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牽手二十年

2002-04-29 00:44:03王立義
清明 2002年4期
關(guān)鍵詞:青子明子三哥

王立義

童年

我出生在七十年代,在四歲的時候,“文化大革命”已經(jīng)結(jié)束。所以對“知青文學(xué)”讀起來津津有味,其實并不懂得那未知的另一個世界的事。不過那時還是大集體,溫飽沒有解決,干活的大人都餓著肚子,像我們這些吃閑飯的孩子就更餓著一點,碗里盛的多少總是從父親、大哥、二哥、三哥、我、母親排下來,母親總是喝著很稀的粥,喝得香香的。由于這是母親的安排,我倒沒有什么怨言,就這樣半飽不飽地出去玩。那時候計劃生育很松,好像沒那概念,不像現(xiàn)在大人們把孩子看得金貴。那時候的孩子像貓或狗的崽子。一窩窩的,輕賤得很。就我記得的童年伙伴中,有三個淹死的,一個被蛇咬死的,一個咳嗽著死了;還有一個小女孩是被燒死的。我至今還記得那個場面:我們一群男孩子,用土糞包中的火星,點燃了河埂上干枯的草,那火其實不大,我們就站著尿尿,澆滅它。小女孩看著,也蹲下尿尿,結(jié)果火忽地一竄,燒著了她那半大衣樣的棉襖。我們這幫驚慌失措的孩子,一時不知道怎么辦,就一邊大聲呼喊,一邊拿著樹枝撲打火。小女孩哭著,瘋了般地奔跑。上工的大人趕來,阿成叔是第一個到的,他脫下棉襖,把小女孩一包,撲到冰冷的河里——小女孩挺過了兩天,還是死了。她嬌嫩的皮膚大部分燒壞了。

小女孩用一個簸箕盛著,堆了一個小小的墳,后來還被饑餓的野狗掏了。這讓我們體會到死亡的恐懼。但那可怕的日子過去不久,就被忘卻了,因為大人們?nèi)ド瞎?,沒有人管,我們可以盡情地瘋玩。臨到吃飯時,在大人的呼喚或吆喝聲中,回到了家。

我們玩的地方多,樹林里、竹林中、池塘邊、河灘上、山坡的草叢中,任何一個地方一呆就可以半天。在樹林中可以爬樹,捉知了,做柳哨,掏鳥窩。在竹林中可以翻跟斗,做偽裝帽,打仗,做彈弓;用燒紅的鐵絲燙出幾個眼,做成的竹哨聲音更好聽。在池塘邊,可以釣魚,釣黃鱔,摸螃蟹,攔截野鴨子。在河灘上可以打沙仗,滿頭滿臉滿身都是沙子,完了之后在淺淺的河水中打水仗;把潮汛過后留下的經(jīng)陽光烤成薄餅的泥塊,用銳利的瓦片削成手槍、小狗、老鼠之類的形狀。在山坡草叢中,可以捉迷藏,摘野果子,挖甜甜的草根吃,捉蟋蟀;有時也遇到蛇,一個小伙伴就是被蛇咬死的。

他當(dāng)時沒看見蛇咬,只以為是毛毛蟲辣的,后來回去問三爺爺,三爺爺一看就說:“伢呀,你莫是被蛇咬的喲?”這時已經(jīng)遲了,蛇的毒液經(jīng)血脈一步步攻向心口,那小手臂腫得大腿般粗,他完全昏迷過去了。女人們圍著流眼淚,他的母親哭得昏了過去,鄉(xiāng)村的赤腳醫(yī)生早已偷偷地溜走。我這位可愛的小伙伴,不久前還是歡蹦亂跳的,現(xiàn)在他平靜地睡了,睡得那么沉,絲毫不理會人們的哭喊,不理我們了。我很想再去牽他的手,想拉他起來,可又不敢。從此那山坡上很少有孩子去玩。

最無聊的游戲莫過于過家家,有一個小女孩比我小一歲,那年六歲,她一定看見過大人的事,所以也要我們模仿。男孩子輪流和她玩,我那時正尿急,小鳥硬硬的,忽然產(chǎn)生一個荒謬的主意:插進去在里面尿尿。可是還沒尿出來,她就喊著痛。我嚇得趕緊起來,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么,心中很不安,以后再也不參與這無聊的游戲了。可他們還在繼續(xù),后來被一位上林子里扒柴的嬸子看見,大吃一驚,暗暗告訴了我們的父母。小女孩再也不干這種事了。

這都是我們這些沒上學(xué)的孩子的游戲,等到學(xué)校放假,或者星期天,孩子就更多。哥哥他們就成了我們的頭目,我們分班打仗,弄得天昏地暗。

我也常常和明子姐一起玩。

明子姐大我五歲。聽媽媽講,我剛會走路時,一看見明子姐吃飯,就跑過去。明子姐總是揀最好吃的給我。明子姐待我確實很親,像親姐姐。

我們這個墩子有兩家姓。我們姓趙,是大家族;明子姐他們姓汪,才七八戶人家。明子姐的大弟弟在河溝里淹死了。她爸爸喝酒醉死的時候,她媽媽還懷著遺腹子,也許是過度悲傷,那孩子早產(chǎn)后,體弱多病,不到五個月就夭折了。也許明子姐一個人很孤單,所以她特別喜歡我。我也喜歡明子姐,因為哥哥常忽略了我這個小不點,連三哥都不樂意帶我玩;甚至媽媽都沒有明子姐好,媽媽總是忙忙碌碌,沒有一點空閑。我同明子姐跳繩、抓石子、跳田、踢雞毛翎。明子姐還會織紗手套,卻不教我,說這不是男孩子的事,男孩子學(xué)這個沒出息。

當(dāng)然了,更多的時候,我愛熱鬧,喜歡出去瘋,去野;累了,回來了,就湊到明子姐那兒,嘮叨今天有趣的事。所以相比別的伙伴,我有明子姐是幸福的,并且不至于太過粗野,多少學(xué)了一點文靜。

三哥

三哥和明子姐差不多大(在我之前,據(jù)說有個姐姐,可惜生下來就是一個死胎)。三哥什么都會,無所不知,爸爸心情好的時候,給我們講《西游記》、《岳飛傳》,三哥呢,他講一些荒誕的故事。那時我和三哥睡一床,三哥便講鬼的故事來嚇我:

有一個女鬼,她是河里淹死的,所以常常在河邊魅人。她看見河堤上有人,就喊他過來。遭鬼一魅,人就以為那河水是一條寬廣的大道,突然踏落下去,不死也得大病一場。有一個男子聽說了,他不怕,深更半夜來到河堤,果然有人喊他:

“大哥——大哥——”是一個美麗的女子。

“干什么?”

“你過來?!?/p>

“隔著河呢?!?/p>

“我要過河,你過來背我。”

“好的。”他下了河堤,來到河邊,掏出他的鳥來,一伸,在河上架了一道橋?!懊米樱氵^來呀!”

那鬼只好走過來,走到河中間,他把鳥一收,“撲通”,那鬼掉河里去了。

三哥總是有這些離奇而古怪的故事,后來才知道是村子里一個老光棍講給他聽的。三哥還善于推牌九,沒有錢賭,只好賭紙、賭桃子、甚至黃瓜。三哥象棋下得好,這一點最令我佩服。我從三哥那兒惟一的得益,就是學(xué)會了象棋和游泳。三哥最令我生氣的是另外一件事。

三哥放牛時,我喜歡跟著去。他能讓牛低下腦袋,然后我踩著牛頭,握著牛角,等到牛一揚脖子,就爬上牛背。

初夏的黃昏,蛙早早地鼓噪;霧則悄悄地從水塘、稻田爬起來,一縷縷地如輕紗般飄浮在田野上;太陽像個紅燈籠,在天邊掛著,慢慢地暗淡、熄滅;但是那紅霞像明子姐的臉,在昏暗中久久地透著美麗的艷;蛐蛐兒在這安靜的時分,調(diào)試好小胡琴的弦,怯怯地吟唱幾聲;螢火則要更晚……

三哥、建勝哥、明子姐都牽著牛陸續(xù)進了牛欄屋。我一邊伺弄著蛐蛐,一邊等候他們出來。

忽然,我聽到明子姐尖銳的哭叫聲,嚇了一跳,急忙跑去。也許明子姐被牛頂了,有一位伯伯曾被牛角挑破了肚子。

我還沒有進屋,三哥和建勝哥便沖了出來——他們丟下明子姐不管了!我跑進去,眼前的景象是意料不到的:

明子姐的衣服被脫光了,在昏暗的屋里像月亮一樣地亮著,我從沒有看過誰的肌膚像明子姐這樣,放著美麗的光彩!我們渾身

上下總是紅得像棗,黑得像炭。很分明地,明子姐那兒長著稀疏的毛了,爸爸、大哥、二哥都有,但是三哥還沒有呢。明子姐的胸部鼓著兩個荷包,比我的小拳頭還要大,光滑而結(jié)實得像青青的果。明子姐捂著臉嚶嚶哭泣。我蹲下去掰開明子姐的手:“明子姐,莫哭,他們已經(jīng)跑了。”

明子姐含著淚盯著我一瞬,停止了哭。我好容易從亂糟糟的草中找出明子姐的褲兜、小紅裳遞給她:“明子姐,三哥欺負你,我回家告訴爸爸,讓爸打他,狠狠地打!”

爸爸打三哥可狠了,有一次三哥偷人家梨子,被逮住了,并且告訴給爸。三哥一見爸爸身后拖著扁擔(dān),立即沒命地跑,爸爸緊追不舍,媽媽卻已嚇得哭喊起來,一墩子人都轟動了。追到河邊,三哥說:“爸爸你再打,我就跳河死!”

“你去死吧,我不要你這個混賬兒子!”

爸爸一扁擔(dān)打下去,三哥“撲通”跳下滿漲的河水,一下就被激流沖出幾十米遠,爸爸理都不理地回去了。不過,三哥沒事,三哥水性很好,一口氣能扎到河對岸。這一下反而免了皮肉之苦。

“青子,別告訴你爸,答應(yīng)我,也別告訴別人!”

明子姐在水渠里洗了臉,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牽著我的手回家。天完全暗了,草叢、水濱的吹鼓手們,開始了它們盛大的小精靈演奏會,樂聲時而細小,時而宏大,卻是那樣的自由、歡快、奔放;螢火則忙碌地飄蕩,熱情地給它們送去光亮;月亮和星星是最乖順的聽眾,文靜地圍攏在藍幽幽的天穹,卻又悄悄地沖著我擠眉弄眼,那亮晶晶閃爍的光輝,可愛而令人著迷;遠處的山坡,滾動著狼寂寞、狂野的嗥叫,令人膽寒——那時夜里,突然群狗狂吠,一片廝咬聲、哀嚎聲,久久難以平息,那肯定是狼來了,狼和狗發(fā)生了戰(zhàn)爭。早晨,人們在田野上,只能找到倒霉、遭殃的狗的頭、毛、腸子,舔得干干凈凈的白骨——明子姐緊緊握著我的手,也滿是濕熱的汗。

等到我和明子姐分開,正要回家,黑暗里竄出一人來,把我嚇了一跳,一看是三哥。三哥低聲近乎哀求地說:“青子,今天的事別告訴爸?!?/p>

“明子姐那么好,你干么欺負人家?”

“我沒欺負明子!”

“你還騙人呢,明子姐哭得好傷心!”

“你小伢子不懂?!?/p>

“哼!我不懂,我告訴爸!”

“青子,我把手槍給你好了——明天,我?guī)闵巷w龍山?”

明子姐也不讓告訴爸,那就便宜三哥一把吧。三哥的手槍我惦念很久了,那可是最棒的,壓上火藥最響的手槍了!

過了幾天,明子姐教我捏小泥人,捏好了放在火里燒。我忽然想起來,說:

“小泥人不穿衣服不好看,明子姐不穿衣服好看!”

明子姐一愕,揚手作勢要打,我趕緊跑。

“青子,回來,姐不打你?!?/p>

我回來,明子姐臉紅撲撲的,含著笑,卻十分認真地說:“青子,以后不準(zhǔn)胡說,不要對別人說。”

我答應(yīng)了,本來就討厭多嘴多舌的人,所以一直為明子姐保守著這個秘密。

學(xué)校

有時候上學(xué)校去,我個子矮,只好在墻根墊上石頭,然后才能趴在教室的窗臺上,找明子姐。有一次,我就這么往教室里看,坐在窗臺邊的兩個姐姐抓住我的手,問:“干什么的?”

“我找明子姐?!?/p>

“沒有你的明子姐!”

“我要找明子姐!”

“啪!”其中一個兇兇地打了我一下,“再搗蛋,我把你的雙手綁起來,系在窗格上!”

我趕緊跑了,這兩個姐姐真可惡!欺負小孩子!明子姐可從來沒對我兇過。她們站起來看著我笑,我抓了一把沙子,作勢要扔,她們嚇得哇哇地叫。見我沒扔,就朝著我作個鬼臉,我還給她們一個鬼臉,怏怏地走了。

明子姐回家后,就問我是不是去找了她。我才知道明子姐的學(xué)名叫文霞,在學(xué)校是沒人曉得明子這個人的。第二天,我就跟著明子姐上學(xué),那兩個姐姐沒有那么兇了,反而熱情地和我說著話。上課時,鴉鵲無聲,他們在聽講、寫字。我呆呆地坐著,不敢吱聲,心中卻不由地敬著他們。老師布置完作業(yè)后,來到我身邊,問明子姐:“他是誰?”

“是我弟弟?!?/p>

老師又問我:“多大了?想不想上學(xué)?”

上學(xué)是一件全新的事,所以我答道:“九歲了,想上學(xué)!”

老師撫摸著我的腦袋說:“九歲了,也該上學(xué)了?!?/p>

下學(xué)年的時候,我上了學(xué),還是貪玩,一下課,和人摔跤,摔不過人家,又總是不服氣,纏著重新摔。有一次上課鈴聲響了,我還和同學(xué)在地上滾成一團,忽然,我們被人抓住腳脖子,像兩只小雞一般倒提起來。我大喊著:“放開我!放開我!”

等到被放開,一看,正是我的班主任,我們嚇得趕緊溜進教室,而老師們則哈哈大笑。

在學(xué)校里,我才知道明子姐是班長,而副班長是個男生,他老是揚言要揍明子姐一頓。我聽了這話,很擔(dān)憂,就告訴明子姐。明子姐很不屑,說他吹牛,他不敢,這讓我佩服明子姐的膽量。那時候放學(xué),全校集合排隊,不分班次,而是分生產(chǎn)隊,明子姐總是讓我站在她的前面。那些男生有意無意就要蹭明子姐一下,明子姐厭惡地皺皺眉,說都不樂意說他們。我后來漸漸明白,那么多姐姐當(dāng)中,大約算明子姐最漂亮了,所以才有那么多哥哥總想蹭明子姐一下,這讓我感到自豪。明子姐好像天生厭惡他們,從來不對他們友好過。當(dāng)然,那時候,我也從來不和女孩子友好過,我和同桌總是劃分界限的,因為我的手肘一旦過了分界線,肯定受到攻擊,我和她怎么會好得起來?只不過好男不跟女斗,是男孩子就不應(yīng)該欺負女孩子罷了。

不過,也有一位我有好感的,那是語文老師的女兒,她文文靜靜的,連笑也是微微的,那眼睛更靜得像湖。最重要的是,她潔凈,她的衣服是最漂亮的,也最干凈,仿佛不沾一點塵粒兒,而我整天在地上摸爬滾打的,沒粘上雞鴨屎已算萬幸。所以,我和她近乎不來,她好像不是我們這個世界的人。

那時,我們一到放學(xué),就瘋了般地玩,學(xué)習(xí)一點也不耽誤。我學(xué)習(xí)向來就好,那就像游戲、象棋,沒什么難的。在三年級的時候,一次全縣統(tǒng)考,發(fā)的是鉛印的試卷,而不是油墨印的,但我不知道,所以只做完正面就無所事事。那位老師的女兒正在我身后,用手搗我。我明白她要我給她抄。但是監(jiān)考的老師盯著我呢。后來,我抽空看了一下她的題,大吃一驚——我可沒發(fā)現(xiàn)有這道題!一翻試卷,在背面呢!背面我都沒做呢!我不再理她,匆匆忙忙地做。

下課時,她對我說:“青子真可惡,給我看看都不行?!?/p>

我當(dāng)時心中很難過,我是被冤枉的,其實,我非常愿意為她做一點事。但我沒為自己辯護,這是我和她惟一的一次對話。不久,她和老師媽媽都上城里去了,她爸在城里工作——她原本就屬于那個世界。

我上學(xué)之后,就有了新的世界,有了更多的伙伴,和明子姐一起玩的時間少了。上一年級時,我還一定要和明子姐一起做作業(yè),明子姐教我寫字。上二年級時,明子媽不讓明

子姐上學(xué)了,盡管明子姐是班長,學(xué)習(xí)成績非常好。

明子姐日益成了大姑娘,再也不玩那些孩子的游戲。只有在村子里放電影、聽鼓書的時候,明子姐才喊我去,作她的伴兒。

有一次,大年初二,鄰村舞龍燈。哥哥們嫌我累贅,早早地都跑光了,丟下了我。我不認識路,沒辦法,只好央求著明子姐帶我去。那一夜大雪紛飛,夜晚如同白晝,只是靜悄悄的。我聽著腳步聲,疑心有人跟在我們后面,可一回頭,哪兒也沒人!鑼鼓在遠方響著,我們循著鼓聲跑。河堤兩旁的樹林靜默地觀望,被積雪壓斷的枯枝發(fā)出清脆的哀嘆;河水在潔白的雪被中,開辟出自己的道路,歡快地流淌著。寒風(fēng)如刀,割得耳朵好痛,明子姐不時地停下來問:“冷嗎?”

“耳朵痛!”

明子姐就先呵熱了手,然后用她那柔滑的雙手揉搓著我的小臉、耳朵。

“暖和了嗎?”

“暖和了?!?/p>

于是明子姐牽著我的手,輕快地小跑起來。那夜晚真靜,真美,可是龍燈像火蛇一樣游動到更遠的地方去了。

姐夫

我讀五年級的時候,和一幫孩子在河里洗澡,沒有到學(xué)校午休。那時的校長是個很威嚴(yán)的老頭,他把所有的衣褲都收了,然后讓我們光著身子在大河埂上走,我的個子最高,自然走在排頭。那條橫穿村子的河埂有四五里路,這樣一走,所有村子的人像看耍猴一樣地看著我們。

我低著頭走,感到有人在盯著我,在抬頭的一瞬間,看到了明子姐。明子姐那次被脫光了衣服,還傷心地哭呢,而我卻這樣地公然示眾!一種強烈的羞恥感突然襲來,讓我禁不住奔跑回學(xué)校。

就在那年,明子姐十八歲,出嫁了。姐夫是個開汽車的,很帥,待人親近。明子姐出嫁那天,我被當(dāng)作她的弟弟過去的,因為她家的親人委實太少了。那天晚上,當(dāng)我醒來,發(fā)現(xiàn)床上睡了四個人,明子媽,明子嬸,我,還有緊緊挨著我睡的竟是明子姐。明子姐睡得好沉好香,以至于我的尿憋漲了,也不想起來驚醒她。

我不喜歡小孩,包括哥哥的小孩,主要因為嫂子和母親總是爭吵,并且早早地分了家。聽說明子姐抱了孩子回來,我就飛跑過去,明子姐一見我,非常高興地說:“虎子,舅來看你了?!?/p>

第一次聽明子姐這么喊,弄得我很不習(xí)慣?;⒆酉褚粋€小貓咪,閉著眼,緊緊銜著奶頭,可不想讓母親推開他。明子姐無奈,就讓我湊過去看?;⒆雍芸蓯郏衩髯咏阌植煌耆?。他吮著充盈的奶,休息一下,然后又吮一會兒,直到最后竟然睡著了,也不理會我這個舅。我看得呆了,覺得天底下沒有比虎子更幸福、更安然、更心滿意足的人了。而明子姐呢,輕輕地撫拍著虎子,哼著鄉(xiāng)村祖祖輩輩流傳的古老的搖籃曲,溫柔、安詳、專注,一臉醉人的甜蜜。她胸前原先處子的荷包,也許因為偉大的母愛,才變得這般飽滿豐盈;也許因為擁有了世界的財富,人世間的愛情,天國的福音,才變得這樣完美誘人——在我的心中,明子姐比以前更加美麗動人,可親可敬!

以后,我只要一放學(xué),便去明子姐那兒,逗虎子玩。這讓嫂子又生了一層意見。

上初一的那一年分田到戶,之所以記得,是因為我第一次收割麥子時,差點兒把手指頭削了下來。大哥、二哥成家了,田也分了出去。父親、三哥和我,割、挑、打麥子,插秧,累得三個人腰都直不起來。但是明子姐幸福了,姐夫開車子,賺票子,她除了帶虎子,便沒別的事可干。村子里人都羨慕明子姐,說她比做姑娘時更俏了。

村子里貧富差距拉開,爸爸的臉色愈來愈難看。爸爸在集體時當(dāng)大隊會計,受人尊敬;現(xiàn)在下來了,哥哥們也掙不到錢,而別人家的樓房蓋起來,電視機也進了房。于是,三哥不讀高中了,出去做木工學(xué)徒;大哥、二哥一開始戀家,不想出去,后來被逼無奈——種田委實是賠本、分文無收的交易,勉勉強強填飽肚子,而負擔(dān)卻一年比一年沉重——只好出去做苦力,也掙不了多少錢。

貧富的差距很奇特地影響著人們之間的關(guān)系,一方面是剛蓋了樓房或買了電視機的鄉(xiāng)鄰過于炫耀,另一方面是丈夫或兒子掙不了錢,確實是件臉上無光的事。這甚至導(dǎo)致了母親和明子媽激烈的爭吵。也許明子媽以明子為榮,說:我養(yǎng)了一個女兒比人家?guī)讉€兒子都要強啊!這讓母親用了心。母親們之間的爭吵多少影響我和明子姐的親近,因為當(dāng)我想去看虎子,母親總是在這時候大聲地喊我回家:“小短命的,鉆哪道陰溝里去了?去惹得一身騷臭的?你不好好念書,像你哥哥沒出息,讓下作的人恥笑?”這讓我和明子姐很不好受,明子姐便勸我回家。

但是情況急轉(zhuǎn)直下,在初三那一年,姐夫出了車禍。他的車頭鉆進了人家大卡車的屁股,他的腿被硬生生地擠斷,頭撞得血糊糊的一片。收尸時,沒辦法給他換衣服,只好用一塊寬大的布草草地將他包好。沒有車子愿意拖他的靈柩,司機們都忌諱,只好請了十六個壯勞力,分兩班輪流抬回來。聽說,也許姐夫覺得自己的陽壽未到,屬冤死的那一種,所以尸身特別沉重,以至于那十六個人回家之后,一個個腰酸背痛,過了十天半月才恢復(fù)過來。也有人私下里說:明子姐像她媽,生就的克夫克子的命。

我放學(xué)回來,母親說:姐夫死了,你過去多磕幾個頭,也看看你的明子姐。我放下書包,就奔了過去,到達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明子姐守在靈柩前,哭得早已脫了勁,呆呆地木著,連淚光也是凝固的了,以至于我走進去都沒被覺察。我跪下去磕頭,有人提醒明子姐:孩子他舅來了。明子姐省悟過來,她一下跪在地上,緊緊地抱住我,大哭著,聲音完全地喑?。呵嘧印愕拿每喟?青子——你狠心的姐夫,丟下姐姐不管了啊……明子姐用力地搖撼著我,撕扯著我,撕扯著她破碎的心,后來虛弱無力,哽咽無聲,哀哀地昏厥過去。我緊緊擁抱著明子姐,心被強烈地震撼著,淚水悄悄流淌,但我不曉得說些什么安慰的話來。明子姐虛弱得間或顫抖的身體,將她最深心的痛苦和茫然的恐懼傳導(dǎo)到我的心靈,這讓我深深地憐憫卻又手足無措——我多么渴望能為明子姐擔(dān)起一份痛苦,或者幫她擺脫痛苦啊!

一位年長的婦人過來攙扶明子姐,勸她節(jié)哀,說:v1人死了,哭不活;舅跑了這么多的路,也很累,得喝杯茶歇歇才是,明子姐不肯松手,那婦人示意我扶著明子姐從地上起來,扶著她坐到椅子上。

那時是五月份,有些熱了。晚上我陪著守靈,可憐的虎子,才三歲,或許他完全被這樣的場面嚇傻了,當(dāng)我抱著他時,他帶著哭腔低低地說:舅,爸走了,我要爸爸。我對于生死一直都是很迷惘,年老的逝去還猶可說,那些幼小的或年輕的亡靈始終令我不安。因而我無法跟虎子說,又不想騙他,只好帶著他玩姐夫買給他的好多玩具。悲哀是屬于大人的,我不想也不忍心去看著虎子可憐兮兮的樣子

邪惡

明子姐不久帶著虎子回了娘家,因為財產(chǎn)的糾紛,還因為悲痛中的婆婆,怪怨明子姐是掃帚星,克死了她的兒子。明子姐氣不過,把姐夫死后的錢,全部存在虎子的名下,也不

在婆家呆了。

暑假雙搶農(nóng)忙,明子姐又開始了艱辛的農(nóng)活。三哥很想幫明子姐,但三嫂不讓。我那時十七歲了,身條比哥哥們都高,只是單薄些;但比起明子姐,氣力大得多,因而母親囑我去幫忙。其實我早就想去,因為母親和明子媽的過節(jié),我擔(dān)憂母親會不高興。

那么長的路,百把斤的稻把,又不能歇著,明子姐肯定會氣力不支的,我們只好打盤肩——明子姐挑半程,我中途去接??粗髯咏愠粤Γ医蛔〖涌觳椒?,幾乎是小跑著過去。明子姐見了,就一邊責(zé)怪我,一邊自己也加快了步伐。愛開玩笑的伯伯說:小青子,跑得這么歡,這么賣力,莫是給丈母娘家擔(dān)的么?我低頭過去,不理這些玩笑。所幸他們不當(dāng)著明子姐的面說。

我家割稻子,明子姐過來幫忙。哥哥們有心過來,但嫂子免不了尋岔子吵架;爸爸媽媽就不要他們來,免生煩惱。我最害怕的就是割稻,那腰酸痛得快要斷了似的。

河埂上的樹梢略略擺動,田野里卻捂著風(fēng)。知了像收鵝毛、鴨毛的小販子,吆喝得聲嘶力竭,單調(diào)而乏味。惟有小河溝里的水清涼涼地流著,我隔一會兒就脫下上衣,浸濕,再穿在身上,干了再濕。明子姐勸我別這樣,容易傷身體;可是夏日的太陽氣焰熏熏,狗伸著長長的舌頭躺在樹陰下,無事的人們都找個蔭涼的地方躺下休憩,田野里幾乎空寂無人,能聽到水泡的破滅和蒸氣升騰時滋滋的聲響。我看著明子姐渾身汗?jié)瘢瑓s在不停地割著,便喊道:“明子姐,歇會兒。”

明子姐回過身來,拭了拭汗水,倦倦地柔婉地笑著:“再不割,今天可割不完啦?!闭f完又彎下身去。

我想著明子姐經(jīng)歷變故后的憔悴,又幾年未經(jīng)受這樣的勞累,心中不禁有些酸痛,趕緊奮力割了起來。過了一段時間,我感到有一些異樣,仔細一尋思,是沒聽到明子姐的鐮刀聲!趕緊抬頭一看,啊!明子姐委頓在地!

我慌亂了起來,所幸見過幾次別人的中暑。我抱了明子姐一截路,抱不動了,只好拉著她的手背到肩上,半背半拖地來到蔭涼的小河溝,在岸邊找一處干凈柔軟的草地,將明子姐放下。我脫掉明子姐的長衣長褲——為了防曬,鄉(xiāng)村女子再熱的天都穿著,然后撲到河里,拼命地用手往明子姐身上潑水。據(jù)爸爸講,發(fā)痧(即中暑)的人有一根痧筋,在腰背部,硬硬的,能掐著,掐得柔軟了,消失了,也就好了。我摸索著,但無法摸準(zhǔn)確。只好將明子姐內(nèi)衣往上撩開,在光潔、柔滑的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掐著。我沒有經(jīng)驗,又莫名地心跳得歡,更沒法去尋找那所謂的痧筋,但又怎忍舍棄?看著昏迷不醒的明子姐,心中一酸,淚水奔涌而出。甚至學(xué)著母親向土地菩薩敬香時那樣,心中默默祈禱:天靈靈,地靈靈,保佑保佑明子姐,我多燒香、多磕頭、多敬神……

我發(fā)現(xiàn)有晶瑩的水滴,從明子姐美麗的眼睫處不斷地淚出,滑過漸漸恢復(fù)紅暈的臉。我揩著她的淚水,高興地說:“明子姐,你醒了!”

明子姐的淚水卻更多地涌出來。

“明子姐,你莫哭,醒了就好。你躺著,我再給你潑些水?!?/p>

我跳入水中,明子姐也滑下河里。我趕緊攙扶,明子姐搖搖手。她捧著清涼的水,開始洗粘著泥土的頭發(fā)和臉。明子姐真漂亮,比起那電視里著泳裝的女子更可親可愛、美麗動人;只這景象在鄉(xiāng)村,在這靜悄無人的濃密的林子遮掩著的小河溝,是絕無僅有的!有一種叫怦然心動的東西潛入了心靈,令我迷惑、心神不定。這影響著從小以來的無拘無束、親密無間,以至于怎么也不能夠坦然地看著明子姐了。但我愛明子姐,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加熱愛著明子姐!

“青子,姐衣服臟了,得洗一洗,你幫姐看著人?!?/p>

“我看著呢?!庇謱捨棵髯咏阏f,“這么熱的天,狗都不出來轉(zhuǎn),孬子也不會出來逛的?!?/p>

我脫下背心,在水中揉搓幾下,撇在岸上,全身泡在水中涼快。

“青子,你聽人說了嗎?我媽的命硬,所以克死了弟弟和爸爸;我和媽的命一樣硬,所以克死了你姐夫。”

“明子姐,那是迷信?!?/p>

“那么,姐姐的命為什么這么苦呢?”

我無法回答。天災(zāi)人禍?zhǔn)菬o常的,沒有任何緣由,可是迷信的人們卻一定要附上荒謬的因緣!那么多的不幸發(fā)生在明子姐身上,倘若有天皇玉帝,有天道五常,那是天道不公,又怎么能將罪愆推到明子姐的身上呢?這種欺負弱小、落井下石的行徑,是不是反映了虛偽而自私的人性呢?明子姐才二十二歲,她那樣美麗,從童年以來,我一直以有這么一個美麗、親愛的姐姐而自豪,她為什么不可以擁有幸福呢?三哥深愛著明子姐,自從那次事件后,她一直沒有原諒三哥,看都不樂意看三哥一眼……可惜三哥也有了三嫂……我的心中很擔(dān)憂,因為在鄉(xiāng)村,寡婦還不像離婚的女子,寡婦意味著晦氣,誰愿意招惹晦氣呢?越是窮苦,人們就越信命,信運氣;在艱難的生活中,還能相信什么來改變現(xiàn)狀呢?時來運轉(zhuǎn)是惟一的希望——我禁不住望向不幸的親愛的明子姐。

明子姐睡了,她兩手后撐,躺在水中,閉著眼睛平靜地休憩。陽光經(jīng)過濃密的綠葉過濾,變得柔和明凈,它撫照著清澈的河水、河底細小的黃沙,撫照著明子姐如玉的肌膚。我看得呆了,雖然對明子姐是那樣的熟悉,但現(xiàn)在完全陌生了——即使是在夢里,在對童話里美人魚的想像中,也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這么完美的形象!即使在我感知的世界,又有哪一種美可以與之相媲?這成熟女性美麗的形體,是大自然所有美集中的化身!我甚至不知道明子姐什么時候睜開眼睛,并且凝神注視著我;我只知道一扇天國之門向我打開,并且在心中永遠不會關(guān)閉。我陷在這如癡如醉的驚奇和歡欣中,呼吸和心跳都仿佛是靜止的,不想說話,不想移動,更不想省悟。晶瑩的淚水卻從明子姐的秀眸中流出……

看到明子姐哭了,我一下慌了起來。正在這時,明子姐低聲而急速地喊道:“有人!”明子姐一下子挪到我的身后。我四處搜索,蒼翠而濃密的林子空寂寂的,除了枝頭跳躍的鳥、翩飛的蝴蝶,一只懶洋洋的瞌睡的野貓,并沒有人的蹤跡。

“人呢?”我轉(zhuǎn)身問明子姐,明子姐卻在水中緊緊地抱住我,不讓轉(zhuǎn)身。這突如其來的擁抱,緊壓著的青春彈性的胸脯,纏著腰的柔滑的雙臂,呼出的溫軟的氣息……讓我的心一波接一波地蕩漾。當(dāng)我害怕心會撞破胸膛的時候,禁不住猛地轉(zhuǎn)身,緊緊擁抱著明子姐。我們坐在柔軟的沙上,清涼的水恰恰流過明子姐的頸部。我學(xué)著電視里的鏡頭,沖動火熱地吻著明子姐。明子姐很快地掙脫,慌亂地幾乎絕望地說:“青子!被人看見了!”

我順著明子姐手的指向,看見一個人影一晃而逝。這個家伙潛伏在那一蓬刺薇后面,一直窺視著我們。

“誰?”我問。

明子姐搖了搖頭。

那天夜里,夢見明子姐在教我跳繩、寫字;夢見明子姐牽著我的手,在那么靜的雪夜里奔跑……我做了很長的夢,后來卻不知怎么夢見明子姐的身體,白玉無瑕般,閉上眼睛也能清晰地看見;而她勻稱、如蔥的腿在水中,波光粼粼地閃爍,并且隨著水波不斷地晃

蕩、擴大、擴大、晃蕩……這情景緊攥著我的心,令我憋悶、喘不過氣來,卻又無法擺脫,不想擺脫,并且深切地渴望,渴望著什么卻又不明了。我就這樣受著生命本身的神秘未知的渴望,受著折磨,被折磨得快要瘋了,快要悲哀地死了!正在這當(dāng)兒,一股熱流從身體內(nèi)突圍而出。猶如炙熱的巖漿在無休止盲目地涌動中,突然尋找到了出口,噴薄而出——立即奇妙地、舒暢無比地,讓我從死亡的困擾中獲得了解脫!

這是從死亡的提示中獲得生命的覺醒,生命的激情,這是介于生與死之間的歡樂!或者說,上帝賦予我們這特殊的歡樂,不是為了縱情享受,不是為了制造罪惡,而是為了創(chuàng)造生命,為了珍惜生命——為了陽光般的愛情,才賦予這幸福的、激情的、最美好的快樂!這是愛人之間共有的財富。

我立即醒了,褲兜粘乎乎的不舒服。同時也立即明白:我十七歲了,我已經(jīng)成人了!我有些高興,又有些惶惑。不過,我必須得洗一下,換一個褲兜。

我輕手輕腳下床,悄悄出了房間,向廚房走去,卻聽見爸爸、媽媽的爭論。媽媽說:“青子這伢,平素和明子像姐弟一樣親熱,怎么會發(fā)生這種事呢?”

“以前青子還小,現(xiàn)在他是個大人了?!卑终f。

“明子也真是,青子沖動些,她就不能制止嗎?要是青子讀書不成,以后呆在家里,她害得我青子名聲不好,上哪兒去替他娶親?”

“他要是讀書不成,干脆就娶了明子。明子一直那么護著、疼著青子,青子會幸福的?!?/p>

“她比青子大五歲呢!”

“你也比我大三歲?!?/p>

“我青子就是讀不成書,哪兒不能找一個女子,會這般沒志氣,娶一個二茬的,一個寡婦?他還小呢!”

“小什么?我像他這般大,不是娶了你么?”

“那時是那時,能一樣嗎?那時生老二時,政府還發(fā)雞蛋、紅糖,鼓勵多生呢!現(xiàn)在能行嗎?”

我知道母親比父親大三歲,但不知道十七歲爸就結(jié)婚了。十七歲!呵,十七歲……新的生命的意識闖入心靈,或者在生命里覺醒,就像那繁盛的春天。

這是個謠言四起的夏天。他們說:明子姐丈夫死了不到百天,她就開始勾引男人,怨不得是個掃帚星;老會計的四小子,平素看著斯文,其實肚子里怪——這么小就干出這樣的事來,要是讀書有出息,成了城里人,不知要毀了多少女人……

母親和明子媽又一次發(fā)生了激烈爭吵,說出難聽的話來:“我的伢才十七歲,要上高中,要考大學(xué),可莫要被掃帚星、騷貨毀了!”

“媽媽!”我不知道是怎樣地沖出屋子,怎樣地沖著母親發(fā)出那樣大的吼聲,“你胡說些什么!”

母親愣住了,嘴角抽動著,卻沒有說出話來,眼睛潮濕地看著我,看著變得陌生的兒子。我意識到對母親的傷害,趕緊去挽著母親,輕輕地說:“媽,那是造謠,你也不相信我嗎?要是不好,也是我不好,你不能怪明子姐!”

自從謠傳散開,明子姐開始躲著我,而我因為有那奇異的夢,竟也畏怯著不敢去看她。我走進她的家,明子媽正在罵著她出氣,看見我,黑著臉,不吱一聲。我走進房間,明子姐正在抽泣,虎子懂事地緊緊偎依著他媽,手中高高舉著手帕,要替他媽擦眼淚。

“明子姐,我們沒有錯,他們造謠!”我小心翼翼地說。

明子姐沒有吱聲。

“明子姐,你莫哭,是我對不起你?!?/p>

我牽起明子姐的手。正是這雙溫柔的手,牽著我走過童年;正是這雙溫柔的手,在雪夜里溫暖著我的臉、我幼小的心靈——現(xiàn)在卻由于我,而導(dǎo)致對明子姐的這般傷害!我禁不住落下淚來。

“青子,你那時不應(yīng)該那樣對姐姐,姐已經(jīng)告訴你有人看著……”明子姐責(zé)怨而傷心地說,“現(xiàn)在弄出這樣的是非來……”

我忽然想起父親的話來,臉禁不住燙了,心中卻有一股熱烈:

“明子姐,他們造謠又怎么著?我已經(jīng)長大了,就要娶你,看他們怎么說去!”

明子姐抽出她的手來,冷冷地說:

“青子,你不想把我當(dāng)姐姐了,是不是?姐姐命苦,你也要來作賤姐姐,是不是?你作賤姐姐,以后再也不要找姐姐了!”

虎子睜著大眼睛,看著我,忽然撲過來咬我的腿。明子姐一把拽回虎子,“啪!”地一聲,清脆地打在虎子的小手上,虎子委屈地哭了,明子姐緊摟著虎子痛哭了起來。

這么多年來,我從未感到過明子姐那樣的陌生而冰冷。我在受到這么多謠言的攻擊之后,始終心疼著她,卻受到這樣的對待。在明子姐抽出手時,仿佛一下子抽出了這么多年的情誼,讓我的心空落著,讓年少的心受到傷害。而純真無邪的和我很親熱的虎子,也撲過來咬我——我不得不省悟自己行為的邪惡,包括那個邪惡的夢,是否都玷污和傷害了親愛的明子姐?

我不知道是怎樣跑回家的,夜晚我在床上哭泣著睡去。

我被錄取到縣重點高中,這多少補回了名譽的損失。暑假很快結(jié)束,我留宿學(xué)校,很少回家。我的性格更加內(nèi)向,不向鄉(xiāng)鄰說話,也很少和同學(xué)說話。尤其是不敢去看女生,去碰她們的目光,害怕她們發(fā)現(xiàn)了我邪惡的秘密,或者我的眼睛會流露出邪惡。這造成了我深深的自卑自棄和難言的苦痛。

然而那一切毫無用處,謠言無孔不入,竟然傳到百里之外的學(xué)校。盡管校領(lǐng)導(dǎo)、班主任保持了沉默,但是我能聽到周圍的嘲笑,并且得到一個“色魔”的綽號。而女生們更是遠遠地怪異地看著我,并在身后丟下一串輕輕的嗤笑聲……

死,也是極端痛苦的

明子姐改嫁了一個四十多歲的光棍,這是我很久以后才知道的。這個光棍坐過牢,出獄后,也不務(wù)農(nóng)業(yè),上城里擺了個水餃攤。有些錢,但找不到姑娘。鄉(xiāng)村的人相信坐過牢的人命兇,正好能克住明子姐的命硬。明子姐過去后,據(jù)說還好,又養(yǎng)得白白靚靚的。只是明子姐一改嫁,虎子就被他爺爺、奶奶派人搶了去;另外,那個光棍也不容虎子。

我聽了之后,心中冷冷地,仿佛是一個素不相識人的事。

在高三的上學(xué)期,我走在家鄉(xiāng)寧靜的河堤上,看見一群人圍著一個瘋女人。

“他打我,用煙頭燙我,你們來看啦,看啦……”

她掀開衣服,人群騷動,那乳房上赫然燙著許多新舊的疤痕!

“他還逼著我去賣身,我不去,他就燙我,還打我……”

瘋女人說著,就脫下了褲子,人群轟動,大人趕著孩子離開。她的腹下部如同乳房一樣燙著累累的傷痕。我在一愕之下,避開眼去,抬頭看見瘋女人的面容,更大吃一驚:她頭發(fā)凌亂,神情木愣,眼神有一些遙遠,有一些恐慌——卻毫無疑問是我的明子姐!

“讓開!你們滾!”我朝人群大吼一聲,“她是我姐姐!”

“他要打我!他又要打我!”明子姐驚恐地要跑,可是褲子一絆,跑了兩步就摔倒了。

我扶起明子姐,她又想跑,我只好緊緊抱住她,喊道:“明子姐,我是青子,看看你的青子!”

“青子?”

“我是青子!”

明子姐好像陷入遙遠的回憶,我?guī)退?/p>

上衣服,扶著她回家。我不能確信明子姐能否記起我,但我相信明子姐一定還記得虎子。

“明子姐,虎子想念他媽媽。”

“虎子?”

“虎子很想念你,想念他媽媽。”

“虎子!我的虎子呢?啊,我的虎子呢?”

明子姐又陷入迷亂的狀態(tài)。我費了很長的時間,才攙扶著她回到了家。

“我不知道哪輩子造的孽啊,造的孽啊!”明子媽喃喃地說,卻不理會我們的到來。

明子媽還不到五十歲,眼睛深陷,瞇成一條縫,畏光,而淚水早已干涸;額頭、眼角刻上了與年歲不相稱的深深的皺紋,頭發(fā)花白,只是衣著保持一貫的整潔。

我扶著明子姐進房間,看見桌子上的藥瓶,再看看標(biāo)簽,喂明子姐吃了藥。不一會兒,她安靜地睡去。母親和幾個鄰居進來了,從她們安慰明子媽的話語和嘆息聲中,才漸漸明白:明子姐那個水餃攤愈來愈不景氣,加上那光棍不操持生意,又在外嫖,日子就更難了。再后來城市進行規(guī)劃和市容建設(shè),連這臨時的露天攤點也不能開了。那光棍竟然拉起皮條,讓明子姐接客。明子姐不依,他就打她。有一次打得兇了,竟一腳踹得明子姐從樓上順著樓梯滾到樓下。除了外傷和輕度腦震蕩,更重要的是心靈上的沉重打擊,這在醫(yī)院里是不能醫(yī)治好的,院方建議送精神病院——素來溫柔而堅強的明子姐終于瘋了。現(xiàn)在,那個光棍又進了監(jiān)獄。

我聽了心如刀絞,明子姐的不幸,究竟有多少是我造成的?那些謠言因我而起,敗壞了明子姐的聲譽,因而促成了這樁不幸的婚姻?!盡管幾年來,我也一直受著嘲笑與痛苦,一直過著憂郁孤獨、黯然無光的日子,但是和明子姐所受的痛苦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母親走時,示意我一起回家,望著熟睡的明子姐,我決意要等她醒來。我始終握著明子姐的手,這雙柔滑溫情的手,不僅牽著我走過童年,而且也會牽著我的心靈,走過一生。盡管曾經(jīng)明子姐在抽出手時,傷害了我年少而敏感的心靈,但那是我的邪惡觸犯了親愛的明子姐,玷污了我們深厚的姐弟情誼。而謠言的惡毒,才是一把利刃,最終傷害著我們姐弟倆——這讓我滿懷著對明子姐深深的歉疚,和對謠傳的深惡痛絕。當(dāng)明子姐醒來,我問:“明子姐,你記得青子么?”

“青子,姐現(xiàn)在清醒了,姐好想虎子呢?!?/p>

虎子一直在他爺爺、奶奶家,平素很少讓明子姐見面,現(xiàn)在更不讓見了。而這母子分離的傷痛,應(yīng)該是明子姐最大的打擊。或許,惟一能救明子姐的只有虎子了……

“明子姐,等你好了些,再接虎子,好嗎?”

明子姐不再吱聲,神情又木了,我害怕起來:“明子姐,你振作起來!明子姐,你堅強些!一切都會好的……”

我搖撼著明子姐,明子姐好半天才說:

“青子,就你還記得姐姐,還望姐姐好,再沒有別人了……”

“明子姐,是我不好,是我對不起你——你不再怪我了么?”

“青子,知道你疼著姐,姐從來就沒有怪你?!?/p>

我的心暖熱起來,這些年的委屈像厚重的冰砣,凍結(jié)在心靈上,終于得到了融解!

“明子姐,你要振作,養(yǎng)好身體,把虎子接回來,虎子需要媽媽!”

“虎子不認媽媽了,我也不配做他媽媽?!?/p>

“虎子需要你,需要媽媽!”

“青子,你以后有出息了,答應(yīng)姐,幫幫虎子。好嗎?”

“明子姐,我能不答應(yīng)嗎?”

明子姐笑了,她握緊我的手,雖然有一些虛弱。

“青子,你去幫姐打一盆水來?!?/p>

我出去打水,明子媽悄聲問:

“明子好些了嗎?”

“好些了?!?/p>

“真是感謝你,青子,就你和明子親些,明子要好起來,全靠你了!”

明子姐洗了臉,梳理著凌亂的頭發(fā)。她顯得有些疲憊,卻依然是那樣的年輕、美麗,只是帶著不同尋常的平靜。我看著,又是歡欣,又是心酸。

明子姐幼小時就失去了父親和弟弟;母親郁郁寡歡,因痛苦而有些麻木;丈夫在車禍中撒手歸西,離她而去;又遭遇禽獸不如、虐待她的惡棍;幼小無知的兒子,卻難以相見——所有的親人,所有的愛,都和她隔絕了!

明子姐從小把我當(dāng)作親弟弟愛護著,我沒有一絲一毫的回報,卻還給她帶來了最可怕的無法彌補的不幸……

“青子,你在想些什么?”

明子姐已經(jīng)梳理好了,她轉(zhuǎn)過身,面對著我。我注視著她,淚水在眼里打圈圈,小心翼翼地說:“明子姐,青子愛你!”一說完,淚水抑制不住地滑下。

“青子,莫哭——”明子姐拿過毛巾,給我拭著淚,“姐知道,姐更愛你?!?/p>

“青子,你不明白姐的心思?姐就告訴你:在那時,姐需要人安慰,需要人關(guān)心,而你處處為姐擔(dān)憂、著想;姐心中感動,忽然覺著——覺著你大了,是個男子漢了!知道你愛姐,更需要你愛姐,姐沒有別的可盼的了!所以故意露著身子給你看,就是要你忘不掉姐,心中只有姐!姐可以等你,等你再長大些——姐年輕,需要有真心實意的愛人;不要像媽媽,憂郁悲哀著過一生。姐幸運有你,沒有人比你更愛姐,看得起姐。只盼這輩子有你陪著,不孤單……姐命不好,在這當(dāng)兒被人看見……謠言起來,姐覺著沒有希望了,因為你還小,需要過幾年才能擔(dān)當(dāng)事。姐又尋思,不能窩住你,克住你,讓你離不了這塊土地;姐知道你聰明,更盼你有出息……”

明子姐自艾自憐地說著,有一種深刻的悲涼?!扒嘧樱阏f娶姐,姐高興還來不及,不枉姐一直疼你、愛你。只是姐愈想愈覺得不可能了,大伯、大媽不準(zhǔn),只招來笑話……青子,你是不是一直以為姐真的責(zé)怪你?是不是因為這恨姐了?青子,姐更愛你,不想讓那些事纏住你,讓你擔(dān)著,狠一狠心斷了你的念頭。你那時不能理解,現(xiàn)在,你就不再怨姐了罷!”“可是明子姐——”我撲到明子姐的懷里,緊緊擁抱著她,“爸準(zhǔn)!爸說,青子娶了明子,青子會有福的!而且,我——我現(xiàn)在二十歲了,能擔(dān)當(dāng)一切了!”

我不再忌諱什么,熱烈地吻著明子姐。現(xiàn)在才明白,我愛明子姐,明子姐也愛我——要是早知道,我們都不會經(jīng)受這樣無謂的苦痛!我們淚流滿面。嘗夠了淚的辛酸與苦澀,現(xiàn)在,好好地品嘗這淚水的歡樂與甜蜜!

“青子,姐又有些頭昏了,你讓姐睡一會兒,好嗎?”

我扶著明子姐上床臥下,握著她的手,陪她說話。我愈來愈樂觀地相信,親愛的明子姐能振作起來,她才二十五歲,應(yīng)該獲得幸福!而且,我二十歲了,應(yīng)該自己作主,再也不去理別人的說道!更不要讓謠言和唾沫毀了我們的幸福!將來,無論走到哪兒,都會牽著明子姐的手,像童年時代一樣,快樂無憂地走過一生……

我喂明子姐吃了藥,等她睡著了,才回家。在沉睡中,忽然聽到呼天喊地、悲愴絕望的哀嚎。我大吃一驚,翻身下床,跑向明子姐家。我進去時,滿屋刺鼻的農(nóng)藥味。

明子姐口吐白沫,雙手扣掐著喉嚨,神情十分恐怖——我親愛的明子姐,你一定沒有想到:死,也是極端痛苦的!!

后記

回憶是一條沉重的河,回憶是一曲悲傷的歌,穿越時空,流淌在心靈。

現(xiàn)在我比明子姐已經(jīng)大五歲了,在她去世后的十年,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走在街頭,看著年輕的女孩,盡管僅僅相隔十年,但她們一出生,便迎來了改革開放的新時代,她們的思想是那樣的活潑、廣闊、自信。這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女性的幸福,還是要靠她們自身,而不能依靠男子的愛、寬容和憐憫;沒有自立的基礎(chǔ),就沒有可靠的幸福,就會隨著命運之舟茫然地漂泊……

在所有大雪紛飛的夜晚,我總看見一個美麗的少女,牽著一個調(diào)皮的男孩,在靜靜的雪夜,輕盈地奔跑;依稀聽見斷枝的嘆息,小鳥夢中的呢喃;在小河的對岸,一只狗孤零零地佇立,默默注視……而感覺中,依然有一雙柔滑的手,輕輕揉搓著我的臉,溫暖著日漸世故的心靈。

責(zé)任編輯苗秀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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