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布羅茨基在《文明的孩子》一文中說過這樣一句話:當我們閱讀一位詩人時,我們是在參與他或他的作品的死亡。在曼德爾施塔姆那里,我們參與了兩者。
同樣,在1999年初春,當我第一次解讀維萊姆·德·庫寧(Dd Kooning)的繪畫作品時,那震撼心靈的力量印證了布羅茨基的那句名言——在德·庫寧那里,我參與了他和他的作品的死亡。
1997年3月19日子夜,德·庫寧,這位當代世界畫壇的一大怪杰,美國人心目中的大英雄死了。他的死,終于實現(xiàn)了他為之一生奮斗、執(zhí)著、熱愛和獻身的藝術夢想。時光倒流九十二年,畫家出生于荷蘭鹿特丹。他早年輟學,卻聰穎好動,無人管教,四處流浪。他內(nèi)心極為自由,身上沒有一丁點舊尼德蘭藝人的陋習,倒是對那些從低洼地拔起的鋼結構大樓和枕木橫七豎八堆壘起的船塢更有興趣。他明白這些物體形態(tài)與結構中蘊含著的現(xiàn)代意味,甚于迷茫霧靄的風景。據(jù)德·庫寧的女兒莉薩回憶,他父親一生竭力反對繪畫的自然逼真,對傳統(tǒng)藝術的真實性,始終持以否定的態(tài)度。他對于那種帶有“古典”、“唯美”傾向的繪畫,以及享有聲譽的宮廷畫家大衛(wèi)·特尼爾斯和社會公認的大藝術家倫勃朗,從內(nèi)心感到厭惡之極。
德·庫寧具有狂放的美學品味和強悍自信的心靈意志。他在二十四歲那年的一篇藝術札記中曾這樣寫道:“正是我們習以為常的態(tài)度和麻木不仁的心靈,因襲藝術的莊嚴和神圣,而扼殺了像凡·高這樣的天才?!碑嫾以谀贻p時就喜好跟傳統(tǒng)藝術唱反調(diào),一直奮力抗拒任何既定的藝術形式束縛。他不想一本正經(jīng)地作畫,他只想步入自己心儀已久的那種德國抽象表現(xiàn)藝術之中。用他自己的話形容:保持藝術創(chuàng)作上的“流浪者”心態(tài),似乎是任何一個藝術天才的發(fā)展慣例。
對于德·庫寧鮮明的輪廊,我大致速寫了一番?,F(xiàn)在,就讓我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靈,抵達那神交已久的德·庫寧的抽象表現(xiàn)主義繪畫吧。
語言具有強大的表現(xiàn)力,但它的悲劇是其自身的有限性。萬物皆一理。視覺藝術是很難完全用文字來闡釋明了的。正因如此,藝術的魅力和它難以言傳的神秘性,恰恰就在心靈的意會和靈魂的震撼之中。翻開德·庫寧的畫冊,《女人一號》是他“女人系列”的代表作之一,它給我的印象十分強烈。那種遙遠的、洶涌而來的洪流淹沒了我的視線,形體和色彩的極度釋放,野性十足的筆觸,縱姿狂野的情感,桀驁不馴的天性,無法無天的大寫意手法,這一切元素構成了畫面強烈的撼人效果和迷人的形式美。這是真正具有視覺沖擊力與內(nèi)在張力的現(xiàn)代作品。透過這個表面丑陋、怪誕、粗俗、異類的女人,我發(fā)現(xiàn),德·庫寧對于事物本質的敏銳把握,對于生命的真實體驗,對于傳統(tǒng)規(guī)范的堅決反叛,和對于真正藝術的執(zhí)著精神,都在這幅“原始意味”極強的作品中得以呈現(xiàn)。他的繪畫與波德萊爾的《惡之花》異曲同工,他們都是用“丑”來表現(xiàn)“真實”與“美”的。這是一種獨特的逆向思維的審美意識,對于德·庫寧而言,猙獰的女人只是一個語言符號,只是他表達藝術真實的一個恰當?shù)拿浇槎?。因此,“女人系列”在他一生的藝術生涯中,不過是一個著名的片段,就像“向日葵系列”對于凡·高一樣,凡·高還有許多“非向日葵系列”的藝術精品,對于活了九十二歲的德·庫寧來說,真正的大作品何止這些“女人”,好戲還在后頭呢!
性格決定命運。德·庫寧年輕時當過水手,有過一段浪跡天涯的艱難歲月:酗酒、斗毆,與風浪搏斗。水手德·庫寧強悍、豪邁的性格于他后來的抽象表現(xiàn)主義有著血緣關系。對于藝術家,一個強大而豐富的心靈世界,必有強大而豐富的藝術世界相對應。這個坐標的建立是具有規(guī)律性的。德·庫寧無疑是特立獨行的,他用他的藝術直覺呼應當時維特根斯坦、石里克、羅素、雅斯貝爾斯等人的現(xiàn)代西方“分析”哲學精神,其旨在于重新審視那些至今仍然困惑我們認識的事物概念。他認為千人一面的經(jīng)典的哈姆雷特戲劇式繪畫形式,不該是真正的藝術。這是打開他作品之門的重要的一把鑰匙。簡單地說,他主張用自己的眼光發(fā)現(xiàn)世界,而不是鸚鵡學舌。這個天才的荷蘭人認為,表現(xiàn)主義的藝術,多少流露出人類對藝術的先天狂熱和偏執(zhí)。矯情和虛飾不是藝術。他清醒地認識到:避免傳統(tǒng)習俗的歪曲和社會崇尚的麻痹作用,是個人藝術走向成功的關鍵。
在美國,德·庫寧成為公認的藝術大師和“抽象表現(xiàn)主義”的集大成者,而在畢加索光環(huán)籠罩下的巴黎,早年的德·庫寧卻一事無成。順便提一下,德·庫寧終生與畢加索為敵,他盡管年少時與畢氏同屬一個圈子,卻從不買畢加索的帳,他對于畢加索自負的“立體評論”根本不屑一顧,以至于畢加索在晚年的藝術中也受到他的影響。1930年代伊始,德·庫寧為了超越畢加索,徹底放棄了影響他多年的立體主義風格,在美國轉向了抽象表現(xiàn)主義藝術風格。他曾戲謔道:“畢加索已經(jīng)翹辮子了,……我想我該出山了?!焙苊黠@地可以看出,德·庫寧是一個在藝術上野心勃勃的人。這種氣質在他的作品中由其自身的氣勢顯現(xiàn)出來。
西方抽象繪畫有“熱抽象”與“冷抽象”之分。前者代表人物如康定斯基,后者代表人物如蒙德里安,但事物的發(fā)展總是相對而言的。從德·庫寧所有成熟的“抽象表現(xiàn)主義”作品來看,他屬于“熱抽象”的畫家。畫如其人。他的“熱抽象”繪畫,就是最為逼真的自畫像。他畫過許多氣勢逼人,大刀闊斧,直接、潑辣的表現(xiàn)力很強的作品,就像一頭野獸一樣 ,任意踐踏美麗的原始森林。他認為自己是一頭野獸,屈服于人的本能,崇尚原始的藝術意義,因為那是未受污染的凈土。他說:“藝術應該舒展真實的人性,而不是粉刷、美化人性?!边@話是有力而正確的。天才的德·庫寧在作畫時經(jīng)常在畫面前重復一句自勉的話:“不要害怕,運用你的大腦,這里有許多震撼。”在這些熱得發(fā)燙、猶如血液奔流的作品面前,他的為所欲為的宏大氣魄和強烈的抒情力量,使我深受感動。二十世紀充斥著太多太多的“現(xiàn)代藝術”,文化垃圾,污染精神環(huán)境。我是相當推崇真正的現(xiàn)代藝術的,但勒刻靈魂的作品并不多見。沒有生命力的藝術,怎能讓人折服呢?
作于1950年代的《治安公報》、《愚人節(jié)的新聞》、《星期六之夜》、《復活節(jié)后的星期一》,1960年代的《通往河流的門》、《女人,漂流的港灣》、《男人》、《訪問者》、《蒙托克》,1970年代的《花卉·瑪麗的桌子》、《水里是誰的名字》以及1980年代的《無題14號》、《無題6號》、《無題1號》等都是典型的德·庫寧的熱性抽象表現(xiàn)主義繪畫。
這些令人騷亂不安、充滿激情、大縱大橫、大開大合的筆觸背后,深藏著一顆熱愛生活、熱愛生命的飽經(jīng)滄桑的心靈。這看似極其抽象的作品背后有著堅實的生活根基和一絲不茍的嚴謹態(tài)度。不要以為德·庫寧是一個十足的抽象畫家,盡管他筆下的物象邊緣線模糊不清,寬大厚實的筆觸鑄造了一種強烈的“不確定”的視覺印象,但畫家本人卻一再矢口否認他是一個純粹的抽象畫家,換言之,他不愿做一個重復畢加索的畫家。抒情抽象藝術家趙無極先生曾言:藝術的抽象是對于觀眾而言的,而作品對于畫家本身是寫實的(大意如此)。這句話放在德·庫寧的作品里,再也恰當不過了。
“藝術起源于上帝的遐想之中”,德·庫寧曾這樣說過。此話成為貫穿他一生的藝術脈絡。他的作品大部分是非常“入世”的,晚年的作品卻有了“出世”之意,在這些作品中,整體上形成了這樣一種氣質:大氣、逸氣、清氣、文氣和野氣。無庸置疑,第一流的藝術從來都是超凡脫俗的,都是最接近上帝圣愛的。
在德·庫寧的部分作品中,隱約可以窺見物象的存在——似與不似之間的一種物象的存在。存在,這一長期以來糾纏哲學家頭腦的大命題,在繪畫藝術中同樣讓藝術家嘔心瀝血。物的“存在”,靈的“存在”,時間的“存在”,何為真實的“存在”?物的“存在”難道就是塵世的唯一?靈的“存在”是否就是虛幻的墳墓?這個矛盾我試圖在德·庫寧的作品中尋覓答案。我想:一個藝術家在多大程度上能夠完全釋放自己的精神能量,讓他的精神在自己的作品空間中得以健康的成長,拓展并超越,且賦予恰當?shù)拿赖男问?,并在美學形式與時代精神和個體內(nèi)心的獨特感悟之間,完美地形成自己獨一無二的個體。
無疑,德·庫寧是獨一無二的。在他的作品中,我感覺到,畫家對于終極價值的不懈追問,和那鋼鐵般堅強的心靈意志在他的繪畫美學中凸顯出來,猶如冰山浮出海面。他作為一位大英雄似的藝術家被后人寫入青史。前衛(wèi)藝術家S·恩雅看了他一個畫展后,評價說:“在這里沒有單一的色彩和圖案。他是近十年來美國畫壇上,最具有表現(xiàn)力和想象力的藝術家。而這種表現(xiàn)力與想象力的結合本身,構筑了當代藝術的神話。”
可貴的是,德·庫寧是一個永不滿于現(xiàn)狀、不斷變化藝術風格的藝術家。在他的一生中,出現(xiàn)過多種藝術風格,即使在他步入后來的成熟期,畫家也在不停地尋找新生活的契機和力量,并不斷地否定自己、超越自己。
晚年的德·庫寧依然保持著一種大氣、坦率的品質,但鋒芒已有所收斂,在1980年代創(chuàng)作的許多“無題”中,已顯然不同于1970年代的“熱抽象”繪畫。它們更多地趨于色彩的相對單純,構圖的秩序化,線條的流動美,以及氣質上的音樂性,屬于有點發(fā)冷的抽象表現(xiàn)主義作品。但作品的視覺沖擊力與內(nèi)在的精神張力依然不減當年,并愈加純熟。我想,這跟畫家本人的生活閱歷以及對生活本身的理解力大致有關,流暢的大線條,淺白的底子,大面積的平涂色域,理性與感性的合二為一,散淡、抒情、柔美、空靈、簡潔,更多地傳達出一種靈性,一種令人神往的詩意,一種交響樂的優(yōu)美旋律,一種——天籟之音。
晚年的德·庫寧眼睛瞎了。失明后的德·庫寧依然鐘情于繪畫。我剛才提到的他1980年代的部分作品就是在黑暗的世界中畫下的,令人奇怪的是,這些作品都是那樣地富有韻律美和秩序感。德·庫寧在失明前,就喜歡用眼罩蒙上眼睛,在黑暗中尋找瞬間突現(xiàn)的想象力,拋棄一切理性分析的可能性。他從不相信他在畫上探索什么,他時刻想知道自己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他曾說:我猛然瞥一眼的東西,它往往具有極其真實的面貌,盡管這一剎那的感覺稍縱即逝,卻是完美的藝術表現(xiàn)。他給友人的信中如是說:“唯有盲目沖動,才會有藝術,睜開雙眼,什么也沒有?!?/p>
德·庫寧,這位偉大的抽象表現(xiàn)主義大師,他從不把已死去的或活在世上的一切藝術大師放在眼里。他的姓名“維萊姆·德·庫寧”如雷貫耳,甚于他的繪畫本身。他的死,正如他的好友J·波洛克回憶的:“死,既了卻了他瘋狂的一生,也終止了以后地球上出現(xiàn)任何一個可與他相比的藝術大師?!边@話說得難免絕對,多少帶點“戀友情結”,但德·庫寧在抽象表現(xiàn)主義這個繪畫領域中,如果他為自己排行老二,又有誰敢坐第一把交椅呢?追隨、崇拜他的大有人在,沒有誰能達到他那種境界,更不用說超越了。人們稱他為“這個時代的最后抽象表現(xiàn)主義的藝術終結者”,公平地說,他受之無愧。
正如他死后,美國新聞訃告的一段行文:“畫家德·庫寧已從長島寓所的漢布頓畫室,走入了他一生締造的現(xiàn)代藝術Labyrinth(迷宮)之中。他是不死的!但是,德·庫寧對于我們生存的這個世間而言,他的離去,無疑,在星河燦爛的藝術上空,殞落了當代最為偉大的、最為耀眼的一顆巨星。”
魏尚河,職員,現(xiàn)居北京,曾發(fā)表藝術評論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