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女兒： 你好。

今天是你離開我們的第一天，我們好想你啊。昨天我和你爸爸在機場送你的時候，我們的內(nèi)心是多么的痛苦和矛盾，只是我們不放在臉上。其實在三天前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我只希望離別的這天永遠(yuǎn)不要來到。但是想到你的前途，你的希望，你的幸福……所以我不得不讓你走，去實現(xiàn)你的理想。我聽你的話，把你這次遠(yuǎn)行當(dāng)成是又一次出門開會，會開完了就回來了，只是時間很長而已。

昨天在機場本來想等著送你進(jìn)場（侯機廳）的，可是我怕我會控制不住大哭，你爸爸也已經(jīng)忍不住眼淚了，所以他只得狠心先走了，但是到了車上我們再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淚。我們真的不放心你??！回到家只有六點多鐘，路上一切很順利。一開門就面臨你已經(jīng)不在家的現(xiàn)實。只剩下你爸和你媽兩個人。但是你放心，這只是開始，等一段時間大家習(xí)慣了我們就會和以前一樣。只要我們心里有女兒，女兒心里也一直有爸爸媽媽，我們永遠(yuǎn)都在一起。

昨天晚上我和你爸爸一晚上都沒睡，一直在想著“你現(xiàn)在到了哪里？”直到早上還沒有接到你的電話真是急壞了。后來聽到你的電話我們才放下懸空的心。同時也收到了你的電子郵件，到了晚上又收到一封一樣的信，這是正常的吧？

現(xiàn)在你的行李收拾好了沒有？慢慢收拾，不要急。到了一個新的環(huán)境先要適應(yīng)下來，我想我的女兒一定會過好這個關(guān)的，有什么困難和煩惱、不如意的地方一定要告訴我，因為我是你媽媽。還有許多許多的話要說，等到下一封信再說吧。

今天吃的什么飯？你要學(xué)著自己做飯，不要一直在外面吃，知道嗎？

媽媽

2000年9月24日

親愛的女兒：你好嗎？

今天收到你的信，覺得寫得真好，你的每一封來信都是一篇很好的文章，我準(zhǔn)備把你所有來信打印保存，以后也是一本有價值的書。你說好嗎？

女兒，每次看你的信和平時想到你，我都會很傷心，流眼淚。每次走到你的房間我都想象著你還在床上睡懶覺，每次走進(jìn)書房我都會想到你在電腦前忙碌著……家里到處都是你的痕跡。這一星期來，我每天都想著一個問題：我們?nèi)以谝黄疬^著安定平靜的生活，不十分富裕但也不窘迫，為什么要讓你遠(yuǎn)渡重洋，去受那樣的苦？這是為什么？！在你走的那一刻，我和你父親就非常后悔讓你走。如果當(dāng)時我堅持不讓你離家，那也許現(xiàn)在我們都不用承受這生離的苦了。別人都羨慕我，說我有福氣，女兒出國了可以享福了?？墒俏倚睦镎娴暮芸?。我寧愿過苦日子也不要女兒離開我。今天我很不開心，因為我覺得我很孤獨。

希望你快樂！

想你的媽媽

2000年9月29日

親愛的女兒：你好！

我們昨天中午去丹陽，今天下午五點鐘就回到了家。在丹陽整整二十四小時?，F(xiàn)在把此次丹陽之行簡述一下：去時火車半個小時就到了丹陽，然后打的15元錢就到了我原來插隊的村莊，直接在隊長家門前停車。丹陽二十多年前的舊城區(qū)徹底消失，代之以現(xiàn)代化的高樓大廈和現(xiàn)代建筑，和其他新興小城市一樣，樣樣都有。我連去村上的路都不認(rèn)得了，一路問過去，最后總算到了。一進(jìn)村口，其變化也和城市一樣，原來的老土房，草房，地主富農(nóng)的青磚瓦房全都沒有了，都是新建的現(xiàn)代化民宅，每家都造占地很大的樓房，還有一個大院子。隊長家的房在全村最大最漂亮，院子前是一個自然大池塘，很氣派。

全村的人都知道我要去的消息，一路上都是熱情的舊朋友、熟人，只是大家都老了。在隊長家，他們捉魚、殺雞、到院子里采新鮮蔬菜，忙得不亦樂乎，把我們當(dāng)貴賓待。農(nóng)村有這種風(fēng)俗，誰家來了客人，尤其像我們這種在繁華城市里有些地位的親戚朋友，他們家就是有頭有臉的人家。晚飯吃得十分豐富，你爸爸也很高興，和隊長喝了好多葡萄酒，還有好多村里人來助興，順便看望我們，隊長的兩個兒子兩個女兒也都回來陪我們吃飯，熱鬧非凡。

隊長的兒女們都很有出息，都當(dāng)了廠長、干部。他們的兒女們也長大了，有的在上海，有的在北京，真是一代勝過一代，人丁興旺。我們住了一晚，晚上的村子安靜極了。今天一大早我們就起床去村口攝像，日出時的鄉(xiāng)村景色和池塘中的霧氣，真有一種紫氣東來的壯觀！你爸不禁贊嘆起來。后來我們又到村中央尋找三十年前的舊居。我們原來的房子早已拆了，只留下一片樹林。我在那片小樹林里徘徊、回憶、尋找過去的痕跡……最后居然發(fā)現(xiàn)，當(dāng)年我們腌老鼠咸菜的大缸橫躺在角落！不過已經(jīng)破爛不堪。村子中央的舊房子都已經(jīng)沒人住了，留下的老房子已人去樓空，地主家的房子也成了斷墻殘垣，亂草叢生，一片荒涼，好像剛剛地震過似的。

三點半鐘我們一定要回來了，他們硬要留我再住幾天，我也不想一個人住下去，一定要回。他們弄了輛車把我們送到火車站，隊長和我從前要好的朋友都來送行，在車后塞了好多土特產(chǎn)：香米、糯米粉、芝麻、高梁米、煮熟的雞蛋，還有自家田里種的蔬菜。

后來上車走前，我塞了一個紅包給隊長老婆，她硬是不肯收，我放在桌上就逃上車了。農(nóng)村老人很可憐，他們都七十歲了，沒有退休金，全靠兩個兒子一年給他們兩百元錢。四百塊錢要用一年十二個月?。ㄞr(nóng)村女兒是不拿錢給父母的）。平時他們從不去鎮(zhèn)上買菜。

今天寫了好長時間。我去睡了。祝女兒身體健康！

媽媽

2001年2月18日

最想念的女兒：你好！

今天收到你的信，知道你的病將痊愈，我們松了一口氣，也放下心來。我們一直擔(dān)心著你?，F(xiàn)在好了。以后千萬要注意，不能再著涼、發(fā)燒！等你病好了，一定要好好謝謝貝蒂。要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報”，這句話對任何人都適用！早在三十七年前，就是1964年，你媽響應(yīng)黨的號召去丹陽農(nóng)村插隊，那個時候的苦啊三天三夜都訴不完。幸好有隊長一家和他們的大女兒白娥，那時她才十二歲，隊長夫婦也才三十多歲，是他們一家處處幫助我，干活分配輕活，過年過節(jié)到他們家吃點好的，還讓白娥幫我做農(nóng)活！還有一個比我小兩歲的小姑娘，叫菊軒，她一直幫我做重活累活。這些我都不會忘。這次我回鄉(xiāng)下，見到他們，真像是見到久別的親人！雖然隊長夫婦已經(jīng)七十歲了，沒有當(dāng)年的威風(fēng)，白娥也快五十歲了，菊軒更是老得干癟了，看上去比我還老多少歲：但我還是沒有忘掉他們。他們老年時能去看看他們，從他們內(nèi)心我看得出是十分激動和安慰的！當(dāng)一個人即將步入老年時，就會想到比自己更老的人的需求。我想你將來也會有這種感覺。希望你現(xiàn)在能珍惜和所有親人朋友的感情！

所謂的老鼠腌咸菜是這樣的：當(dāng)年我們七女五男十二個同學(xué)來到農(nóng)村，那正是六十年代全中國最苦的時代。后來又來了三個老師勞動改造，這么多人哪里有東西吃？飯都吃不飽，更沒有菜，田里也種不出菜。只好每人推一輛獨輪車走幾十里泥地到縣城去買最便宜的老青菜，兩分錢一斤，買上幾百斤回來曬干后，洗干凈，再買幾十斤粗海鹽，找來兩只比人還高的大缸，在晚上收工后，大家開始腌菜。女生在菜上放鹽，揉軟，兩個力氣大的男生穿著新草鞋爬到缸里用力往下踩，一層一層腌下去，當(dāng)時大家有說有笑地感到特別幸福。因為有菜吃了，不用每頓吃醬油澆白飯！就這樣每年春天去拉菜，吃一年，到第二年又重復(fù)，幾年下來，直到老師四年后回校文化大革命。他們臨走前覺得應(yīng)該把吃了幾年的腌菜缸徹底清洗一下，于是就把缸中的咸菜撈出來，再把缸底的咸水倒出來！就在這時，我們突然看到了幾只被咸菜水腌了多時失去了皮毛只露出骨頭的猙獰的大老鼠的殘骸??！我們都驚呆了！這些老鼠是找水吃而誤入缸中又爬不出來，最后才淹入缸底，而我們吃了幾年都不知道。反正每年都有這種事發(fā)生。你想想，在這種環(huán)境下我們還是活了下來，這還不是最苦的，只是一個小插曲而已。還有更苦的，我要是講出來你還以為是編故事呢！等以后你需要時再講給你聽。

隊長有兩個兒子，大的叫東海，在鄉(xiāng)里放電影，日子很好過。當(dāng)年他結(jié)婚我也帶你去了，那時你還小。小兒子叫東波，開了眼鏡廠、紅木家具廠，日子更好過。兩個老人為兒子造好了樓房，又為女兒辦完了嫁妝，自己也老了，一無所有了?，F(xiàn)在他們跟小兒子住，房子是剛造的，很高大，在鄉(xiāng)下算是豪華的了。平時他們分開吃飯，兩個老人獨自開伙，但老母親每天要替兩個兒子家燒三頓飯，沒有報酬，只是每年年底付兩百元生活費。小兒子很孝順，水電費都由他出。隊長夫婦過得很艱難。但村里還有更難的，兒子每月只給三元、五元生活費！他們的日子更難過了。

你生病剛好不要亂吃東西，更不要吃油炸的食物。一切自己當(dāng)心！

祝你身體健康！

媽媽

2001年2月18日

親愛的女兒：你好！

看了這些天你的信和你信中所描繪的一切，我們又知道了你的近況。真難得女兒有這片孝心，雖然不能上網(wǎng)還是每天堅持寫一封信回來。以后我會多多給你寫的，從頭一天去農(nóng)村的經(jīng)歷，按照時間順序每天寫一段給你，也許能成為一篇“回憶錄”，即使不能發(fā)表，也可以留在家里自己欣賞，將來等我的外孫們長大了給他們讀一讀，也讓他們知道外婆的經(jīng)歷，這絕不是故事，是真實的經(jīng)歷！

你說將來一回國，首先要大吃大喝十天十夜。我們剛才吃晚飯時講到這話，你爸說我們會陪你一路吃過去，從常州吃到蘇州、杭州……

今天就寫這些。明天再給你寫“回憶錄”！

祝你愉快！

媽媽

2001年3月1日

親愛的女兒：你好！

今天一大早我起床開電腦，馬上就收到了你的信件。你把你媽夸得簡直無地自容了，不會是你以為我在家實在閑得慌，故意找點理由讓我每天寫一段故事練練字吧？

下面就開始寫文章了。

祝女兒幸福！

媽媽

2001年3月3日

《下鄉(xiāng)》 （一）

1964年10月30日早晨，我興奮地扛起極其簡陋的行裝，那只不過是一條用十幾塊大小不一的長條花布拼接而成的所謂被面，粗布被里，中間夾了條當(dāng)時憑票專供知識青年的被絮縫成的被子。我母親又把我在家睡了十幾年的老墊被拿到彈棉花的老頭那兒彈了條小墊被。一只化（花）了七塊錢買的帆布箱子（也是憑票買的）。里面裝了我一年四季的破舊衣物和幾本書，就這還沒裝滿！一個網(wǎng)線袋里裝了一只白搪瓷洗臉盆和一只竹殼熱水瓶，這是到農(nóng)村去必不可少的用具。

我背起行裝，兩手提著箱子和網(wǎng)線袋，離開家門的一瞬間，我媽忽然哭了起來，我說：“我走了，你不用去送我了！”說完頭也不回歡快地跑了，掛在行李包上的笛子和蕭（簫）在我的背后清脆地互相撞擊著，發(fā)出悅耳的聲音。當(dāng)時我真的一點也沒想到我走了以后我母親的感受，也沒想到為她的下半輩子打算！因為我還是個孩子呢！想不到三十六年以后我唯一的女兒離我而去美國的那一刻，在機場送她時，我才真正體會到當(dāng)年我母親的那種心情！

到了火車站，負(fù)責(zé)我們鄉(xiāng)知識青年工作的人已經(jīng)在等著了，這是個又丑又矮的壯漢，三十來歲，常州知青辦的。還有和我同去的同班同學(xué)何謂雄，這是個愛幻想的文質(zhì)彬彬的有錢人家的公子，一表人才。還有一個女生吳利華，戴著副八百度的近視眼鏡，在班里我們倆還算要好，她下午才能到，所以我和何謂雄先上車去丹陽了。

下了車，丑漢不知從哪里弄了輛破手扶拖拉機，把我們的行李和人推上去，在鄉(xiāng)村的小泥土路上顛簸了二十里地。當(dāng)我們瘦弱的骨頭快要散架時，丑漢說：“到了！”就在這時，拖拉機一歪，向路邊的泥溝里沖下去，我們當(dāng)時挺靈活的，立刻跳了下來，但是我那貧窮的被子包卻掉到了泥水溝里。丑漢把它撈了上來，往車上一扔。我看著這個滿是泥水的被包，才真正體會到我從此要面臨的苦難??！這個情景我現(xiàn)在仍記憶猶新！

這個“到了”的地方是我們要落戶的村子的鄉(xiāng)政府，當(dāng)時叫“公社”。它的名稱是“丹陽縣司徒公社”，我們要去的村叫后古村，離公社還有五六里路。當(dāng)時有一種規(guī)定：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的第一頓飯是要公社請的。那時又正好是中午，在公社破爛的食堂大廳里，公社的燒飯大師傅專為我們倆人做了一桌大魚大肉。燒飯師傅姓曹，胖胖的，一臉慈祥。他看到我們，高興得合不攏嘴（過了多少年，他每次看到我還會提起這一天燒飯給我們吃的事），又趕緊去燒了好多好多菜，讓我們多吃點。餓了一上午又看到這么多菜，我真想吃個夠，可是，這是我一生第一次和一個男生單獨吃飯，我不敢放肆了，只好裝淑女。那何謂雄可一點不客氣，一個人飽餐了一頓。飯后他充滿幻想地對我說“但愿我們的村子也會這樣歡迎我們！”下午，吳利華也到了。我們就準(zhǔn)備到我們自己的村子——后古村。

親愛的女兒：你好！

《下鄉(xiāng)》（二）

在公社磨蹭到下午三四點鐘，我們村來了兩個中年農(nóng)民，每人推了一架獨輪車來接我們。這種獨輪車只有丹陽才有，造型非常的古老特別，因為只有一個木輪子，操縱它的人要有極強的臂力和平衡性，沒有這個本事會弄得人仰車翻，甚至?xí)蹟喙穷^！現(xiàn)在城市里前衛(wèi)的年輕人都會想方?jīng)]（設(shè)）法找一個當(dāng)年的這種車輪掛在房間里做裝飾。我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如果說是懷舊，那也應(yīng)該是掛在我們這代人的房間里！但是我現(xiàn)在卻絕不會，因為它從前給我的痛苦和屈辱我永不會忘！前幾年我女兒也弄來了一個，可是我堅持不讓它進(jìn)我的家，個中感受只有我自己明白。

我們把行李放在車上，告別了老曹和丑漢就跟著那兩個農(nóng)民去村子。走過一座三塊大青石搭起的橋，推車人說：“前面就是屬于我們村的地了?！敝灰妰蛇叺皖^干著農(nóng)活的人們?nèi)纪Ｏ铝耸种械幕?，齊刷刷地向我們看過來，有的把下巴支在鋤頭柄上（后來我才知道這是讓自己勞累的頭顱休息一下的動作），他們都在向我們指指點點，我們在他們的“注目禮”下進(jìn)了村。幾天以后，隊里的人告訴我：那天我們在路上走過去時，幾個生產(chǎn)隊長在挑我們，因為我長得好看、又會唱歌又會跳舞，所以被樣板隊即十三隊選去了，而吳利華只好到最苦的十五隊，她很不幸！何謂雄是去十二隊。

推車人把我們領(lǐng)到村中央一座很牢固的木結(jié)構(gòu)二層樓房前，卸下行李就走了。我們進(jìn)屋時，已經(jīng)有好幾個先去的同學(xué)在里面了。他們是我們同校的高三（1）班的5個女生和3個男生，現(xiàn)在再加上我們高三（3）班的3個就是11個人了。從這天開始，我們11個人就組成了一個新的“革命家庭”。男生住另一座抗日英雄烈士的房子，我們的小木樓是上海的一個富商蓋的，一直沒人住，我們?nèi)チ司徒o我們住了。

天已經(jīng)黑了，輪流燒飯的同學(xué)煮了一大鍋粥。下地干活的同學(xué)都收工回來了，相見過后，大家就開始吃晚飯。那是怎樣的第一頓晚飯??！不要說何謂雄的幻想徹底破滅了，連我這天真得可憐的小姑娘的淚水都忍不住掉了下來：他們每人都用一只碩大的碗去鍋里舀了一碗粥，然后各自小心翼翼地把珍藏在床底下的高高矮矮的瓶子端到自己面前，打開蓋，非常滿意地吃了起來。我突然明白，那是他們的媽媽在他們下鄉(xiāng)前給他們燒的“美味佳肴”！條件好的放些肉末、黃豆、花生熬一罐醬，條件不好的就是豆辨（瓣）醬和咸菜了。我和吳利華捧著一大碗粥，淚水在眼框（眶）里打轉(zhuǎn)。家里再窮，我媽也絕不會給我吃白粥！同學(xué)們倒也客氣，都說：“來吃我的”！我怎么能去剝削他們僅有的、一天比一天少下去的菜呢？我說：“不用了，謝謝！”我趕緊到鍋臺前，找到了醬油，倒了下去…

這就是我——一個市一中高材生、準(zhǔn)空姐下鄉(xiāng)插隊第一天的遭遇！

祝女兒幸福！

媽媽

2001年3月4日

親愛的女兒：你好！

今天又是雙休日第一天，你那里還是周五晚上吧？現(xiàn)在你在做什么呢？該睡了吧？明天休息想去哪里？

今天一早我們就去紅梅公園了。這幾天天氣真好，春光明媚，風(fēng)和日麗，正是踏青的好時機?。」珗@里的人很多，不過都是些老頭老太太，興高采烈地晨練、散步，看他們的神色，一個個都是那樣的滿足和幸福！也許在中國普通民眾的心目中，這就叫老有所樂了吧？也許他們就不懂孤獨，因為他們覺得這是在自己的國家內(nèi)，他們覺得自豪。不像你在美國看到的那兩個踢網(wǎng)球的中國老人，那么孤獨。

我們今天的心情特別好，因為好天氣！同時我們也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好去處，有一個露天茶室，座落在公園景色最好的荷花池旁，面對一池清水，抬眼望去，是文筆塔，左右都是古亭、小橋、桃紅柳綠。還有“人杰地靈”四個巨大的長綠樹字。說到這兒你應(yīng)該記起來這是哪里了吧？

現(xiàn)在你爸又在呼呼了。我們的生活真的很豐富，又平靜。

我的一個同學(xué)，全家都去了美國。他把教育局的工作都辭了，去繼承遺產(chǎn)，跟你差不多時間去的，可是上個月又回來了。他老婆說：“再不回來他就要發(fā)瘋了！”他們把兒子留在美國，夫妻倆就回來了?，F(xiàn)在他只好再回教育局打工，職位也沒有了。幸好沒把房子賣掉，留給親戚看著，不然回來沒地方住了。

今天又不給你講“下鄉(xiāng)”了。

祝女兒幸福、快樂！

媽媽

2001年3月10日

親愛的女兒：你好！

看到伊娃的故事，覺得她很不容易，都說美國怎么怎么好，卻還有整日為生計奔忙的大眾，就連老年人也不能幸免。從這方面來說，中國的老人就比美國老人幸福得多了！

我那個同學(xué)從美國回來后只有一個同學(xué)去看過他。我們沒去，知道他極要面子，我們也不讓他難堪。畢竟化（花）了這么大代價出去，卻沒在美國待長，回來又沒有了工作。其實像他這么大把年紀(jì)了，出去真的沒意思！可能是為了兒子吧。

昨天吃飯時，好好的突然酒杯“叭”一聲裂了。你爸爸連說“歲歲平安”，緊張得趕緊讓我給你打電話，因為兩天沒你的消息了，人到了老年什么事都擔(dān)心，想得也多，他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了，當(dāng)然我也是這樣，昨天我一直在念嘮（叨）：兩天了，怎么還不來信？中午又碰到酒杯的事?？窗阉保ǖ模┑?！

祝女兒快樂！

媽媽

2001年3月12日

親愛的女兒：你好！

這些天已是真正的春天了，氣溫上升到15度左右。我在冬天種的花都開放了，兩盆風(fēng)信子開著蘭（藍(lán)）色和白色的花，香味濃郁，晚上放在房間里覺得香味太濃烈了，又放回陽臺上去，白天還看見蜜蜂來采蜜呢！還有石斛蘭、西洋杜鵑、報春花……都在開著美麗的花。忙碌了一冬天，春天它們都用鮮花來回報我這個“園丁”了。

你快要考試了？希望你這幾天加把勁，爭取過關(guān)。意大利面條怎么會有營養(yǎng)呢？要是在國內(nèi)，就該買“腦白金”、“歐得活腦素”吃了。因為吃了腦子靈活，記得住。廣告里是這么說的。

我的“下鄉(xiāng)”還要繼續(xù)寫下去！今天接著寫，前幾天因為網(wǎng)絡(luò)不好，我也沒心情寫。

你爸昨天還催著我寫，并且自動提出來晚飯等他回來燒，好讓我安心寫作。你看他現(xiàn)在學(xué)乖了吧。祝女兒學(xué)有所成！

媽媽

2001年3月14日

《開河》（一）

初冬，田里的莊稼都收割完了，冬麥也在寒風(fēng)凜冽中種下了地。

每戶社員都分到了自己辛苦一年的勞動所得——幾百斤稻子（軋成大米就只有一半，另一半是稻糠，給牲口吃）和幾十塊錢。農(nóng)村人忙了一年就分紅這一次，全年的零花開銷都指望著它，不夠了就從雞屁股里摳雞蛋，用雞蛋去小店換鹽、燈油、牙膏……有一次我看到隊長的小兒子跟媽媽要糖吃，哭著在泥地里滾，他媽在壇子里摸了半天，小心翼翼地掏出個雞蛋來，到小店里換了幾塊叫糖的東西。兒子把糖塊塞進(jìn)流滿鼻涕的小嘴里，幸福地笑了。

我們家庭里的十一個成員也分到了滿滿的一囤稻子，堆得好高，都夠到樓板了。在這以前我們也腌好了咸菜，在自留地里種下了菠菜，生活將會有起色，因為有咸菜就米飯吃，而且不用再在田里勞作了。

誰知在這窮鄉(xiāng)僻壤，永遠(yuǎn)也沒有不干活的日子。全縣每年冬季都要“全民開河”。規(guī)劃中要開河的公社，無論多遠(yuǎn)，公社的全部人馬都要集中起來，在平地上開出河來，為了來年的“豐收”，全縣農(nóng)民要用自己的雙肩，擔(dān)走整整幾十公里長的幾千萬噸黃土，造福子孫后代！

去開河也是輪流。每個生產(chǎn)隊一次去十個人，每次半個月。最先去的又是強勞力，我們“家”第一批是許省三（那是個瘦小的日本小伙子）、徐三興和黃忠興三個男勞動力。他們擔(dān)著自己的鋪蓋卷、挑河泥用的竹畚箕、米（縣里有規(guī)定：每個開河民工每天的口糧是兩斤半大米，其中縣里貼一斤半，自己出一斤）。在村邊自留地里，他們用鐵鍬挖了些連土帶泥的菠菜就出發(fā)了。

過了幾天，堤岸上有人帶口訊回來，說許省三他們?nèi)齻€累癱在河堤上了，一天兩斤半米不夠吃飽，又沒有菜吃，讓我們撈些腌菜、軋點米讓人帶去。我們趕緊倒了點金貴的菜籽油，炒了滿滿一臉盆咸菜、舀了一口袋米讓人帶去。

等他們半個月回來時，一個個又黑又瘦都不成人樣了，倒像是剛從監(jiān)獄里放出來似的。

這個厄運在最后一批輪流中，降臨到了我的身上。河堤在往下伸深，再也抽不出勞力去了。隊長把目光移向我、張英和吳利華。在一個寒冷的冬日早晨，天還沒亮，我們挑起了鋪蓋卷，和隊長、十幾個社員一起，踏上了去河堤的艱難歷程。

河堤好遠(yuǎn)好遠(yuǎn)，我們一行人在沿路陌生的，更荒蕪的小路上低頭疾走。中午過后，終于到了堤岸，找到了我們的駐地，那是多么壯觀的情景啊！人山人海！站在堤上朝河底望下去，挑土的人就像一群群忙碌的螞蟻，挑著一百多斤的土往上爬……那時候完全是人海戰(zhàn)術(shù)，哪里有什么挖土機、運土機。

女兒你好！

昨天隊長的小兒子?xùn)|波來了，今天早上一起喝早茶?，F(xiàn)在的東波可不是我昨天寫的那個小東波了！他的派頭比城里的小老板還大，錢賺得多也會花錢，幾步路就招手要的士。從前的苦日子他今天還在提，他說小時候爸媽要下地，用一根繩子拴住他的腳，任他在地上爬呀滾呀，吃泥吃土都沒人管。我說我知道，我都親眼看著你那個樣子呢?！缎±铒w刀》國內(nèi)早放過了，我們嫌它不好看就沒看，你還花二十美元租了來看！還不如早點睡覺。

祝安好！

想念著你的媽媽

2001年3月20日

《開河》（二）

我們住的地方是河堤旁邊一個窮困的小村子。村子本來就窮，房子破破爛爛，一下子來了幾萬民工，哪有房子??？于是就搭草棚，還把人家的豬圈牛棚都騰出來，掃一下鋪上稻草就可以住幾十個人。這樣的“貴賓房”是照顧女民工的，男人就是鉆草棚了。

我們幾個女的被安排住在一間又黑又臟、臭氣熏天的牛棚里。放下鋪蓋就拿洗臉盆去打飯，餓了大半天也不講究了，盛了碗飯夾了幾筷青菜端到外面去吃，我一口還沒吃完，就見那些人個個狼吞虎咽，風(fēng)卷殘云似的把飯菜搶了個精光，真像電影里的餓鬼似的！

下午我就挑起竹畚箕上堤岸了。

一到河堤，往下一看，已經(jīng)快挖到底了。從河底到河岸己經(jīng)有三四層樓房那么高！現(xiàn)在是最艱苦的階段，因為越往下挖，土就越硬，堤岸就越難爬上來。這時我也只好硬著頭皮下去了。好不容易趟下河底層，挖了滿滿二筐土挑了往上爬，抬頭望，只見河岸高高在上，沿路是灑落下來的爛泥巴，一不小心踩上去就會連人帶擔(dān)滑跌下去，真險！我兩手抓住筐繩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挪，真比登黃山還要險、難。第一擔(dān)終于弄上來了?？纯磩e人都上下好幾趟了，沒辦法，只好再下去，以后的幾趟我都是咬著牙堅持下去，再后來就是咬牙也咬不動了，你想想，挑著百多斤重的爛泥，從底層爬上三四層高的爛泥地，路上一刻不能歇，我?guī)资镏氐呐⒆幽軋猿侄嗑?？就在我又挑著一?dān)土忍著眼淚進(jìn)退兩難之時，頭頂伸過來一雙大手，我一抬頭，原來是隊長，他見我實在沒力氣再往上邁步了，一把把我連人帶土拽了上去。我掉下了感激的淚水。再以后，我又下去，底下是菊軒把我往上推，上面仍是隊長把我往上拉……好不容易挨到了收工，太陽也下山了。回到牛棚屋，丟下竹筐，趕緊到池邊洗了手腳，拿起飯盆搶了碗飯吞了下去?，F(xiàn)在我才明白：為什么開河民工每天吃兩斤半米飯還是吃不飽？為什么許省三他們會累癱在堤岸上？晚上，在沒有一絲燈光的寒夜，勞累了一天的民工們一個個沉入了夢鄉(xiāng)，陪伴他們的只有身底下草堆里的蛇蟲百腳。

第二天，又是下河底挑泥土。我再也堅持不下去了，隊長讓我去幫忙燒飯，我親眼看到燒飯老頭把大家湊錢買的一塊血淋淋的肥肉洗也不洗就切了片往鍋里倒,然后再倒進(jìn)去幾筐青菜。我惡心得直想吐。等大家收工回來，一個個居然吃得香噴噴滿意極了！

第三天，為了不讓公社為我多出一斤半大米，隊長把我打發(fā)回村了。我把帶去的每天一斤的大米留給張英他們，和來時一樣，挑著我的鋪蓋卷，跟著回村的社員灰溜溜地回了村。

女兒你好！

我馬上要出去，先把“開河”（二）寫給你看。亂寫了一氣，但都是真的，沒有半點虛假。望女兒批評指正。

我們一切都好，還沒有收到你的信，我先發(fā)了。

祝女兒好！

媽媽

2001年3月21日

親愛的女兒：你好！

今天是你離家去美國整半年的日子。半年前的這一天也是在現(xiàn)在這個時刻，我們?nèi)以跈C場揮淚告別，不覺已整半年！

還有幾個半年我們才能重相聚？慶賀你在這半年中克服了重重困難，在異國他鄉(xiāng)走好了第一步。希望你再接再厲，大獲全勝！

我們?nèi)胰诉€真是有通靈，昨天晚飯時我跟你老爸講：“你也可以寫寫過去，讓女兒也了解了解父親?！闭l知今天收到你的信竟然也是這么說！你說奇怪不奇怪？你爸爸讀了你的信也有這種感覺，但他馬上又表示不寫，說是寫東西太累了。我想我也不難為他了，我發(fā)現(xiàn)自從你離家后，你爸爸的身體越來越差，整天喊累，一回家就呼呼，吃東西沒胃口，牙也不好。還有，他的記性也沒有從前好了，一件事情要反復(fù)問好幾遍。我每天給他喝參茶，服深海魚油，但愿能有所改善。

今天是你去美國整半年的好日子，我不寫那些苦兮兮的鄉(xiāng)下故事了，免得傷心掉淚！

再一次祝賀你！

媽媽

2001年3月23日

資料寫作者：周蘭英，女，1945年生于江蘇常州，1964年下鄉(xiāng)插隊，七年以后回城，育有一女，1976年出生，2000年赴美留學(xué)，母女開始互通電子郵件，已有六十余萬字。選載部分為母親寫給女兒的信。

資料提供者：周潔茹，作家，現(xiàn)居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