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鐘
房后只有一座不起眼的禿山。
陡峭的刀削巖,隔壑相望。中劈一條巖縫,一線山泉潤濕其間,谷底流一條小溪,潺潺清清,吟唱一段迷離的神話。這就是打兒巖。戴白布頭帕、背彎彎背架的山里人都信奉它。說是只要心誠,投得塊石子進巖縫就能生胖兒子或者實現(xiàn)一個愿望。因此,房后這條山路就常有些小媳婦和老嫂子們走動。巖縫里就給打進了一大堆石子,下面還有一座不幸未中的石頭積成的小丘。
那時候,我既不要兒子也不信神,從沒有想過要沾這“近水樓臺”的光。從考上師范又給擠下來,我對什么都只抱一聲冷笑。
那天回家,我一掌推開門就高聲叫:“媽,我回來了,”能做得這樣滿不在乎,連我自己都吃驚?!疤煺諔@次沒考上。以后地里活我包了,你們也該過些輕松日子。說不定過兩年還掙個萬元戶呢?!蹦赣H和妹妹都陪我高興,只有那張皺巴巴的普高錄取通知在衣袋里哭——它是注定該哭的。我家缺勞力,哪有錢讀閑書!那天晚上,我蒙著被子哭了一個通宵。
哭過以后的日子就平靜了。我管干地里活,母親管家里的事,瞎妹管喂牛。瞎妹最是要強,從八歲病瞎了眼,她硬是靠記憶摸熟了房子周圍這塊地方。包產(chǎn)到戶分得的一頭小母牛是她的伴,為給它吃鮮草,她敢獨自牽牛到后山去放。
那時候我家只吃兩餐,早晨起個大早,下地干到半上午吃早飯,下午干到傍黑吃午飯,晚飯就免了。瞎妹總是早飯后趕牛出去,下午早早地回來幫母親做家務,一次卻差點送了命。
那是個初冬天氣,太陽偷懶,只在山邊繞個小圈就回去睡覺了。我下工的時候天已經(jīng)快黑盡,瞎妹還沒回來。該不會出什么事吧,我心急火燎地往后山跑,放開喉嚨喊:“英子,英子,快回來!”
母牛安靜地臥在大樹下回嚼,人卻不在。我慌了,又喊:“英子——英子,你在哪?”閉住氣細聽,山崖那邊有一縷細細的哭聲傳來。是英子。我撲爬跟頭往那邊跑。暮色中,打兒巖黑黢黢地矗立在對面,溝壑這邊有一塊大巖石,石邊有棵小柏樹,英子不知道怎么跑到那去了。她身子已經(jīng)滑下去,腳踩在一叢灌木的根部,一只手拉著小柏樹一動也不敢動地吊著,嘴里還不住抽抽噎噎地喊:“哥哥……哥哥……救救我呀。”我猛撲過去,不顧一切地抓牢她的小手,再設法穩(wěn)住自己,把她拉上來。這時候我才感到心狂跳不止。
“怎么跑到這兒來,你不要命啦?!”我真生氣了。英子只抽抽搭搭地哭著,摸索著抱住了我,把頭埋到我胸上。
“你說,到底干什么來了,不說清楚,看我揍你?!边@句話讓我自己都吃驚,我從沒這么粗魯過。單調繁重的生活改變了我的性格。
“哥……”英子哭得更厲害了,仰著頭,把一雙失明的大眼睛對著我,“我只想……母??煜骂^牛兒,賣了錢,你就能讀書了……我知道你考上了……嗚……那晚,我聽見你哭了……
我一下愣住了,好半天,才突地抱起她,把她的小臉緊緊貼在自己臉上,讓四道咸淚一起流。
“人家說,打中了就能生,可是我看不見,總打不中……我知道你不信這些,別笑話我,好嗎?”
誰說我不信呢?就沖英子,我也巴心巴肝地信一回!
這天,我握著英子的手,一起打了很多石頭,雖是天黑,聽那聲音,進洞的一定不少。第二年,英子的母牛果然就生了頭調皮的小牛犢,毛色黃澄澄的,像緞子。
后來,我用它換了很多書,直讀到拿回大學文憑。
于是,打兒巖成了我惟一信奉的神靈。
(賀衛(wèi)明摘自《中學生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