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 勇
模仿/虛構(gòu)
我們習慣上把旅游看成是回歸自然,然而,實際上,今天人們許多時候上路,要去看的并非自然的東西,而恰恰是人工的東西,例如,每天有二三萬游客去美國的迪斯尼樂園,還有成千上萬的人去中國深圳的世界之窗。顯然,在當代的旅游領(lǐng)域,存在著一種人工的風景元素,似乎與山水、遺跡形成了微妙的相對關(guān)系,如果說,山水指涉的是自然,是某種在塵俗之外靜靜地屹立、流淌著的另一種空間,激發(fā)起我們回返原初的深層欲望;遺跡是穿過時間的壁而凝止了的另一種時間,滿足了我們需要記憶的訴求;那么,這類人工風景指涉的又是什么呢?人們從中想要獲得的是什么呢?或者說,人們花費金錢與精力大老遠地去觀看為的是什么呢?在我看來,理解此類風景元素最重要的一個關(guān)鍵詞是:想象。是的,就是想象,淡化或虛化了時空邊界的想象,營造了一個人間的樂園,人們置身其中可以陶醉或放縱。因此,我把這類通常被稱為主題公園的風景元素命名為“樂園”,人們?yōu)樽约褐圃斐鰜淼膶g作樂的場域。樂園的英文是paradise,意為天堂、伊甸園、極樂、至福等,指涉一個無憂無慮、實現(xiàn)愿望的自足空間。1583年丹麥的貝肯(bakken)樂園據(jù)說是世界上最早的為游人設(shè)計的地上樂園。時至今日,我們的憂慮越來越多,壓力越來越大,恐怖越來越隨處可見,而全世界到處是各種各樣的繽紛樂園,到處是夢幻的色彩和歡樂的海洋;就如同那個奇妙的問題一樣:是人的心理疾病需要精神治療,還是精神治療一旦成為一種神話、一種習慣就催生了更多的心理疾病。樂園與我們實際的生存狀態(tài)之間,也構(gòu)成了一種微妙的充滿矛盾的關(guān)系。
諾瓦利斯說:“生活不是一場夢,但是可以成為一場夢?!痹诖艘饬x上,我們可以說,樂園是人造的夢,與藝術(shù)尤其是電影有著深刻的類同性,我們上路去一個樂園式的風景點,難道不是與我們穿過喧鬧的大街躲進封閉的黑漆漆的電影院看一場電影非常相似嗎?
山水或遺跡轉(zhuǎn)換成為風景區(qū)里的風景,只要略加利用與改造就可以了,因為它們是客觀存在的東西,而樂園卻是制造出來的,依據(jù)想象制造出來的。它的想象策略有兩種,首先是模仿,其次是虛構(gòu)。關(guān)于模仿,亞里士多德早就說過,模仿是人的天性,人們從模仿中獲得快感。鮑??昧恕懊涝诰裰械牡诙握Q生”這樣一個短語來解釋模仿一詞。樂園式風景從開始到現(xiàn)在,模仿占著重要的地位。早期的公園,或中國的園林,模仿的主要對象是自然山水。而到了今天,幾乎什么都可以成為模仿的對象,歷史、民俗、地理、藝術(shù)等等。關(guān)于虛構(gòu),在此與模仿相對,區(qū)別在于它沒有對象,憑空而來,是一種純粹的想象,類似于寓言、童話、科幻或卡通片。虛構(gòu)性的場景,常常是樂園制造狂歡氣氛的主要手段。
無論模仿還是虛構(gòu),都是人的創(chuàng)造力與技藝的反映。因而,當我們在樂園中游弋,我們?nèi)缤诿佬g(shù)館漫步,迷醉于奇思妙想。不同的是,美術(shù)、電影或詩歌小說,都以極其濃縮的形式來完成模仿或虛構(gòu)。比如,一部電影以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就可以經(jīng)歷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時間。這是一種高度濃縮的想象,是意象化的模仿。所以,你只能看,只能用心靈去介入。但是,樂園的想象常常是空間與時間的整體性移植。由于是移植,而非表現(xiàn),因而,你可以親歷其間,你的身體可以介入其間。例如,在一個模擬古代城市的樂園式風景區(qū)里,游客真的可以在里面購物,吃喝,與身著古裝的人交談。再如,模擬《紅樓夢》而制作出來的“大觀院”,讓游客能夠完全走進林黛玉的閨房或史湘云醉臥過的石頭。游客在游覽的時候,仿佛在參與歷史或小說,甚至可以改寫某些事實與情節(jié)。但在閱讀小說時,你只能根據(jù)文字想象。根本上,文學藝術(shù)模仿的不論是多么真實可見的東西,一旦成為文學藝術(shù)它就只是虛幻的東西,一種心靈性的形構(gòu),然而,樂園模擬的不論是多么虛幻的東西,但一旦成為樂園,它就變成真實可見的東西,一種身體性的形構(gòu)。
因而,樂園雖然稱得上是廣義的藝術(shù)品,具有與藝術(shù)品相似的審美功能,但它與藝術(shù)品相比,不只是觀賞的對象,而是可以去生活去體驗的真實場所,是夢想成真的所在。這可能是樂園的魅力所在。就此而言,我們甚至可以說,樂園是網(wǎng)絡(luò)虛擬世界的雛形。人們虛構(gòu)了一個真實的世界。它是虛假的,因為它是建造出來的,它隨時可以消失;它是真的,因為你真的能夠身處其間,而且像在日常生活里那樣行動,卻又完全不受日常中的各種界限束縛,你在樂園里,在一個封閉的空間,在它的內(nèi)部,你可以飛翔,沒有邊界。
迪斯尼樂園
我有一個夢想。馬丁·路德·金說。誰沒有一個夢想呢?誰沒有經(jīng)歷過在冬天的爐火旁或夏天的星空下做夢的年齡呢?我現(xiàn)在仍然清晰地記得聽一個女孩子在舞臺上朗讀白雪公主這個童話故事時窗外風吹過樹葉的聲音。那時,與我同桌的殘疾女孩子,每天拄著拐杖一步一步地爬上爬下。她坐在我的身邊,白皙的兩頰滲出淡淡的汗珠。我看到她在每一本練習本上畫上了一個像是在空中飛翔的女孩子,她說這是在我們上體育課時畫的。很多年后,我在另一個城市看到一個陌生的失明了的女孩子,在一張白紙上笨拙地畫了一個似乎在發(fā)光的太陽。一個女同學從美國發(fā)來的電郵:上個星期天帶了孩子去迪斯尼樂園,那是美國的孩子們最喜歡去的地方。時光在這突如其來的信息里,一下子就過去了二十多年。我的孩子和她的媽媽正在看米老鼠的動畫片,不時地傳來咯咯的笑聲。
一切都始于一只老鼠。這好像是沃爾特·迪斯尼自己說的。1928年,某個煩悶的午后,那只老鼠剎那間從迪斯尼的心頭跳蕩而出。據(jù)說那時侯迪斯尼的工作正面臨很大的危機,有人用“世界末日”來形容他那時的狀態(tài)。但是,就在紐約到堪薩斯老家的火車上,神奇的靈感降臨,一只老鼠的形象變得清晰。然后,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有預料到,這只老鼠改變了他自己的命運,也改變了其他無數(shù)人的生活。正應了一句老話:最絕望的時候常常是最有希望的時候。同時,也顯現(xiàn)了想象力的偉大,一個念頭,甚或一個古怪的念頭,就可能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的生活,一個新的世界。就像上帝所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然后,就有了一系列大家所熟知的事件,一部接一部的有關(guān)米老鼠的電影,一項又一項榮譽落在迪斯尼的頭上,當然,隨之而來的是財富。迪斯尼被認為是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語言的藝術(shù)家,同時又是經(jīng)營有方的制片人。1953年,迪斯尼拍攝的《沙漠奇觀》獲得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獎。
于是,他又有了一個新的念頭,他要在洛杉磯的制片廠旁邊建立一個迪斯尼幻境園,一個充滿幻想的游樂園。進入這個園子,人們能夠忘掉工作、煩惱、壓力,忘掉城市空間里的一切局促與污濁。這是迪斯尼最初的動機。但是他的方案在市政會沒有通過。于是,他在距離洛杉磯27英里的阿納海姆買了160英畝的柑桔園,用來建造幻境園。1954年,推出了以“迪斯尼樂園”為名的電視節(jié)目。據(jù)說由于美國廣播公司認為幻境園這個名稱過于夸張,迪斯尼才把它改成較為平實的“l(fā)and”一詞,意思為“土地、領(lǐng)域、王國”等。在land的前面加上disney這個人名,意味著這是迪斯尼個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王國,為自己更是為大眾創(chuàng)造出來的王國。1955年,迪斯尼樂園正式建成,一個夢想變成了現(xiàn)實。1971年,在美國奧蘭多,一個更大面積的“迪斯尼世界”(Walt Disney World)誕生。接著,迪斯尼的王國拓展到海外例如法國、日本。2005年,它將出現(xiàn)在中國的香港。似乎像麥當勞一樣,可以在全球不斷地繁殖,不同的是它的繁殖不像連鎖店那樣迅速,而要經(jīng)過漫長的時間,需要大量的金錢與人力。
顯而易見,迪斯尼展示了一種不同于以往任何風景名勝的特質(zhì),或者說,它給予了人們一種全新的娛樂方式。最核心的特質(zhì)在于,作為一種風景,作為一種人們刻意上路去尋找的風景,它并非自然的產(chǎn)物,而是一種源于個人靈感的想象物。在整個二十世紀我還想不出第二個例子如同這個想象物一樣,如此完美地詮釋了“夢想成真”這個詞。對于迪斯尼個人而言,他從一個平凡的人、一無所有的人成為一個名人、杰出的藝術(shù)家、擁有龐大企業(yè)的資本家,是典型的大團圓故事,是大眾所愛看的大團圓故事。更重要的在于,它確實把人們的夢想,把本來是不可觸摸的夢想變成了有形的可以觸摸的實體。迪斯尼抓住的是人們最單純的夢想,是積淀在童話與民間故事里的夢想。迪斯尼樂園的主體就是灰姑娘城堡。灰姑娘這個名詞幾乎與“夢想成真”同義。樂園內(nèi)分布著八個主題園區(qū):美國大街、冒險樂園、新奧爾良廣場、萬物家園、荒野地帶、歡樂園、米奇童話城、未來世界。這種結(jié)構(gòu)展現(xiàn)了意識流小說的風格。時間與空間可以錯亂而和諧地并存在一起,我們從幾百年前的西部,可以一下子就到達未來,從現(xiàn)實的街境拐一個彎就可以遇到童話或卡通里的人物。這是一個拆除了邊界的世界。我們在其間漫游,真正是回到了童真時代;所面對的是一個童真時代所幻想的完美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善惡分明,而善總會贏得最終的勝利。一切都非常單純,洋溢著天真的氣象。
因而,朱迪·亞當斯說:“至善至美的迪斯尼世界已代替了《圣經(jīng)》中的伊甸園,成了美國人眼中的天堂?!蔽譅柼亍さ纤鼓嶙约簞t說:“它(指迪斯尼樂園)所帶給你的將全部是快樂的回憶,無論什么時候?!蔽蚁胝f的是,迪斯尼帶給我們的是單純的快樂,因著單純的幻想而產(chǎn)生的快樂。我們到迪斯尼樂園,其實與徜徉山水一樣,也是一種回返,回返到人類的童年時代。或者說,它們都喚起了我們內(nèi)心最深層的記憶。只不過山水喚起的,是我們最初那種自然的生存狀態(tài),而迪斯尼樂園喚起的,是我們最初看待(或想象)世界的方式,以及我們最本原的關(guān)于善關(guān)于美的信念。
因此,雖然明知迪斯尼樂園是商業(yè)運作的產(chǎn)物,卻并不想作這方面的解讀。我愿意與所有的孩子們一樣,與所有生活在壓力下的人們一樣,當面對或進入迪斯尼樂園,只是單純地快樂,為快樂而快樂。但是,在那個時刻,浮現(xiàn)在腦海里的,是那位殘疾的女同學,想起她望著窗外的眼神,那種快樂仿佛有著很悲哀的底色。
世界之窗
“世界之窗”不在別處,就在深圳,在深圳的一條主干道邊。因此,先讓我們來談?wù)勆钲?。這座奇怪的城市,沒有歷史,沒有名勝,沒有……但是每天有許多人從中國的內(nèi)地(這是華南地區(qū)尤其是香港的中國人對廣東以外的中國地區(qū)的稱謂,似乎與北京人的“外省”一詞有類比性)來到深圳旅游觀光。近二十年前,我們許多人都把深圳讀成“深川”,對深圳充滿向往,但更多的是疑慮。然后,似乎在一夜之間,深圳成了中國最著名的城市,或者說,最富有活力的城市。這座城市幾乎平地而起,是意識形態(tài)的產(chǎn)物,或者說,是一個偉人構(gòu)思的產(chǎn)物。它是一座實驗性的城市,指示著中國未來的方向?!疤貐^(qū)”這個命名意味著:在此地,你可以做在中國別的地方無法做的事。因而,深圳不是一個可以隨便進入的所在,需要“通行證”才能進入。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深圳這個地名沉淀著中國人的夢想與希望。無論誰,一旦到達深圳,就是與過去告別,變得一無所有,所有的只是對財富的強烈信念,對未知未來的強烈憧憬。深圳是夢想之城,是樂園式的城市,遙遙地指向著一個迷朦而美好的未來。期盼的興奮與失落的茫然,交織在這座城市的每一種氛圍里。那時侯,許多游人費盡周折弄到一張通行證,到深圳,為的是看深圳的大街、高樓、商場。他們看到的是他們未來的生活。但是,九十年代中期以后,深圳式的大街、高樓、商場,在全國其他的城市遍地開花。短短幾年,深圳就從中心再次向邊緣移動,那幾年的輝煌好像已經(jīng)成為歷史,浮動而落寞的空氣里似乎也有了一點點懷舊的氣息。
然而,仍有越來越多的人到深圳去旅游,他們能夠看到什么呢?他們看到的是現(xiàn)代化潮流激蕩之后的沉靜,以及欲望燃燒過后的平淡。當然,人們大概不會在意這一些,他們感興趣的是世界之窗諸如此類的風景點。正是這些風景點,吸引許多游客把深圳作為一個目的地。
沒有歷史沒有記憶的深圳制造了一系列的樂園式風景,把中國的或中國以外的遺產(chǎn)以幻想的甚至以卡通的形式嵌入自己的血脈。它是中國主題公園的發(fā)源地。錦繡中華、中國民俗文化村、世界之窗、歡樂谷、未來時代、香蜜湖水上世界、香蜜湖娛樂城、青青世界、小梅沙海洋公園等等一系列樂園式的風景區(qū),在1989年至1999年的十年間相繼建成,投資都在一億以上,其中世界之窗更是耗資八億。如此巨資可以建許多個希望小學,可以資助許多下崗工人,卻用來建造一個游樂的園子,有多少合理性呢?而更值得討論的是,無數(shù)的游客為何自愿購買昂貴的門票為的只是去瀏覽那些模擬的風景?世界之窗從1994年到2000年初接待游客1500萬人次,它的門票價格是每人100元。
在我看來,深圳幾個最出色的主題公園隱含著與這個城市非常一致的基本主題:中國的崛起。而這個主題恰恰是八十年代以來中國的時代主題:對國家而言,是要成為世界強國;對個人而言,是要成為成功者。無論國家還是個人,都面臨著一種新的轉(zhuǎn)型,都渴求著在轉(zhuǎn)折中獲得新的身份。追求成功與確定身份所引起的焦慮,在錦繡中華、世界之窗這樣的樂園里,被一種烏托邦式的狂歡形式消解得一干二凈,而樂園中的布局,處處抒發(fā)著中國人內(nèi)在的民族主義激情和擁(占)有世界的幻想?!板\繡中華”這個名詞本身透露了以下一些信息:改寫或重構(gòu)歷史的企圖,“錦繡”一詞撫平了近現(xiàn)代中國歷史的斑斑血淚,凸現(xiàn)了一個華美精致的中國形象,而“中華”一詞粘合了近現(xiàn)代中國分離的陰影,營造了一種全球華人同根同心的莊嚴而熱烈的氣氛。事實上,回蕩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國社會文化中的民族主義話語,大大縮窄了政治、藝術(shù)、市場之間的鴻溝,在許多時候這三者各懷鬼胎卻在外表上顯得驚人地默契。錦繡中華與世界之窗正是旅游文化中融合了意識形態(tài)、藝術(shù)實驗、市場操控三角因素而制造出來的典范文本。
仍然從詞語開始。世界之窗是世界的窗口還是窗口里的世界?這個問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世界這個詞?!掇o?!钒选叭厍蛩械胤健弊鳛椤笆澜纭钡暮x。但在中國的語境里,這是一個歧義迭出的詞,大學里的“世界文學”并不包括中國,所謂的“世界華文文學”也不包括中國,“讓中國走向世界”一度是流行的口號。中國難道在世界之外?有意無意地,中國人往往把自己置身于世界之外,這既驕傲得可以,也自卑得徹底?!爸腥A”與“世界”兩個詞構(gòu)成了理解當代中國的關(guān)鍵詞,它們的相互糾纏包藏著深層的中國欲望以及對西方的想象。
即使在世界之窗,中國(中華)仍是突出的基點。有意思的是,在世界之窗,中國只出現(xiàn)在世界廣場,一個既是進口又是出口的所在,旅行開始之處又是終結(jié)之處,“一個可容納萬人的露天博物館式的大劇場,四周有六道城門象征六個文明發(fā)祥地:印度、中國、伊斯蘭、巴比倫、埃及和美洲,門與門之間的浮雕巨墻高10米、長186米,展現(xiàn)千萬年的人類文明史。108根世界各種柱式沿墻傲然聳立,象征人類文明的支柱。廣場前方有維納斯、大衛(wèi)、唐神王、非洲母與子等十尊雕像迎送賓客。華燈初上之時,世界廣場煙花爭艷,五洲歌舞團的演出美輪美奐,繽紛撩人?!保ǔ鲎允澜缰靶麄髻Y料上的簡介)在此,中國作為文明的發(fā)源地屹立。同時,“中華門”是整個景區(qū)的入口,據(jù)宣傳資料上說,這意味著“從中國走向世界”。也許,更確切的解讀是,這意味著世界之窗里的世界是中國所建構(gòu)起來的世界。
世界現(xiàn)在處于南中國改革開放之都深圳之中了。它不在我們之外,而在我們之中。我第一次漫游世界之窗時,首先想到的一個問題是:一個美國人或法國人在這里看到模擬的白宮或埃菲爾鐵塔,會是怎樣的一種心情?但后來數(shù)次去世界之窗,都沒有見到外國人。也許,這只是供中國人觀看的“世界”。我讓自己以一個純粹的中國人的心態(tài)在世界之窗里穿越。我發(fā)現(xiàn)了許多難以覺察到的微妙的樂趣,覺得那100元(有時貴至120元)的門票物有所值。就在我寫這些文字的時候,外面客廳里的電視機傳來一陣歌聲,幾句歌詞飄進耳朵:“萬眾一心沖沖沖,說定了別讓我們等得太久,沖過去地球就在你的腳下?!蹦欠N熱鬧與喜慶的調(diào)子就好像前天中國足球隊贏了哥斯達黎加一樣。當然此時此刻,我關(guān)心的并非中國足球隊的輸贏,這只是體育罷了。我想要說的是,當你進入世界之窗,你無需花費什么力氣,地球就在你的腳下了。你進入了一個微型的國度。即使像埃菲爾鐵塔,看起來好像真的一樣,但仍是縮小了的。至于其它的景物,則完全是微型的。你走過美國,走過非洲,走過歐洲,……這些與我們相距十分遙遠似乎遙不可及的地方,現(xiàn)在就在你的腳下,你俯視著它們,你好像是小人國里的巨人。這些你在現(xiàn)實中根本無法自由來往的區(qū)域,此刻在你的腳下,沒有了任何防線,你隨心所欲地來來往往。世界在我們的掌握之中。
關(guān)于世界之窗的宣傳資料上還有這樣一段話:“在遠古的巴比倫,傳說人類會齊心協(xié)力鑄造通往天國的高塔,上帝害怕了,便制造了不同的語言,令人們相互隔閡、各自為陣,但假如上帝降臨世界之窗,他會不會為人類的歡樂祥和而深深感動呢?”上帝——假如有上帝的話——當然會感動,只是上帝不用害怕,這樣的世界只能局限在世界之窗之內(nèi),并不能取代他的世界。上帝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呢,正在打仗,正在為貿(mào)易或別的的什么事沒完沒了地談判,那個巴勒斯坦的少女把自己當作了人肉炸彈,……這一切,當然不會出現(xiàn)在世界之窗,在此地,一切都被過濾成明快的特點鮮明的文化標識,相互和諧地并列在一起,構(gòu)成了一個彼此可以抵達的圓形結(jié)構(gòu)。在游客的眼光之中和腳步之下,世界之窗里的世界將變得越來完美,而我們所身處的世界,在它的比照之下,也許變得越來越千瘡百孔。
賭場
禁忌造成了兩類樂園式的風景:賭場與妓院。賭博與色情都源于深刻的本能力量。爭斗和性欲不可回避,唯其不可回避,必須成為禁忌才得以存在?,F(xiàn)代旅游業(yè)從這兩個禁忌中獲益良多。泰國作為旅游勝地的名聲多半與她的色情業(yè)密不可分。至于拉斯維加、蒙地卡羅、大西洋城、澳門這些地方,賭博顯然是吸引游客的主要因素。在這些地方,一個又一個的賭場像宮殿一樣,你一旦進去,就受到致命的誘惑。例如,拉斯維加是在沙漠里建造起來的夢幻之都。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或賭徒總是在荒涼的曠野驅(qū)車奔馳很久以后才突然發(fā)現(xiàn)前方燈火輝煌,那就是拉斯維加,一座不夜城,像海市蜃樓一樣。那里的賭場不僅僅是賭場,是典型的樂園。在賭博之外,還包含著別的娛樂,尤其是性欲的娛樂。夜總會、艷舞、桑那、酒吧、各種豪華酒店,環(huán)繞在賭場之外,或置身于賭場之中。所以,樂園式的賭場是包含了妓院在內(nèi)的綜合性娛樂世界。
與迪斯尼樂園之類的樂園一樣,賭場也是人工的制作,為著某種幻想而制作的迷宮式的別一世界;但是,不一樣的是:賭場滿足的是人性中最本能也最具破壞性的欲望。這些欲望在日常生活里被視為非法,只能無聲地潛伏在意識的底層,不時在夢幻中想入非非地蠢蠢欲動。然而,賭場賦予了它們合法的形式。在賭場,你可以放縱你內(nèi)心的呼喊。酒吧、迪斯科、夜總會之類也具備如此的釋放功能,讓壓抑的力量在適當?shù)姆忾]空間里流溢而出。但是,相比之下,賭場是最富有狂暴色彩的。賭場里的放縱不像在夜總會,只是游戲,酒精一旦消退,就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一切照常。賭場里的賭博以游戲的耀眼色彩讓人心醉神迷,卻可以真正地摧毀一個人,或者成就一個人。一個一無所有的人在剎那之間成為百萬富翁,或者一個百萬富翁在頃刻之間變得一無所有。絕大部分時候發(fā)生的是后一種情況。
這是賭場的危險之所在,但也恰恰是賭場的魅力之所在。賭場里的賭徒無非兩類:因為錢太多覺得無聊而賭,因為錢太少夢想發(fā)達而賭。無論哪一種,只要在賭臺上坐下,開始在幾個數(shù)字里糾纏,他們都會忘掉輸贏,而只關(guān)注過程。賭博的樂趣確實就在過程。一個接一個的不可預知的片刻,為賭徒也為周圍的看客帶來了無法言說的緊張,因為緊張,一切的世事遠離而去,心與眼睛一樣,只專注于眼前的那幾張牌。同時,一個接一個的片刻,隨著幾張牌的翻動,得與失也在不停地轉(zhuǎn)換。一下子得到,一下子又失去,而最終,絕大多數(shù)的賭徒都會空無所有地回家。期待奇跡,構(gòu)成了賭場里最核心的心理氛圍。你不知道下一刻會發(fā)生什么,在瞬間因著一個小小的細節(jié)什么都改變了。命運、神秘、巧合等等,在賭場里得到最好的詮釋。而哪個人的一生,不是一場賭博呢?賭博無非把漫長的一生,濃縮在幾個小時或幾天之中。除了賭博,有什么樣的游戲,能夠讓我們在短暫的時間內(nèi)體驗到人生最深奧的秘密呢?所以,真正的賭徒在徹底輸完后走出賭場,在悲傷悔恨的同時,更多的是如釋重負:終于結(jié)束了,又回到了最初一無所有的狀態(tài)。
所以,《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這篇小說題目,在我的記憶里,背景始終是賭場。只有在賭場里,在充滿了渴望、奇跡、欲望、邂逅、偶然的所在,二十四小時才可能成為我們一生中獨一無二的二十四小時,才可能成為銘刻了我們一生大歡喜與大悲哀的二十四小時。于是,那個名叫本恩的男人來到了拉斯維加,“我想搬到拉斯維加斯去……那兒的酒吧從不關(guān)門?!彼皇菫榱速€博,也不是為了觀看,而是要在那里揮霍。然后,他就遇到了塞拉,一個妓女,一個酒鬼與妓女的愛情就這樣在賭城一發(fā)不可收拾,當然,不可能有完滿的結(jié)局:在最盼望奇跡的地方?jīng)]有奇跡發(fā)生。其中的一段對話:
“本恩……我一直在找你?!?/p>
“我想見你……我想見你……你是我的天使?!?/p>
“你知道我是愛你的……知道嗎?”
“是的?!?/p>
……
這只是一部美國電影,叫作《遠離拉斯維加》。本恩最后以死亡的方式結(jié)束了本來無法結(jié)束的愛情故事,更重要的是,離開了拉斯維加。我在看這部電影的時候,極力回憶自己曾經(jīng)在澳門或馬來西亞的賭場游蕩以后,每一次是以怎樣的方式離開的?是否已經(jīng)真正離開了呢?而當有一天我在賭場里徘徊,看著面前流動著的五官,四周華美的色彩,我會想起那個名叫本恩的人,然后,算計著,將以怎樣的方式走出去。
園林
當我還是童年的時候,在江南的城鎮(zhèn),到處是廢棄的園子。從墻外走過,里面的風輕輕越過墻上的藤蔓,拂在我們的臉上,整個空氣都好像古典起來。我想就是在那些個瞬間,我開始迷戀唐宋詩詞里的許多句子。不過,此時此刻,那些句子已經(jīng)隨風而逝,就像那些園子要么消失無蹤,要么修葺一新,成為一個景點。我所記得的園子現(xiàn)在只留存在戴望舒寫的那首詩里:五月的園子/已花繁葉滿了/濃蔭里卻靜無鳥喧/小徑已鋪滿苔蘚/而籬門的鎖也銹了/主人卻在迢遙的太陽下/在迢遙的太陽下/也有璀璨的園林嗎/陌生人在籬邊探首/空想著天外的主人。
園林本是私密的所在。如果說迪斯尼、世界之窗之類是為大眾制造的樂園,那么,園林只是為自己制造的樂園。園林只有作為私家花園存在的時候才具有樂園的功能,一旦變成公共場所,它相對狹小的空間和過于精致的形構(gòu)都不可能對游客發(fā)生什么樂園式的作用。所以,幾乎大多數(shù)的游客都覺得園林沒有什么意思。其實,并非園林沒有什么意思,而是你以游客的身份出現(xiàn)在園林里不會有什么意思。因此,園林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樂園式風景,她更多的是遺跡式的風景。也許換一種說法,園林介于兩者之間。
一磚一瓦之間,布滿時間的滄桑,園林引發(fā)我們懷古的幽思,因而,她是一種遺跡。而其中的每個細節(jié),都是主人精心部署,依據(jù)著自己的理想設(shè)計而成,她又是一個樂園。園林之樂,首先表現(xiàn)在:于俗世里營造了別一逍遙境界。每一座園林似乎都緣起于繁華過后的落寞心情,或多或少隱含著歸隱田園的旨趣。因而,園林里的自得其樂,實際上隱隱地浮動著寂寞無奈的氣息。其次,園林之樂,還在于它為情欲的展開提供了秘密的空間,有它燦爛的、生動的一面,古典中國最誘人的情欲想象,幾乎都是以園林作為一個舞臺?!都t樓夢》與《金瓶梅》是兩個極端,大觀園以青春烏托邦的形式散發(fā)出華美的悲哀,而西門慶在園林式的住宅里建造了一個淫逸的官能烏托邦,似乎都隱含著香艷的樂趣。至于明清小說里,男女的身體在園林的陰翳處相互糾纏的姿勢,充滿了雅致的瘋狂。
然而,無論如何,園林的本質(zhì)仍是寂靜而落寞。她的色澤就是落日余暉的色澤。園林里的故事應當在月色里徐徐展開,若有若無。那一塊太湖石或那一朵逸出墻外的花朵,在陽光里以曖昧的紋路年復一年地敘述著關(guān)于從前或夜晚的故事。
費勇,學者,現(xiàn)居廣州。主要著作有《言無言——空白的詩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