)在這條街上走過,她的形象離這條街十分遙遠。不知為什么,走在這條街上我覺得很緊張,車在身后一響,我立刻像受了驚的鴨子似的慌忙逃到最靠邊的地方,緊貼著街邊上的商店站住?;剡^神來后我又覺得好笑,我怎么變得同我母親一樣魂不守舍了?

我問了幾個老人,我由尋找那條下河街不知不覺地變成了尋找老人,每一個老人都滿腹狐疑地看著我,嘴唇微微地顫抖著。也許是牙齒掉光了原因,一個人沒有了牙齒,嘴唇就沒有依靠了,所以才會這樣微微地顫抖著。他們沒有聽說過這城里還有一條下河街,也沒聽說過有一個叫陶一鶴的教書先生。至于那個乳名楚官的孩子,自然更沒有人知道了。但是他們都說起了兩件事,一件是一九三八年,日本人放火燒了大半個縣城,幾條街連房子帶人都燒掉了。另一件是,一九五四的大洪水,又把剩下的半個老縣城沖到江里面去了。洪湖現(xiàn)在的縣城,也就是我還能走進來的這座縣城,是一九五四年之后逐年建起來的。

縣城不大,但歲月很深。外婆已在她的故事里死了,我和她的故事卻隔著萬水千山,怎么也走不進去。我有我的生活,有自己的日子要過,不可能在一個老故事的邊緣上長久地盤桓。

回吧。我決定乘夜航船回岳陽,是晚上九點多鐘的航班。為了打發(fā)剩下的時間,我走進了洪湖革命烈士紀念館,那里有一座高大的、狀如蓮花的紀念碑,是我小時候在江那邊日復一日地眺望過的。它兀立于縣城的邊緣,緊挨著長江,給人一種孤獨而又冷寂的感覺。

暮色中幾瓣由漢白玉雕琢而成的蓮花映著帶水氣的斜陽,仿佛有某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在催發(fā)它,高大的紀念碑似乎仍在朝著天空生長。紀念碑底座的大理石壁上,密密麻麻地刻滿了紅二、六軍烈士的英名,每一筆都刻畫得像牙齒一樣堅硬,其中有陣亡的將士,也有很多在肅反中被自己人誤殺的冤魂。這座紀念碑的誠實讓我感動,它在尊重死者的同時也尊重歷史,誰是被敵人殺死的,誰是被戰(zhàn)友殺死的,都寫清楚了,而且寫得非常簡單,陣亡或者誤殺,每一個名字后面只寫這兩個字,二者必居其一,因為你只能死一次。此外就不再作別的交代,又何必再作別的交代?

一個名字在另一名字后面露了出來,我每看見一個沉默的名字,陽光就要在這個名字上反射一下,如在一瞬間里閃現(xiàn)一下而已。陽光在大理石波紋上反射的光澤與在水波上反射的光澤驚人的相似,各種液體混合的聲音在那些作為符號而存在的名字上響著,只有在這里我才感覺到人與河流的內在聯(lián)系。我熱淚盈眶。

外公的名字就是在我淚眼朦朧時出現(xiàn)的,淹沒在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陣亡者中。我一點也不驚奇,這是我早就猜測到了的。不錯,他當然會去找他的賀軍長。我深信,在這些名字中還有很少的一些人依然活著,活在離他的名字很遠的地方。這已不是什么奇事,一個人默默無聞地活了一生,最后被人突然發(fā)現(xiàn),他就是刻在某一座紀念碑上的那名烈士,

我想,你或許見過這方面的報道,是報道而不是小說。

我外婆和外公不期而遇的那個叫老灣的地方,曾經(jīng)是洪湖注入長江的唯一出口,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一片水域了,原來長滿了蘆葦?shù)牡胤?,現(xiàn)在種著水稻。船從岳陽開向洪湖縣城時,是靠江南岸走的,我沒有看清楚。返航時,船靠北岸走,但已是夜晚,我還是沒有看清楚。洪湖已經(jīng)越來越小了,它已經(jīng)遠離了長江,老灣已經(jīng)在歲月里擱淺,像一條再也無法行駛的老船。但我看見了一輪明月,它仿佛是從六十多年前的那個秋夜里徐徐升起的,月光下飄溢著水稻揚花時的一陣陣溫馨。我似乎又看見外公蕩著雙槳從一片蘆葦中穿過去,又鉆進了另一片蘆葦,他可能一輩子再也沒有從那片蘆葦叢里走出來,而外婆最終被一床蘆席卷著尸體,裹在一種令人窒息的深沉寂靜中,在埋葬了數(shù)日之后,仍然讓我感到十分壓抑和悵悶。我想她那矮小的尸體,無論是在蘆席中,還是在棺材里,一定縮得更小了。

母親用她充滿期待的眼睛看著我。

她的目光全部落在了我的身上,我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重量。但我不知道該對她說什么才好。我猶豫片刻,然后告訴她,我的確有一個叫陶一鶴的親外公,他是一個不富但很有學問的人,常常穿著一身白色的府綢衣,坐在書房里喝茶,臉色蒼白,神態(tài)非常自信而安祥。這是我想象中的外公,我沒有說真話,但至少也沒有撒謊。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很聰明,竟然奇跡般地從真與假中穿插而過。

是這樣的,你外公肯定是這樣的!母親興奮而且飛快地說,看來,她對我的話完全相信了,緊接著她又問道,你舅舅呢,找到了他沒有?

我沮喪地搖了搖頭。

母親欷噓了一陣,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眼淚像水一樣,默默無言地流了出來。在我外婆地葬禮上,她的哭聲比誰都響亮卻沒有流下一滴淚水,而此刻,她只是靜靜地流淚卻一聲不哭。我知道她是真的悲痛了,這使我不知所措。

娘,你別難過,我會去找的,我會一直不停地找下去。

我這樣說。我不知道是在騙她,還是在騙自己,說罷就在一把椅子坐下了。我不想讓母親看見我的腿有點兒發(fā)顫。我也怕自己的決心會被母親的淚水泡軟,一時沖動起來真的又去幫她找這找那。那就不如穩(wěn)穩(wěn)地坐著吧。

母親似乎看透了我的心事,她反過來安慰我,兒啊,能把你舅舅找到當然好,就是暫時找不到也不要緊,哪有那么容易找到的?娘是高興啊,娘找到了自己的親爹,他雖然死了,但死了也是你娘的親爹啊。娘一輩子姓的是別人的姓,現(xiàn)在終于可以姓自己的姓了!

我聽了,內心里好像被難過地捏了一下,又隱隱地替我外公覺得委屈。我知道母親對外公是有感情的,她在決定把外婆臨終遺言告訴我時,又把外公給她的那只香袋從箱子底下翻了出來,深情地摩挲著,嗅著,這也許是一種憑吊與訣別的心情,因為她馬上就要割舍與我外公那種血緣上的父女關系,而要認一個突然出現(xiàn)的亡人作親生父親了,她是不是和我一樣,也為外公感到委屈呢?

我母親要找的其實并非別的什么,她要讓自己的生命重新得到一次確認。

母親變了,她在自己流出淚水的過程中脫胎換骨,再也不是那個佝著背、縮著脖子、一雙手不知往哪里放才好的鄉(xiāng)下老太婆了。在很短的時間里,她把自己完全變成了城里人,因為她本來就是城里人。她不再穿鄉(xiāng)下裁縫做的那種藍布大褂了,換上了一件香云衫,腳上穿的是半高的坡跟皮鞋,頭發(fā)也剪成了城里的老年婦女時興的樣式,每日里讓我父親陪著她逛那些街邊的小攤子、立交橋下面的夜布,甚至還很從容地走進她原來從不敢涉足的大商場里逛了幾回。她已經(jīng)暗暗地籌劃著要開一間雜貨店了。盡管這只是一個小市民的理想,然而對一個在鄉(xiāng)下生活了六十多年的老婦人來說,卻是一個多么偉大的理想。而我的父親卻顯得更加茫然,他一步一步地緊跟在母親身后,顯得那樣自卑和猥瑣。每次穿過斑馬線時,我母親每一步都走得不緊不慢,從容而又自信,仿佛那條路本來就是留給她來走的,我父親則是一個十足的鄉(xiāng)下小孩,神色慌張,一只手讓我母親牽著,鼻尖上冒汗。

我由衷地為母親高興,她終于開始以一種全新的目光打量城市了,甚至找到了一種作為主人的感覺。我也希望父親,能夠在母親的拉扯下也會慢慢地有一些變化,總有一天他會像走在自己耕種的土地上一樣走在城市的大街上,坦然,甚至還有一點狂妄。我父親在骨子里是有那么一點狂妄的。

我悄無聲息地尾隨著父親母親,已經(jīng)觀察了他們許久了。

遠處傳來一只鳥悠長的叫聲,黃昏似乎拉長了不少,太陽遲遲沒有落下。

責任編輯舟揚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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