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孔月
酒吧是夜城市的性器,總是在晚上亢奮著。它網一樣的打撈起那些不想回家的人和無家可回的人,把他們放在夜的被窩里。
紅城的酒吧很多,它們把夜的黑和光的亮中和起來,籠在各樣的屋子里,就像淡夜里的疏星,零星的朦朧在城市的每個角落。
每次到新概念酒吧,我都有一種良宵清露般的溫潤,乃至它成了我中年孤夢的驛站。它的光線有些晃漾,看上去就像一泓帶色的水,氤氳著一片浪漫的風情。我不知道我已在這里泡了多少個不眠之夜,單身男人的那分獨處的心境總是把我牽到這里,為那分風情的享受,也為那分孤獨的消磨。
我無法講清酒吧里的光線給我的那一份特殊的安寧。特別是午夜時分,城市似乎終于也感覺到了孤獨,市井的喧囂幽遠到沉寂,使人如坐太古。這時,DVD里也往往輕放著一些英語的經典抒情歌曲,聽上去有一種悠遠的傷感。而光線則一般的籠住一切,有幾張離去的臉斷續(xù)晃過吧臺前的射燈,瞬間亮出幾瓣橘黃的光,如暗淡里浮出幾片秋山的黃葉。
每每這時,我的生命仿佛已泯滅,悠長到遙遠的舊事。這些事躺在薄霧似的月里,消逝了時間的印記,漂白成純粹的明晰。
二十八年前,我的知青父母從S城調回紅城,把我八年的童年生活扔在了今天稱為西部的世界。但這一頁并沒有從我心里撕去,我心頭至今還站著一個頭扎兩支羊角小辮,穿紅底黑格子小褂,著青皮小褲的小女孩。那是我童年的玩伴,只是名字已經忘卻了,記得當時父母是叫我喊她妹妹的,而在我的心里,卻把她叫做小紅痣。這名字的由來是她一次摔了一跤,跌得一身的黃泥巴,我?guī)退岩路撓聛頃r,發(fā)現(xiàn)她的胸脯有一顆棗大的紅痣。我們常玩的地方并非精致的公園名勝,只不過是在家邊的鄉(xiāng)野里野跑。她非常的活潑,喜歡唱歌。今天我還記得她唱的《趕牲靈》里的幾句:
白脖子的那個哈巴喲,朝南的那個咬,哎呀趕牲靈的那人兒喲噢過呀來了。你若是我的哥哥喲,招一招那個手,哎呀你不是我的那個哥哥喲噢走你的那個路。
她那時當然也如我一樣,還不知道這是一首情歌,我估計她只是聽得多了,便自然在口起來。雖然今天回想,她唱的還是顯稚嫩,少了那股子情味,但她那清亮的童音真是好聽。當時她還邊唱邊比劃著手勢,有如今天電視里少兒演員的光景。唱完了,她還頭一歪,問我好聽不好聽。我故意說不好聽,她就抓個泥塊扔我,等我要扔她的時候,她早撒丫子跑了,于是我們便在鄉(xiāng)野的土路上跑得像個山雀似的。
在我癱倒在人到中年的世事萬千后,這一幕更成了心底的一張?zhí)飯@風光經典的油畫。在深夜的新概念酒吧里,在無邊的孤獨里,它已不知多少次從時間如風如水的吹洗里走來,把我溫柔的包起,放進了心靈的搖籃。
本世紀最后一個春天的某個晚上,差不多已是午夜,我還坐在新概念酒吧一個邊角的位置上獨自喝著啤酒。白天的一切事務此時于我已是一個遙遠的世界,包括我的朋友錢四妾急吼吼找我捉刀一篇小說的事也徹底的丟開。漸漸的,吧里的人開始稀少,少到只剩了零星的幾個,我終于也有了走的意思。這時候吧里走進一個女人,她略一四顧,便坐在我左側的空位上。這是一張新面孔。她一身裙裝,上黑下紅,雖然我瞟過去的只是個朦朧的側影,但那分嫵媚還是從那凝結的端莊里霧一樣彌散出來。
我于是又叫了一杯啤酒。
如果在白天,或者另一個場合遇見她,我想她該是一個獨立而富有的白領,憑我直覺到的那分氣質,她一定高華自信得讓人不敢逼視。但在午夜的酒吧,又讓我不作此想。她顯然又不是風塵賣笑的那種,憑她的資質,若走此途,早該是一朵幽居在某棟漂亮小洋房里的郁金香了吧,也許還有一個一身財氣的男人開著一輛小車在殷勤的跟前呼后,而她卻是一人,像從一個遙遠的世紀幽幽走來的樣子。她看上去也不再年輕,過于年輕的女人多像春風里的桃花,沒有她那分端莊,那是時間長到一定年紀后才有的果實。
她叫了一杯雞尾酒,從飲料的顏色及杯子的形狀,我知道那是“紅粉佳人”。她又拿出一包“555”,吸煙的姿態(tài)優(yōu)雅而老到。這讓我很不舒服。在我的意識里,即便是為了痛苦,女人抽煙,那也是墮落的入口。盡管午夜、酒吧、煙卷、孑然一人已明白不過的告訴我她也許是一個比我更為心傷的女人。
一連幾天,我都在“新概念”酒吧遇見她,而且差不多都是午夜時光。
我沒有問她的名字,更沒有同她說一句話,雖然自遇見她后,心頭就一直籠著她的影子。
我知道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這是我生活中恐怕再難看到的一只飛鳥。半途人生的風簸浪顛已然教會我,浮躁的意氣和輕佻的情感都不足以成事,這個世界要靠腦子來對付。而況我已遭遇一次婚姻的失敗,我擔心這方面任何草率的舉動都會毀了我最后的一點自信。
我是在另一個場合碰見她,才終于打破了這種常見卻同陌路的沉悶。
那也是午夜,在街頭的大排檔上。當時她正獨自吃著什么。我曾無數(shù)次咀嚼了獨飲清夜的悲苦,今夜見她也孤魂似的無所歸依,不由大起天涯淪落之慨,心里漫起無限溫柔的憐憫。
她顯然也認出了我來。我主動向她招呼了一聲,她淡淡地笑笑,算是回應。看得出,她并沒有和我攀談的意思。
這里的燈光要比“新概念”酒吧清晰得多。她的臉很白,那分端莊依然,只是從凝重里還透出了一股滄桑。這滄桑讓我十分感動,我眼里甚至有了淚水。
這次以后。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小小。這名字老讓我覺得它是另外一個女人的,這女人嬌小,風情,而且幸福。
我為這兩次的偶遇,特地到一個廟里狠狠燒了一炷香。一絲宿命的情緣讓我暗暗激動。
后來我們在酒吧相遇,就多了些話。但她依然把自己藏得很緊,每每觸及到一些身世經歷的話題,她便海闊天空起來,說的又是挺標準的普通話,讓人摸不出個東南西北。雖如此,漸漸的,我還是鱗鱗爪爪的知道了她的一些情況。她不是本地人;從她對酒吧裝潢的評論及對一些歐美古典名曲的熟悉程度,她至少是藝術類的??粕痪攀甏跗?,她辭職下海,估計路子走得并不順,現(xiàn)在替紅城一家保險公司做保險,方便的時候還傳銷一點高級化妝品;至于她的婚姻,我猜她應有著一段情節(jié)曲折的過去,盡管她一直對此諱莫如深。
這樣有些熟了之后,我發(fā)現(xiàn)她有些故意躲著我,有一陣子到“新概念”酒吧來得稀了些。我仔細回想了一下這些天來的接觸,我并沒有什么意圖明確的舉動,該不會過早的就把她驚走了吧。我于是把暗中早就聯(lián)系好的兩筆保險業(yè)務介紹了給她。她對此顯然很感激,非要請我吃飯不可。她的這個反應我早就料著了,但我卻找理由推了幾次?!耶斎徊幌胱屗@么快就把這份情給了了,況且我也不喜歡飯店那股人多熱鬧勁。后來她又提了一次,我考慮若再婉拒,事情反而會就此蔫了,便試探著說,眼下正是游春的好節(jié)候,不知是否有興致我們一道去散散
心。——在我的心里,她若同意,我們日后就還有走下去的可能。她聽后有些猶豫,末了她說好吧,不過不能遠,要當天去當天回的。
我們最后去了一個并不很出名的地方。只是因為歷史上一個有名的文人——羅隱——埋骨于此,風景也就整理得有了些樣子,但游人很少,這分清凈倒正好可以避開一些熟眼睛。
山上的草木長得有些荒。羅隱的墓坐落在靠近山頂?shù)牡胤?,位置確實不錯,從這里望開去,天光普照,地脈悠長,滿眼蒼翠仿佛都自遠而近連綿而來。山路上寥寥落落的幾個游人緩緩的向上爬著,陽光下那艷麗的衣服在-一片綠色中就像零星的大花。
我站在墓旁,天風從臉上撫慰而過,有一種遠離塵囂的寧靜。我細看著墓碑上的文字,人也仿佛走進了婉約感傷的晚唐。一種對盛唐氣象的悵望,千古而下,還幽怨到我的心頭。我記憶里跑出了羅隱的一首小詩:“金陵醉別十余春,重見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這是他寫給妓女云英的,詩里那分天涯失意的落寞曾讓我如癡如醉。文人失意,自古而然,但落魄士子和風塵女子間的生死戀情還是讓我有一種遙遠的安慰,只可惜現(xiàn)實中這樣惜才憐情的女子已是寥若晨星了。
一念及此,我心里不由漲滿了訴說的沖動。我把我所知道的關于羅隱和這個妓女云英的故事說給了小小,之后并有意無意的帶出了自己的部分經歷。然后我意味深長的望著她,感慨道,羅隱雖一生困窘,能有這分知遇,也就無憾了。
可惜這樣的文人現(xiàn)在沒有了。
小小把眼睛朝我翻翻,她這突然的一句話倒有點讓我措手不及。
我和她一時都沒有說話。一絲悲哀淡若無痕的游上我的心頭,小小分明不愿重溫那已然消逝的美麗,而且聽那傷感的語調,她絕望得似乎比我還要悲哀。
我們在墓旁找了塊地方坐下來。這墓該是這片風景區(qū)的核內心容,三三兩兩上來的游人也像我們一樣,到此后便找了個地方在歇息。有兩個學生模樣的女孩把隨身帶來的錄音機打開,在輕聲跟唱著一首歌曲。這是一首很抒情的歌曲,雖然在前代文人的埋魂之所,出現(xiàn)這么一個調調,讓我感到有點不倫不類,我還是很快被它感染。我側過頭看看小小,發(fā)現(xiàn)她也在悄悄跟唱著。
下山的時候,我要小小把剛才那首歌再唱給我聽。小小有點不肯的樣子,被我促不過,終于答應了。于是,我們一邊往下走,她一邊唱。漸漸的,她越唱越高,也越唱越放
……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
一路上收藏點點滴滴的歡笑
留到以后坐著搖椅慢慢聊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
直到我們老得哪兒也去不了
你還依然把我當成手心里的寶
歌聲在空山里嘹亮,有一股從憂郁中矯然而出的青春風華。我不知道小小是在自我抒發(fā),還是以此憑吊。
小小眼里有淚光閃爍。一唱完,她飛快地抹了一下眼睛,然后平靜地回過頭來,對我優(yōu)雅的一笑,說還行么?而我早已是淚水盈眶,幾不能言了。
回來后,我查了那歌的名,是一首叫《最浪漫的事》;我又想到小小那天的唱歌,明顯很專業(yè)的路子,她在大學里該是學聲樂的。以她的資質,生活里定然不少浪漫的情事,何以到今天一人零落在外的境地,我倒有些意外了。我猜想也許是一種性格的東西,曾經劇烈地搖蕩了她的花樣年華。
在我反復求證小小的過去時,不知怎的,我總免不了要聯(lián)想到自己,而且會清露一般的,沉浸在一種深婉的傷逝里。
我是在恢復高考的最初幾年里走進大學校門的。雖然那時的競爭有如千軍萬馬爭過獨木橋,這并未給我多大的激動,讓我引以為豪的倒是我這個學數(shù)學的詩卻寫得很讓中文出道的俯首,在大學里著實風光了一陣子。畢業(yè)時我執(zhí)意到一個地級報社當編輯并如愿以償。那還是有女孩唱“愛我一無所有”的年代,我的婚戀也飄逸著這分浪漫而一帆風順。但后來,我的文學的旗幟就漸漸點不亮當初那片轟然而起的目光,只能看著全社會都潮水般向金錢呼嘯而去,而我也只好偃旗吞聲,像個娼妓似的為小報拉形形色色的廣告,聊以填充日見空淺的飯碗。沒想挨到后來,曾因文學而對我傾心傾體的妻子又因文學別我而去,并高人論世般的撂下一句“無財即無才”,使我所有不服的理由都黯然崩塌。
我已忘記自己是如何從那能讓我殺人的屈辱里沉默過來的。當我終于觸摸到分手時妻子那句話冰冷的真實時,才覺得自己曾經一度對金錢的瘋狂詛咒,簡直就是一頓孩童的脾氣。只可惜我清醒已晚。當我聲嘶力竭的把手抓向現(xiàn)實,轟轟烈烈的世界已越過我向前滾滾而去。
金錢,它總是表現(xiàn)于卓越,或者事業(yè),或者女人,或者其他的什么,——至少也是相互的表現(xiàn)。它決不肯窩在無能者的口袋里無所事事。這是它自然的宣泄,回避不了,也封殺不了。
我不知道小小是否已體認到這一點,我真的希望她沒有,希望她一如我曾經的那樣,還徜徉在一塊古典的方土上,眼前繚繞五彩繽紛的光環(huán),執(zhí)拗地做著一個靜潔的夢。
為了能自然的與小小走得更近,隔了段時間,我跑了趟書店,買了本《追憶似水年華》送給她。在我的私心,是想通過它繼續(xù)把小小朦朧在恬靜的過去里。因為小小的那次放歌已濃重表露了一種回顧的情懷。此后不久,我又約小小到我住的地方去一次。我找了由頭,說她是學藝術的,對房間的布置肯定比我有品位,而且確實,多年的獨身生活已使我馬虎得對房間的收拾根本就沒有了感覺,一任其長年累月的狼藉。但小小并沒有去,我本來還想的炒幾碟家常小菜,兩人對啜的溫馨短夢也就此胎死無痕。
好在此時錢四妾又來電話催問小說的事,才使我沒有時間沉浸到失意的憂傷里。錢四妾原名錢金貴,高中時代的作文不錯,甚至讓我側目過,只可惜他是一枝獨秀,其他科目就不怎么樣了。高考落榜后,他做了幾年的文學愛好者,混得很是潦倒。后來不知怎么做了一家啤酒廠的經銷商,一些年頭下來,腰包就很有些鼓,走南闖北的把那些考上大學的當年同班同學都拜了個遍,而且是帶著靚妞去的,而且每人見到的靚妞面孔都不一樣,很有點雪恥的味道。這事老同學聚會一傳開,背后就給他起了個錢四妾的諢號。我所以對錢四妾的事漫不經心,根源是我的心里對他的感覺有點怪,瞧不起又有點兒羨慕。現(xiàn)在他又來催了,終究抹不過老同學這張臉面,我只好去了。
見面后,我對錢四妾說,這方面你不是也很有兩把刷子嗎?況且現(xiàn)在你也用不著這個了,你這是操哪門子的心呢?錢四妾笑笑,說學生時代的作文那是哪輩子的事情了!我心里有底,它離真正的創(chuàng)作,壓根兒還只是個渺茫的影子呢。你也不用推來推去的,明人面前不說假話,我找你幫忙,是為了女人。
我把眼睛朝他瞄瞄,心里想,這家伙倒精著哩。
錢四妾見狀,說你不用裝神弄鬼的。你知道,氣質是要用文化來養(yǎng)的。我花的女人
不少,可缺少一種味,美麗而不動人,不長時間,就沒勁了。文化上的東西還得用文化來解決。假如我有作品被人家傳說,不僅比生意場上的那些人多了個大有妙用的光環(huán),還能哄一些上檔次的女人投懷送抱哩。
可我對這類無聊的幫閑從來就沒有什么興趣,這你也是知道的。
算了吧,人是會變的。也許你曾經是,但你現(xiàn)在絕對不是。這樣吧,我給你一萬,你在我這住幾天,說白了吧,我把你在這關幾天,小說出來,我付錢,你走人。我搖搖頭,還是沒表態(tài)。你——看到錢四妾有點氣急的樣子,我慢慢地伸出兩根手指。
兩萬?你——你他媽的比我還要卑鄙!
不如此,不能顯示我的自尊。我說。
我在錢四妾的別墅里住了兩天。讓我泄氣的是我的寫作進展出奇的慢,兩天下來還只是個簡單的開頭。這在以前是從未有過的。我把這開頭顛來倒去的看,原來還搬運了自己童年的經歷。只不過我把那個扎羊角辮的、我叫她小紅痣的小姑娘當成了小小的童年,把那首《趕牲靈》移到一個別離的場面來唱。敘述的人稱依然是“我”。這別離的一幕在“我”后來每每跌進人生的坎坷時,總要從一片煙水似的歲月那頭飄來,給“我”那虛脫的精神以還陽般的慰藉。終于有一天,“我”從紅城出走,一路西去,找尋“我”心底那張?zhí)飯@風光的經典油畫。
我于是明白我這種蝸牛似的寫作速度,起因還是對小小拂不去的牽掛。我對錢四妾說我要走,不管你同意不同意,不管你給錢不給錢。錢四妾沒法,只好順我的意。末了還不忘補充一句,兩個月內見稿,那兩萬依然有效。我說無所謂。他說虛偽。我說去你媽的。
但我一連去了五六次新概念酒吧,都沒有碰上小小。我終于等到小小的那天晚上,她沒有喝雞尾酒,她要了啤酒,貝克牌的,而且喝了很多。我知道這酒味道有些苦,勁道也足,一般女孩子是不喜歡喝的。果然,到她要回去的時候,她已醉了。
我只好送她。我把她扶上了一輛出租車。我和司機費了不少的勁,才找到了她的住處。
她醉得很厲害,躺到床上后便開始嘔吐。我用盆子把它接了,又弄水給她洗了臉。這樣幾次后,她才沉沉睡去。
我這才有空細細打量她的住處。這是個一室一廳的小戶室。在經濟跑得急慌急火的紅城,這樣的房子多是以前的人買了大套后把它租給外來打工者住的。房子顯然重新粉刷了,窗簾很大,占了一方墻壁,因為色調選得好,人在房中,仿佛四面都有山野的清新,使人忘了空間的局促和家具的簡單。特別是一些小物件擺放得更是無可挑剔,依依可見主人心思的靈秀。
她的床頭柜上,有許多別致的小鏡框,里面都是小孩子的照片。孩子是男的,從外貌看,是同一個人。這分明是她的兒子了。其中一張還用鋼筆在下面寫著:“寶寶五歲生日,攝于綠風照相館1996.8.12?!薄熬G風”這名字,很有些詩的意思,但畢竟是個很虛的小招牌,很難透出多少小小出生地的消息。
我試圖發(fā)現(xiàn)一點男人的痕跡,結果并沒有,這證實了我對她當初的猜斷。讓我欣慰的是,我看見了我送她的那本《追憶似水年華》就放在枕頭邊上。
她醉鄉(xiāng)之中還是那么美,我靜靜地看著她,心頭有一種在家的寧靜。
我本想這一夜都守著她,我猶豫了很長時間,最后還是走了。
第二天,我去看她。路上,我前前后后的想了很多。我想小小的醉酒,也該是醉倒在人生的沉重里吧。
我知道以我的現(xiàn)在,還不能把小小移植到我的生活。我所以執(zhí)著的想見小小,還是出于對她那分美麗的原始的誘惑。楚楚伊人,我見猶憐,其情何堪?而與她的兩次偶遇,也給了我一星冥冥之中的希望。此外要說有什么現(xiàn)實的把握,那便是我們很為相似的過去,也許能喚起一種同病相憐的溫情。我不知道這分溫情能否潮濕小小的眼睛。
我到達小小住處的時候,她才起來不久。她一邊開門,一邊還在臉上揉著什么,醉酒后的蒼弱使她看上去如一幅褪色的照片,有一種讓人怦然心碎的凄艷。
我進來坐定后,問她還好么。我的言下之意是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不開心的事。她的眼光有些飄忽,沒有接我的話題。過了一會,她說謝謝你,昨晚。
她聲音很輕柔,聽上去有一種曖昧的溫柔。
這是個晴天,陽光打在窗簾上,一片金黃的亮。我和她坐在房中,明凈得就像綠蔭中的兩朵藍花。
我一激動,熱熱的望著她,說小小,你……我……你能嫁給我么?
我看見小小的臉色變了變,然后又歸于平常。她輕輕的長嘆一口氣,平靜的對我說,你要真的喜歡我,就認我作妹妹吧。
盡管她的樣子有著明顯沉重的苦痛,卻分明已給我劃了一個圈圈。一種絕望的灰心漫上心頭,我覺得自己仿佛已成了一片風干的枯葉。見我有些低落,她語氣溫和了些,說其實我很想做你的妹妹呢,你莫非不愿意么?
我只好強堆上笑說不是這個意思。
說完這句話后我就沉默了。我一直沉默了好長時間。我竭力想裝得自然些,可怎么也做不到。我硬撐著坐了一會,就走了。
走出小小的那棟房子的樓梯口,不想迎面撞見一個向我討錢的乞丐。我暴吼一聲:討什么討?我比你還窮!
我估計小小在樓上肯定聽到了,但我已顧不得了。
雖然曾經許多的挫折已使我變得很是堅強,我回來后還是頹唐了好長時間。兄妹關系?兩個以前素不相識的男女忽然間就稱兄道妹起來,那感覺里就像個不男不女的人妖。我從來就不相信男女之間還能有什么兄妹似的感情。要么就是愛情,要么就是無情。她大概是怕一棍子把我打死,過于傷了面子,才故意轉了那么一個彎吧。
但我終于還是忍不住去了“新概念”酒吧。小小見到我,很親熱的招呼,說哥,這幾天你到哪去了,還好么?
她這顯然不是裝出來的熱絡,讓我一時很不能適應。我只得支吾著,說有篇稿子得急,把自己關了幾天。
我得承認,不久我就無可奈何的從原先的想法上退縮了,因為兄妹相稱,畢竟在我和她之間架了一座尷尬的橋,這橋又或多或少給了我一點可進可退的余地。我無法了卻我對小小的那分游絲吸髓般的思慕。而小小,卻表現(xiàn)出讓我很是吃驚的自然,人前人后,哥長哥短的很是親切。
在我稍微習慣了一些之后,也許是出于安慰吧,小小要我陪她跑了好幾趟業(yè)務。
做保險是個低頭陪笑鼓舌搖唇的活,對象又多是有錢的主,那一俯一仰、一冷一熱的樣,看著真感到人活得很卑賤。我為小小心酸,也為自己心酸。小小本是塊很有底氣的唱歌的料,這些年的生存奔波大概已把它泯滅得差不多了吧,而更為根本的是她與時俱逝的年華再也飛揚不起她的歌壇之夢了。而我在這物欲喧嘩的社會又是那么無能為力,竟撐不起一小片天空來開放我那執(zhí)著本分的愛情。
但我心里又有股暗火時時想冒出來,尤
其是在客戶面前,小小總是主動介紹,說我是她的哥哥,這讓我很不舒服。也許她是無心的,而在我聽來,她就像是在反復的表白,她和我之間的關系是清白的。我甚至懷疑她所以怕別人誤會,其實是想等待著什么發(fā)生。但隨即我又把它否定了,因為她本可以不帶我同來,這樣豈不更為干凈?
盡管我一再的告誡自己要克制和超然,但心底的那股醋意還是讓我干了蠢事。事情起于小小的電話。隨著接觸的加深,我發(fā)現(xiàn)小小的電話還是很多。這本身就讓我老大的不快,而況小小接電話又總是那么禮貌,言辭婉轉溫切,聲氣問漾滿風情,聽聽就惹人憐愛。我似乎從未享受過這樣的溫柔。我想也許是這些時間的兄妹相處,已經熟不拘禮了吧,或者她是為了生意,才勉強如此吧。但我又總覺得她有點沒有必要。特別是她的一些深夜來電,總讓我充滿狂亂的猜想。有幾次我甚至粗暴地干擾了她的通話。我以為我這種直露的無恥會就此斷送我曾經全部的努力,但小小似乎并沒有覺察到我的這些不快。
這期間,錢四妾打了幾次電話問我稿子的事情,我總是回答他,快了,快了,好作品是太上老君八卦爐里的金丹,要慢慢煉才能出來哩。其實天曉得,這些時日我一心都在小小身上,哪有時間去弄他的沽名之作呢。
這樣的過了大概有一個多月,小小突然生病了,看上去精神很委頓,一副百無意興、奄奄欲竭的樣子。我陪她到醫(yī)院查了查,也沒查出什么大名堂。我估計她是長期夜生活的惡果,因為我也曾有過類似的情形。這樣更增加了我一種同命傷心的感慨。我?guī)缀跆焯烊タ此?,連本來就很自由的班也很少去上了。我在她那里忙得就像一個勤快的家庭主婦,上街買菜,柴米油鹽,揀刮切洗,炒燉溜煮,無怨無悔的在饋贈著的感情和時間。在這樣的來來往往、弄吃送喝、噓寒問暖里,我發(fā)現(xiàn)她對我表露出真切無余的靠近,而我,慢慢的也發(fā)現(xiàn)自己從心底對她生出了兄妹情,竟有好幾次情不自禁的喊她妹妹了。
在這樣一種濃濃的親情里,我便把我對她的意見坦誠的告訴了她,諸如不希望她抽煙了,吃醋她同別人通電話了,沒必要賣弄風情了,等等。她聽后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不自然,也沒說什么,只是真誠的望著我笑。
一天,她對我說,她現(xiàn)在特別想兒子,問我能不能代她跑一趟。我點點頭,問她老家在什么地方。她說了后,又給了我一張她兒子的照片,說帶上它,會方便些。我注意到這不是上面寫字的那張。末了,她拿出兩千塊錢給我做路費。我不肯收,她堅持讓我?guī)еN艺f那么先拿一半吧,不夠了回來再向你報,她才作罷。
小小這次所托,使我心里溢滿了親信,況且我也十分想知道她的過去,即使單單為了后者,我也愿意跑一趟。
小小的老家是在S省天原縣的一個小集鎮(zhèn)上。這縣正是我父母當年插隊的地方。至此我已非常疑心小小就是我童年的小紅痣。只是這小集鎮(zhèn)我完全陌生。畢竟事去二十八年,眼前的物事里絲毫看不見童年的游絲片羽。我有一種無所歸依的惆悵。我是以小小同事的名義去找的。我在那差不多呆了一個星期,雖然我并沒能把她的兒子帶回來。
小小在家行三,上有兩姐,因名小小。小小的生母早早就死了,后母是帶著兩個姐姐嫁過來的。雖然是長在一個重組的家庭,但她依然為父母所寵。小小性子又倔又野,但天資聰穎。小時候家里窮,為培養(yǎng)她,父母把兩個姐姐的書都給歇了,專供她一個。到高中的時候,小小突然迷上唱歌,一心想考藝校。但她爸認為又唱又跳的不是正經出身,橫豎不肯。小小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了一個多月,回來后她爸只好由了她。據(jù)說出走的時候,還有一個男同學陪她一道逃學,這事當時在小鎮(zhèn)上傳得沸沸揚揚,氣得她爸狠揍了她一頓,說把他的老臉都給丟盡了。這點著了小小的火性子,她拉了兩個好因風吹火的長舌婦,到醫(yī)院里當面把身子查了,才把那些飛短流長給壓了。但從此她和她爸之間就有點冷。那時候鎮(zhèn)上人都曉得她,只要聽到有人早晚扯著嗓子叫,就知道小小在練唱歌。小小一點也不怕難為情,有時一邊在街上走,一邊吊嗓子,身后還引得一幫小孩子跟著看稀罕。后來她果然考上了藝校,小鎮(zhèn)上人才改了看法,因為那時還有許多人不知道唱歌也能上大學。畢業(yè)后小小回到了縣城一所中學當老師,不久就和當年陪她逃學的男孩結了婚。那男孩大學沒考上,頂了父親的職,在本鎮(zhèn)郵電所當了郵遞員。婚后兩人一直很好,又生了個兒子。但好景不長,據(jù)說小小大學里的一個老師下海到了深圳,寫了一封信給小小,說那邊前景好,愿意去的話,可以幫她在那里謀份職業(yè)。她丈夫自是不肯放她走,但拗不過小??;她爸也不同意,還把她兩個姐姐的小孩拉到她面前,說我虧了你兩姐,把心血都澆你身上了!我指靠不上你養(yǎng)老倒不去說它,但你姐這幾個娃你肩上可有擔子,你可別把良心霉了!但小小還是把工作給辭了,到了南方。當時小鎮(zhèn)上的人都為她可惜,說好不容易掙來的鐵飯碗就當作破瓦罐給扔了。但她的錢倒是掙得比先前的多,各方也就沒有了什么言語。有一年春節(jié),小小和那老師一道回鄉(xiāng),還把他帶到家里。據(jù)說她丈夫疑心他們有關系,當時就翻了臉,還打了小小,一怒之下提出要和小小分手。小小說他是疑心生暗鬼,根本就沒有那回事,別找著吵。她丈夫就說,那你回來,沒工作我拼死拼活養(yǎng)你。小小沒肯,說這樣她以前不就白折騰了?她丈夫說你不肯回來,就說明你有二心,貪著那邊富貴了!小小一聽這話,就說現(xiàn)在你不離我也要離了!后來他們就真的離了。孩子小小不肯放,法院就判給了她,養(yǎng)在她娘家。打此事后,人們看到小小,就像換了個人,臉陰陰的很少說話。那時離婚還稀罕,鎮(zhèn)上的人多排小小的不是,她爸也氣得有一段日子不讓小小進家門,還買酒到女婿家去喝,兩人都醉得不成樣子。后來她丈夫懊悔了,想復婚,小小沒給回音。據(jù)說有人??匆娝煞蚰弥麄円郧暗男诺螠I,還曾跪在小小腳前求她回頭,但小小就是心硬如鐵。于是她丈夫又想要回小孩,兩人為此事又糾纏了好長時間。直到前不久,小小回來了一次,才把孩子讓給了他,還丟了兩萬塊錢給那男的。
這些我主要是聽那些街坊鄰里說的。當時我一問到小小的名字,他們很快就把我指點到了小小家。意外的是她父親說他沒有這樣的女兒,我找錯人家了。我一連跑了幾次,得到的都是這話。我知道再跑也是無益,就又找到了她丈夫的家。她的丈夫年紀約莫三十五六歲,身上穿著的還是郵遞員的工作服。模樣倒很英武,只是臉上的沉郁比小小的還重。他顯然對我充滿了敵意。我說明來意后,他斷然就加以拒絕,并凌厲的反問我是小小的什么人。我看得出他依然對小小執(zhí)著甚深。倒是他的兒子聽我提到了小小,臉上露出明顯的哀哀之色,眼巴巴的望著他老子那嚴板的面孔。這讓我心大是悲苦。他看上去比照片上的要大,估計十歲已經出頭了。
這兩處的碰壁后,我只得在鎮(zhèn)上一家私人小旅館住下來,白天有空就在小鎮(zhèn)上轉,晚
上就和老板套近乎,逗他說小小的事情。
我仔細梳理了我聽到的關于小小的一切,我知道小小再也不會回到這地方了。這兒的人只是把她當作了一個好聽的故事,又有誰走到她的心里去看看呢?包括她的父親,甚至她的丈夫,沒有也不能。
小小和她的丈夫自小一起長大,從相互不知道男女,到知道男女,到做男女之事,到生兒育女,兩情的相悅可想而知。所以有后來的許多枝節(jié),我猜想是小小的那位大學老師看上并愛上了她,但小小并沒有理會他,原因很簡單,小小回來了。以小小的資質,要找一個比干教師好得多的行當,自不是難事。后來小小舍家南飛,那也是為生活計,并不等于就割舍了多年的夫妻之情。相反,我想小小在拋夫別子的那一刻,心里一定極為酸苦。而她丈夫的猜忌、妒嫉原也是愛極之后的情狹,還傷不著根本。但出語離婚并揮拳開打,這才是摧情的血刀,小小那一刻的決斷一定堅忍得可怕。除此而外,小小所以不愿退回他們感情的舊窩,那也是她的性格和閱歷使然。社會此時已經深刻搖動了以前的結構,什么都變得松活起來。依小小的個性,她寧可拖著他們愛情的小船到風浪里飄蕩,也不愿讓它泊死在風平水死的土岸。那一年應是小小思想、情感都起了巨大變化的一年,正是在這一年她離開深圳,到了現(xiàn)在生活的城市——紅城。
小小的離開深圳,說明她要走一條自己的路,她把她的老師也趕出她的生活。后來她丈夫開始后悔,應與這一點有不少的關系。只可惜他不知道此時的小小在觀念上已然脫胎換骨,在她的眼中,世界已經是另一個版本,她對人生也有了完全現(xiàn)實的設計,理性得就像在拼裝一臺冰冷的機器。于是她丈夫祭出了最后的犧牲——他們的兒子。從舍子到奪子,她丈夫的目的無非是一個,拖住小小。在他的情感邏輯里,小小即使走到天涯海角,最后也跳不過這條親緣路。但他的這個武器無疑又過于古典了。小小最終同意把孩子給他,就已然告訴他,一種生活的新概念已在他們曾經共同生活的土壤上掘開了一道巨大的裂口,舊大陸已經漂移,他已無法追上她的世界了。
至于小小的父親,我猜想他一定一直在盼著小小會在某一天晚上突然溜回家來。
在準備離開小小老家的頭天晚上,我一個人漫步到小鎮(zhèn)外,回望小鎮(zhèn),心頭有一種曠世的孤寂。我對這一片我還不能肯定是否就是我曾經生活八年、現(xiàn)已淡于疏煙遠水的童年天地,幽幽的唱起《趕牲靈》里的句子:
你若是我的哥哥喲,招一招那個手,哎呀你不是我的那個哥哥喲噢走你的那個路。
我回程時在天原車站買票,不經意間,眼角掃到了小小丈夫的影子。可憐的人!我先是這樣想,隨即就被警惕代替了。我故意在路上轉了幾次車,心里想,即便他真的在跟蹤我,這樣也足以把他給甩了。
回到紅城后,我就到小小的住處找她。但我看到的只是門上新貼的招租啟事。
我沒有到“新概念”酒吧去等,以后也沒有再去。我知道小小從此將永遠消失于我的生活。小小如此煞費苦心的躲開我,已足以明示,我,還有她的丈夫,都不是她生活設計的內容。愛,僅僅是一種意向,它并不意味著權利。
當錢四妾再次向我催稿的時候,我?guī)缀踔挥昧藥讉€小時就把稿定了。我只是把小小的故事大塊的搬來,充實了些許的細節(jié)而已。
我把小說的定稿交給錢四妾時,他言辭之間頗有些惋惜其晚的意思。我不知道早晚幾天對他這個生意場上的人有什么大不了的影響,便有些不解的看著他。見我如此,他說當然是為了一個女人。我看他這次說的似乎有些具體,便饒有興味的等他下文。他說最近有個女人一直勸他買保險。這女人特有味,你要是見過就知道了。我一見她,就想把她做了。我原想一筆有上萬塊錢好賺的業(yè)務還不一二三就把她放倒了。哪知這女人不知念的是哪門子的經,就是不肯邁過那道坎。于是我就想,要是她知道我還能寫小說,說不定就……可你他媽的真是比皇帝還難請,一拖再拖,拖了又拖。
我問,那她到底有沒有做成你那筆業(yè)務呢?
你怎么到現(xiàn)在還這樣單純!他說,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我看她那個一本正經的吊樣子恐怕也裝不了多久了,都什么年頭了!
我說錢四妾,去死吧你!我兩萬塊錢真是少拿你的了。
我不顧錢四妾一臉的驚愕,說完便揚長而去。
小小的匿我而去,已抽掉了我生活的最后一根柱子。有天晚上,我?guī)е鴱腻X四妾那里獅子大開口得來的鈔票,在紅城的一家星級賓館開了個房間。我想以徹底的墮落來打發(fā)我徹底的無聊。領班一連給我叫了三個小姐,因勾不起我的性情,中途都被我趕走了。我跑到領班那,說你這么大一個場子,難道就找不到一個有點風情的?說完我就回到房間熄燈睡覺了。不久,我聽到有輕輕的敲門聲。我說進來吧,人卻在床上沒起來。我心里已不相信來的有什么好貨了。我聽見她說怎么不開燈。我說這里你大概有家里一樣熟了吧,開燈難道還要我來費事?她說那也好,反正本來就是黑市交易嘛。她這么一幽默,我倒想看看她是什么樣子了,便一下子旋亮床頭柜上的開關。我突然叫起來,小小,是你!我看見一絲驚異在她臉上一閃而過。她說你說什么。我說你……小小……妹妹……她突然發(fā)作起來,說你別婆婆媽媽的好不好!你要不是泡妞的,我就走了。我還要趕下個場子呢!我說我……她說你要做就快點,別磨蹭了。說完三下五除二的脫光衣服,鉆進我的被窩。
我伏在她的身上,湊著她的耳朵說,小小,我愛你,無論怎樣!
她笑起來,怎么男人在婊子面前都一樣的嘴臉呢。
我不由火起,一把撩開被子,瘋狂地動作起來。
但我很快就停下來,如遭電擊。我分明看見她的胸口有一塊棗大的紅痣。我俯下去,兩手攢住她的肩膀,說小紅痣,你是小紅痣!我就是……
可她緊閉雙眼,一語不發(fā)。
我捧住她的頭,搖著,說,小紅痣,妹妹,我知道你不是婊子,不是妞,不是妞!不是妞——淚如泉涌。
第二天,我又住到了那家賓館的那個房間。我不斷的催問領班,昨晚那個女孩還沒有消息嗎。她說,對不起,先生,我一直都在呼??蛇@個號碼現(xiàn)在已經被取消服務了。
我像沒有重量的癱在那里。我知道,小小這次是真的消失了,不僅從我的生活,也從她自己的生活里消失了。
我在一天下午,帶上收錄機,獨自去了羅隱墓。我在那呆了一晚上。
夜晚的山頭沁涼到骨,夜色無邊似海。我獨坐墓旁,像在永遠的悠遠里漂流。我的心在小小的故事里夢似的徘徊。我遙望未來,為小小,也為自己,籠著一分絕望的沉重。
我終于懂得了小小那天縱情放歌的原因了。她是在祭尊一個時代、一段人生的結束,可惜我當時并沒有明白這一點。
這個世界現(xiàn)在已只是按照一個規(guī)則在組合著一切,無論是泣血焦骨的愛情,還是用心良苦的陰謀,都不能改變它。
我一遍又一遍的放著那首《最浪漫的事》
……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
一路上收藏點點滴滴的歡笑
留到以后坐著搖椅慢慢聊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
直到我老得哪兒也去不了
你還依然把我當成手心里的寶
我想現(xiàn)在能陪我一起感動的大概就只有這地下的羅隱了吧。
責任編輯紅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