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崔 陟 文● 潘 寧 圖
在故宮博物院里有一件非常珍貴的文物--宋代書法家米芾的作品《苕溪詩》卷。說它珍貴,除了它本身所具有的藝術(shù)價值外,還因為它有一段空前曲折、令人慨嘆的經(jīng)歷。
1963年一天下午,一個青年人背著一個包袱走進(jìn)了北京城琉璃廠的榮寶齋。這個青年人進(jìn)來之后,四下環(huán)顧一下,顯得有些膽怯,不知該找誰,該說什么才好。他猶豫片刻,還是朝一個柜臺走去。他向一位工作人員說要賣字畫,說著打開了身上的那個包袱。
工作人員一看,包袱里盡是一些碎片,雖然能看出是撕碎的字畫。但過于破碎了,讓人看不出它的價值所在。年輕人喃喃地說了一句:"我想賣一千元……""什么,一千元"工作人員本能地喊了起來。因為那年月一千元能蓋三間房子,簡直是天文數(shù)字。在場的人開始圍過來看熱鬧,年輕人有些無地自容了。工作人員的職業(yè)本能還是相當(dāng)敏感的,他一下想到一個人,那就是我國書畫鑒定大師楊仁愷先生。
楊老解放后一直在沈陽,任遼寧省博物館館長。他每次進(jìn)北京,不住賓館,總是住在榮寶齋。一來是會會新朋舊知,二來是離不開那些誘人的書畫。這天下午,楊老正在睡午覺,被人從夢中叫醒。他來到柜臺前,信手拿起一片碎紙,隨意一掃,不禁脫口說出兩個字:"米芾"他抬頭打量了一番年輕人,問道:"你從哪兒來熣廡┒西是從哪兒來的"年輕人說他從哈爾濱來,東西是家傳的。他還說自己考上大學(xué)因為缺少費(fèi)用,才拿出來賣的,而且再次重申要賣一千元。楊老毫不猶豫地對工作人員說:"照價收下"他還叮囑年輕人,如果家里還有,可再拿來。年輕人連連點(diǎn)頭,接過錢后,匆匆忙忙地走了。
年輕人走后,楊老立刻著手整理。他越看越興奮,不住聲地說:"好,真是太好了"原來幾張碎片很快就拼在了一塊兒,老人家興致勃勃地玩起了兒時的拼圖游戲。也許他不忍心自己獨(dú)享這種快樂,就請來老友、文物界的權(quán)威人士張珩先生。張先生對米芾的字一直是情有獨(dú)鐘,看到這些寶貝,禁不住要手舞足蹈起來。經(jīng)過一番興奮而又揪心的拼接,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米芾的草書卷《苕溪詩》出現(xiàn)在他們的眼前。如果用欣喜若狂來形容他們當(dāng)時的心情一定是非常恰當(dāng)?shù)?。米芾的《苕溪詩》是珍?曾印成字帖廣為流傳。后來在錯綜復(fù)雜的歷史背景下,從故宮中流落出來,后來竟不知流落在何方。文物和書法界人士一直為此痛心疾首,惆悵不已?,F(xiàn)在奇跡出現(xiàn)了,楊老、張老面面相覷,驚喜之余,又有一種擔(dān)心:不會是在夢中吧
美中不足的是全卷中有八個字或殘或缺,后來歸故宮博物院收藏,請楊文彬補(bǔ)紙重裝,又由鄭竹友根據(jù)未損前的復(fù)制品,將缺字勾勒補(bǔ)齊。一件極為珍貴的文物,終于又重現(xiàn)了昔日的光彩,真是莫大的幸事。同時在那包袱中拼接出來的作品竟有三十多件,其中包括宋代蘇軾的《題李公麟三馬圖跋》、陳珀的《自書詩》等名跡。這次無意中的收購,真是不亞于一 次重大的考古發(fā)現(xiàn)。
那么,《苕溪詩》卷是怎么從故宮流落到東北的呢?zé)詠碜孕梁ジ锩?依然享受皇帝待遇的遜帝溥儀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把宮中的文物一個勁兒地往外搗騰。因為小件東西好帶,所以在書畫方面,手卷、冊頁就大量流失。他被趕出故宮時又帶走一些,《苕溪詩》卷就是在這時候弄出來的。
溥儀在長春當(dāng)上偽皇帝后,所有被他帶出來的文物,就收藏在他的偽皇宮里。到他從皇帝寶座上跌下來那天,他倉皇出逃,許多心愛的東西都不能帶走,就只好扔下了。他一走,一些亂兵就來發(fā)國難財,好端端的字畫你爭我搶,被毀壞了許多。亂兵不懂得書畫價值,有的認(rèn)為字不如畫,就把字扯爛而留下畫。對于畫呢?zé)藗兙椭涣粝庐嬓?而撕掉前邊的引首和后邊的題跋。許許多多的文物就這樣白白地毀掉了,真是叫人痛心。米芾的《苕溪詩》卷和前邊說過的《三馬圖題跋》肯定就是這個時候被撕碎的。
一年后那個年輕人又來了,又背著一個包袱,里面同樣是一些碎片,同樣又拼接出好幾件書畫真品。后來經(jīng)專家鑒定,這些文物都是當(dāng)年從故宮流散出去的寶物。那么,它們又是怎么到了那個年輕人手里的呢
故事得從"西安事變"爆發(fā)、張學(xué)良被扣之后說起。張學(xué)良的一個副官叫官非其,見大勢已去,就悄悄地離開了西北,回到了老家東北。他不敢直接回家,就到本溪安下了身。他在一個中學(xué)里當(dāng)了教員,老實巴交地教起書來。一年之后,他見沒什么動靜,才壯壯膽回老家哈爾濱去。和他同行的還有一塊兒教書的教師涂時安,那時的火車直達(dá)的特別少,他們一路上走走停停,走了幾天,才來到長春。官非其對涂時安說:"長春這個地方我還沒有來過,咱們住幾天好不好"涂時安點(diǎn)點(diǎn)頭說:"行啊,這幾天我也快累散架了,咱們就歇歇再走吧"
兩個人找了個不大不小的旅店住了下來,吃了點(diǎn)東西,歇了一會兒,官非其就呆不住了要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涂時安本來不愿意去,可拗不過官非其就跟他出去了。他們走著走著就來到了舊貨場上,涂時安搖搖頭說:"這破破爛爛的有什么看的"官非其笑笑說:"這破爛市里往往有寶貝,不信咱們就轉(zhuǎn)轉(zhuǎn)看。"盡管眼前凈是一些破衣服臟被子的,可官非其走走看看,興致一點(diǎn)兒不減。就在涂時安要說他先回去的時候,官非其卻發(fā)現(xiàn)了寶貝,指著一個地攤上的兩堆碎紙片不住聲地叫好。涂時安以為他的神經(jīng)出了問題,感到啼笑皆非。官非其已經(jīng)蹲在地上和賣主討起價來。他們嘀咕了好一會兒,才商量妥當(dāng)用20塊大洋,連包袱帶碎片全都買了下來。
官非其把兩個包袱系好,對涂時安說:"來,幫忙背一個回去。"涂時安沒辦法,只好沒好氣地背起一個包袱,一聲不響地往回走。到了店里,涂時安往炕上一倒,嘟囔一句:"累死我了。"就一動不動了。官非其卻興致勃勃地鼓搗起他的寶貝來,嘴里不住地直"嘖嘖"。
到了晚上,兩人喝開了酒。涂時安無意中問起,那些碎片到底有什么用。官非其一來高興,二來是酒精發(fā)揮了作用,他告訴涂時安這些碎片拼出來全是皇宮里的字畫,找個能工巧匠重新裱一遍,就跟新的一模一樣。到那個時候,哪一件不值個萬兒八千的。這一番話只說得涂時安把嘴張得大大的,老半天也合不上。
到了第二天,兩個人起程上路。在火車上,涂時安一言不發(fā),擰著小眉頭不住地抽著煙。官非其關(guān)心地問:"你不舒服嗎"涂時安搖搖頭,還是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涂時安說胸口發(fā)悶,要到車門那兒去透透風(fēng),官非其也嫌車廂里氣味兒不好,就和他一起去了。這時已是晚上10點(diǎn)多了,車廂外一個人也沒有,車廂里的人差不多也睡著了。涂時安不知從哪兒找來一把鑰匙,猛地打開了車門,一陣寒風(fēng)發(fā)瘋地?fù)淞诉M(jìn)來。官非其奇怪地問:"你這是干什么"涂時安牙一咬,心一橫,一把抓住官非其的脖領(lǐng),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就把他扔了下去。這一切干得是那么干凈利落,簡直像個做案的老手,哪像個文質(zhì)彬彬的教書先生。
涂時安回到哈爾濱,踏踏實實地過起年來。假期一滿,他又回到本溪,就跟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學(xué)校的人問他官非其怎么沒回來,他搖搖頭說:"我不知道,我們到哈爾濱就分手了。"那年月人員來去不定,學(xué)校也就沒當(dāng)回事。個把月后,人們也就把官非其給忘得干干凈凈了。
倒是官非其的妻子等不到男人回來,兩個月后找到學(xué)校來。因為官非其是和涂時安一起走的,所以他就脫不了干系。官非其的妻子就一張狀紙告到了官府,說自己的男人死得不明不白。那時候國民黨政府已經(jīng)是風(fēng)雨飄搖,朝不保夕了。這位沒有留下名字的市長正準(zhǔn)備掛冠而去,行李都打整好了,就差去買車票了。這節(jié)骨眼上,官非其的妻子來告狀了。市長一想,誰讓我還沒走呢,就再管一回民事吧。這位市長也算很有幾分才能的,要是生在好時候,也能干出一番事業(yè)來。官非其這檔子事,他沒費(fèi)吹灰之力就斷了個明明白白。長話短敘,涂時安被判了死刑,那兩包袱東西又給了官非其的妻子。辦完了這樁案子,這位市長才從從容容地棄官而去。
官非其的妻子為男人伸了冤,報了仇,就一心一意地?fù)狃B(yǎng)著她那獨(dú)生的兒子官保。對于追回的那兩包紙片的價值,她是一無所知,但是她想為了它能出人命,想必是寶貝,于是就珍藏起來。不久,東北解放了,開始轟轟烈烈的土改運(yùn)動。在斗地主老財?shù)耐瑫r,許多被認(rèn)為是舊事物的東西,與那個舊世界一起被銷毀了。官非其的妻子卻把那兩個包袱藏了又藏,擔(dān)驚受怕地把它保存了起來。
等到了官??忌洗髮W(xué)時,因為手中拮據(jù),她才不得不拿出這兩個包袱來。她知道自己的男人在天之靈有知,也會同意她這樣做的--一切為孩子嘛犓只是一再叮囑官保,要賣1000元,少了絕對不行。官保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這些破紙片子那么值錢,可母命難違,只好硬著頭皮出門去了。他在哈爾濱和沈陽都碰了釘子,而且還受到了人們的嘲笑。要不是真的缺錢,怕惹母親傷心,他也許就找個河溝把那些碎片扔進(jìn)去了。他總算是說服了自己,又拎著包袱來到了北京。他真是幸運(yùn),這一回遇到了楊老。當(dāng)然,更幸運(yùn)的還是包括《苕溪詩》在內(nèi)的諸多國寶。
選自《故事大觀》1999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