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族]尹向東
半夜三點,仁青志瑪悄悄爬起來,繞過沉睡的父親母親和兩個哥哥。在此之前她一直未曾閉上眼睛,她在黑暗中聽見父親輕輕打著鼾,母親卻輾轉(zhuǎn)反側(cè)久久未能入睡,但終于呼吸還是平靜下來,再也不動了。兩個哥哥一躺下就睡熟了,其中一個在睡夢中不停地咂著嘴,像在吃食物,另一個含混不清地說夢話。院里拴著的藏獒對著黑夜叫了兩聲,它的叫聲引得更遠的狗狺狺叫著,不過又都平靜了,遠處死一樣岑寂,沒有風聲,什么都沒有。月亮是在凌晨時分升起來的,透過木質(zhì)小方格窗,月光照亮了家人的睡眠,照亮了仁青志瑪清醒的雙眼。這時候的月亮一定是彎著的,很細的一鉤,她這樣想。
她輕輕走到樓梯口,在即將下樓時,她又一次回頭看了看沉浸在睡眠中的家人,她們在冷清的月光中顯得平靜而安詳,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女兒,這個有很好嗓音的妹妹即將對自己的一生做出重要的決定。
輕輕下到一樓,牛都轉(zhuǎn)過頭來,牛的反芻是從從容容的,它們臥在地上,蠕動嘴唇,它們深藍色的眼睛在月光中似乎要更大一些。
她盡量輕手開門,不過門還是吱地一聲,她立即停止了手上的動作,聽樓上的反應,樓上沒任何聲息,她對自己點點頭,側(cè)著身擠出了門。狗發(fā)出吱吱的聲音搖著尾巴迎上來,這狗愛直立起來,將雙腿搭在她肩上,現(xiàn)在它又站了起來,她看見它直立起來的個頭幾乎要有自己高了,她拍拍它的大腦袋,輕輕呼喚了它的名字,然后向外走去。
她驚醒了兩三只蜷臥的野狗,她看見野狗夾著尾巴在月光中跑遠。
寺廟就在城西,她穿過死一般靜寂的藏房,終于看見了月光下的寺廟。這座寧瑪教的大寺廟現(xiàn)在沒一點燈光和聲息,廟門被一把大銅鎖緊緊鎖了。她繞到寺廟背面,寺廟背面有一截土墻坍塌了,她很容易就從坍塌處進入了寺廟大院。
月光照在寺廟大院的青石板上,泛出一層冷冷的光。那時候在這個大院里,在這些青石板上,每年都會有祈求大會,僧人們戴著各式面具跳護法神舞。全城的人都會聚到大院里觀看,然后跪在地上迎接最終出場的蓮花生大師像。但現(xiàn)在寺廟里是空無一人的,自從那幾聲槍響之后,自從外來的人占領了整個城鎮(zhèn),僧侶們就被趕出了寺廟,信徒們再也不敢去寺廟朝拜。
仁青志瑪站在大院正中看了看正殿,正殿大門緊閉著,那里面有巨大的鍍金的佛像,她更愛去的是側(cè)殿,側(cè)殿里有一尊檀香木的觀世音像,她的所有祈禱都是跪在這尊像前進行的。但現(xiàn)在這尊佛像已不安全,也許就在明天,它就會被人毀掉。
側(cè)殿門的銅鎖已被人損壞,用手輕輕一推,門隨著一聲響就開了。仁青志瑪攤開一大塊黃布,然后去搬動佛像。她又嗅到了熟悉的檀香味,還有灰塵的氣味。佛像有一米高,不太重。她將佛像包好,她想有一天這尊佛會再次回到這里。
地點是早想好了的,就在離城有十多公里的山洞里,那個山洞曾經(jīng)有修法的高僧住過。她設置了一個簡單的神龕,燃上兩盞酥油燈,將早已準備好的銅碗盛了清水擺上。
那時候仁青志瑪剛十四歲。最初的日子里,仁青志瑪常在山洞外的陽光下想想家人,他們一定以為她出走了,他們也許會擔一會兒心,不過,他們一定相信她不會出事。如果他們知道她是護著佛像,一定會很高興。
她不敢去城里乞討食物,她在城鎮(zhèn)邊要來維生的糌粑牛肉和酥油,大部分酥油她都用于點亮那兩盞燈,她很適應這樣的生活,覺得自己這一生注定了就得這樣過。不過好景不長,兩月之后山洞附近來了許多人,他們有說有笑地砍伐木材,夜里就在林間撐了帳篷住。她再一次為佛像擔憂,一種極不安全的感覺隨來住的人增多而加強,在又一個有月光的夜里,她用那塊黃布包了佛像走向更遠的地方。這一次她走過了那一大片草原,來到這兩間早已廢棄的石屋。
石屋左邊,近百米的地方有一條山澗,溪水自那里淌到草原,自草原正中蜿蜒流向遠方。坐在白石凳上,從小草坪里看下去,山腳下是一大片茫茫的草原。這一片草原屬夏季牧場,每到夏季,幾戶牧民會和數(shù)十頭牦牛一同來到這里,黑色的帳篷就撐在溪水邊上。
夏季是一個美好的季節(jié),在以后的許多年間,整個夏季是時光中一些花朵上跳躍的陽光,它使日子顯得輕快。仁青志瑪?shù)难劬σ坏较募究偸菢O其豐富的,一大早,她盛上山澗的凈水供在佛像前,點上酥油燈后她就坐在白石椅上,看太陽一點點升起,看牧民展開一天的生活。幾個四五歲的孩子裸著身體在草地上奔跑跳躍,又不時去溪水里滾一滾。仁青志瑪能隱約聽見孩子們的歡笑聲,她隨著他們的歡笑而笑逐顏開。在小草坪上,她能更清晰地聽見牧民們的山歌,山歌回蕩在草原上,能傳到很遠的地方。歌聲一響起,一種酥麻的感覺頓時自仁青志瑪后頸處傳遍整個身體。
牧民們在第二年夏天發(fā)現(xiàn)了這兩間石屋,他們爬到山坡上,看見仁青志瑪和她的佛像。此后,他們不時帶著酥油和食物來到石屋,拜拜佛像,小坐一會兒。這樣的供給一直延續(xù)了多年。許多年后他們的孩子和他們一樣在夏季來到草原,他們在帶來酥油和食物的同時也給仁青志瑪帶來了某某人已經(jīng)過世的消息。仁青志瑪念誦六字真言,腦里閃過逝者的面容,那是當年一個絡腮胡的漢子,或有著能讓仁青志瑪后頸酥麻的嗓音名叫拉姆的女人。面前壯實的青年還保留著拉姆的眼睛或絡腮胡的鼻子,他們曾是草地里裸著身體奔跑,把歡聲笑語隱約送到石屋的孩子。
有了酥油和食物,仁青志瑪不必再隔一段時間就跑去遠處乞求。她把酥油攢起來,用于維系佛像前兩盞長明的燈。
在冬季,整個草原沒了人影,近處的樹枯了,遠處的草荒了。每天早晨,仁青志瑪獻了凈水,在太陽自東山山巔緩緩升起的時候,坐到石凳上,看眾多的雪豬子在這一刻都從巢穴中跑出來。它們在山坡下,在自己的洞口前,面向太陽直立起身體,像在迎接新一天的太陽,又像對新生太陽作新一天的禱告。到了中午,她看見兩只鷹升到高空,它們在高空久久盤旋。在黃昏,她看見一只尋不到食物的狼有氣無力地走過草原,走向遠方。
仁青志瑪搞不清她來到這里后,有多少場雪降到這片草原上。不知是多少場雪之后了,這個早晨,她撩開牛絨門簾,看見雪又落在荒草上,山坡之下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原。雪是草原另一個主人。她手拿一個銅瓢在去山澗的路上時這樣想著。在山澗邊上,她看見了那只快死掉的紅狐,它像一團火焰躺在雪地里,腹部呼吸的起伏已經(jīng)很小了。她念誦著六字真言,用力抱起紅狐。她在石屋里讓它吃下了牛肉和糌粑,她看著它慢慢站了起來,它顯得異常驚悸,警惕地看著她,這時候它還沒力氣奔跑,就這樣,它一直緊張地看著她,直到力氣一點點集聚到腳下,猛地跑出門去。她跟著它出了門,看見它一直向前跑,在即將隱入灌木叢時,它站住了,回過頭來,看看石屋,看看雪地中的仁青志瑪。第二天一早,這只紅狐又來到石屋前,它蹲在小草坪的邊緣,頭歪來歪去注視著石屋門簾。在太陽即將升起來時,它看見門簾動了,仁青志瑪拿著銅瓢走了出來。顯然,她沒想到紅狐會再一次來到這里,她看見它站了起來,它還保持著警惕性,準備隨時跑掉。仁青志瑪笑了笑,拿出一塊牛肉向它走去,它迅速跑開了,它在一段距離外站定,仍看著她,她再次笑了笑,將肉放到地上,對著那只紅狐輕輕說,肉不多了,我們還要用它度過這個下雪的天。她拿著銅瓢去了山澗,回來時看見紅狐已將肉吃掉,又站在那里看著她。她念誦六字真言,對它笑了笑,進屋去獻凈水。這一天紅狐臨近中午才跑掉。此后的幾年里,一到冬季它就會來到石屋前,一呆就是一天,它將頭歪來歪去細細打量著她的一舉一動,它的目光是探究的,略帶好奇的探究,它同樣是戒備的,它沒法突破內(nèi)心最后的防線。在又一個下雪的天里,仁青志瑪和無數(shù)個早晨一樣撩開門簾,她驚異地發(fā)現(xiàn)它仍然蹲在草坪邊緣,神情專注探究地看著石屋,在它身邊,多了一只剛會走路的小紅狐。小紅狐不理解母親為什么這樣專注地坐在那里,它在草坪里調(diào)皮地跳躍幾下,又奔回母親身邊,張了嘴去叼母親的腿。仁青志瑪一出現(xiàn),它就警惕起來,小紅狐藏到它身后,露出一雙眼睛好奇地看著她。她嘴里發(fā)出嘖嘖的聲音,不停地念誦著六字真言,又忙去取出一大塊牛肉,照例放到地上后,她就去取水?;貋硭匆娦〖t狐正吃著,它守在小紅狐身邊戒備地觀察著四周。那一天她一直和它們在一起,它始終保持著和她的距離。小紅狐在熟悉了環(huán)境后,有幾次竟跑過來,調(diào)皮地去叼她的腳。最初,小紅狐一接近她,它就會發(fā)出警告的聲音,到下午,小紅狐再次接近她時,它不再警告了,它看見小紅狐叼住她的腳,用前腿按了,頭用力擺著,嘴卻不用力咬,只象征性地輕輕叼了。她笑看著它,用手去觸摸它火一樣的皮毛,后來她將小紅狐抱在了懷里,小紅狐在懷里輕叼著她的手,又伸了嘴去舔她的臉。她看見它歪著頭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它的神情像是欣賞著自己孩子的頑皮。到黃昏,它領著自己的孩子慢慢走了,她看見它即將隱入灌木叢時,又一次停下來,回頭看看她。
此后這只紅狐和它的孩子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有兩年的時間仁青志瑪始終拋不下對兩只紅狐的牽掛。該走的終究要走,該來的終究要來。她這樣安慰自己。
又一個夏季的黃昏到來了,她在石椅上看見一個年青女人領著一個孩子走向石屋。
“我叫次仁擁宗,我想在這里住下來?!彼f,她嗅到這個面容慈祥的老人身上發(fā)出淡淡的檀香味。
仁青志瑪看見她衣衫襤褸風塵仆仆,顯然是經(jīng)過長期飄泊所致。那一夜,女人住在了仁青志瑪?shù)奈堇铩?/p>
第二天一早,女人去取了水來,仁青志瑪獻過凈水后,兩人動手整理第二間石屋。太陽出來時,女人禁不住唱起了山歌,女人的聲音出嗓就向高處升去,直攀上云頭。又脆又亮的嗓音像陽光本身那樣使那種酥麻的感覺一次又一次傳遍仁青志瑪全身,這時候的仁青志瑪已有了滿臉的皺紋。
女人當夜就住進了隔壁的石屋,此后天天都有歌聲自小草坪上升起來,歌聲一次又一次讓仁青志瑪全身酥麻。歌聲傳到遠處,引來了牧民,引來了說唱藝人以及一些路過的流浪漢和無家可歸的飄泊者。
第一個沿歌聲來到石屋的是一個滿臉絡腮胡的流浪漢,他還未上到小草坪時,就笑呵呵地大聲說:“哪一個妙音仙女藏在這里唱歌?”然后他就看見了石椅上的仁青志瑪。
“還有檀香味的老人在這里!有老人就一定有佛在?!?/p>
仁青志瑪念誦六字真言,笑著點點頭,領他進石屋拜了佛像,這才出屋見了歌唱者次仁擁宗。
“叫我尼瑪澤仁,沒想到這里不但有妙音仙女,還有一尊好佛像和一個有檀香味的慈祥老人。”
流浪人尼瑪澤仁善于說話,在那個安靜的黃昏,他將身上所帶的食物盡數(shù)擺在草坪中,三人盤腿坐在草地上。他從懷里掏出一瓶江津白酒,邊喝邊說,他講了草原以外所發(fā)生的許多翻天覆地的大事,酒過半瓶,流浪人尼瑪澤仁講起了他經(jīng)歷的和聽說的笑話。他說有一天深夜,他流浪到一個村莊,當時他已有兩天沒吃過任何食物,于是他選擇了一家看上去還比較富裕的人家,準備偷點吃的。他輕輕推開了藏房大門,上到二樓,他看見那一家大小都在沉睡中,他悄悄走過他們睡覺的房間,來到灶邊,在那里他不但尋到一些砣砣牛肉和糌粑,還意外地發(fā)現(xiàn)一整瓶酒,他盤腿坐到灶前,邊吃邊喝,一瓶酒很快就下肚了,他忘掉自己正在偷東西,酒使他興奮不已,他手舞足蹈地唱起自己喜愛的山歌。他的吵鬧驚醒了那一家人,他們點亮燈,團團將他圍住,當聽他敘說了偷吃的過程后,那一家人頓時哈哈大笑起來,直到笑痛肚皮,這才請他到藏桌邊坐下,又取來酒肉,男人們都同他一起喝酒吃肉,吃著喝著,一想起他不成功的偷盜,又忍不住哈哈笑上一陣。
他的笑話同樣引得仁青志瑪和次仁擁宗不停笑著,特別是次仁擁宗,一次又一次笑倒在草地上。
流浪人尼瑪澤仁在次仁擁宗的屋里住了兩夜,到第三天,他的酒完了,他決定繼續(xù)流浪。次仁擁宗又唱起歌,他在歌聲中慢慢踏過草原,走向遠方。
一年后,次仁擁宗生下了第二個孩子。
在供佛、討食和歌唱的程序中又歷時四年,次仁擁宗這時候已有四個孩子。孩子在歌聲中一天天長大,孩子的成長使食物開始短缺,特別是在冬季,牧民們遷走了,極少有人來到石屋。次仁擁宗在冬季得走很遠的地方討回食物,她總是唱著歌下了山坡,走過草原,在食物剛盡時,又總是唱著歌回到石屋。唯有一次,她剛離開,天就下起了大雪,三天之后食物盡了,還沒能聽見她的歌聲。四個孩子守在仁青志瑪?shù)纳磉?,聽著肚子里咕咕的叫聲,最小的孩子餓極了,嚷著要吃的,老大多吉就帶著他們?nèi)チ松綕?,灌了一肚的清水后,他們回到石屋,守住仁青志瑪,這時候老大就唱起阿媽唱過的那些山歌,他一遍又一遍地唱,直到聽見阿媽的歌聲自遠處傳來。
季節(jié)的輪回使仁青志瑪不斷衰老起來,又是幾年之后,她病了,吃不下一口食物,眼看一天天瘦下來,直到只剩下皮包著骨頭,她再也不能走出石屋,坐到石椅上。一天夜里,她叫來次仁擁宗,告訴她這尊佛像的由來,讓她第二天就動身去寺廟聯(lián)系。第二天一早,次仁擁宗就出發(fā)了,這一次她沒有唱歌就走向了遠處。
仁青志瑪躺在床上,她回憶了離家那一天的所有細節(jié),她想起多年前的那兩只紅狐,她還清晰記得那只紅狐的種種神態(tài)。之后她做了幾個光明的夢。
一陣蹄聲和歡快的吼聲驚醒了她光明的夢境,這是一個太陽即將升起來的早晨,她睜開眼睛,看見四個孩子盤腿坐在床邊,她想說他們終于來了,蠕動著嘴唇卻發(fā)不出聲音。
來的人有三十多個,有寺廟的活佛和僧人,還有十多個信佛的漢子。
活佛撩開門簾,首先進入石屋,他說知道佛像下落后整個城鎮(zhèn)都轟動了,現(xiàn)在全城的人都準備著迎接佛回寺廟。活佛看見仁青志瑪?shù)碾p眼有一瞬閃出一種異樣的光,然后漸漸黯淡了。
集聚在小草坪里的人忽然聽見活佛以低沉雄渾的嗓音念誦起度亡的經(jīng)文,他們抬頭看了看天空,他們看見幾只鷹在晴朗的高空盤旋。
尹向東,作家,現(xiàn)居四川康定縣。已發(fā)表《長滿青草的天空》、《被天葬的男人》等小說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