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倫

我輩從“文化大革命”過來,一聽“格言”,條件反射,馬上想到發(fā)行八億,人手一冊的語錄“小紅書”。那年頭,早請示,晚匯報,三忠于,四無限。語錄是至高無上的格言,全國只此一言堂。正如大人物童年時代《詠蛙》絕句:

春來我不先開口,

哪個蟲兒敢出聲

偉哉犝飭驕淇俺憑奕爍裱,至今回想起來猶有余威

伴隨新世紀,進入群言堂。俄國人契訶夫的格言說得好:大狗有大狗的叫法,小狗有小狗的叫法。語錄體的書籍,格言式的,并非大人物的專利品,“小蟲兒”也可以哼唱幾聲。

于是,鄙人迂性發(fā)作,咬文嚼字,探討一下格言。

《辭源》解釋:格言是含有教育意義可作為準則的話?！掇o海》解釋:格言是熟語的一種,可為法式的言簡意賅的語句?！掇o?！放e出典型的格言例子:滿招損,謙受益。

我也借用這句格言例子,解剖一只麻雀,弄清楚“滿招損,謙受益”是誰人說的話?查閱《辭源》、《辭?！返鹊绒o書,皆統(tǒng)一注明“滿招損、謙受益”出自《書·大禹謨》。據(jù)我所知,《書》是《尚書》的簡稱。《尚書》是儒家經(jīng)典,相傳由孔夫子匯編。《大禹謨》是《尚書》的一篇,“滿招損,謙受益”出自《大禹謨》。據(jù)此論斷,這句經(jīng)典式格言,是圣人的語錄。

但是,問題來了。多種辭書統(tǒng)一注明:《古文尚書》原有《大禹謨》篇目,可惜早已佚亡。現(xiàn)有《大禹謨》是偽《古文經(jīng)書》篇名,本系后人偽托。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大禹謨》本身都靠不住,其中“滿招損,謙受益”是否圣人的語錄,有待考證。我輩不妨馳騁想象,這句格言可能出自古代“謗木”上老百姓的意見書。或許是由于帝王自滿,引起百姓不滿,就把警示性建議“滿招損,謙受益”刻在當時的“謗木”——即最初的“華表”柱上。好在古代是名副其實的堯天舜日,大度帝王還能聽取批評意見;雖然有些自滿,但不至于諱疾忌醫(yī),割斷提意見人的喉管?！皾M招損,謙受益”得以保存下來,載入典籍,傳為格言。

從古代民諺演變?yōu)楝F(xiàn)代格言的例子不少,信手拈來一條:“我為人民鼓與呼”。此乃彭大將軍警句,群眾耳熟能詳,口碑載道,算得上響當當?shù)默F(xiàn)代格言。其實,“我為人民鼓與呼”不是彭大將軍原創(chuàng),而是轉(zhuǎn)引湖南農(nóng)村大躍進時期的一首民歌:“谷撒地,禾葉枯,青壯煉鐵去,收禾童與姑。來年日子怎么過?請為人民鼓與呼?！蓖咸礁菰?這首現(xiàn)代民歌又是從東漢童謠演化而成。《后漢書》透露,桓帝年間戰(zhàn)亂頻生,大量勞力出征,致使田園荒蕪,民怨沸騰,童謠散布:“小麥青青大麥枯,誰當獲者婦與姑,丈人何在西擊胡。吏買馬,君具車,誰為諸君鼓嚨胡?”史家注釋:鼓嚨胡者,私咽語也。

以上例子是民謠變?yōu)楦裱?下面例子是格言變?yōu)槊裰V。譬如巨人格言“革命不是請客吃飯”,轉(zhuǎn)化為當代民諺“革命就是請客吃飯牎痹偃縹迨年代標語式的格言“密切聯(lián)系群眾,理論聯(lián)系實際,批評與自我批評相結(jié)合?！钡搅司攀甏?嬗變?yōu)榫涫秸瞻岫該Q幾字的民諺:“密切聯(lián)系領導,理論聯(lián)系實惠,表揚與自我表揚相結(jié)合牎

老百姓是語言魔術(shù)師。“理論聯(lián)系實惠”,與“理論聯(lián)系實際”只有一字之換,簡練到了不能再簡練,內(nèi)容比實際還要實際。如果說,“聯(lián)系實際”這句格言在五十年代被人們做到了一小半;那么,“聯(lián)系實惠”這句民諺在九十年代已被人們大半做到了。

以上是移花接木的例子,更多的當代民謠純屬原生態(tài)。都不知是誰首創(chuàng)?是誰加工?暢銷雜志《雜文選刊》長期編排專欄“無譜流行曲”,大量發(fā)表街談巷議而沒有作者的當代民諺。搜集雖多,仍然掛一漏萬。吾國處于轉(zhuǎn)型時期,“民間段子”空前豐收。數(shù)量之巨,質(zhì)量之高,不勝枚舉。類似下面兩行揭示金錢世界男女異化的警句,只不過是民諺海洋中一朵浪花。

男人有錢就變壞,

女人變壞就有錢

寥寥十四字,觀察深刻,概括高明,表述巧妙。邏輯思維與形象思維并舉,內(nèi)涵與技巧都不亞于傳統(tǒng)格言“飽暖思淫欲,饑寒起盜心”、“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等等。如此民諺,就是格言,肯定會流傳下去。

今后修訂辭書,在“格言”釋文“是含有教育意義可作為準則的話”之后,應該增補一條:格言中也有憤世嫉俗,燃犀燭怪,佯狂反諷的警句。如果舉例,首選鄭板橋的“難得糊涂”。也不妨從當代民諺中選一句作代表,例如“哀莫大于心不死”

這一句在知識分子中流傳很廣的新民諺,將古人格言“哀莫大于心死”反其意而用之。人心不死,本來是好事,為什么比心死了還要悲哀?余味深長,耐人咀嚼。筆者借題發(fā)揮,在近作劇本《好女人·壞女人》里哼出一句臺詞:“哀莫大于心壞”犠蛉蘸鲇志醯么搜蘊直,更藝術(shù)的說法是“哀莫大于心好”犑廊說男某σ鴉刀唯君心腸獨好,你豈不是一個反常的怪物?哀哉,謹防被開除“人”籍

得罪了,在下文風慣于反諷,正是拜民謠民諺為師。承蒙上海古籍出版社不嫌麻辣,從拙作中摘編閑言碎語,特邀漫畫家配圖出書。畫為文增色,文替畫幫腔。冠名“圖說格言”,是這一套五卷叢書的總題;于柏楊、李敖、王蒙、賈平凹諸位四卷適合,于叨陪末座之鄙人則不敢當,只算別具一“格”之言。既有合格之處,也有出格之處。出格,出的歷代圣詔之格;合格,合的民間笑談之格。

民諺是無作者署名的格言;

本書是有作者落款的民諺。

圣詔式的格言,不乏禍國殃民之例。譬如曾經(jīng)高懸全國,奉若神明的“以階級斗爭為綱”

不料土生土長,原湯原味的民間諺語竟會促進中國走出歧途,推動人民改變命運

謂予不信,請聽川語——

一句民諺:摸著石頭過河

兩句民諺:不管白貓黑貓,抓著老鼠是好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