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澤青
1王美桃抓彩頭裸身蒙羞
蔡老二摘鮮桃赤膽逞能
臨朐東南一帶,自古喜愛植桑喂蠶。冬去春回,年復(fù)一年,便有了這無邊無際的桑。
在這無邊無際的桑田中央座落著蔡家莊,住著蔡老家族。不管皇帝的龍袍披在了誰的身上,不管黃河干了底還是水漫上了天,臥在沂蒙山腳下的蔡家莊總是四平八穩(wěn)。人們關(guān)心的是桑樹與黃花。
一九三六年清明節(jié)風(fēng)和日麗,平平常常。但這一天對蔡老二說來,卻是極不平凡的一天。這天一大早,蔡家莊的青年男女來到村前,南鄰洛村的青年男女來到村后,在兩村間的桑地的空隙里,舉行一年一度的秋千賽。秋千架參天,兩根牛皮繩系一塊桑木秋千板,悠悠蕩蕩,叫人看了眼饞又打怵。連續(xù)幾年,蔡家莊人出盡了風(fēng)頭,抓到了彩頭,洛村人早就憋氣。比賽不分男女老幼,只分單人雙人,誰蕩得最高,抓到了懸在秋千架前的彩頭,誰為贏者。比賽似乎過了高潮,仍沒有人抓到彩頭。三十六歲的光棍漢蔡老二,緊扎繃帶,一個箭步跳上秋千板,一蹲一起,不一會兒就蕩得平了橫梁。但無論蔡老二怎樣咬牙,就是抓不到彩頭,只好落下來,縮在桑地里觀戰(zhàn)。兩村小伙子大閨女用盡了招數(shù)都不能如愿。
“看來今年的秋千彩頭落空了,沒人能擷摘了?!北娙嗽谧h論。
“連摘兩年的蔡老二今年輸丁?!?/p>
蔡老二咬著鋼牙無計可施,汗隨著濕透了的老布棉襖,隨著脊梁桿子往下淌。
這時候,從洛村隊里大模大樣地走出一個閨女。她上穿桃花夾襖,下穿大腰棉褲,又黑又粗的辮于直夠到腚沿上。但見這閨女拐著一雙尖小的金蓮,邁著蓮花步來到秋千下,扶穩(wěn)秋千板,雙手抓緊牛皮繩,輕輕跳上去,蹲在秋千板上,朝著蔡家莊人忽閃忽閃桃花眼,粲然一笑。蔡家莊人目瞪口呆。早有幾個洛村莊的閨女在她背上輕輕一推,她便一蹲一起,悠蕩起來。內(nèi)行的人一看就知道這閨女是個秋千高手。她在下滑時弓腰不動,養(yǎng)精蓄銳,只是蕩到前后最高處時,她站起身子,腳用力蹬板,雙手用力向兩邊撐牛皮繩。只用幾個回合,她便蕩平秋千橫梁。當(dāng)她又一次蕩到最高處時,這閨女用早已騰出的右手,不慌不忙,一把摘下了面前的彩頭,叼在嘴里。全場一片喝彩。
可就在這時候,這個得意的洛村閨女的腰帶“嘭”的一聲斷了,她的大腰棉褲倏地落到了膝下。可真夠慘的,這位十六歲的閨女里面并沒穿內(nèi)褲,白皙的下身一下暴露在眾人面前。閨女剎不住秋千,蹲下也不行,站著也不是,只能哇哇叫。蹲在秋千下桑地里的蔡老二看得分明,見得真切。他蹬圓老蔡家特有的綠豆小眼,直盯著那閨女屁股上那塊胎記。這胎記,茶碗口大小,形狀恰似一顆鮮桃,血紅血紅的。三十六歲的光棍漢蔡老二還從沒見過女人的身子,他屏住呼吸,心底里卻炸響了萬鈞霹靂:“俺要吃鮮桃!”
秋千終于停下來。沒等秋千停穩(wěn),蔡老二就跳起來,一個烈馬分鬃,掀翻了前面兩個大吆小喝的蔡家莊的混小子,舉著老棉襖,直取秋千板上的閨女。他把老棉襖往閨女下身一包,把閨女扛上肩頭,眨眼間消失在蔡家莊的桑地里。
不管蔡老二當(dāng)時的動機如何不可告人,但在桑地的深處,洛村的大閨女感動得直哭。當(dāng)閨女哭夠了,睜開她那雙桃花眼,看到如癡如醉的蔡老二時,又羞得無地自容。閨女靜下來,把蔡老二的棉襖遞給他,自己勒緊腰帶,忽閃著桃花眼說:“大哥,你救人救到底吧。借俺一根腰帶用?!?/p>
蔡老二迷惑不解:“你不是扎緊腰了嗎?咋還要借俺的腰帶用?俺的腰帶是麻繩的。”
“俺都讓人看了身子,咋個在人臉前活著!”
“那不中!那不中!你咋也不能上吊哩!”
閨女嚶嚶直哭,扶著桑樹打哆嗦。蔡老二此時竟激動顫抖著嘴唇,說不出完整的話:“要不,要不你就嫁俺吧!反正俺看見了你腚上的大鮮桃?!?/p>
閨女又是驚訝不得了:“你看見了俺那東西?”
蔡老二咽下一口粘沾的熱唾沫,直點頭。
“真真的?”
“真真的,真真的!紅紅的,可真像顆大鮮桃?!?/p>
閨女竟止住了啼哭。她轉(zhuǎn)過身去,背靠在桑樹干上,面朝蔡老二,向他招招手:“你過來?!?/p>
蔡老二向前挪一步。
“再近些?!?/p>
蔡老二向前再挪一步。
“看著俺的眼?!?/p>
光棍漢蔡老二第一次在這樣近的地方,這樣仔細(xì)地端詳著一雙女人的眼睛。這是一雙多好看的眼睛,大大的,像春雨里的桃花一樣鮮亮。這雙桃花眼一忽閃,蔡老二就出一身汗,魂魄早去了九天外。
“俺早就許下愿,哪個男人看了俺的鮮桃,俺就是哪個男人的媳婦。做不著正房做偏房,做妻做小命里該當(dāng)。大哥,你愿意娶俺就點點頭;說個不字,就借給俺扎腰帶。”
“俺蔡老二愿娶你,愿要你!”
“別多說了。俺這看清你了,你就是連抓了兩年彩頭的蔡老二,是不是?”
“是哩,是哩。抓了兩年彩頭,也沒抓個好運氣。今年沒抓著,倒交了桃花運?!?/p>
“想著,俺叫王美桃,俺爹叫王三麻子,就是那個給大戶人家王壽川當(dāng)管家的禿禿頭。明日早晨你就托人去俺家說媒。多帶些好酒肥肉?!?/p>
“好說好說,俺老蔡家是殺豬的。俺天不明就推上獨輪車,一旁裝一扇四指膘的肥豬,一旁裝上陳年老酒,托駝背爺去說媒?!?/p>
“那俺回家了。俺等著你?!?/p>
王美桃轉(zhuǎn)身走去。走出十多步,又回過頭來,向著癡呆呆的蔡老二忽閃忽閃桃花眼,急匆匆地拐彎抹角,從桑地里繞過秋千遠去了。
2王壽川屙屎扒地瓜
順手逮螞蚱一舉三得
王三麻娶妻扛長工
含辛育美桃一波三折
王美桃的爹的確是王三麻子。這個王三麻子,一臉麻坑不說,年少時害過天花,落了個頭發(fā)眉毛精光,紅彤彤的肉頭,不用說大姑娘小媳婦不敢看一眼,就是男人們也不敢靠近碰一下。王三。麻子早年失去了父母,倆哥倆嫂不理他。他自知這樣的家境,就是生個好樣兒也娶不到人口成不了家,何況自己頭上頂著光禿禿的葫蘆瓢!這樣想開了,王三麻子倒也一身輕快,幫著大戶人家春種秋收,吃飽,睡足,膘肥體壯,渾身的勁沒處使。洛村有家大地主叫王壽川,家大業(yè)大,妻妾成群。王壽川相中了王三麻子那發(fā)達的四肢和使不完的蠻勁兒,招他到家里做長工。
王三麻子到王壽川家扛長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多言不多語,悶頭做活,深得王壽川的喜歡。天長日久,王三麻子在王壽川家頂半個管家,里里外外的粗細(xì)活都由他攬著。王壽川家住二層樓,樓基全是王壽川與父親偷四鄰村莊的碌碡砌成的,牢固無比。底樓是客廳和王壽川的臥室,二樓是小妾、兒女的臥室,下人都住在院內(nèi)東、西兩廂房里。下人們頂多能到王壽川的客房打掃收拾,要命不敢到二樓上面去。王三麻子在王壽川家有頭有臉,他有時還能到二樓上轉(zhuǎn)一轉(zhuǎn)。王壽川大婆子生一男三女,兒子王一虎剛下地走路,三女遠嫁了兩個,小女待字閨中。二婆子叫劉蘭嬌,家是一河之隔的劉家營村。劉蘭嬌進了王家,只和王壽川同房新婚之夜,王壽川就打發(fā)她上了二樓最西頭的小房里,下樓吃飯屙屎撒尿,其余時間都在樓上做針線活兒。王壽川又娶三婆子,不出一月,香魂歸天。過了四十?dāng)?shù)五十的王壽川又娶了四婆子,一個十八歲的討飯女紅娥子,白天供著,夜里摟著。他的大婆子搬到樓上和小閨女、兒子住在一起。
有一天,熱得人沒有地方躲,狗伸著舌頭直呵嗒。王三麻子去村南河灘西瓜地里摘了幾個大西瓜。他回到家,看見王壽川與紅娥子光著屁股睡在客廳里,二樓上的母子也睡著了。他正想回到廂房歇歇晌,避避暑。猛一抬頭,看見二樓西房的劉蘭嬌朝下呶嘴招手。劉蘭嬌上身只穿一抹薄兜肚,白嫩的身子多半露在外面。平日里,王麻子和劉蘭嬌從不搭言,只知道王壽川罵她白虎精,并不知道王壽川為什么冷落她。劉蘭嬌整天哭啼啼的,從不見她臉晴朗過。劉蘭嬌現(xiàn)在朝著被毒日頭曬得油光光的王禿頭笑,還招手做鬼臉,王三麻子頭皮一大奓一奓的。劉蘭嬌見王麻子不敢上樓,就順著樓梯一搖一扭地下了樓,朝客廳里張望張望,便來到王三麻子面前,用金蓮小腳蹬了一個西瓜,嬌聲嬌氣地對王三麻子說;“送俺房里去?!逼ü梢慌?,她自己在頭里上樓回房了。玉三麻子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汗,猶豫片刻,還是抱起那西瓜,慢騰騰地上樓進了劉蘭嬌的房里。劉蘭嬌半個屁股坐在床上,輕輕搖著小蒲扇兒,對進來的王三麻子說:“把瓜切成小塊塊兒?!蓖跞樽幼駨牡赜玫栋盐鞴锨谐尚K塊兒,放下刀要下樓,哪知劉蘭嬌站起身來擋住他。劉蘭嬌杏眼圓睜,死死盯著王三麻子,述是嬌聲地說;“上了這樓,進了這房,俺不讓你下去,你就別想下去?!蓖跞樽诱0驼0捅缓菇戳说难蹎杽⑻m嬌:“這是咋哩?你還要叫俺干啥?”
“干啥?俺讓你陪陪我說話。”
這一下,王三麻子真是害了怕,劉蘭嬌兩奶露在外面一多半,一聳一聳,讓王三麻子眼花繚亂。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央求劉蘭嬌:“你就讓俺下去吧!要不,讓東家看見了,非砸死俺不可?!?/p>
“禿子,麻子,你聽完俺的話,俺就讓你下去,行嗎?”劉蘭嬌抱住王三麻子的粗胳膊央求他。
“那你快說,快說呀!”王三麻子汗流成河。
劉蘭嬌欲語淚先流。
“俺也生在富戶,小時候還認(rèn)過字。爹娘死后,狠心的哥嫂把俺賣到王家。俺哪里知道,這個死鬼這樣待俺,叫俺死不了活不得。你知道是為什么嗎?成婚的的晚上,老淫棍剝光俺的衣裳,把俺從頭舔到腳后跟,把俺的兩奶頭都咬出了血,又舔俺那見不得人的地方。他見俺那地方?jīng)]有一根毛,就騎在俺身上罵一聲‘白虎精,掄拳便打,一直把俺打昏了過去。第二天,他就把俺打發(fā)到這樓上。三年里,他沒正眼看俺一眼,沒跟俺說一句話,沒進這房門一步。俺的命比那黃蓮苦呀!這些年里,俺天天看你,端詳你。你是丑,可你勤快,干活兒有力氣。你也拿出男人站著撒尿的勁頭兒來,領(lǐng)俺走吧。你走到哪,俺跟到你哪,餓死被狼吃了尸首也不怪你。你說呢,麻子?”
王三麻子聽直了眼。他沒想到吃不愁、穿不愁、天仙般的劉蘭嬌竟然讓他做這事。他靈魂出竅,沒了主意。
劉蘭嬌又抱住他的胳膊搖他:“麻子,俺會親你疼你給你生兒子,你倒是說話呀!”
沒等王三麻子說話,王壽川一步跨進門來,順手抓起桌上的切瓜刀。劉蘭嬌無聲地癱在地上,王三麻子撲通跪在地上,五體投地向王壽川求饒。
王壽川不是傻瓜。他早就用眼角看到了劉蘭嬌端詳王三麻子的眼神。沒這點本事,王壽川能有這幾百畝桑地、幾百畝良田?他知道,就是要王三麻子的命,王三麻子也不敢碰劉蘭嬌一指頭。他是有意給劉蘭嬌留出空兒,讓她勾引王三麻子。到時候,他一根繩上拴兩個耗子,誰也逃脫不了,他好屙屎扒地瓜捎帶著逮螞蚱,一舉三得。今天“白虎精”果然上當(dāng)。
王壽川倚在門框上,把刀翻過來覆過去,看來看去。
“王三麻子,我待你如同親兒。想不到,你竟拐走我老婆。你說該殺不該殺?”
“老爺,俺哪敢、俺哪敢!是少奶奶讓俺送瓜上樓的!”
“哼!送瓜上樓?”王壽川一把提起劉蘭嬌,把她那一抹紅兜肚哧的撕下來,露出兩個高聳白嫩的奶來。他用刀背撥弄著劉蘭嬌的兩個大奶,那兩座山峰顫抖著。他漫不經(jīng)心地說:“你禿驢只怕是上樓吃奶來了吧。”
“老爺,俺三麻子有一百個禿瓢也不敢呀!嗚嗚嗚……”王三麻子抱住王壽川的腿,篩糠似的哆嗦著哭。
王壽川無心再玩下去。他用刀背托著王三麻子的下巴,讓他站起來,說:“好了,看在你跟我多年的份上,我不殺你。但你要答應(yīng)一個條件?!?/p>
王三麻子又跪倒在地:“俺答應(yīng),一百個條件俺也答應(yīng)?!?/p>
“就一個”!王壽川又用刀撥弄著劉蘭嬌的奶,說,“你把她娶回家當(dāng)老婆?!?/p>
王三麻子又一次抱住王壽川的腿求饒:“饒了俺吧,老爺!老爺要嚇?biāo)腊逞?”王三麻子真嚇得尿了一地。
“你敢不聽,我就殺了你!”王壽川把刀架在王三麻子的脖子上,說,“但好事不能太多。你娶了我的老婆,你得給我扛一輩子長工,不能要一分工錢。聽見了嗎?”
就這樣,王壽川一張白紙把劉蘭嬌休回娘家。哥嫂紅口白牙滿嘴噴糞地罵了她一頓,她涼水沒喝一口,在盛農(nóng)具的小南棚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天不亮,王三麻子雇了一頂破花轎,吹吹打打又把劉蘭嬌娶回爹娘留下的一間破草屋里。他們倒也安穩(wěn)地過起日子,不到一年便有了一個女孩。劉蘭嬌折騰了三天三夜,流干了血水,兩手一撒,去了西天。這女孩生下,左股上就帶著一塊胎記。因這塊胎記像一顆仙桃,王三麻子就給這孩子取名“王美桃”。風(fēng)雨飄搖十多年,王三麻子給王壽川做牛馬活兒,又拉扯他的美桃,也受盡了苦難,四十剛出頭,看上去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好在閨女美桃出落成了一枝花,王三麻子心里還寬慰些。父女倆相依為命,倒也能活得下去。
3蔡兄弟白刀子進
殺氣騰騰成一路
俏媳婦紅刀子出
血光淋淋本一家
蔡家莊的蔡老二回到家,如何跟家里人說的,又怎樣托駝背爺去王三麻子家說的媒,這些外人一概不知。人們知道的只是時間不長,王美桃便成了老蔡家的媳婦。成婚那天,蔡老二與王美桃一夜沒撈著睡覺。王美桃打秋千抓彩頭掉了褲子,蔡家莊人無人不知,新婚之夜,人們能饒她?按輩份說,鬧洞房的人都是她的小叔子,自然瘋得很。他們非讓王美桃學(xué)一學(xué)那一天打秋千的樣子不可。王美桃雖然喜笑顏開,但總是不學(xué)。小叔子們也不相讓,說:“你王美桃不學(xué),蔡老二今夜就別想吃鮮桃!”吵吵鬧鬧,折騰了一整夜,大家竟無倦意。
王美桃進了老蔡家,給老蔡家增添了無窮生機。蔡家人多勢眾。蔡老二兄弟六個,姊妹四個。父母生下蔡老六相繼去世,蔡老大義不容辭地?fù)?dān)起父親的擔(dān)子,長兄為父。蔡老大之媳魏本蘭性格溫和,慈眉善眼的,自然是老嫂比母。蔡家四姊妹遠嫁他鄉(xiāng)。蔡老大與蔡老四做蔑匠活計,蔡老二、蔡老三是屠夫。老二屠豬,老三夏宰羊冬打狗,蔡老五是個剃頭大佬,蔡老六做皮匠。蔡家媳婦們領(lǐng)著兒女們泡在桑地和蠶房里。一大家人住在蔡家老宅子里。
蔡家宅子在蔡家莊最西頭的老桑樹底下。這棵古桑挺大,露出地面的一條根翹著成了弓形穿過大街,走人行車都經(jīng)過這根下面。桑干不知多粗,它平伸的一根枝干上,擺上一張小桌,倆人坐著小凳下棋,外加兩個看棋的,也不覺擁擠。一九四○年,此樹被日本小鬼子燒死了。這是老祖之辱,蔡家莊人自然去拼命,老少的臉哭喪了一年,幾個老爺子死不瞑目,這是后話。在這棵古桑下,蔡家宅子櫛風(fēng)沐雨,世代相傳,世代修繕擴建。到了王美桃嫁到蔡家宅子時,達到了最大規(guī)模。高院墻套著三排堂屋,每排堂屋是六大間,前排座南朝北,中間一排前后開門,通前通后,后排座北向南。蔡家老祖在世的時候住在最后一排。他們?nèi)ナ篮?,蔡老大夫婦住在后排,自后及前依次是蔡家?guī)孜恍值芟眿D的住房。三排堂屋中間有兩排對稱的東西廂房。廂房和無人住的堂房,便是蔡家的蠶房。蔡家的爺們兒都走南闖北做買賣,結(jié)識四面八方三教九流自然多。到老蔡家走動的人真不少。這樣還特意準(zhǔn)備了客房。有一年安徽遭水災(zāi),逃難的人到處是,蔡家宅子里住滿了老老少少,長達月余。魏本蘭信佛,慈悲為懷,對災(zāi)民盡力施舍。蔡老大讓災(zāi)民做幫手做活,管吃管住,工錢也稍多些。災(zāi)民臨走,在老桑樹下對著蔡家宅子長跪不起。平日里,蔡家兄弟妯娌各有各的事,宅內(nèi)空蕩蕩的,缺乏生氣。自從來了年輕貌美的王美桃,她好說好笑,有空兒與幾個小叔子們拌嘴磨牙,侄兒侄女也愛跟在她屁股后面轉(zhuǎn)悠,宅內(nèi)熱鬧了不少。
按蔡家兄弟的意思,王美桃要同妯娌一起采桑養(yǎng)蠶,紡線織衣。但王美桃高低不同意,人高馬大的她要做蔡老二的幫手殺豬上市。妯娌勸她,她不肯。蔡老二橫眉冷對,把王美桃喊到殺豬床子前,干凈利索地夯倒一頭,哧哧剝了皮,一刀下去,開了豬膛,嘩啦啦地把熱氣騰騰、腥臭撲鼻的一掛豬下水扔進盆里,對著花枝招展的王美桃:“拾掇干凈?!蓖趺捞野炎煲黄?,身子一扭。蔡老二的綠豆小眼一瞪:“滾到桑地里去?!蓖趺捞覌蓱B(tài)萬分地對蔡老二說:“于嘛發(fā)火呢。這點活兒難住了俺王美桃?狗眼看人低。”嬌滴滴的王美桃,挽起袖子,笑嘻嘻地洗著血淋淋的豬肝肺心,津津有味地把豬胃、豬腸里臭氣熏天的豬屎倒出來,抓一把堿土,呼哧哧把豬胃、豬腸搓個一千二凈,扯過幾根半干半濕的稻草,嗖嗖捆綁結(jié)實,掛在肉桿上,更加嬌氣地對著發(fā)了呆的蔡老二說:“咋樣兒,掌柜的?”蔡老二沒好氣:“賤貨!”王美桃咯咯咯,笑得前合后仰:“買個燒餅用尿沖著吃,各人一好哩。再說,嫁個當(dāng)官的當(dāng)娘子,嫁個殺豬的,不翻腸子做啥?你們說是不是?”王美桃對著驚嘆不已的妯娌、鄰居嬸子大娘,忽閃著勾魂的桃花眼,嬌聲問道。從此,王美桃跟著蔡老二搭伙干起了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行當(dāng)。
王美桃進了蔡家宅子二年有余,肚皮沒大起來,這使妯娌們迷惑不解。蔡老二虎背熊腰。王美桃屁股能坐半盤炕,奶子聳上天,養(yǎng)個胖小子明擺著比拉泡屎還容易,咋就隆不起肚皮哩?魏本蘭咬著王美桃嘀嘀咕咕。王美桃忸怩作態(tài),并不言語。一連幾個夜里,妯娌去聽老二的房,聽到的是嚶嚶的哭聲和沉悶的嘆氣。白天里,蔡老二悶頭宰豬,王美桃卻有說有笑地拾掇豬下水。這些日子,洛村有人捎來話,說王三麻子病了,讓王美桃回家照看照看。王美桃挎?zhèn)€小包袱去了洛村。
王美桃回娘家的當(dāng)天下午,蔡老六五歲的兒子小根不見了,整個蔡家宅子慌作一團。小根人精嘴甜,老少都拿他當(dāng)寶貝,丟了他就是丟了蔡家的心肝。
“會不會是跟他二大娘去洛村呢?”蔡老二聽到丟了小根,也停下了手中的屠刀,急得直吧嗒嘴。
“沒去,二嫂走時,小根還在炕上睡覺呢?!辈汤狭夷樕蠜]血色。
蔡家所有人馬,合上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分成多路,找遍了蔡家宅子、蔡家莊子、蔡家莊子所有的桑地、塘井。盡管蔡老六家肯定了小根沒跟王美桃去洛村,還是去人問王美桃。王美桃壓根兒就沒見到小根的影兒,她也慌作一團,扔下麻子爹,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回家。她愛摟著小根睡覺,見面就撥弄他的小雞雞,疼愛煞了。
4小東西喪天良
殘害五歲童
老舅父行道義
鏟除親外甥
在蔡家宅里,最數(shù)蔡老大有智有謀,遇事也不著慌。他蹲在老桑樹下,抽了幾袋悶頭煙,便招來幾個兄弟輕聲交代幾句,讓他們奔去了東西南北。蔡老大的安排自有道理。臨朐東南一帶,南接沂蒙山,北靠雜亂的濰縣,東有大汶河,遍地都是桑樹。又有由昌樂、高崖穿過蔡家莊子洛村中間的桑地,直通蔣峪的公路,南來北往的人特別多,什么樣的人都有。兵慌馬亂的世道里,土匪歹人多在此地出沒作惡。近一兩年,此地土匪鬧得更兇,有一戴著狼頭面具的土匪,來無蹤去無影綁票截道。提起狼頭,人人變色。蔡家宅子樹大招風(fēng),幾年里卻無害無災(zāi),多是由于蔡老大腦子靈性,不時地給匪幫舵頭們捎話送些銀兩,打點打點,破財消災(zāi)。今日丟了小根,蔡老大也沒了主張,摸不著哪路人跟蔡家過不去。蔡老大支使出去的人回來了,都說沒人知道小根,還說,那些舵頭們捎回話來,說老蔡家沒少破費,他們不會不講義氣的。
“誰見過外人來過蔡家宅子?”蔡老大問眾人。
眾人沒有應(yīng)話的。魏本蘭這時從宅子里來到老桑樹下,聽了蔡老大的問話,說:“蔣峪的外甥來逛了趟,不多時就走了?!?/p>
“糟了!”蔡老大一拍大腿站起來,手握煙袋指著老二、老三說:“你們倆跟我去蔣峪,別人都做活去吧?!?/p>
蔡家三兄弟去了蔣峪。
蔡家二姑娘嫁到蔣峪郎家。男人在放炮開石頭時炸死了。兒子外號小東西,偷偷摸摸,不走正道。前兩年,跟人綁票砸杠子,有時還單干。蔡老大料定是外甥小東西綁走了小根。
掌燈時分,蔡家兄弟回來了。他們并沒有見到小東西,只見到了二姐,二姐啥也不知道。晚飯做了沒人吃,大家坐了一夜。
天剛亮,蔣峪南店的蔑匠劉本高來了。他是蔡家兄弟的好朋友。蔡老大見劉本高神色慌張,便招呼他匆匆進了后堂屋。不到一袋煙時辰,蔡老大和劉本高急匆匆地走了。中午時分,蔡老大回來了。蔡老大有咬下唇的習(xí)慣,想事的時候,總是咬著下唇。他回來就蹲在老桑樹下愣著,沒咬下唇。他的下唇早已咬上了道大口子,肉翻在外面,血已不滴了,干乎乎地粘在上面。他一直蹲到天黑,別人也不敢問他。
晚上,蔡老大將老二、老三、老四、老五叫到后堂屋里,倒上一大白碗酒,讓每人喝上兩口,交給每人一桿土炮,沙啞低沉地說:“擦干凈,上足火藥,裝上打狼的砂子?!?/p>
土炮用來打圍的,也是用來看家的,平常很少用。兄弟幾個不敢多問,只是照辦。
蔡老大又發(fā)話了:“各自帶好土炮,四更時分,老二跟我上老桑樹,老三上南堂屋,老四上皮匠的西廂,老五上駝背的南廂。聽我一聲喊,只管朝老桑下面開炮。”
秋天鄉(xiāng)間的夜晚,萬籟俱寂。蔡家莊周圍,青桑黃桑紋絲不動,顯得神秘萬分。蔡家兄弟各就各位,端著土炮,瞄著老桑下,蔡家那特有的綠豆小眼一眨不眨。
蔡家媳婦們對男人的舉動雖然不解,但從他們的莊嚴(yán)的神色上看出了事情的嚴(yán)重性。她們不聞不問,早早摟著小孩子們上炕鉆進被窩。孩子們沉睡了,她們圓睜著眼睛,支愣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王美桃將一把殺豬刀放到枕下,合衣躺在被窩里。蔡老六沒上房,他和媳婦心跳得躺不住,坐在炕上昏昏地捱著。
四更時分剛過,一個小小的黑影走走停停地向老桑樹下移動。那黑影剛到老桑樹下面,只聽到炸雷似的一聲喝:“打!”幾乎與蔡老大的喊聲同時,五桿土炮噴出火舌,轟地一聲,驚天動地。剎那間,蔡家莊明如白晝。就在這瞬間的光明里,蔡家兄弟真切地看到,那小小的黑影,正是他們的親外甥小東西。小東西立刻被炮轟成幾段,成了粘乎乎的一小攤。
蔡家莊又恢復(fù)了死一樣的寧靜。
第二天,蔡家莊南的一口廢井被填上了。不用說,那里面有蔡家十八歲的外甥小東西的粉碎尸首。尸首是蔡老大用張囫圇豬皮包起來,扔到井里的。
當(dāng)天下午,劉本高推著獨輪車來了。車上推著一具小棺材,里面裝著蔡家的命根子小根。
蔡家老小哭得撕心裂肺。
蔡老四家粗喉嚨大嗓子地哭小根,驚天地泣鬼神。
蔡老四家把哀哀的腔調(diào)繞老桑樹三匝,直拖上九重天。在這哭聲里,蔡老大已躺在后堂屋的炕頭上。他這一躺下就再也沒起來。不到一個月蔡老大就跟著他的侄兒小根去了。
蔡家宅子大病一場。
據(jù)蔡老三阱,那天劉本高來找蔡老大,蔡老大就知道小根已經(jīng)死了。小東西把小根綁去還沒有讓人傳話要錢,他就知道舅舅們已去他家查問。又蠢又狠的小東西知道得不到錢,極其殘忍地將小根掐死在蔣峪南店,扔在廢磚窯里。劉本高是傍晚見到小東西領(lǐng)著一個小孩的。劉本高常到蔡家落腳,認(rèn)識小根。他知道小根叫小東西表哥,也就沒在意。劉本高回到家里,越想越懷疑:小東西在蔣峪南店無親無故,他領(lǐng)小根到這里干什么?黑天了,為什么又匆匆去了村西?村西里是有幾座廢磚窯呀!劉本高立刻摸黑去了村西廢磚窯,哪知道他來晚了,小東西已把小根掐死了。劉本高沒敢怠慢,當(dāng)夜就往老蔡家趕,把兇信告沂了蔡老大。蔡老大強忍悲痛,悄悄跟劉本高來到蔣峪南店,看了看小根。蔡老大咬破了下唇,捏碎了幾塊磚頭。剛強的蔡老大讓劉本高看管好小根的尸首,托人傳話給小東西,說蔡家已找到了綁去小根的人,約好當(dāng)夜四更天,在老桑樹下,一手交錢,一手交人,把小東西引到蔡家莊去看究竟,為小根報仇。
蔡老大臨終時囑咐家人,把二姐接到蔡家宅子,養(yǎng)她的老,送她的終,誰也不許把小東西的事告訴她。可憐的蔡家二姑娘回到蔡家宅子,天天盼她的小東西來接她。直到一九六六年去世,她也不知內(nèi)情。
5蔡老三逆天性
屁滾尿流命難保
血漢子挺身出
勇猛膽壯降瘋牛
小根死于非命,給了老蔡家致命一擊。一九三八年深秋,日本鬼子打了過來,弄得父老鄉(xiāng)親不安頓,蔡家老小才顧不上想小根了。
春上,蔡老三賣了羊肉買回了一頭老犍牛。這老犍牛戀舊主人,夜晚掙脫韁繩,一口氣跑了五十里山路回了唐吾街。集市賣牛,賣主必須真實地告訴買主住何地,姓甚名誰,因為賣出的??偯獠涣伺芑嘏f主家?guī)状危轮饕员銓ふ?。這是規(guī)矩。蔡老三追蹤到唐吾街,正趕上動人的一幕。那頭老犍牛彎曲前腿,撲通給舊主人跪下,眼里滾出大滴的淚。蔡老三烹羊殺狗,心腸硬。氣喘吁吁的蔡老三哪管這畜牲的情感,喂了老犍牛一頓棍棒,把它打了個皮開肉綻,硬牽回了家。
老犍牛來到蔡家不吃不飲,悶不作聲地臥在槽邊。蔡老三看到老犍牛這個樣子,氣不打一處來。他牽上老犍牛,扛上犁鏵上了西嶺。老犍牛不用加鞭,一步不歇地拉犁,一天耕了二畝山地。當(dāng)夕陽西下,西天紅彤彤一片的時候,蔡老三卸下老犍牛。哪知道,老犍牛沉悶地叫了一聲,低下頭,用角照準(zhǔn)蔡老三,猛沖過去!蔡老三大吃一驚,撒腿就跑??衽睦详?,四蹄蹬開,瘋狂地追趕他,把他迫趕得屁滾尿流,追下西嶺,追過桑地,追回了蔡家。老犍牛橫沖直撞,不管是遇見大人還是孩子,不是撞就是踢,不抵死蔡老三是不會罷休的。蔡老三東躲西藏,往日里屠狗宰羊的威武形象,在這頭發(fā)了狂的老犍牛面前蕩然無存,呼救聲成了直嗓兒。一時間,蔡家莊孩子哭大人叫,亂套了。
王美桃剛剛捅倒了一頭豬,手里提著一把鮮血淋淋的殺豬刀跑上前來。但見老犍牛來勢兇猛異常,她也沒敢上前對付。蔡老三又次被老犍牛抵翻在地,又是幸虧沒抵準(zhǔn)。蔡老三性命難保了!
這時候,突然從桑地里沖出一彪形大漢。他邊跑邊扯掉身上的布褂,露出滿胸膛的黑毛和滿身的肉疙瘩。他來到王美桃的宰豬床子前,端起那盆熱氣騰騰的豬血,從自己的頭上澆下來。漢子立刻成了一個血人。只見這漢子緊跨幾大步,一下插到老犍牛與蔡老三之間,迎著瘋狂的老犍牛挺胸上前。老犍牛幾次沒有抵死蔡老三,更是狂怒。它見一血紅的人截住了它,且迎著向它走過來,便大吼一聲,狠命向那血人抵撞過去。就在老犍牛的抵角幾乎觸到漢子的胸膛的剎那間,漢子猛地向旁邊一跳,躲過了老犍牛。老犍牛撲了空,收不住前蹄,一頭將一堵土墻撞倒。老犍牛兩眼血紅,尾巴直愣愣地豎了起來,達到了十二分的瘋狂!它照準(zhǔn)仍是迎著它走過來的血漢子拼命抵去,同上次一樣,漢子敏捷地躲在一旁,老犍牛一頭撞在老桑樹上,折去一角。那血漢子拾起那個牛角,朝老犍牛打著唿哨招著手,還是迎它挺胸上前。
在這血色黃昏里,在蔡家宅子前的老桑樹下,人與瘋牛搏擊得昏天黑地。這場景,恐怕只能在愚昧混沌的遠古時期才能目睹到。幾十午后,在場的蔡家莊人回憶起這場景仍是膽顫心驚,用手按著怦怦亂跳的心!
幾個回合的折騰,老犍牛累得呼呼噴白氣、吐白沫。就在它又一次抵向那血漢子時,血漢子只稍稍一閃,又以閃電般的速度,兩手抓住了老犍牛的角,抱住了老犍牛的頭,啊地一聲,好似炸雷,老犍牛被漢子轟隆隆摔倒在地。
“接刀!”王美桃一聲嬌喝,將手中血淋淋的屠刀拋向空中。
血漢子頭也沒抬,揚手抓住從空中落下的屠刀,照準(zhǔn)老犍牛的脛脈一刀捅下,一股血泉高高地向空中噴射。血漢子用膝蓋頂著老犍牛,伏下身子,口對噴泉,大口大口地痛飲起來,飲一口叫一聲:“好香!”
漢子征服瘋牛,也征服了天生傲慢的蔡家莊人。
半天才回過神來的眾人,呼拉圍攏過來。蔡老三湊到漢子面前,雙手抱拳,舉過了頭:“多謝好漢救命!多謝好漢救命!”
那血漢子用手擦去嘴角上的牛血,嗡聲嗡氣地說:“小事一樁,不值一提。還是趕緊拾掇牛吧。”
“不著忙,不著忙。礅問好漢尊姓大名,家居何地?”蔡老三仍然雙手抱拳。
“我家是袼村。人在外地,今日回家,路過咱蔡家莊。天黑了,我走了?!睗h子轉(zhuǎn)身要走。
“好漢慢走。你救了我的命,我得謝謝你才是!”
“哪里話,哪里話,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幫忙是應(yīng)該的。再說我喝了你的牛血,飽餐一頓?!?/p>
“好漢萬萬走不得。走,先到蔡家宅子洗吧洗吧,換換衣衫。”
王美桃也上前勸道:“這位大哥還是到家里去歇歇腳吧,要不,俺三兄弟不會放你走的。再說,俺娘家也是洛村。你到了家里,不用客氣。”
滿身血污的漢子看了王美桃一眼,愣住子。漢子長發(fā)遮蓋住了耳朵,—個雄獅頭,一雙豹子眼。漢子直把王美桃看低了頭。
漢子進了蔡家宅子,洗身換衣,高堂正座。燭光里的漢子,更加威武雄壯。他問過了王美桃的姓名后,很是激動:“你真是美桃?你得叫我哥!”
原來,這漢于是洛村王壽川的兒子王一虎。王壽川用盡心計,把二婆子劉蘭嬌嫁給王二麻子,在兒子王一虎個歲那年害病身亡。王家倒了頂梁柱,家境開始衰敗。沒到半年,王壽川的大老婆自掛桑枝。她死的樣子簡直嚇?biāo)廊?,洛村滿莊人沒敢近前的。好在有王三麻子,他對主人忠誠,命賤膽大,上前割斷繩子,放下她,人士為安。十二歲的王一虎無心在家,給王三麻子磕了三個響頭,離開了爹的四、妾紅娥子和妹子艾香,消失在茫茫桑地里。那時候,王美桃還是個光屁股的小丫丫。王三麻子在王家照料著紅娥的母女,里里外外忙碌著。在王壽川家的危難之際,王三麻子撐起了天,出了力,他也覺得算是報了王壽川的恩情。王一虎離家后便沒了音訊。
王美桃見這位救過三弟命的英雄算得上是娘家哥,很是高興,站在王一虎面前的問長問短:“哥這些年是咋過來的?”
王一虎“呔”的一聲:“咋過來的?說出來嚇?biāo)滥?我挑過煤下過窯,在碼頭上當(dāng)裝卸工,到上海灘當(dāng)過青幫、紅幫,還見過老蔣,在隊伍里也混過,被炮彈皮掀去了一個腿肚子,就是這個大疤,還是從死尸堆里爬了出來。混來混去也沒混出個人樣,沒臉回來?!?/p>
“回家種地喂蠶也能活下去?!?/p>
“那哪是男人做的?”
就在王一虎與王美杉說話的空兒里,蔡老三烹了只羔羊,端上來?!梆I癟了吧,快吃快吃,嘗嘗俺蔡老三的手藝。”蔡老三推一把王美桃說,“見到娘家哥,親個沒夠,不讓吃飯了。你虎哥回家了,有的是時間跟你說話,好好啦啦外面的光景,讓你見識見識?!?/p>
王美桃啐一口蔡老三:“閃一邊,一身羊膻狗腥味兒!你喝你的酒,俺說俺的話,刀子不碰豬頭,礙你啥啦?讓老犍牛追著跑時,武藝哪兒去了?”
蔡老三一下被王美桃噎住了,半天上不來氣,按著王美桃的肩膀往凳子上摁:“好好好,不礙事不礙事,你擺下攤慢慢說?!?/p>
“誰稀罕和你說?!蓖趺捞揖疽幌虏汤先?,轉(zhuǎn)身對王一虎說,“哥要多吃多喝。俺再去弄點豬下水來?!?/p>
蔡老三和王一虎坐定。蔡老三給王一虎倒上滿滿一大碗二鍋頭,雙手端起,再謝救命之恩。王一虎也不推辭,咕咚咕咚像喝涼水,嘗到蔡老三做的羊肉,王一虎驚嘆不已。
“好羊肉,沒吃到過的好羊肉!”王一虎嘗到這羊肉有一股特有的鮮味兒,直沁肺腑?!斑@是三老兄的手藝?”
蔡老三喝上幾口二鍋頭,臉早已變成豬肝色,舌頭也發(fā)硬了:“走出俺這蔡家宅子,去天涯,到海角,也吃不到這一口。不是俺蔡老三吹吧?”
蔡老三說的是實話。他宰羊打狗且為歡,烹羊煮狗且為樂,手藝確是不同一般。他烹羊與別人并無多大差異,只是腰里比別人多一個油膩膩的小布袋。羊煮到滾水時,他便解下小布袋,用仨指頭捏一撮綠黑粉末,撒到鍋里。這樣烹出的羊肉奇鮮無比,蔡家羊肉遠近聞名。蔡老三腰里的小布袋里到底裝著什么,誰也不知道。若干年之后,蔡家一個烹飪學(xué)校畢業(yè)的中專生蔡媛嬡,煙酒茶不斷送給三爺爺,問他此秘密,他緘口不言。一次,蔡媛媛對年邁的三爺爺說:“我有種佐科,比你布袋里的還管用?!辈汤先灰詾槿坏仄财矡o齒的嘴。蔡嬡嬡當(dāng)著三爺爺?shù)拿?,烹了一鍋羊肉,從口袋里用倆指頭捏一撮白色粉末,撒到鍋里。蔡老三嘗嘗,并無驚嘆,只是連連問孫女撒的是什么。孫女說:“這好辦。那您得先告訴我。”蔡老三向四下張望了一番,輕輕地扯扯孫女,示意孫女跟他走。
蔡媛媛跟三爺爺繞到蔡家宅子后堂屋的后面,三爺爺扒起積雪讓她看。但見雪底下是一個小石臼,石臼里盛著羊屎蛋兒。孫女不解地望著三爺爺,三爺爺卻不語,只是重新用雪蓋起石臼,咳著拉孫女回到堂屋里,說話的聲音只有孫女一人聽得到。他告訴孫女,那的確是些羊屎蛋兒,但這不是平常的羊屎蛋兒。這是生下來剛會吃草兒的羊羔兒,吃了開春剛要開苞的桑芽兒拉的屎,讓雨淋雪捂,直到第二年春,把它從石臼里取出,曬干磨成粉末兒,裝進布袋里,隨取隨用。聽了三爺爺?shù)脑?,蔡嬡嬡差點笑噎了氣。她從小就看到了屋后這個石臼,里面總裝滿羊屎蛋兒,感到好玩,便往里撒尿。蔡老三并不在乎孫女的笑,一個勁地催問孫女撒的是什么。孫女從口袋里掏出一包,大聲對三爺爺說:“是從商店里買來的味精!”過了一天,蔡老三把味精扔給孫女,啐一口黃痰說:“狗屁!味道兒哪趕上俺的正!”這是后話。
王美桃送上了用醬油拌的豬心豬肺。聽見蔡老三一個勁兒向王一虎夸手藝就推老三一把:“灌你的酒吧,別瞎吹了!咋不說說你吃的狗腸子?”
蔡老三一聽差點把正在嚼著的滿口羊肉噴出來,指著王美桃一個勁兒地“你你你……”
蔡老三最怕人家揭他吃狗腸子的短。他煮狗也有獨到的煮法。他煮的狗肉涼透后,用手撕成長絲條兒,剝幾棵大蔥切上,用煮狗的老鍋湯一拌,就著喝熱燒酒,香味兒妙不可言。他煮狗時,把狗拾掇好后放進鍋里,用大火煮著。他美美地抽上一袋煙后,從外面找來一塊白火石,用镢頭猛敲下幾小塊兒,放進灶里燒。等他又吧嗒一袋煙,鍋也開了。他便從屋檐下取下一團葛子根,撲打撲打上面的灰塵,再從灶里取出燒黑了的白火石,將葛子根和白火石綁在一起,扔到煮狗鍋里,“哧”一陣白煙,沉到鍋底。他在這時候把火減小,慢慢地煮,熟了涼透便可上集了。蔡老三對他的煮法很講究,但拾掇狗卻不在乎干凈不干凈。往往是把狗勒死后,剝了皮,開了膛,把狗小腸塞進狗胃,把狗大腸一翻,舀上一大瓢涼水,嘩啦一澆,便下到鍋里。他到集上賣狗肉,從不用刀切,總是用他那雙從不洗的手撕。有時他掌的秤頭高頭低,人家不樂意,他不慌不忙,放下秤,兩手一搓,挖挖指甲蓋兒下的,就是一小堆,添到枰盤里,狗肉多出好幾兩。那一集,王美桃賣完豬肉去看老三賣狗肉。買狗肉的很多,一個老漢正買狗大腸。蔡老三稱上大腸,放在肉盒蓋里切。切著切著,他把一塊大腸飛快地填到嘴里,嚼了幾下,脖一抻咽了下去。那老漢不依了:“賣給老漢俺的,你咋吃?”蔡老三笑瞇瞇地對老漢說:“俺好吃這一口哩。吃了一口,給你添兩口。”其實,蔡老三的舉動早被眼尖的王美桃看到了,她驚得差點失聲叫起來。原來,蔡老三吃的是一段包著一塊狗屎頭兒的狗腸。王美桃回到家里把這事說給全家人聽,差點把全家人笑死,婆娘一夜沒讓蔡老三上炕睡覺。大家問蔡老三那狗腸是啥味兒,他說一嗚拉就咽下去了,沒嘗到香臭。
王一虎喝酒海量。一斤二鍋頭下肚,吃了一盆羊肉和豬下水,不多言不多語。聽了王美桃講著蔡老三吃狗腸子的故事,哈哈大笑,一手拍到蔡老三的肩上:“老哥,真有你的!”
夜深了,王一虎酒醉飯飽,起身告辭回家。臨走,對王美桃說:“明日也回去看看你那老爹?!?/p>
蔡老三沒喝上半斤二鍋頭,早已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他的婆娘來拖他,死活拖不動,就喊王美桃。王美桃披上衣服,照準(zhǔn)蔡老三的屁股就兩個巴掌:“天生吃狗腸子的料!”把他的胳膊搭在肩上,架起來,連背帶拖,朝蔡老三屋里走。蔡老三哼了一聲,大口一張,呼啦啦,吃到肚子里的、喝到肚子里的一齊躥出,從王美桃的脖子澆下,直淌到腳后跟。王美桃一聲尖叫,把蔡老三摔在地上,狗孫子弄的,老騷豬養(yǎng)的,罵了大半夜,才算解了氣。
6蔡老二立壯志
揣上屠刀懲倭寇
王一虎悖天倫
哪顧人情逼家姊
這一夜,蔡老二沒有回家。他是去趕高崖集的。第二天,當(dāng)他回到家里時,王美桃已去了洛村看老爹去了。有人對他說了昨天發(fā)生的事,他沉思良久,沒說別的。下午蔡老二來到后堂屋對大嫂魏本蘭說:“打今往后,俺不再殺豬了,俺到外面做事去?!贝笊┱f:“現(xiàn)今兵荒馬亂,小鬼子、土匪凈做壞事,你出去能有個好兒?”蔡老二說:“沒個好也得出去?!痹賳査鋈プ錾缎挟?dāng),他死活不說。走時,蔡老二帶上一把蔡家殺豬刀,讓大嫂囑咐王美桃,要小心洛村那個王一虎。
王美桃三天后從洛村回到家里,大嫂把蔡老二的活告訴她,她一聲不響地殺豬去。中午,王美桃打發(fā)蔡老六家找來了莊東頭的算卦的馬大眼,問他那天高崖集上發(fā)生了什么事。馬大眼和蔡老二要好,總是同去趕集,相互照應(yīng)著。那天高崖集上的人多,買賣也興隆。天剛晌,高崖的鬼子炮樓里響起了槍聲,城門盤查也嚴(yán)了,說是城里進了八路刺殺皇軍。蔡老二收拾肉桿子時,一個漢子冒出來要幫他拿東西。蔡老二認(rèn)出這人是蔡家莊北面東寺后村的張加坤,暗地有人說他是共產(chǎn)黨??匆姀埣永ぱ凵裼只庞旨?,蔡老二明白了。他讓張加坤扛著肉桿子跟在身后,他叼著煙袋大模大樣的走在前面,一看就是搭檔的伙計倆。出了城,來到東寺后,蔡老二讓馬大眼一人回蔡家莊,他同張加坤一同去張加坤家。以后的事,馬大眼就不知道。
王美桃從洛村回來的第七天,王一虎托人把她喊回洛村,說是王三麻子快不行了。等王美桃來到王三麻子炕前,他已說不出話了。他只看了女兒一眼,兩手一撒就去了。王一虎幫王美桃把王三麻子埋在桑地里,和劉蘭嬌同穴合墓。
夜深入靜。紅娥子和艾香都睡覺了,王美桃心里難受坐在王一虎家的院里,王一虎在那里安慰她。
“往后你咋辦?家里只剩下她們母女倆了,沒人照顧了,你還出去闖?”王美桃問王一虎。
“闖慣了,在家蹲不住?!?/p>
“娶個媳婦,在家養(yǎng)蠶種莊稼,餓不死?!?/p>
“娶媳婦?娶哪個?”
“俊大閨女有的是,你又有家業(yè),還怕沒人跟你?”
“誰我也不娶,我只想要個兒子續(xù)香火就成了?!?/p>
“沒媳婦,誰給你生兒子?你自個兒屙?”
王一虎沉默好久,說:“聽娘說,蔡老二有那病,是真的?”
王美桃在黑夜里嘆一口氣,點點頭:“是真的。要不,這么多年里,俺還不給他生個一男半女的?!?/p>
“那你給我生個兒子吧,美桃!”王二虎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飄過來。
“你說什么?”王美桃猛地站起來。
“你給我生個兒子!,”王一虎大聲說。
“放你爹娘的狗臭屁!你這是說人話?”
“啥話我不管,反正我說到的事沒有做不到的。要不,我算是狼頭?”
王美桃驚叫一聲,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你真是狼頭?”
“一點不假!”
王美桃做夢也沒想到作惡多端的狼頭就是王一虎。她又驚又怕:“閃開,讓俺回家!”
王一虎說:上樓放心睡覺吧,不到你樂意的時候,我狼頭不會難為你。但你別忘了,你早晚得給我生個兒子?!?/p>
王美桃從洛村回來,常常一個人悶著。蔡老二夜里回家,王美桃趴在他身上哭了一夜。蔡老二問王一虎又去哪里,王美桃說不上。蔡老二已經(jīng)知道了王一虎便是那可惡的狼頭。王美桃問蔡老二:“你不殺豬了,在外面做啥!”
蔡老二回答很干脆:“殺人!”
王美桃一骨碌爬起來:“你殺誰?”
“殺小鬼子!殺狼頭!”
王美桃抱住男人:“你千萬別去干這個!你對付不了鬼子,對付不了狼頭。”
蔡老二照著婆娘的小肚子就是一拳,她嗷的一聲松開手。蔡老二爬起來,從窗戶跳出去走了。
7弱女子遭蹂躪
屈辱浸透黃土地
強東洋逞兇狂
罪孽籠罩桑梓田
一九四○年六月二十四日,住在高崖的鬼子和漢奸到蔡家莊掃蕩。村上的人事先有耳聞,早就跑上了西嶺藏起來。
鬼子和漢奸沒抓到蔡家莊人,倒抓住了去濰縣走親戚路過蔡家莊的紅娥子和艾香。抓到了紅娥子和艾香,鬼子高興得哇哇叫。他們把嚇得昏了過去的紅娥子、艾香拖到老桑樹下,用刺刀先挑斷紅娥子的腰帶,再把紅娥子扒個精光,綁在老桑樹上輪奸。紅娥子緊閉著眼,一聲不吭,任憑野獸們肆意蹂躪。污穢不堪的東洋野獸們的精液和這位軟弱的中國女人的血從她的下身里源源不斷地流出來,順著她白胖的大腿、小腿,流過腳腕、腳跟,滲到了中國屈辱的黃土地里。鬼子輪完了,又讓漢奸們上。漢奸怎么也不上,鬼子哈哈亡笑著,狠踢漢奸們的屁股,一刀捅進了紅娥的下身,紅娥子慘叫一聲死了。鬼子把紅娥子解千來,扔到一邊,又把艾香剝光衣裳綁到樹上。艾香是個黃花閨女,嚇得娘呀娘呀地大叫。鬼子更是餓狼般地叫喊著、推搡著。
蔡老二和張加坤趴在蔡家宅子門樓上層的秫秸里,看到了鬼子糟踏殺害紅娥子的那一幕。干了半輩子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行頭的蔡老二,驚得幾乎昏過去,汗流如注。艾香聲聲叫喚扎著蔡老二的心,他抬起頭來,看到了艾香那白胖胖的身子,飽鼓鼓的一對小奶子和她那白紙樣的小臉兒。當(dāng)他的跟前又出現(xiàn)一個黑黑的、丑陋的屁股時,蔡老二顫抖著舉起了那桿打狼的土炮,瞄準(zhǔn)艾香,眼一閉,猛地勾下了扳機。轟的一聲,艾香的叫喊聲戛然而止,剛抱住艾香的鬼子應(yīng)聲倒下。張加坤見蔡老二開了炮,手里的匣子槍朝著鬼子漢奸掃了一梭子,趁鬼子漢奸懵了頭,拉著蔡老二跳下門樓,上墻爬屋,鉆進桑地不見影了。
鬼子漢奸死傷五六個,沒有追上開炮開槍的人,又見艾香胸膛上被打了幾個血窟窿,早巳氣絕身亡,就點了火把,要把蔡家莊燒光。這時一個上了年紀(jì)、留著一撮胡兒的鬼子攔住了這群野獸。一撮胡兒會說中國話,是個中國通。他對中國的陰陽之術(shù)有研究,他懂得從精神上害人比毀滅人的肉體還厲害千萬倍。他繞著蔡家宅子前面的老桑樹轉(zhuǎn)了幾圈,左看右瞅。他知道,中國人迷信,看重陰陽、四時、八位、十二度、二十四節(jié)序位,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一撮胡兒眨巴眨巴小眼,指著老桑樹說:“周圍堆上柴,澆上汽油,把這棵老桑樹燒死!”別的鬼子不解其意,哇哇大叫,不去執(zhí)行。一撮胡兒小眼一瞪:“你們不懂!這是燒他們的老祖宗?!?/p>
逃到西嶺上的蔡家莊人,看見老桑樹下濃煙滾滾,知道野獸們要燒老桑樹,急得跺腳捶胸。幾個白胡子老漢老淚縱橫,面向西北,五體投地:“老祖宗啊,子孫不孝,讓小鬼子燒了村魂!”蔡家莊的青壯男人氣憤不過,扛起土炮朝村里沖,幾次沖到村西頭,都被機槍掃了回來。蔡老四和算卦的馬大眼被掀去了腦蓋,當(dāng)場死在村西頭的土坎上。鬼子漢奸在村頭架起機槍把守著,捉來雞狗鵝鴨,用火烤著吃,看著大火從中午一直燒到第二天天亮,直到把老桑樹活活燒焦。熊熊大火,映紅了蔡家莊,映紅了臨朐東南的那片天空。
鬼子漢奸撤走了。
蔡家莊的男女老少,跑回村里,跪在老桑樹下,哭得昏天黑地。
當(dāng)夜,那五個在西嶺向西北跪拜的白胡子老漢,一起來到老桑樹下,焚香化紙,長跪不起,然后,一同吊死在老桑樹上。祖宗遭辱,他沒臉活在世上。
8美桃染疴求生
無路危在旦夕
狼頭路遇奮力
救助轉(zhuǎn)危為安
蔡老五一個人擔(dān)著一頭熱的剃頭挑子從蔣峪趕集回來的時候,天已黑了。,蔡家莊的老桑樹被鬼子活活燒死,老少都苦喪著臉,抬不起頭走路。蔡老五心情不好,回到家里撂下剃頭挑子就倒在炕上。婆娘喊他吃飯,他哼也沒哼。魏本蘭跑來問他:“你二嫂咋沒回來?”蔡老五坐起來,擦著眼角上的大塊眼屎,說:“散集時俺就沒見她,俺認(rèn)為她早回家了?!蔽罕咎m又急急地問:“你咋回來得這么晚?”蔡老五說:“俺沒見到二嫂,碰到洛村簸箕匠王拴子。他硬拉住俺喝酒,俺就和他喝了兩壺?!?/p>
蔡家宅子的老少因為小根的事心里整日吃緊。小根的死疼死了蔡老大,老桑樹被燒,急得蔡老四拼了死,蔡老二跟著東寺后的張加坤在外闖蕩,家里男人少了,更沒了主心骨。王美桃宰豬賣肉,早出晚歸。大嫂魏本蘭怕王美桃有閃失,就揪著蔡老三、蔡老五的耳朵囑咐他們趕集來回同王美桃一道,相互照看著。今天蔡老三沒去趕集,蔡老五又沒見到王美桃,夜深了她還沒回來,全家人心揪得緊緊的,晚飯沒人吃。
蔡老五家埋怨蔡老五:“你只知道灌馬尿,你沒看見二嫂這些天不說不笑,走路沒有勁兒!”
蔡老五蹲在墻角,抱著頭嘟囔:“俺哪看得出!這些日子全村人哪有個好臉!”
魏本蘭止住老五家:“事到這份上,埋怨死他也不頂事。老二家會不會順道回了娘家呢?”
蔡老五說:“不會不會!王三麻子不在了,二嫂娘家沒人了,她回哪兒?王簸箕匠對俺說,王一虎聽見紅娥子和艾香被鬼子害死了,回家把二層樓一把火燒了。二嫂也不會去王一虎家的?!?/p>
大家無計可施。
全家人坐著等了一夜,天亮也沒見王美桃回家。魏本蘭打發(fā)蔡老三去找蔡老二,打發(fā)其他人到親戚家看看。
第三天,王美桃還沒回來。家里人嘴上不說,心里明白,王美桃兇多吉少。
下午,王美桃一扭一扭地回來了。她的臉色不好,但走路有勁了。全家人圍住她,問這問那,王美桃臉紅紅的,沒說話。魏本蘭見王美桃不好說,就打發(fā)走了家人,讓王美桃回屋歇著。
那天,王美桃在蔣峪集上賣完了肉,見天色還早,就沒去約蔡老五,獨自往家走。這些天,王美桃渾身無力,脊背上火燒火燎地疼痛。她在家坐不住,硬撐著趕集賣肉。從蔣峪到家有十多里路,翻過馬腳嶺,走過那十里桑地,就到了。王美桃爬上馬腳嶺,再也走不動了。她在馬腳嶺的老槐樹下的石頭上坐下,想歇歇腳再走。她一坐下,眼前就一陣比一陣厲害地發(fā)黑冒火星,脊背上疼得鉆心,出冷汗。她想等蔡老五回來扶她回家,哪知道日頭將要沒山了,也沒有見到老五的影子。路上行人稀少了,只好一個人起身往回趕。當(dāng)王美桃走進茂茂密密的十里桑地時,天已模糊了。她實在走不動了,扶著一棵桑樹站下了。
“這不是美桃嗎?咋一個人走?那蔡老三蔡老五呢?”王美桃睜開眼,循聲望去,桑地走出一個黑漢子。她認(rèn)出了這是王一虎。她自從知道王一虎就是狼頭、又被他羞辱一番后,對狼頭又恨又怕,常做被狼追趕的惡夢。怕鬼偏被鬼纏著,今天又撞上這匹惡狼。
“狼頭,你想咋?”王美桃說話有氣無力。
狼頭嘿嘿一笑,雙手扶著別著匣子槍的寬皮帶,湊到王美桃面前,說:“你別害怕,我不咋你。我只伺你,蔡老二這些天回家了嗎?”
“你找他做啥?”
“謝謝他。那天多虧他開槍打死了我艾香妹子?!?/p>
“你想殺他?”
“殺不殺他,那是以后的事。我這次是真謝蔡老二,要不是他,我妹子更慘,我有數(shù)?!?/p>
“他不回家?!?/p>
“這個軟蛋!占著茅坑不拉屎!”
“你閃開!俺要走,俺要走……”
王美桃嘴上說著要走,腿卻無力挪動。她狠命一抬腿,卻踉蹌著要倒下。狼頭急忙上前抱住她:“這是咋啦,美桃?”
王美桃暈倒在狼頭的懷里。狼頭用手一摸王美桃的額頭,熱得發(fā)燙。狼頭二話沒說,抱起王美桃就往桑地深處跑。王美桃軟軟地躺在狼頭有力的胳膊上,不省人事了。
狼頭把王美桃抱進了茫茫十里桑地,停在一間不起眼的小窩棚里。他安放好王美桃,拿來一個小砂鍋,放進些干了的嫩桑枝、桑根和桑葉,生上火煮起來?;鸸庀碌耐趺捞?,白皙的臉,長長的睫毛遮著她那雙緊閉著的桃花眼,肉嘟嘟的身子把衣裳撐得繃緊。狼頭那惡毒的環(huán)眼看她看花了。砂鍋里沸騰多時了,狼頭把煮下的青黃,的汁倒進他喝酒的大白碗里;趁熱給王美桃灌下去。不多時辰,王美桃就哼哼地醒過來了。當(dāng)王美桃明白了不是在家里,而是被狼頭抱來時,罵著狼頭要爬起來。王美桃一用力,脊背上又是一陣鉆心疼,使她全心顫抖,腦門上沁出冷汗。
“你的脊背咋啦?”狼頭把王美桃翻過身子,掀開她的褂子一看,大吃一驚,王美桃背上長了一個碗口大小的瘡!瘡頭有拇指頂大,裂開了小口,往外淌著濃血,瘡頭四周都發(fā)了紫。
“蔡老二狗狼養(yǎng)的!自己軟蛋,連老婆的死活也不管了!”狼頭放下王美桃的褂子,直罵娘。
王美桃又要起身:“俺死活不用你管,放俺走……”
“別動!趴下!”狼頭狠狠把王美桃按下,把她的褂子扒下來,騎在她身上,用她喝剩下的桑汁,把她的脊背擦了一遍,又逼著她服下他曬干捻碎的桑椹子末兒。狼頭用黑布條將王美桃的眼睛蒙上扎緊,然后喝一大口酒,噗地一氣噴在王美桃的脊背上,又口銜一柄閃著寒光的柳葉小刀,拍拍她背上的毒瘡,取下柳葉小刀,對準(zhǔn)瘡頭,一下捅進去,一剜一轉(zhuǎn)。王美桃疼得連叫的氣力也沒有了,昏了過去。
等王美桃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下午了。她感到背上只是隱隱作痛,身上卻輕快多了。狼頭疲憊地倚在小窩棚門口睡著了。王美桃沒有動,細(xì)細(xì)地端詳著狼頭。王美桃知道狼頭沒有害她,是他救了她一命。王美桃心里竟熱乎乎的,大大的桃花眼里濕潤潤的。這長著獅子頭、高鼻闊嘴、殺人不眨眼的惡毒人,倒也有人情味兒。要是這王一虎不是狼頭,而是在家養(yǎng)蠶種地的莊稼漢子,熱湯熱水地過日子,那該多好呀!狼頭呀狼頭!
狼頭醒了,看見王美桃忽閃著桃花眼打量他,急忙站起來,出去把砂鍋端過來,說:“喝點雞湯,吃點雞肉吧。這雞是我買來的,吃了臟不了你?!蓖趺捞翼槒牡刈尷穷^喂著。
狼頭喂了王美桃,又給她服下一把桑椹末兒,就著她剩下的雞頭雞爪,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白碗酒,抹抹闊嘴巴,坐在王美桃的身邊,看著她:“要不是碰上我,你早成了鬼。你脊背上的那毒瘡,咱這一方地里,除了我狼頭,沒人能治。光濃血就有一大白碗,快爛到骨頭了,再晚半天我也干瞪眼。我給你洗凈,貼上狗皮膏藥了,再服些椹子末兒,幾天就能好。放心歇著,我不會對你咋樣。”
王美桃又安歇一夜。第三天,王美桃能下地走動了。狼頭把她送到桑地頭,對她說:“告訴那軟蛋,他救了我妹子,我救了他老婆,誰也不欠誰的情,往后該咋還得咋?!?/p>
王美桃扭著屁股,輕飄飄地走出桑地上了路,又回頭紅著臉,用桃花眼瞥了狼頭一眼。
“別忘了,你得給我生個兒子!”狼頭在桑地里喊。
就在王美桃回來的夜里,蔡老二回到家里。這次他腰里也掖著匣子槍。
蔡老二蹲在炕前鐵青著臉抽悶頭煙,王美桃躺在炕上一聲不響,屋里只有吧嗒吧嗒的抽煙聲??焖母炝耍汤隙偷卣酒饋?,呼地?fù)湎蛲趺捞摇?/p>
“狼頭對你咋樣了?”蔡老二抓著王美桃的頭發(fā),咬牙切齒地問。
王美桃一聲不響。
“你這騷母豬咋不死!”蔡老二狠狠地打了王美桃兩個嘴巴。
王美桃一動不動。
蔡老二掀去王美桃身上的薄被,皎沽的月光照著那如玉雕成的身子。他渾身哆嗦著,就像在新婚之夜。蔡老二的新婚之夜,有極度的歡樂,又有極度的悲哀。那夜,當(dāng)鬧房的小伙子們走了,他又親吻王美桃的左股上的那顆“鮮桃”,直把王美桃撩得渾身扭動,大聲呻吟。也就在這一夜,蔡老二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個真正的男人,無論怎么樣,他也不能做成那事。那天天剛亮,蔡老二就獨自跑到桑地里,抱頭大哭一場。他真想吊死在桑樹上。從那,蔡老二像換了個人,走路不抬頭,說話不高腔。王美桃也替男人著急,偷偷地打聽偏方給他治病。他們殺公豬,總是小心翼翼地割下豬鞭,曬干后,煮給他吃。他不知吃了多少豬鞭,可就是不管用。幾年來,蔡老二沮喪到了極點。近些日子,他跟著張加坤在外面闖蕩,不在家住,心情好些?,F(xiàn)在,當(dāng)他知道王美桃是被狼頭逮去,在一起住了幾天,心里產(chǎn)生了一股無名的怒火。他把婆娘翻過身來,摸摸她背上的狗皮膏藥,“吱”地撕下來扔到炕下??吹酵趺捞易蠊缮系摹磅r桃”,他仿佛看到了一個流膿淌血的爛瘡,對準(zhǔn)它就是幾拳。他還覺得沒有出夠氣,又咬著牙關(guān)把王美桃從頭到腳狠捶了一通,掖掖匣子槍跳窗走了。
王美桃一聲沒哼,一滴淚也沒流。她心里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感,身上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松。她擦去嘴里流出的血,在黎明前的黑夜里,在死一樣寂靜的蔡家老宅里,發(fā)出一陣嬌滴滴的笑聲,咯兒咯兒咯兒……
9遇頑抗大個營長
咬碎鋼牙欲獻身
勇智取獅頭漢子
瞪裂豹眼陷敵陣
一九四二年八月十三日,八路軍老六團來攻打駐守在高崖的鬼子漢奸。蔡家莊駐滿了八路軍,蔡家宅子里是八路軍的營部。大個子營長聽說蔡老三常去高崖趕集,在院子里畫上高崖城圖,向老三請教,蔡老三得意地講著。
蔡家莊人知道八路軍要打高崖了,高興得奔走相告。老人們拉著戰(zhàn)士們的手,來到那棵已經(jīng)枯死的老桑樹下,講述日本鬼子那天在這里作的大惡,囑咐戰(zhàn)士們要狠狠揍那狗日本,狗漢奸。
當(dāng)天夜里,攻打高崖的戰(zhàn)斗打響了。
蔡家莊離高崖有二十多里,只見高崖火光沖天,槍炮聲噼噼叭叭轟轟隆隆響成一片。天放亮,蔡家莊便抬來了死傷的八路。蔡家妯娌們流著淚擦洗死去的戰(zhàn)土,給傷員包扎、喂飯,聲聲罵著狗日本、狗漢奸。吃早飯時,高崖的槍聲仍不停歇。從高崖抬擔(dān)架回來的蔡老三說仗打得猛急猛急。鬼子漢奸守在高崖城墻里,城墻里又有炮樓,結(jié)實得很,八路炸了幾次都炸不開,死傷了好多八路。鄉(xiāng)親們聽了蔡老三的話,心里又焦急又難受。
仗也確實打得激烈。大個子營長他們被鬼子漢奸炮樓里的機槍壓在城南的小山崗上,一動動不得。高崖城地勢高,四周低。鬼子漢奸在城墻上建筑了四座炮樓,聳立在城四方。他們早就拆除了周圍的房屋,砍了樹木。他們在城樓居高臨下,情況看得一清二楚,見什么打什么?四座炮樓又彼此照應(yīng),互為依托,想炸開城很難。
大個子營長又一次接到上級命令,必須盡快拿下高崖城。營長兩眼進火。他知道,要攻下高崖城,必須先攻破一個炮樓。他讓機槍集中起來,瞄準(zhǔn)南邊的炮樓猛射,讓炮手趁機轟城樓里的機槍。炮手剛探頭,就倒下了。營長紅了眼,自己架起小鋼炮,一個炮彈連一個炮彈向炮樓轟,炮彈東一個西一個,一連七八個,炮彈打完了,連炮樓的邊兒也沒沾上。營長夾起炸藥包就要往上沖。小號手和幾個戰(zhàn)士死死地按住營長。營長破口大罵。
這時候,一個獅頭環(huán)眼的大漢冒出來。他爬到營長旁邊,拍拍營長說:“別送命,兄弟!你就是沖到城墻根兒,也炸不開城墻。給我?guī)最w手榴彈,我去拿下炮樓!”
營長端詳大漢。只見他虎背熊腰,扎著寬皮帶,掖著匣子槍。
“你是誰?來這里干啥?我們在打仗!打仗!”營長對大漢大聲吼。
“我來干啥?鬼子操了我妹妹操了我娘!你說我來干啥!”漢子也火了。
漢子從背上解下一團帶著鐵爪子的繩子提在手里,擰開幾顆手榴彈,接二連三地投出去,又抓起一顆,用口銜著彈柄,像匹兇猛的豹子,撲進硝煙里。
營長見攔不住漢子,就命令戰(zhàn)士們一齊開火,向城南炮樓猛烈射擊,掩護他。
漢子在硝煙里連滾帶爬,不多時就撲到城墻下。他理好繩索,挽起來,嗖的一聲,鐵爪子抓住了城墻上沿。漢子抓繩子,腳蹬城墻,嗖嗖往城墻上爬。
鬼子漢奸只顧遠處的八路軍,沒想到有人會來爬城墻。待他們發(fā)現(xiàn)時,漢子離城墻上沿有丈余了,就急忙向漢子射擊。漢子騰出一只手,把銜在口里的手榴彈飛快地扔進炮樓里,轟隆一聲,幾個鬼子被炸死。漢子趁機飛身上了城墻,鉆進炮樓。炮樓里沒有死的鬼子漢奸見漢子一個人鉆進來,就一齊撲向漢子。只見漢子環(huán)眼突出,青筋暴起,一手卡住一個鬼子的脖子,提起來,大吼一聲,把倆鬼子從炮樓里扔到半空。倆鬼子在空中翻了個滾,撲通撲通摔在城墻下的石頭,腦漿進裂。漢子哈哈大笑,罵聲蓋過槍炮聲:“我操你老祖宗……”漢子又撲向一個鬼子,雙手掐住他的脖子,直把他掐得倆眼珠子血淋淋地凸出來,舌頭伸出來,鼻口竄血。另一個鬼子拿腿就跑,漢子不慌亂,嗖地把繩爪甩過去,鐵爪正抓在鬼子的后背,漢子嘿地一聲用力一摔,那鬼子早已飛下城墻去。剩下的兩個漢奸早舉起雙手跪下了。漢子端起機槍對準(zhǔn)他倆:“滾下去,開城門!”他趴在炮樓里,對準(zhǔn)西邊的炮樓嘎嘎嘎,一陣猛射。
南城門開了。大個營長帶領(lǐng)戰(zhàn)士們沖進城內(nèi)。
高崖城被攻下了。
大個子營長帶領(lǐng)戰(zhàn)士們找遍了高崖城,死人活人都看到了,就是沒有找到那攻城的漢子。
那天,蔡家莊一帶,像是過大年,父老鄉(xiāng)親放起鞭炮,祝八路軍攻下高崖城,消滅了鬼子漢奸。大個子營長頭纏繃帶,坐在蔡家宅里打聽攻城的獅頭環(huán)眼的漢子。蔡家老少都驚得合不上嘴:“能是他?”
10蔡老二舍身懲魔
驚天地誰宮不英雄
王美桃失貞滅親
泣鬼神能說無真情
臨朐東南一帶上年歲的人死也不會忘記,打下高崖的第二年,貧苦農(nóng)民剛分到了土地,卻遇上罕見的大早,那年莊稼沒種上,成片的桑樹葉子剛發(fā)青就卷了,干干癟癟地掛在桑枝頭上。到秋天,莊稼沒收成,蔡家莊一帶桑地卻著了一場大火。這場火至今在臨朐縣志上記載著:“民國三十二年仲春至秋末,東南山嶺地亢旱,莊稼絕收,人與牲口渴倒路旁者屢見。是年秋,蔣峪一帶桑地夜起火,火勢兇猛,三日不熄。火因不詳。民間盛言:世道又一個輪回,除舊換新了?!?/p>
民意很清楚,他們說的共產(chǎn)黨、八路軍打敗了日本鬼子,解放了,世道變了。然而,換人間實在不容易。當(dāng)蔡老二與張加坤他們工作組,把地主家的財產(chǎn)土地分給貧苦鄉(xiāng)親們時,這些老實巴交的人連躲帶藏,都不敢要。挨家挨戶送上門去,夜里又送回來。這也難怪他們的膽小怕事。張加坤去洛村分狼頭家的土地桑樹,盡管狼頭燒了二層樓,死活不知,但大家說啥也不要。王六子爺兒倆都是光棍,不怕事,白天要了分給他家的桑樹,爺兒倆用石灰水標(biāo)記出屬于他們家的桑樹,夜里被人吊死在抹著石灰的桑樹上,舌頭伸出半尺長。第二天下午,張加坤八歲的閨女小樂兒被人扔到東寺后東邊的枯井里,還落了石頭。張加坤的老婆抱著閨女呼天搶地。夜里她突然止住哭嚎,摸起菜刀就劈張加坤,說閨女是張加坤害死的。
蔡老二整夜蹲在炕前吧嗒吧嗒地抽旱煙。
“下一個該輪到俺了?!蓖趺捞姨稍诳簧希眍^底下是蔡家屠刀。這些天,見到蔡老二她就說這句話?!澳阌貌恢粗尘捅餁?,憋得臉紅脖子粗。等俺也被吊在桑樹上、填到井里去,你就喘氣順當(dāng)了?!?/p>
“該死就死!”蔡老二站起來,抓住王美桃的頭發(fā),牙齒咬得咯咯響,“王美桃,再見了狼頭,少扭你那母豬腚,把蔡家殺豬刀捅進狼肚子里!”
蔡老二狠狠地把王美桃的頭扔在枕頭上,又使勁打了她一個嘴巴。工美桃惱羞成怒,從枕頭下抽出那把寒光逼人的殺豬刀,跳起來要跟蔡老二拼命:“你這個軟蛋!你這頭閹豬!有本事你去捅了狼頭!蹲在炕上充好漢,還有臉站著撒尿!”
蔡老二男人尊嚴(yán)受到了極大傷害。他一整天沒有吃喝,肚子里喉嚨里竄火冒煙,烤燎得難以忍受,王美桃的話又火上燒油,他的胸膛要爆炸似的。蔡老二從窗戶嗖地竄了出去,扔下一句話:“剁下狼頭,再捅你這頭騷母豬!”
蔡老二走后,王美桃坐在炕上,手握殺豬刀,坐到天亮也沒合上眼。她恨狼頭恨得牙生痛。狼頭這時候要是來了,她真要像殺豬那樣,用夯豬扛夯倒他,再把刀捅進他的喉嚨,放他的血,—剝他的皮,然后把他掛到肉桿子上。狼頭一個威風(fēng)凜凜的男人,咋長著些狼心狗肺呢?想起在桑地里給她治病的狼頭,寬厚有耐心,知人冷熱,一個好哥哥,一點兒壞心眼也沒有。王美桃想起了在桑地小窩棚里,狼頭就著她吃剩下的雞頭雞爪喝了一大白碗酒,像是對她訴說,又像自言自語。狼頭在外闖蕩也苦,天天見血,喝血酒,倒在血泊里睡覺。他在高密的高梁地里,眼睜睜地看著土匪舵頭將一顆女人的心剜出來,捧在手心里還不停顫動。那次,他打劫未成,舵頭把他綁起來,也要剜他的心,刀觸到了他胸口上的黑毛了,他忽然感到痛快淋漓,他便對著舵頭咧咧闊大的嘴,親切地笑了。舵頭一愣,便飛快地割斷繩子,讓他快走,說這片高梁地淺了,盛不下他。王美桃依稀地記著,她問狼頭:“一個大老爺們兒,咋光干壞事?”狼頭摔了大白碗,說:“一天不見紅我就受不了,看見別人無災(zāi)無禍地過安頓日子,我就活不下。狗走遍天下吃屎,狼走遍天下吃肉,性難改?!蓖趺捞矣謫枺骸熬蜎]有一個好心眼兒?”狼頭比劃著肚子說:“我一百個心眼兒,九十九個好的,一個壞的,壞的在最上面,一使就使它?!蓖趺捞易煲黄玻骸澳阏Σ蝗⒐碜訚h奸?”狼頭牙一咬:“誰都?xì)?”
天大亮了,王美桃懶得起來。豬也沒殺,沒去趕蔣峪集。
天不晌蔡老五擔(dān)著一頭熱的剃頭挑子趕回了家。他說他今天在集上頭皮一奓一奓的,不是好兆頭,就匆匆收攤了。頭天夜里,蔡老五去蔡家莊西嶺上的大丌村排隊接了兩小桶泉水,挑著從桑地中央的路上往回趕。蔡老五忽然聽到前面?zhèn)鱽磬ооУ穆曧?。他開始認(rèn)為是風(fēng)吹半干的桑葉,可細(xì)看桑樹紋絲不動。他借著幽幽的月光,順著路往前一看,差點嚇個半死!桑樹林里的十里夾道上,滿是趕路的黃鼠狼!大大小小的黃鼠狼,后邊咬著前邊的尾巴,連成一串,前不見頭后不見尾,貼著地皮唰唰唰順著道兒朝南方奔去。蔡老五直嚇豎了汗毛,挑著擔(dān)子大氣不敢出,繞了道,一口氣逃回家里,桶里剩下一瓢渾泥湯兒。蔡老五沒敢把這事告訴家里人,天不亮就去蔣峪集。他哪想到,在集上頭奎得受不了,只好回家。
王美桃見蔡老五回家,就問他見到二哥沒有。蔡老五說了聲沒見著,就溜回屋里爬上了炕。王美桃在家里悶得慌,坐立不安,鬼差神使,她把殺豬刀掖進腰里,沿著去蔣峪的路,悄悄向西南走。走到了馬腳嶺下面,王美桃拐彎進了桑地,一直走進桑地深處。東找西尋,她終于找到了那個小窩棚。窩棚里亂得很,看起來很久沒人來過了。王美桃進了小窩棚,看到狼頭為她煎藥煮雞用的砂鍋和那盆盆罐罐,火從心頭起,抄起一根桑木棍子,噼里啪啦,亂砸一氣,砸了個稀巴爛。王美桃走出小窩棚,坐在地上嚶嚶地哭了起來。
日沒西山時,天地間血紅血紅的,像是天在流血,地在流血,桑樹也在流血。突然間,狼頭踉踉蹌蹌地跑過來,碰落了一路青干桑葉。王美桃撒完尿剛要起身,狼頭撲通趴倒在她的腚下。狼頭趴在地上大聲叫著:“渴死我啦,操他娘的!一葦笠頭柿子沒撈著吃!”他捧起盛著王美桃尿的半塊泥盆子,脖子一仰,咕咚一口喝進去,扔掉破泥盆,咂咂嘴連聲說:“好死了,好死了!”王美桃這才看清,狼頭露在外面的胸脯上呼呼地冒著血,臉白得像紙,嘴唇哆嗦著。狼頭胳膊一伸,抓住王美桃的腳脖子,把王美桃掀倒在地,飛快地掀起她的褂子,扯下她的褲子,一下把她壓在身下。王美桃白膩膩的身子立刻被狼頭的血染得紅紅的。王美桃感到一陣發(fā)自腸里胃里的劇烈惡心,上午喝的地瓜綠豆稀飯,咕嘟嘟,全噴在狼頭的臉上。隨著下身一陣一陣從未有過的疼痛,王美桃一聲慘叫。她掙扎著,狠命地推狼頭,抓破了他的臉,撕下一塊一塊的胡子,把他的嘴唇咬得耷拉下一片,狼頭像是感覺不到,只是用上全身的勁兒,猛烈地動作著,動作著。
狼頭含混不清地說:“我打死了你男人蔡老二,他捅了我一刀。我猜想你能在這里,就拼命地往這里跑,往這里跑……”
王美桃聽了狼頭的話,又恨又急,往死里掐狼頭的脖子,摳他的眼珠子,狼頭就是不下來。王美桃想起掉在地上的殺豬刀,抓起來照著狼頭的脊梁捅,卻怎么也使不上勁。狼頭一邊動作一邊說:“你要給我養(yǎng)個兒子,把他養(yǎng)大!”
這時候,王美桃摸到了狼頭掉在地上的匣子槍。她抓在手里,頂著狼頭下巴猛勾扳機,狼頭的臉被掀飛了,狼頭從王美桃身上滾下來。王美桃還仰在地上,手里的匣子槍還是一個勁兒朝大嘎嘎嘎地打著,桑枝桑葉打落下來,天空中一片燦爛的云霞也被擊落了,蓋在狼頭身上,蓋在王美桃身上。
天地間霎時間漆黑一團,萬籟俱寂。
后來王美桃才知道狼頭槍殺蔡老二的經(jīng)過。那天蔣峪集,蔡老二悄悄地躲在洛村簸箕匠王栓子身后,把葦笠壓到眉邊,他細(xì)打量來來往往的趕集人,尋找狼頭。也碰巧,狼頭用葦笠托著一些柿子來到王栓子攤前,讓王栓子吃柿子。蔡老二不敢怠慢,一個箭步?jīng)_到狼頭身后,用匣子槍頂住了狼頭的后腰:“今天看你還往哪里跑?”狼頭不著慌,慢慢轉(zhuǎn)過身子,用下巴點點桔黃色的柿子說:“你這匹閹驢蔡老二!別讓我當(dāng)個渴死鬼,死前讓俺嘗嘗鮮吧!”蔡老二看了一眼狼頭托著的柿子,狼頭柿子底下的匣子槍嘎嘎嘎響起來。蔡老二身中數(shù)彈,手里的匣子槍也被打飛了。勇猛的蔡老二還是在狼頭的槍聲里向狼頭撲去,干凈麻利地將一把蔡家殺豬刀送進了狼頭的胸膛。
晚上,蔡老三、蔡老五抬回了蔡老二的尸體。蔡家妯娌哭作一團。
夜里,蔡家莊洛村間的桑林起了火。那火借著風(fēng)勢,越燒越猛,直把臨朐的東南天空、山嶺都照得光亮亮的,如同白晝。
三天后,火熄了。蔡家兄弟將蔡老二安葬在蔡家林地里。
就在安葬蔡老二的夜里,一個狗不咬雞不叫的時候,一個白影悄然無聲地飄出蔡家宅子,來到馬腳嶺下被火燒過的桑樹地里,找到了那個已經(jīng)燒成廢墟的小窩棚,深深地挖了一個坑,將一具燒焦了尸體,結(jié)結(jié)實實地掩埋了。
這時候,一道仿佛把天空裂開的閃電閃過,照亮了無邊無際的桑梓地,照亮了披麻帶孝的王美桃煞白的臉。同時間里,響起了一個震塌天、震陷地的霹靂:“咔嚓!”
蒼穹被炸開了,大雨傾盆而下。
天地間,霹靂閃電,雨聲嘩嘩。
蔡家莊汪洋一片,白茫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