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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舒蕪先生的是非

2000-06-14 05:48:48張業(yè)松
書屋 2000年11期
關鍵詞:胡風

張業(yè)松

一起頭

促使我動手寫作這篇文章的,是余世存先生發(fā)表在《書屋》雜志二○○○年第一期上的關于舒蕪的議論。本來關于歷史和現(xiàn)實中的舒蕪先生的是非功過,也是我近年來一直關心的話題,但這次卻沒有能夠及時捕捉相關信息,而是看了《書屋》第五期朱珩青先生的質(zhì)疑才引起注意,回頭去看的。如果肯用心去尋找的話,余先生的文章或者也總有它在某些方面的正面價值的吧,不過就舒蕪論舒蕪,我看讀者在這方面的期待八成要落空。朱珩青先生針對余先生的主要論點提出的十處質(zhì)疑,我認為基本都說到了點子上。余先生文章在立論上不可思議的地方確乎不少,比如說其中提到的“舒蕪不可能像胡風身邊的作家詩人們一樣長久追隨胡風,這位理論修養(yǎng)極高的青年思想家一旦度過其青春寫作階段,不可避免地要同胡風告別,以成就自己的思考;不可避免地要跨過胡風走自己的路。”〔1〕讀后就令人感覺相當奇怪。余先生在這里表達出的識見,我覺得可是比胡風當年高明得多了。為什么呢?第一,胡風當年就沒有預見到舒蕪要同自己告別(這當然首先是指思想上的告別)的“不可避免”性,相反,當他覺察到舒蕪思想的異動時,從未懷疑過自己可以對他施以有效的引導,使他回到正確的思想路線上來。這一點,是舒蕪先生自己在其《〈回歸“五四”〉后序》(以下簡稱《后序》)〔2〕中以翔實的材料證明過的。第二,胡風當年盡管對舒蕪的文章多所保留,但似乎從未在“青春寫作”的層次上對待其作品,相反總是想當然地認為那是出自一種成熟的思想個性之中,需要以負責的態(tài)度對待,同時作者也可以為自己的言論負責的。關于這一點,我們只要認真閱讀舒蕪先生公布的那些胡風書信,注意到其中時有透露的胡風對其作品反復閱讀的細節(jié),也就不難體會了。因此讀到余先生這樣的議論,我是真有點替胡風、同時也替中國惋惜,惋惜胡風沒有晚生若干年得與余世存先生同世,沾溉余先生超人的洞察力,那樣的話,舒蕪先生所說的“那樣一大冤獄”豈不是可望避免?

文章立論的不可思議體現(xiàn)的是作者在所談論的問題上的無知。無知本身當然并不出奇,出奇的是還要強不知以為知,扯出一大片強橫的邏輯,硬扮一回無畏的戰(zhàn)士。那都是些什么邏輯呢?試舉一例:余先生似乎要為年輕時代的舒蕪爭一個“背叛的權利”,然后以此向“要求舒蕪悔改”的“衛(wèi)道者們”封上一個嘴巴:“人們究竟想要什么呢?一死以謝仇家,給被迫害者及家庭物質(zhì)上的補償?”這是什么話呢?倘若依照這樣的邏輯,是不是可以向余先生回問,您這樣替舒蕪先生抱不平,又究竟是為著什么?將舒蕪先生供到某個壇上,讓所有人需仰視才見?舒蕪先生是不是“文學中的馮至、戴望舒、何其芳、卞之琳、路翎、穆旦,哲學中的金岳霖、馮友蘭,社會學中的費孝通……其中的佼佼者”我們可以暫時不去計較,但您難道不覺得您所謂的“青春寫作”與所謂“三四十年代中國文化的……彌足珍貴的經(jīng)典作品”是自相矛盾的嗎?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青春寫作”可以是光華燦爛無以替代的,比如“三四十年代”的曹禺、蕭紅、路翎、張愛玲,“文化、思想、哲學”方面的“青春寫作”如果不是意味著幼稚、粗糙、不成熟的話還能意味著什么,我們倒真想聽聽余先生的解釋。余先生以這種不及格的方式來為舒蕪先生“抱不平”,不知道舒蕪先生自己看到后做何感想,想來至少他不會視為一種光榮的吧。

要想出門做勇士,替人抱不平,事先不說將事情的原委弄得十分清楚,起碼也要對你的“苦主”的立場有一個基本的了解才成,否則豈非真要“越幫越忙”?余先生以深知內(nèi)情的口吻信誓旦旦地說:“人們要求舒蕪悔改主要是基于兩點:胡風對了,舒蕪錯了。這在舒蕪是不能接受的,因為在他的立場,他沒有錯?!笨墒牵覀冎?,這不是事實。我們還知道,在這樣大是大非的問題上,不管你余世存顯得多么深知內(nèi)情,我們都不能看你這個不相干的旁人怎么說,而只能看當事人舒蕪先生自己怎么說。舒蕪“不能接受”“胡風對了”嗎?舒蕪說:“胡風一九五二年一月七日復魯煤信中指出我……這就是說,我原來是從抽象思想的路徑,把‘人、人道主義、人格力量等等抽象化觀念化而求其與馬克思主義相通,現(xiàn)在更向著抽象化觀念化的一面浮去,而把要求發(fā)揚五四傳統(tǒng)的積極性丟掉了。這是極深刻的?!?sup>〔3〕舒蕪“不能接受”“舒蕪錯了”嗎?舒蕪說:“我自以為還要幫助別人,特別是幾個朋友進行思想改造。例如一月二十一日的日記云:‘早飯前,寫給綠原長信一封……這是把唯物論變成了‘唯政策論,把土改運動中某些具體政策界限,等同于哲學上唯物論唯心論的界限,甚至是把前者當作裁決后者的標準,這是前面說過的自以為學斯大林理論的最大心得。至于拿土改政策中關于‘根子的標準,來論路翎小說中的人物形象,來論文學作品中人性的發(fā)掘,走得更遠了。那樣的所謂‘立場,所謂‘組織觀念,是扭曲的,實用主義的,包容了許多殘酷的東西。”〔4〕舒蕪認為“在他的立場,他沒有錯”嗎?舒蕪說:“由我的《關于胡風的宗派主義》,一改再改三改而成了《關于胡風反革命集團的一些材料》,雖非我始料所及,但是它導致了那樣一大冤獄,那么多人受到迫害,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乃至失智發(fā)狂,各式慘死,其中包括了我青年時期幾乎全部好友,特別是一貫挈我掖我教我望我的胡風,我對他們的苦難,有我應負的一份沉重的責任。本書的編輯出版,也是向歷史把這份沉重的責任永遠銘記下來?!?sup>〔5〕這些舒蕪先生自己的反省和表白,都在余世存先生據(jù)以發(fā)舒其不平豪氣的舒蕪先生“一生的重要論文結集”《回歸五四》之長篇《后序》中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地印著,不知余先生何以會視而不見?

余世存先生言論中的“硬傷”當然并非僅此一端。其中有一些,比如說“延安整風主要是要整治毛澤東在文藝理論上的挑戰(zhàn)者們”,那樣一個中國共產(chǎn)黨建黨歷史上的重大事件,被他說成是“主要是要”“在文藝理論上”有所作為,任何稍有中國現(xiàn)代史常識的讀者都一望而知他錯得有多么離譜。還有一些,比如說“胡風身處國民黨政府管轄之下……他的熱情和努力使他與共產(chǎn)黨在國統(tǒng)區(qū)領導詮釋共產(chǎn)黨人意識形態(tài)斗爭(文化戰(zhàn)線)的文化官員(例如周揚)有了更大距離乃至不可調(diào)和的沖突。以理論論爭,以同仁集團勢力否認周揚們就成了胡風們存在的理由,甚至不無爭寵的手段?!边@種夾七搭八的議論讀了是要叫人頭痛的。別的先不管,余先生在這里談論的是歷史問題,可是他對于歷史顯得實在太無知。什么叫“國統(tǒng)區(qū)”、周揚是不是“共產(chǎn)黨在國統(tǒng)區(qū)領導詮釋共產(chǎn)黨人意識形態(tài)斗爭(文化戰(zhàn)線)的文化官員”、胡風在國統(tǒng)區(qū)戰(zhàn)斗時和周揚有沒有關系、胡風什么時候在哪里與什么人向誰“爭”過“寵”,這些都不是什么深奧難解的問題,我想,稍微像樣一點的國內(nèi)大學中文系的本科生都應該能夠做出正確回答的,可是我們的余世存先生卻在這里攪成一團。而且,在上引關于“胡風們存在的理由”和“爭寵”的議論中,余先生對待歷史人物的態(tài)度也顯得極不嚴肅,而類似態(tài)度的議論在他的文章中又遠非一例。

在近年社會上關于舒蕪和胡風的議論中,余世存先生的言論并不是惟一古怪的例子。面對此類貌似深奧而錯誤百出的所謂“學問”,有時真叫人無法可想。本來我一直認為,關于這些過去不久的事情,要想弄清是非曲直并不難,只要有原始文獻的充分公開就好了,材料出來之后的說短論長,見仁見智,中國這么大,耳聰目明的人那么多,即使一時之間輿論偏頗,也不是什么值得擔心的事情。但現(xiàn)在看來遠不是這么回事。有些人,材料放在手邊他也可以不看,或者稍微翻翻就敢于信口雌黃的。有些事情被人東拉西扯,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發(fā)生質(zhì)變,成為一個與真相完全不同的東西。比如關于胡風與舒蕪關系上的所謂“兩面性”問題,最初是舒蕪先生談到自己反省歷史過程時,認識到事情既有“這一面”也有“另一面”。本來這只是舒蕪先生對復雜的歷史情境的個人理解,準確與否很成問題,可盡管如此,舒蕪先生的這些言論還是很快被人接受,并加以簡單的道德化約,變成了指向明確的人格鑒定——胡風曾經(jīng)作出過“臺前幕后不相一致的近于雙面人的表演”〔6〕。對此舒蕪先生有過一個聲明,說這只是作者自己的看法,他則只明說“事情有兩面,并不暗示什么人是‘兩面派”〔7〕。但最終,這一關于胡風的“兩面”論還是更深地沉積下來,到余世存先生這里,就不容置疑地變成了“胡風的這一兩面手法”、“再次表現(xiàn)出兩面性的胡風”、甚至還出現(xiàn)了所謂“胡風為什么會采取兩面派手法,是純粹的策略還是一個人固有的兩面人格?”的“新課題”。

胡風事件發(fā)生迄今,雖然還不足半個世紀,許多背景材料和基本事實就這樣被人有意無意地模糊和攪混掉了,新的判斷和思考以此為據(jù)建立和生長起來,難免謬以毫厘,失之千里。記得過去在什么地方曾見過一個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說法,說是“學者”們“書面性的工作”“大抵糾纏在事實的真?zhèn)紊厦妗?,往往顯得瑣碎,缺乏“思想”。我自己一向本來也很以類似的議論為然的,覺得求學之道,重在首先獲得一味“思想”,據(jù)以為獨門暗器,這樣才可望在日后混跡江湖時留一道打遍天下的“無敵手”?,F(xiàn)在讀多了余世存先生一類的文章,想法這才有些改變。我現(xiàn)在深深以為,在事關“思想”的基本前提的地方,還是先將有關基礎性事實弄清楚來得要緊。

二胡風是不是“兩面派”

這個問題有它的復雜性,在于胡風當年確曾給予過舒蕪在其它時間、其它地點和其他任何人那里似乎都不可能得到的巨大的幫助和支持。不過當我們準備談論這件事時,首先應該弄清楚,“幫助”不等于包辦,“支持”不等于完全一致,得到幫助和支持的對象終究得有一個自己的“主體性”,贊成什么,反對什么,是“是”非“非”,發(fā)言吐語,行事為人,首先都是您自己的事。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基于行為者之間獨立人格的交往關系也就不復存在,而異化為某種其它類型的關系,比如人身依附。在這里,就出現(xiàn)了我們關于胡風問題的一個具有原則意義的認知和區(qū)分,即,存在于胡風和圍繞在他身邊的青年之間的,究竟是一種基于平等人格的交往關系,還是人身依附關系?事到如今,在明確意識層面仍不能對此做出正確回答的人應該不會有了,但在潛意識和無意識層面如何,恐怕就很難說。事實上,如今人們在許多相關問題上的認知歧向,在很大程度上正是來自于對這一問題的不同認知。

比如人們在解讀胡風“集團”成員面對危機和災難時表現(xiàn)出的高度同一性時,往往傾向于從道德良知層面去理解和闡發(fā),將這些人各自作出的文化和人生選擇簡化為道義立場,而在專制主義源遠流長的中國文化語境中,道義立場又總是更多地與人身依附糾結在一起。不錯,當胡風“集團”成員面臨危機和災難就自己的個人立場作出考慮時,道義因素不可避免地會在其中起作用,也不排除個別人主要是基于這方面的考慮選擇了繼續(xù)與胡風站在一起,但可以肯定,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決不僅僅是基于這方面的理由。原因很簡單,他們與胡風之間的關系根本不可能成為物質(zhì)層面或一類型的“人身依附”。這些人當初所以會與胡風發(fā)生關系,完全是基于個體的精神追求,他們的友誼所以會持續(xù),也是因為在胡風無私的幫助和支持之下這種追求的逐步提升;而由于胡風當年主辦的雜志稿費很低,有時甚至沒有,僅靠在上面“賣文”根本不能維持生活,或最多也只能維持最低限度的生存。解放初胡風更是被長期排斥在新的文藝秩序之外,不僅無職無權,無法在“精神”之外對別人施以援手,那些年輕朋友們的現(xiàn)實處境反而還要比他好許多。因此,胡風和他的當年的投稿者之間的關系便只能是一種純粹精神性的關系。這就決定了這些人在面臨“黨和胡風不能兩全”的嚴重處境之時,必須“觸及靈魂”地就自己與胡風的關系始末做一個全面檢討,深刻反思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所在。誰說那不是一個苦痛緊張的過程?閱讀那一時期的基礎史料,尤其是他們相互之間的通信,在那些激越、尖刻、冷嘲、隱晦、簡約、高亢或者低沉、黯澀或者明亮的文字中,可以強烈地感知到一顆顆倔強的靈魂的劇烈舞蹈,旋轉升騰,猛烈燃燒。綠原先生在他的長篇回憶《胡風與我》〔8〕中,就曾經(jīng)生動地記述了自己所經(jīng)歷這個“痛苦的惶惑”過程,而最終促使他形成了自己的抉擇的,固然有“中國知識分子為人的道德”的因素,但更主要的原因卻再簡單不過:一是“我所經(jīng)歷的事實本身”,一是“對于胡風和一些文藝領導之間的文藝見解的分歧,我始終認為胡風是對的。這個分歧不經(jīng)過平等的討論,就以一方的意見為結論,我始終認為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所以事情的復雜與簡單也并不是那么絕對,而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考慮問題的出發(fā)點、方式與角度。同樣是在《希望》時期接近胡風,同樣是《希望》雜志的主要撰稿人并因此而聞名,區(qū)別只在于一為詩人,一為理論家;解放初兩人也分別在各自所處的環(huán)境中受到重用,盡管看起來舒蕪的受重用程度更高一些,但綠原所處卻是一個重要崗位(當時的中南大區(qū)黨報《長江日報》副刊編輯),而且很快在這一位置上被吸收入黨,所以從在“新社會”的“進步”狀況來看兩人也應該彼此彼此,就這一點而言不存在導致日后巨大差異的“客觀原因”,那么,究竟是什么使得舒蕪和綠原終于“歷史地”走上了思想和人生的歧路?為什么在綠原先生“始終認為”的地方,舒蕪先生會發(fā)生那樣巨大而頻繁的“斷”、“連”、“反”、“復”?

這就要回到胡風的所謂“兩面性”問題。這個問題本來是不存在的,現(xiàn)在它既然出現(xiàn)了,我的答案很簡單,即,它仍然是不存在的,胡風從來表里如一,沒有“兩面性”。那么這個所謂“兩面性”到底又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呢?根據(jù)舒蕪先生的敘述,遠在一九五四年夏天的時候它就已經(jīng)以一種令他大出意外的方式出現(xiàn)在他的“不相信”之中了,此后遲至一九九五年,他才終于從發(fā)表于《新文學史料》上的一則胡風親筆所寫的“十分確鑿”的材料中證實了它,那就是:“胡風先生后來說的‘發(fā)表《論主觀》是為了批判確是事實。但那是另一面的事實,是我一向不知,后來還不信的事實。”〔9〕在解決了心頭如此重大的疑惑之后,舒蕪先生感到豁然開朗:

一轉念間,我頓悟到:事實本來就有兩面,兩面都是真的,就是說,胡風先生支持我,是真的;但在正式開會的場合,在周恩來面前,并當著茅盾、喬冠華等人的面,表明了是要把我作為引起批判的對象,也是真的。我還想到,胡風一九五二年六月十三日致路翎函中說《論主觀》的發(fā)表“并非當作肯定意見,而是作為討論的(你當時聽到如此)”(見曉風編《胡風路翎文學書簡》320頁),說的也是事實。不過,無論是胡風先生,還是路翎先生,過去都沒有告訴過我,是疏忽,還是不想讓我知道,不大清楚,反正我是毫無所知。〔10〕

舒蕪先生在這里將“事實”這個詞使用了很多遍,可是他說的果然是事實嗎?首先,前一段引文中舒蕪先生當作直接引語引用的“發(fā)表《論主觀》是為了批判”并不是胡風的話,而是從一個旁人的轉述中截取的,這個旁人是聶紺弩,他曾經(jīng)就胡風對“起義”之后的舒蕪的怒氣對舒蕪透露內(nèi)幕道:“他最生氣的是,你自己檢討就檢討,不該拉上他。他當年發(fā)表《論主觀》,是為了批判的?!闭沁@一“內(nèi)幕”引發(fā)了舒蕪長達四十余年的內(nèi)心不平。聶是胡風的朋友,又是黨內(nèi)著名文化人,于官于私應該都可以保證他的說法不會是空穴來風,但因為是轉述,加上身份不同,思想感情盡管接近也畢竟存在差距,聶紺弩的說法與胡風的原意有多大距離就不能不是一個疑問。讓我們記住這個疑問,繼續(xù)往下看。

舒蕪先生對于《論主觀》的發(fā)表“并非當作肯定意見,而是作為討論的”果然“毫無所知”嗎?這個我們只要翻開當年的雜志,或者《胡風評論集》,看看胡風在該期《希望》的《編后記》中是怎樣說的,馬上就可以得出結論。以下是胡風當年刊發(fā)《論主觀》時最原始、最真實的想法:

當然,從作品里面追求思想問題雖然并非要不得的道路,但也不會到此為止,所以也還有了一點理論似的文字。但所謂理論,也只是一些從微小的悲喜出發(fā)的實感,并不是什么引經(jīng)據(jù)典的皇然的“體系”,使讀者望而生畏的東西。像《箭頭指向——》(作者阿垅——引者)不是毫無第一點、第二點……的分析么?像《論主觀》,不是太不合于邏輯大家底胃口么?生活,生活,你怎么不成為按照公式循規(guī)蹈矩地自然流去的大河,讓我們站在岸上畫出一目了然的圖解呢?

但《論主觀》是再提出了一個問題,一個使中華民族求新生的斗爭會受到影響的問題。這問題所涉甚廣,當然也就非常吃力。作者是盡了他底能力的,希望讀者也不要輕易放過,要無情地參加討論。附錄里面所記下的意見,太簡單了,幾乎像是電報碼子,但如能有多少的啟示,使讀者從這些以及正文引出討論的端緒,我想,受賜的當不只作者一人而已罷。〔11〕

這里不是明明說著《論主觀》“非常吃力”、作者只是“盡了他底能力的”嗎?不是明明號召著讀者“要無情地參加討論”、并從附錄以及正文“引出討論的端緒”嗎?而且,在路翎胡風分別寫下的附錄里面,不是明明指出了《論主觀》的若干令他們不滿意的地方嗎?路翎質(zhì)疑說:“誰能真的是你所表明的那種主觀?”胡風先生更在他短短的四句話中,就指出了“今天知識人底崩潰,這普遍現(xiàn)象沒有觸及”、“深入生活這一論題,還把握得不豐富,或分析得不深”、“實踐精神不夠強”、“胸襟還不夠闊大”這樣多的問題,難道說得還不夠清楚嗎?遍翻《七月》《希望》,除此之外,我們再也找不出一例像這樣的文章處理法,相反,我們看到更多的倒是真正不留余地的推介。

如果舒蕪先生堅持認為胡風是在大喜過望或如獲至寶的心情下刊發(fā)《論主觀》的,那是他的自由,我們無權干涉;但是如果他一定要說自己對于胡風借《論主觀》引發(fā)“思想問題”討論的用意“毫無所知”,那我們只能站出來大聲說,這不是事實。

事實是,胡風在經(jīng)過長時間的猶豫和對于文章的反復考量之后,終于決定在自己新創(chuàng)刊的雜志上發(fā)表它,是因為他覺得借此可以“再提出一個問題,一個使中華民族求新生的斗爭會受到影響的問題”。這個問題是什么呢?并不是舒蕪先生津津樂道的“主觀作用”或者“這個研究”,而是舒蕪先生借以演繹他的“主觀作用”和展開他的“這個研究”的反對主觀主義、教條主義和機械論的思想斗爭,也就是結合國統(tǒng)區(qū)思想實際響應延安整風運動。關于這一點,舒蕪先生在他的《后序》第五節(jié)關于重慶“才子集團”的部分也有所說明。所謂“再提出”,是因為“才子集團”已經(jīng)“提出”過一次而在中共黨內(nèi)遭遇了挫折,因此未能達至預期目的。關于這個“挫折”的性質(zhì),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那并不是什么結果不明朗的“同志間的黨內(nèi)爭論”,而根本就是由中共中央宣傳部下令嚴加申斥為“自作聰明錯誤百出的東西”〔12〕。胡風不是黨員,在重慶盡管常常有機會接近周恩來等黨的領袖,但那不過是以“民主人士”的身份被統(tǒng)戰(zhàn),無法與聞黨內(nèi)生活,因此對此中內(nèi)情顯然不甚了了,否則的話,他也許會對“再提出”有另外的想法,也不可能在明知利害攸關的情形下還在周恩來事后召集的座談會上公開贊揚陳家康犯錯誤的文章中有“天才的提法”。胡風后來回憶說,周恩來聽到他對陳家康的贊揚后“有趣的笑了笑”〔13〕,胡風對這個笑的“有趣”性留下了歷幾十年而不滅的深刻印象,但對這個笑的含義,他卻可能至死都沒有明白過來。這應該是很能說明問題的,說明胡風盡管一輩子以“為政治”的戰(zhàn)士自居,卻對實際的政治生活相當無知。但如果僅僅是政治無知,似乎也并不妨礙他做一名溫文爾雅的民主人士,胡風的問題是,在有關文藝實踐和思想文化建設的問題上,他似乎從來就沒有擺對過自己的位置。他的黨內(nèi)朋友彭柏山后來就此勸告他說:“人家當家,錯了也就一直錯下去,不要別人來操心的?!彼芨兄x朋友的好意,可是話卻沒有聽進去,最后還是上了“三十萬言”的條陳,闖下大禍。這樣的一個人,在內(nèi)心中認準了自己的“一是”,當他面對思想領域的分歧時,你想他會以怎樣的態(tài)度去對待?

從我當時的態(tài)度說,我覺得能有這樣的文章(指“才子集團”的文章,下同——引者)響應反教條主義的整風運動,是好事?!瘳F(xiàn)在這樣的文章,不管它們包含有錯誤和錯誤如何,既然對現(xiàn)實思想問題有所感有所見,只要能展開討論,那既可以打破國民黨的言論統(tǒng)制,又可以把整風運動的思想影響帶到讀者中間,在讀者中間收到思想斗爭的效果。這是我三十年代關于口號問題論爭時起的看法。我們應該相信,正確的思想只要能和讀者見面,最后是要取勝的。〔14〕

正是本著這樣的動機,胡風發(fā)表了《論主觀》——

我想,可以用這篇文章引起論爭來,借以打破沉悶空氣,在論爭的假象上迷惑國民黨的審查官,借以擴大延安整風運動的影響。但我對他這個人和論文,都是抱保留態(tài)度的,所以在《編后記》里作出說明后,要求讀者“不要輕易放過,要無情地參加討論”。還著重地指出,如果討論能夠展開,“受賜的當不止作者一人而已”。〔15〕

這就是舒蕪先生覺得觸目驚心、曾經(jīng)反復引用的胡風《關于喬冠華》中所謂“我在《后記》里說明了是想引起批判,這時我說明那里面只有一個論點我能夠同意:舒蕪說教條主義是在主觀上完成了,客觀內(nèi)容再不能進到主觀里面去”〔16〕一說的真實含義。我們將胡風先生前后幾十年間對這一問題的不同說法對照起來看,會覺得有任何難以理解或前后矛盾的地方嗎?顯然沒有;我們將上引聶紺弩先生的轉述與胡風先生的原話對照起來看,會覺得兩者之間沒有任何不同嗎?顯然不會。那么這里面究竟有什么東西可以令舒蕪先生觸目驚心呢?其實只有一個關鍵詞:“批判”。

聶紺弩先生所謂“是為了批判”,這個“批判”的賓詞和對象只能是《論主觀》,和寫作《論主觀》的人,而決不可能是任何其他的東西。對于聶紺弩這樣的經(jīng)歷過整風運動洗禮的黨內(nèi)老干部來說固不待言,對于所有親歷過胡風事件以降的歷次大規(guī)模政治運動、在“反右”和“文革”的社會黑暗中掙扎過來的中國公民來說,這樣的“批判”意味著什么也應該是不言而喻的。一九四九年以來,舒蕪先生先是在一個地方領導別人“改造思想”,后來站在一旁看自己過去的師友如何遭受“批判”,再后來也曾經(jīng)有過未能幸免的經(jīng)歷,如果他過去就對這個詞的政治含義有所警覺,現(xiàn)在痛定思痛,對這兩個字眼更加敏感,應該說再正常不過。如果胡風真是像舒蕪先生所理解的那樣,一方面當著他的面“支持”、“幫助”和“鼓勵”,一方面背地里又試圖把他引向這樣的“批判”,那豈止是“兩面性”而已,根本就是居心叵測、毒如蛇蝎——就像當年堂而皇之刊登在《人民日報》上的批判漫畫所揭示的那樣。那些漫畫后來被證明為是徹頭徹尾的中傷和丑化,莫非舒蕪先生現(xiàn)在又發(fā)現(xiàn)了由胡風自己招供的相反的證據(jù)?

我懷著極大的善意說出這番話,是想借此提醒舒蕪先生,您的這個“兩面論”是多么的荒誕不經(jīng)。胡風先生在上引《論主觀》附錄里還曾經(jīng)指出過您的“把對象局限于所痛切關心的一方面”而導致對“普遍現(xiàn)象”失察的毛病,我愿意相信,現(xiàn)在您是犯了同樣的毛病。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說明胡風先生的確知您甚深;而反過來,您則雖曾深受胡風先生的器重和提攜,事實上卻仍然對他缺乏基本的了解。我這里所說的“基本”,指的是一個人的基本精神訴求、思想傾向和追求方向。想到這一層,我才對您與胡風之間的是非恩怨和您的諸多謎一樣的人生行為構成了一個完整的理解:您和胡風是完完全全的兩路人,當初您在路翎的介紹下去接近這位“大人物”,根本就是一個錯誤;由于這個錯誤所導致的災難性后果,它變成了悲劇。

胡風從來就沒有對任何人、在任何地方說過他發(fā)表《論主觀》“是為了批判”,他只說過“是想引起批判”,這個“批判”等于“論爭”,或者“無情討論”,其賓詞和對象固然包括了《論主觀》和寫作《論主觀》的人,但更主要的落腳點卻必定是《論主觀》所牽涉的思想文化方面的問題。思想文化意義上的“批判”和政治判決意義上的“批判”之間的一個根本區(qū)別,在于行為雙方是否具有同等的言論地位和言論權利。在同一個言論環(huán)境中,只要你沒有被剝奪發(fā)言權,就總有“真理越辯越明”的希望。那種一方輪番上陣萬炮齊轟,一方卻無法開口的情形,我們后來是見慣不怪習以為常了,可是進入解放區(qū)之前的胡風又何嘗見識過,甚至何嘗設想過。這也就難怪他會對五十年代初期那種一方面大量發(fā)表針對他和他的朋友們的“批判”文章,一方面又以各種理由將他們的表態(tài)或答辯文章扣住不讓發(fā)表的做法強烈反感了。后來“三十萬言書”中反復出現(xiàn)“我已是罪人身份,什么都不能說了”的句子,實在是包含著對對手們的嚴重指控的不平之鳴,只是他的擬想讀者卻可能毫不在意罷了。如果說在五十年代初的中國文壇上,不同來源和不同思想企向的知識群體或個人之間存在巨大的“文化差異”的話,這就是一個極好的注腳。

三“他們想把胡風搞成什么呢?”

但是如果說舒蕪先生對胡風意義上的“批判”毫無理解,恐怕也不是事實。一九五○年三月二十九日,胡風曾從上海寫給在南寧的舒蕪一封信,信中針對可能出現(xiàn)的重印《論主觀》等文章的機會,提醒舒蕪“平心靜氣地附一篇文章,加以注釋,引起曲解的加以解答,不足的地方加以自我批判”(著重號原有)〔17〕,這里的“自我批判”一詞,在舒蕪先生后來的引用中就被轉寫作“自我批評”,可見他對胡風的用詞習慣并非完全不懂,不知何以還是要做出另一面的理解,并一直堅持?舒蕪先生引用這封信,是要用來作為“五二年我發(fā)表檢討文章,是他(指胡風先生)先有信給我,……讓我準備主動該解釋的解釋,該做自我批評的自我批評”〔18〕的證據(jù),這自然也不能說毫無道理,只是第一,在這一情形下的“原因”與“結果”之間的時間間隔未免太遠,而根據(jù)舒蕪先生自己的敘述,在這段時間中事實上也的確發(fā)生了許多足以使當事人的思想狀態(tài)發(fā)生巨大改變的事情,這些事情既然發(fā)生了,我們在考慮整體的歷史因果的時候就不能當它沒有,或表面上雖當它有,字里行間卻又暗渡陳倉;第二,就算舒蕪先生在解放初的兩年里的確時時牢記了胡風的教導,他后來的“解釋和批評”也未免去胡風的期待太遠,這豈不是記住了比不記住更壞?《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下稱《從頭學習》)發(fā)表后,胡風曾在致路翎的一封信中對此深致不滿:“曾由武漢轉信他,要他深入地寫一寫,他就這樣‘深入了?!?sup>〔19〕這就是所謂“倒戈”或“起義”的含義。關于舒蕪先生該不該“倒戈”,或有沒有“背叛的權利”的問題,曾經(jīng)是胡風事件研究中長期聚訟不休的焦點之一,現(xiàn)在既經(jīng)余世存先生等的大力主張,我覺得,無論從哪一方面看都沒有理由單純就此作出否定。如果舒蕪先生思想上確曾經(jīng)歷過他在檢討文章和檢舉文章中所形容的那樣一個自我否定的階段的話,那么,他對胡風思想的“背叛”或者“告別”就應該無可厚非。因為這里牽涉一個基本人權的問題。作為因此一變故受傷害最大的當事人,胡風不滿歸不滿,可他當年也并沒有要在這一點上限制或剝奪舒蕪的權利。他之所以覺得舒蕪不可原諒,完全是基于別的原因。

這個原因胡風也并沒有試圖隱瞞,而且似乎還曾與舒蕪當面溝通,并取得對方的認同。但遺憾的是,事情最終還是沒能朝胡風所期待的方向發(fā)展,相反,舒蕪是在胡風覺得不可原諒的方向上變本加厲地表現(xiàn)了自己的聰明才智。一九五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胡風自北京寫給綠原的信中說:“吾止走了,還有信來向我辭行呢!想不到世上居然有這樣臟的東西。他第一次供狀,專門攻擊某某,人家不要,他又來一次,這次專門說他是受人之害,而且他的錯誤都是與別人共同的!……辭行信云,這回去以后將要專門檢查自己云。不過,他已把空氣弄臟了,使抱希望者丟了臉,使不少人冷了心。推其原始,我造的孽真不??!”〔20〕這里的“吾止”,是“無恥”的轉寫,指舒蕪;“第一次供狀”指《從頭學習》;“某某”,胡風自稱;“又來一次”指《致路翎的公開信》(下稱《公開信》);“把空氣弄臟”,最主要是指舒蕪的文章坐實了自四十年代末期以來他們的批評者們對于“小集團”的半公開的指責,第一次“從堡壘內(nèi)部打開缺口”,由“深知內(nèi)情”的人提供了“小集團”存在的第一手證據(jù)。胡風說,“尤其無恥的是,什么A、B、C,什么其他幾個人,這等于賣人肉。”〔21〕這里的“A、B、C”,指的是舒蕪在《從頭學習》中檢舉說:“《講話》發(fā)表的時候,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內(nèi)某些文藝工作者,認為這些原則‘對是對,但也不過是馬列主義ABC而已……我就曾經(jīng)是他們中的一個”;“其他幾個人”,指的是舒蕪在文章中公開指證“呂熒、路翎和其他幾個人”與他“曾經(jīng)具有相同的思想”;“賣人肉”猶言“出賣人”。在另一處地方,胡風又說:“在整風運動中,主要的一條是談領導,并檢查自己,除了同組的,是不要扯遠的。解放以前,只是各自為戰(zhàn),解放以后,是各各在領導下做工。誰和誰也不是穿連襠褲的,……誰也負不起別人的擔子。”〔22〕可是舒蕪偏偏開口閉口“我們”、“我們幾個人”、“我們那個小集團”。

一九六二年,綠原先生被“免于起訴”,從監(jiān)獄放出來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與舒蕪成了同事:“舒蕪仍像五二年在武漢一樣對我開誠相見,除把近七年來一些國家大事向我評說外,仍像講故事似地同我談胡風案件的另一面,包括一些胡風思想的批判者后來變成‘胡風思想的販賣者的人和事。有一句他講過多次的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真沒想到會搞得那么厲害!周揚他們也沒想到。他們都沒想到會把胡風集團搞成‘反革命,這一點大概是可信的。但,他們當初究竟想到了什么呢?也就是說,他們想把胡風搞成什么呢?”〔23〕按理說,講求實證的歷史研究最忌諱的就是揣測歷史當事人的行為動機,可是,隨著我對胡風事件研究的加深,像綠原先生這樣的疑問就不可避免地越來越成為一個強烈的懸念。是啊,包括舒蕪在內(nèi)的胡風的批評者們當初究竟是出于怎樣的動機才會對胡風們?nèi)浩饑?、不依不饒的呢?他們到底想把胡風們搞成什么?尤其是舒蕪,我覺得,盡管他已經(jīng)以老病之軀花大心力追述了十來萬字的心路歷程,但對于釋除我們心頭的類似疑惑來說,仍然是遠遠不夠的。當他努力將自己的出眾才華傾注到那些令他今天擺脫不掉的丑惡文字上去的時候,他究竟想過什么或想著什么?我們說,人的偉大就在于人的可理解,那么我們今天將怎樣理解歷史中的舒蕪的復雜表現(xiàn)呢?這實在不是一件輕易的工作,但同時,它也決不是一件我們可以永遠逃避或懸置的工作。

首先一點,我們不難看到,舒蕪是為他的文字表現(xiàn)欲所害?!稄念^學習》一文表面上是為紀念《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十周年而寫的表態(tài)文章,可是當時借此機會做文章的名公巨匠何止萬千,僻處南寧的舒蕪要想在這個題目下有所作為,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断M吠?院?,由于環(huán)境和形勢的變化,胡風沒有能夠創(chuàng)刊新的雜志,與他關系密切的幾個雜志如成都的《呼吸》、北京的《泥土》、南京的《螞蟻小集》、上海的《起點》等,雖然延續(xù)了《希望》的作者群,但由于都沒有獲得官方批準,而且多屬于同人集資性質(zhì),規(guī)模不大,只是“游擊性的小刊物”,影響自然無法與《希望》相比。這對希望借寫作保持自己的社會影響的舒蕪自然十分不利。解放初期的舒蕪盡管以進步教授的身份得到地方當局的重用,但那都是與文藝和寫作界幾乎毫不相干的“社會政治活動和行政工作”,那里甚至都不大有人知道《論主觀》這回事,“無論省市哪一級的領導,沒有任何人向我提起或暗示過《論主觀》之類的問題”〔24〕,因此在表面的忙碌和熱鬧之下,其內(nèi)心的寂寞不問可知。舒蕪回憶說,“我畢竟不能忘懷文化思想方面的事情”,“想到京津滬漢等大城市,靜下來專做研究、寫作、教學、編輯方面的工作”〔25〕。這樣,如何通過寫作介入主流文化界、重新建立自己的社會影響,對于解放初期的舒蕪來說就不能不是一個念茲在茲的大問題。根據(jù)《后序》提供的材料,舒蕪在《從頭學習》出籠之前心路歷程的變化軌跡其實十分清楚,要而言之不外是兩條線索、一個目的?!耙粋€目的”是棄舊圖新。這正是他“解放后第一次從廣西出來”一路思想見聞的核心內(nèi)容。比如其“北行日記”開篇部分所記:“自己覺得,解放前后實在是大有不同,解放前摸索苦惱的東西,解放后大概都開始解決,究竟是實生活不同了?!?sup>〔26〕車過黃河鐵橋見到“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的標語時的感想:“這大約還是去年寫的。那時,我們的心也正望著這里,想著這句話,但僅一年,我現(xiàn)在就從粵江過長江又過黃河,親眼看見它了,這是人民的會師,這是歷史的期望。”〔27〕在這兩條關于大局的感想中,個人隱微其實也溢于言表:正是“解放”,才為他自己提供了從偏遠的廣西“打過長江去”的機會。又比如他對過去的親密伙伴的新觀感:“下午找路翎,見歐陽莊、魯藜,閑談,吃飯。同往胡風處,談甚久?!谒麄儯€是有些清談,嘲笑。又是什么這個約談,那個約談,還要思考應付,諸如此類?!?sup>〔28〕外表上談笑風生,內(nèi)心里已是格格不入了。至于說“找胡風談”過,“徹底檢討過去,真有‘放下包袱之感”云云〔29〕,在舒蕪自己,就未始不是一個對于過去的正式的告別禮。這是發(fā)生在一九五○年十月五日的事。此后,存在于舒蕪與胡風之間的以頻密的通信為重要標志的親密關系似乎就正式結束了。后來當舒蕪寫出第一篇“把過去百分之百地否定了,認為過去全錯了”〔30〕的“檢討文章”,從北京來的魯煤見到后覺得不可思議,問他這么重大的事情為什么不去信與胡先生談,他的回答是“在信上談不清,辭不達意,倒反而弄得誤會了(理論上),等等”〔31〕。

過去多么復雜的事情都在魚雁往還中交談和解決了,不僅從未發(fā)生過“辭不達意”的困擾,而且時隔多年之后還可據(jù)以向對內(nèi)情毫無了解的全國公眾“說清楚”,現(xiàn)在為了“理論上”的東西反倒怕“弄得誤會了”?這如果不是另有隱情的話,說出來誰會相信呢?對此胡風是曾經(jīng)有過一個說法的,他說:“和我通信,在他已毫無好處了?!?sup>〔32〕可謂一針見血。在舒蕪自己,“告別”的禮數(shù)一旦盡到,接下來當然另有他的當務之急,那就是設法逐步公開自己的新立場和新身份:一九五一年十月二十日,“寫了一篇《批判羅曼羅蘭式的英雄主義》”,因為“一個在實際工作中發(fā)揮‘羅曼羅蘭式的英雄主義的干部”會“把一切弄得不可收拾”〔33〕;一九五一年十一月九日,“做了一首詩送綠原:‘相逢先一辯,不是為羅蘭;化日光天里,前宵夢影殘;奔騰隨萬馬,惆悵戀朱欄;任重乾坤大,還須眼界寬!”〔34〕;一九五一年十一月十五日,在中南文代大會上發(fā)言,公開批評“自己的個人主義”,表示要“加強學習毛澤東思想”〔35〕;一九五一年十二月十日,“開始寫思想檢討”〔36〕。

如果只是在“思想改造”的意義上“完全是作為檢查個人思想而寫”(魯煤語),其中不涉及自己之外的任何人,就這樣發(fā)表出去,能否在“有關方面”一次性順利“過關”固然難以預測,但不至于對自己之外的其他人造成大的負面沖擊則是可以肯定的。這或者也正是舒蕪先生后來覺得自己的這第一篇“檢討文章”《向錯誤告別》還有值得回護的價值的原因所在。舒蕪先生在《后序》的《又附記》中說:“胡風先生對于我寫那篇檢討文章(不是《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一聽魯煤簡述其內(nèi)容,就看得出不能‘當作理論去看,只能看作我的‘患得患失,還說我攻擊了綠原是‘想用別人的血洗自己的手。其實,我那篇文章只談自己,只在與魯煤談話中,說過綠原解放前的一首詩是‘小資產(chǎn)階級的看不見前途的感情,魯煤致胡風函中也交待得很清楚?!?sup>〔37〕那么,在這件事情上是胡風誤會并冤枉他了?細檢魯煤致徐放和胡風函、及胡風的回函,我們發(fā)現(xiàn),事情似乎也并不像舒蕪先生所說的那樣。第一,魯煤函中并沒有“很清楚”地交代“他否定了綠原過去的詩”是在“檢討文章”之外的,所以如果在這一點上造成誤會,責任應該在魯煤;第二,胡風就此事給魯煤的兩封回函(1952年1月7日,2月14日)中,盡管認為舒蕪的檢討“帶著極強的虛偽的東西”〔38〕,卻并沒有“一聽魯煤簡述其內(nèi)容,就看得出不能‘當作理論去看,只能看作我的‘患得患失”,胡風的原話如次:

至于舒君,情形也不簡單的。所謂理論之類云云,都不過是一種實際關系或生活態(tài)度的反應。只單純地當作理論去看,那是要愈想愈不通的。我懂得他,其他的友人也懂得他,綠原更懂得他。他既是書生,又是打括弧的“實際”的人,這就非弄得東張西望不可,這兩年來完全暴露出來了?!?,一患得患失,那就有些不好辦了。〔39〕

引文中所謂“打括弧”就是今天所說的“加引號”。我所以要在這篇已經(jīng)寫得相當冗長的文章中不厭其煩地引用原始文獻,一個主要的原因就是為了使讀者可以將原文與經(jīng)舒蕪先生處理過的文字對照起來看,領略舒蕪先生作為“文章家”的功夫和風范。在極細微的變動中,舒蕪先生也是可以做進很大的文章去的?,F(xiàn)在有了對照,大家可以看得很清楚,胡風到底冤枉過他沒有呢?其實舒蕪先生也未必是要暗示胡風曾經(jīng)冤枉過他,更主要的目的,恐怕還在于借此拒絕和掩蓋胡風對他的“實際”一面的揭露。其實他也看得很清楚,胡風對他的“檢討”的關注焦點,完全在于是否牽扯別人,而并不在乎其“理論”性的高低。胡風的態(tài)度非常鮮明:一旦攻擊別人,就是“不可原諒”。而在接獲魯煤報告的當時,胡風對舒蕪的態(tài)度其實還是相當溫和的,“想用別人的血洗自己的手”云云,與其說是一種指控,還不如說是一種警告。正因為如此,胡風才會在給魯煤的回函中仍然對“舒君”寄托期望:

回來時,也許還會見到他罷。千萬不要向他談我們的情形。關于他自己,可以給他一點忠告:(一)不要脫離實際,不要脫離歷史。(二)不要牽到文藝創(chuàng)作,不要牽到別人。因為,他對文藝創(chuàng)作不懂,他并未幫助別人(只別人幫助他)。他要坦白,只坦白他自己好了。〔40〕

所謂“不要向他談我們的情形”,是因為隔閡既生,不免要有所防備,以防無意中供給對方更多的口實,這可謂胡風在長期的意識形態(tài)斗爭中養(yǎng)成的“積習”了。后來舒蕪揭發(fā)出來的他的書信中的那些隱語、暗語、縮略語和被當作“惡毒攻擊”的證據(jù)的“硬幽默”(比如“跳加官”),其實都只是此類積習的不同表現(xiàn)。關于這一點,現(xiàn)在大家都已經(jīng)知道得很清楚了。

事實證明,胡風對“完全暴露出來了”的舒蕪的防備并非沒有道理。上述“完全是作為檢查個人思想而寫”的舒蕪文章最終并沒有發(fā)表,沒有發(fā)表的原因,并非“有關方面”沒通過,而是因為隨著形勢的發(fā)展,舒蕪先生自己“現(xiàn)在覺得不夠了”。取而代之的,就是標志著一個全新的舒蕪隆重誕生的《從頭學習》?!稄念^學習》與《向錯誤告別》有什么區(qū)別?舒蕪先生在《后序》中花了很大的篇幅論證“這篇檢討文章……并沒有說出什么新東西”,而只是在這篇論證的末尾才輕描淡寫地提到“我在這篇檢討文章里,還表示同意報刊上對呂熒、路翎的批評,并指出‘還有幾個人,曾經(jīng)具有相同的思想”〔41〕。有趣的是,舒蕪先生回憶中的輕重主次與他當年寫作時的主次輕重恰成反照?!稄念^學習》現(xiàn)在已經(jīng)收入《回歸五四》,并不難找,大家只要翻開這一篇,劈頭就會赫然見到:“據(jù)說今天還有人——例如呂熒——在高等學校講授‘文藝學的時候,把毛澤東文藝思想排在講義的最后一章,當作文藝學中一件極其偶然極其例外的現(xiàn)象……”,可謂先聲奪人,一下子就把問題的嚴重性提升到了令人悚然一驚的高度。《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十年,“表態(tài)八股”早被別人寫過不知多少遍,日后還會被人不斷地寫下去,但是,一起筆就這樣攝人心魄的,不僅當時少見,到現(xiàn)在恐怕也不多。舒蕪先生這不是又一次靠文字成功地證明了他自己嗎?

我說舒蕪先生“為他的文字表現(xiàn)欲所害”,除了這個證據(jù)之外,還有他牽出路翎的方式作為證據(jù)。《從頭學習》中第一次提到路翎,是被一個“我們”帶出來,看起來像是迫于文勢,不得已而然,其實恐怕正是為了營造這種文勢而做出的刻意安排:“但是,后一種作風,我們過去居然把它說成工人階級的‘精神狀態(tài),還要‘充分發(fā)揚它。所以說‘我們,是因為還有幾個人,曾經(jīng)具有相同的思想。路翎就是一個?!度嗣袢請蟆肺逶率盏摹幕営嵵姓f:‘……這是完全確實的。我和他,曾經(jīng)在一起鼓吹這種‘精神狀態(tài)有好多年?!甭肤岷喂迹拖褚恢淮镜狞x龜,被一支細巧的刀筆誘出了長長的頸項。過去的密友站出來作證,證明別人對他的指責“是完全確實的”,如此一來,他還能往哪里逃?

那么,從“坦白自己”到“牽到別人”,這中間究竟發(fā)生了一些什么事情呢?前面提到,作出這一重大轉向時,舒蕪先生并沒有受到任何外在壓力,而完全是因為他自己“現(xiàn)在覺得不夠了”。但自己的覺悟又是從哪里來的呢?舒蕪先生試圖證明,是胡風一九五○年三月二十九日寫給他的提醒他采取主動解決“《論主觀》一大公案”的信(見本節(jié)前引)種下了遠因。如果說是“遠因”的話,恐怕多少是有一些的,可是舒蕪先生并沒有這樣說,而只是反復提及這件事,同時強調(diào)在他當時所處的南寧環(huán)境中,并沒有其它外在的因素促使他記掛《論主觀》。但這些就足以說明舒蕪先生想說明的問題了嗎?

如果舒蕪先生從來沒有、或后來成功打消了離開偏遠的南寧“打過長江去”的念頭,那么,胡風先生不給他寫那封信,他或者會成功地忘記有關《論主觀》的不愉快,甚至忘記《論主觀》本身,就在那兒做一名成功的、不談文化的文化名人;可是他沒有。又如果他即使離開南寧移居中心城市,卻對文化界徹底失望,沒有重新進入的興趣(就像“七月派”前期的重要作家曹白那樣),那么他也有可能拋開歷史的包袱,從此不相聞問;然而他不能。既沒有忘記,又不能拋開,那么,這件事情在他心目中的緊迫性本來就無需任何外來的提醒。所以說到底,胡風的信,根本上只是為舒蕪先生后來的自我辯護提供了一個口實而已。

難道不是這樣的嗎?根據(jù)《后序》提供的材料,舒蕪先生在《從頭學習》出籠之前思想上高度關注的,無不落實在“新社會的政治行情”和“胡風一派的實際遭遇”這樣兩條線索之上,在這兩條線索的交接點上,我們首先得到了《從頭學習》。那是真正的“從頭學習”,因為從頭開始就把殺伐的鋒芒直接指向了過去的戰(zhàn)友,“立功”當然是為了“贖罪”。萬事開頭難,有了這個開頭,下面的文章自然不擇地而來。舒蕪先生說,他在寫這些文章之前是經(jīng)過長期的觀察和周密的考慮,確信“整風運動以及各種思想改造運動,的確是實行‘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針,是要把人救活,不是要把人整死”〔42〕之后才動手的,為此他列舉了從延安到南寧的種種親耳所聞、親身經(jīng)歷的事情作為證據(jù),這個我們只要去看《后序》第八至第十節(jié)所述,就知道舒蕪先生所言不虛,他在新社會的政治行情的揣摩判斷上的確是用了心事的,務求做到萬無一失。盡管最終還是失算了,“導致了那樣一大冤獄”,可是,我們不是還有“真誠”嗎?至于說“不擇地”,其實也還是有選擇的,而且小心得很,時時注意把握一個分寸,即,報刊上沒有遭到公開批評的,我的文章中決不首先提出來,這叫“不為人先”;路翎們既然已經(jīng)被公開點名,我不跟上去,怎么顯出我的積極?這叫“不墜人后”。披覽《后序》相關部分,細細體味舒蕪先生的這番苦衷,怎能不令人動容呢?在有關胡風一派的最新遭遇的試探捕捉上,他是多么謹慎小心啊,不知耗費了多少聰明才智,才為自己贏來了最后的成功。是的,他成功了。在一條行將傾覆的大船上,他成功地拯救出了他自己。這個“拯救”的情形,有點類似《泰坦尼克號》。當災難無可避免時,有的人莊嚴地死去,保持了人之為人的最后尊嚴;有的人用盡手段活出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得到的只是空虛。

四政治敏感與理性狂熱

“文字表現(xiàn)欲”固然首先是一種單純的表現(xiàn)欲望,比如小孩子的“人來瘋”,是發(fā)乎基本人性的生命表達,所謂“非功利”??墒侨思热灰呀?jīng)不再是小孩子,有了比單純的表現(xiàn)欲更多的七情六欲,當然也就不再那么單純和非功利,而不免時時“東張西望”起來。“東張西望”的結果,便是使得“文字表現(xiàn)欲”里面也包含了豐富的社會內(nèi)容,比如上面曾經(jīng)說到的借以體現(xiàn)自我價值,重新證明自己;借以完成棄舊圖新,“打過長江去”。這些事情單獨看起來盡管都不能算是大奸大惡之舉,但當我們把它們串連起來,前前后后細細想過,就不能不認同于舒蕪先生的自我反?。浩渲械拇_“包容了許多殘酷的東西”〔43〕。殘酷在哪里呢?胡風先生從最初的苗頭中就已經(jīng)看出來,謂之“用別人的血洗自己的手”,確乎足以觸目驚心。

除開上述種種之外,舒蕪五十年代初期的行為中還有諸多難于理解的地方,比如“交信”事件。在這個事情上首先要做一點澄清。過去許多言論家都在這一點上揪住舒蕪不放,將這一事件簡化為一個孤立行為的對錯問題,敷辭雖多,我認為是完全沒有抓住要害。一個孤立的行為有什么對與不對的問題呢?交不交信不是關鍵,如果有正常的文化環(huán)境,即便交上去也不至于輕易成為入罪的依據(jù);如果別有用心,即使不交,而只是在什么地方一鱗半爪地利用一下,也可能會造成極大的災難。所以問題的關鍵不在“交”與“不交”這個單純的行為上(根據(jù)祝勇先生在自己的一篇文章里提供的與舒蕪先生的“一九九九年六月八日談話記錄”,舒蕪先生曾說:“好像后來‘胡風分子都奉命交了信,性質(zhì)上并無不同。”〔44〕我認為,如果拘泥于“交”的行為的話,舒蕪先生有此類自辯是非常正常的),而在私人信件可不可以不經(jīng)允許地用于公共事務,以及怎樣去“用”。

關于“私人信件可不可以不經(jīng)允許地用于公共事務”的問題,我相信人們已經(jīng)達成廣泛共識,用不著再在這里加以討論,我們需要弄清楚的,是舒蕪曾經(jīng)怎樣使用手頭的胡風信件。一旦我們把思路轉向這里,線索就清楚了?,F(xiàn)在可以肯定地說,舒蕪先生決沒有從一開始就要蓄意“利用”胡風書信,而是在“形勢所迫”的情形下,一步步走向這個結局的。而這里的所謂“形勢”,外在的大局固然不可忽略,但更主要的,卻是舒蕪先生用自己的文字編織出來的一個裹挾他自己、促使他不斷往前走的“形勢”。我的意思是,從《從頭學習》到《公開信》再到《關于胡風反黨集團的一些材料》(下稱《材料》),這幾篇文章之間有著緊密的邏輯關聯(lián),共同構成一個表記了舒蕪先生的徹底轉變的整體。只有將這幾個文件作為一個整體放在一起看,舒蕪先生為什么會想到要“利用”信件,“利用”這些信件究竟要達到什么目的,才會變得可以理解。

從《從頭學習》到《公開信》,前后的聯(lián)系是清楚的,前面既然已經(jīng)公開叫板,后面接著當然要拉開場子?!豆_信》起筆就說:“路翎:作為一個曾在錯誤的道路上同行了好久的老朋友,我寫這封信給你。”這顯然是在“還有幾個人,曾經(jīng)具有相同的思想。路翎就是一個”的話頭下“接著說”。而在《公開信》之后再拋出私人通信材料,在舒蕪的思路上也是順理成章的,并沒有什么外來壓力或“歷史偶然”可言,兩文在寫作時間上雖然相隔不短,但在命意、思路、手法甚至布局上卻是一脈相承的。

《公開信》的長篇大論中共有五個小標題,其中第五個是“第五、我們的錯誤思想,使我們在文藝活動上形成一個排斥一切的小集團,發(fā)展著惡劣的宗派主義”。從這一論點發(fā)展到后來《材料》力圖證明的“多年來胡風在文藝界所進行的活動,是從個人野心出發(fā)的宗派主義小集團的活動,是反對和抵制黨對文藝運動的共產(chǎn)主義思想的領導、反對和抵制中國共產(chǎn)黨所領導的革命文學隊伍、為他的反馬克思主義的文藝思想和反黨文藝小集團爭奪領導地位的活動”(見《人民日報》1955年5月13日第三版,下引此文出處同),其間并無不可逾越的鴻溝。《公開信》第五點之下分了幾個層次來論述,首先論定“根深蒂固的資產(chǎn)階級小資產(chǎn)階級文藝思想,使我們對于黨的文藝政策領導,完全采取對抗的態(tài)度。這樣,我們必然地要形成一個文藝上的小集團”,然后從“我們當時的小集團活動,首先是竭力抗拒黨在文藝上的具體領導”、“如果說,當時我們抗拒黨在文藝上的領導,還是暗中進行的,還只限于私下口頭談論;那么,我們對于當時文藝上的進步力量的一概排斥,就是公然進行,無所顧忌”、“我們互相標榜,自吹自擂,到了肉麻的程度”、“我們當時的宗派主義,使我們對于進步文藝工作者的隊伍,采取不合作的態(tài)度,避之惟恐不及”、“當時我們自己明明是像以上所說的那樣進行小集團活動,發(fā)展著那樣惡劣的宗派主義,我們卻反過來咬定,除了我們之外,別人都是宗派主義”幾個方面展開。在這樣的基礎上加以濃縮提煉,《材料》正文中的四個小標題也就并不特別驚世駭俗了:

第一、從這一類的材料當中,可以看出十年來胡風怎樣一貫反對和抵制黨對文藝運動的思想領導和組織領導。

第二、從這一類的材料當中,可以看出十年來胡風怎樣一貫反對和抵制黨所領導的由黨和非黨進步作家所組成的革命文學隊伍。

第三、從這一類的材料當中,可以看出十年來胡風為了反對黨所領導的革命文學隊伍,怎樣進行了一系列的宗派主義小集團活動。

第四、從這一類的材料當中,可以看出胡風十年來在文藝界所進行的這一切反黨的宗派活動,究竟是以怎樣一種思想、怎樣一種世界觀作基礎。

論點上既然一脈相承,在論據(jù)的使用上前后文章當然也應該有一個承接關系?!豆_信》其實也是檢舉揭發(fā),只不過所使用的秘密材料的范圍限于“私下口頭談論”,而不像《材料》所披露的那樣白紙黑字可以復按,但是《公開信》里面顯而易見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些在圈外讀者看來需要更確鑿的證據(jù)的嚴重的說法,比如“我們一貫在談論中,竭力把幾位文藝上的領導同志,描寫成度量偏狹、城府深隱、成天盤算個人勢力的模樣”、“我們對于許多進步文藝工作者的批評,那種嘲笑辱罵的態(tài)度,有時簡直近于對待敵人”等。與《材料》對照起來看,《公開信》中的這些嚴重的說法所起到的其實是伏筆的作用。

需要注意的是,關于《材料》的來歷,舒蕪先生后來雖然反復強調(diào)過成文過程中的外在因素,但是他卻從來沒有否認過以私人信件為依據(jù)撰寫批評文章是完全出自他自己的主觀抉擇。無論在他對前來組稿的編輯主動提出“寫一篇關于胡風的宗派主義”的文章之前、之時還是之后,都沒有任何人要求他引用私人通信,甚至在這篇作為《材料》初稿的《關于胡風的宗派主義》成稿之前,都沒有任何人設想過他會這樣做。這是第一點。第二點,舒蕪先生回憶說,《材料》是根據(jù)林默涵“畫了許多記號,打了許多杠杠”的胡風原信、按他的要求分類摘編并加注解的,其中四個小標題幾乎一字不改地來自于林默涵。這個說法有許多令人疑惑的地方。如果舒蕪先生是想借此說明《材料》中表述的立場觀點完全是別人強加于他,并無自己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在里面的話,那恐怕不足以服人。原因很簡單,就在這同一篇回憶的下文,舒蕪先生進一步說過:“當時我簡略地記下了林默涵的指示要點,就取回了我的稿子和胡風的信件?;貋泶蠹s花了兩天兩夜的時間,按照林默涵同志給擬定的四個小標題,進行摘錄、分類、注釋?!?sup>〔45〕

既然只是“簡略地記下……指示要點”,發(fā)揮的余地自然很大。而根據(jù)舒蕪先生自己提供的舊時日記,他在“思想斗爭很是艱苦”的情形下寫出第一篇《向錯誤告別》的萬字長文,也不過花費了大約三天時間而已〔46〕,一篇“領導出思想、定調(diào)子、劃重點”的材料摘編,又何至于要耗費他“兩天兩夜”的時間?如果舒蕪先生關于“兩天兩夜”的回憶是真實的,那就只能有一個解釋,即,在這兩天兩夜的時間里,舒蕪先生再一次充分發(fā)揮了自己的文字創(chuàng)造力、充分滿足了自己的文字表現(xiàn)欲。

我的這個判斷是有充分的事實根據(jù)的。這些根據(jù)迭經(jīng)胡風遺族梅志先生和曉風女士反復指證,可謂鐵證如山,只是不知道捍衛(wèi)舒蕪的勇士們?yōu)楹螐膩聿豢匆?。我知道,生而為人,人是難免有他的毛病的,其中之一就是往往只能看見自己想看見的東西,既如此,我這里就只能再次饒舌,誠懇敦請先生們?nèi)タ纯催@如山鐵證:具見《胡風全集》第九卷《書信》,其中完整包括了《材料》中取自二十九封信件的全部三十四則摘引(33則見于《致舒蕪》,1則見于《致路翎》),并且摘引部分已在原信中以黑體字標出,結合《全集》的編者注,可以清楚全面地了解舒蕪先生在那“兩天兩夜”的時間里究竟付出了怎樣的創(chuàng)造性勞動。

限于篇幅,這里僅舉兩例。其一是《材料》發(fā)表后曾引起許多人憤怒的關于聞一多的那一則。其中說:“聞一多當然是投機,但他投中了,只好奉承他。這里還有比他更丑的角色?!边@一則列為第十三,放在第二部分“從這一類的材料當中,可以看出十年來胡風怎樣一貫反對和抵制黨所領導的由黨和非黨進步作家所組成的革命文學隊伍”中,在這一部分的結尾,還有一段總結陳述,文曰:“以上材料清楚地表明,胡風表面上虛偽地站在黨所領導的革命文學隊伍中,實際上,對這個文學隊伍卻十分仇視和鄙視。他把所有黨和非黨的進步作家,一律罵作‘蛆蟲、‘市儈等等,甚至對聞一多先生加以侮蔑,把他的進步也罵為‘投機?!?/p>

在總結陳述中特別點出聞一多,說明舒蕪先生充分認識到了這條材料的分量。聞一多是誰,大家當然是不陌生的,作為一位民主斗士,他當然是令人尊敬的。但是他不單只是一位民主斗士而已,而且還是為民主獻身的斗士;又不單只是為民主獻身的斗士而已,而且還是為民主獻身之后,得到了偉大領袖的公開贊揚的民主斗士。偉大領袖毛主席在《別了,司徒雷登》中教導我們說:“聞一多拍案而起,橫眉怒對國民黨的手槍,寧可倒下去,不愿屈服。朱自清一身重病,寧可餓死,不領美國的‘救濟糧?!覀儜攲懧勔欢囗灒瑢懼熳郧屙?,他們表現(xiàn)了我們民族的英雄氣概?!?sup>〔47〕胡風居然連這樣的偉人都敢罵,可見其人心腸之黑、面目之可憎。在當時的社會語境中,這樣的材料所能發(fā)揮的效用顯然是震撼性的。對于社會公眾來說,偉大領袖的號召言猶在耳,他們不會像學問家那樣去仔細考辨其中的細節(jié),比如胡風說這個話是在什么時候(1944)、聞一多被害(“成仁”)是在什么時候(1946)、偉大領袖發(fā)出學習的號召又是什么時候(1949),更何況材料中既然已經(jīng)明確指出這是對聞一多先生的“進步”的辱罵,當然也就更加不會有人去關心胡風到底為什么要說這個話了,他們能夠從這里獲得的印象,只能是胡風的“不像話”,所謂人神共憤、天理難容。“胡風案”爆發(fā)出來之后,社會各界一片嘩然,輿論幾乎完全一邊倒,顯然是與類似材料的高度刺激性有直接關系的。

那么這條材料到底是怎樣得來的呢?應該指出的是,舒蕪先生在這里并沒有斷章取義,也沒有像在其它段子上那樣針對內(nèi)容加出格外的注解,即是說,沒有做出故意的曲解,但是,這些并不意味著舒蕪先生在這里就“尊重事實”了,相反,他是以另外的方式歪曲了事實:他隱瞞了真相。所引出的文字本身是胡風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致舒蕪信中的最后一個自然段,內(nèi)容與全信所談毫無關系,如果全信完整地擺出來,相信誰都可以看出,胡風所以會在信的末尾沒頭沒尾地說上這么一小段,肯定是作為對對方來信的一個回應,客氣一下,附和一下,并不十分當真的。這后面一點我們從引文本身也可以體會得出來?!爱斎弧痹圃疲菦]有興趣的口吻;“這里還有”云云,是說相比起來更重要的都沒有談,這個就更不值一談了。但是要體味出這些,還是得以全信為基礎。舒蕪先生當初如果真有實事求是之心,在無法公開全信而又不能不作這樣的摘引的情形下,最低限度也應該對這一段文字有所說明,至于究竟怎么說明法,這或者才是真正需要發(fā)揮舒蕪先生的聰明才智的地方??傊覀兘裉煲呀?jīng)知道,其實這“惡攻”聞一多一節(jié),真正的責任人應該是舒蕪先生自己。根據(jù)《胡風全集》的注釋,胡風信中的這段話,“系由舒蕪十一月二十三日來信中認為聞一多最近的表現(xiàn)為‘投機而引起?!?sup>〔48〕而在這一部分的總結陳述中出現(xiàn)過的“蛆蟲”和“市儈”兩個字眼,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很清楚,前者原是針對國民黨特務而發(fā)的,后者只是胡風文藝評論中一個常見的修飾詞,用來指稱那些他認為不真誠、投機性的人和事。至于說“他把所有黨和非黨的進步作家,一律罵作‘蛆蟲、‘市儈”,那只能是明目張膽的造謠:別的不說,“七月派”中哪一個不是“進步作家”?

我要舉出的第二個例子,是《材料》中放在第四部分的第三三則摘引,摘自胡風一九四五年五月三十一日信,摘錄的目的,是要證明“在這些信里,胡風的唯心主義的思想,是比在他的公開的文章中表現(xiàn)得更加露骨的。他認為意識形態(tài)是獨立存在的,還感到甚么‘主觀在運行,甚么‘大的意志貫穿了中國,他在‘唯物主義上面加上‘市儈兩字,以表示他對唯物主義的輕蔑和反感?!笨吹健爸饔^在運行”、“大的意志貫穿了中國”這樣的短語,有心的讀者可能立刻就會意識到,這正是舒蕪先生在《后序》中談到過的他自己當年在學習過偉大領袖的光輝文獻《論聯(lián)合政府》之后的得意之筆〔49〕,發(fā)明權也應該歸于他自己的,這里怎么又慷慨地奉贈給胡風了呢?細讀《材料》中引用的胡風文字,我們明白了,原來在這里面,胡風在表揚舒蕪“感到了真的主觀在運行,一個大的意志貫穿了中國”是“把認識化成了實感”的同時,還“批判”了“主觀、中庸二文(指《論主觀》《論中庸》)沒有被這實感所充溢,恐怕這才是缺點”,而“權威”和“有的老實人”之所以覺得這兩篇文章“有點異樣”亦即對之提出批評,也“未非不是由于這一點”。什么意思呢?“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笔媸徬壬@樣的文章作得真是令人嘆為觀止!要知道,這才僅僅是“摘錄材料”而已。然而,通過摘錄,舒蕪先生達到了某些洋洋數(shù)萬言的長篇大論恐怕也難以達到的目的,即,不僅打擊敵人(是的,敵人),更要維護自己。他要通過那兩天兩夜的勞動向全國人民宣告:你們看,面目可憎的胡風不是對我過去的重要作品不滿意嗎?什么叫“用別人的血洗自己的手”?這就是一個具體而微的例子。

至于說“他在‘唯物主義上面加上‘市儈兩字,以表示他對唯物主義的輕蔑和反感”,那也是明目張膽的造謠和污蔑。作為與胡風維持了多年的親密關系的人物,他不可能不知道胡風所反對的只是“市儈的唯物主義”,而不是“唯物主義”本身;知道實情而要面向絕大多數(shù)不知道實情的社會公眾入人以罪,這就是構陷。

人只有在怎樣的情況下、出于怎樣的心理才會做出這等令人不齒的行為來?舒蕪先生也許會辯護說,上舉兩個段落都是林默涵特別標記出來的,他甚至還可能為此拿出實物證據(jù),但我覺得,這樣的辯護根本不足以說明他的無辜。原因無它,正如包括舒蕪先生自己在內(nèi)的多位當事人反復強調(diào)的那樣,在偉大領袖正式介入此事之前,圍繞著胡風們的政治形勢遠遠不像后來那樣嚴酷,他們雖然逐漸失去了公開的發(fā)言權,但至少還享有口頭上的言論自由,即可以為自己申訴、辯誣。舒蕪先生此時但凡還懷有任何對胡風的顧惜和姑息之心的話,遇到林默涵的要求,他也完全可以解釋、說明、保留和拒絕,林默涵即使不高興,也并不能拿他怎么樣。請記住,所有當事人一致指陳,此時沒有任何人要置胡風們于死地,也就是說,一直到舒蕪先生完成其兩天兩夜的特殊勞動為止,事情都還走在“的確是實行‘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針,是要把人救活,不是要把人整死”的路線上,盡管已經(jīng)到了危險的邊緣。那么,是不是舒蕪先生心理特別陰暗,一定要借機置胡風于死地而后快?人們有足夠的理由傾向于這樣認為,但如我們所知,這樣的認識決不會為舒蕪先生自己所接受,我甚至覺得,促使他下定決心撰寫《后序》的最主要的動力,可能正是要盡最大努力拒絕這樣的歷史認識。在舒蕪先生的自述中,他盡其所能地表達了自己的最大真誠,承擔了自己所愿意承擔的最大責任,包括自己文字上的誅心之論的“殘酷”,但與此同時,他堅決維護了自己人格上的清白,他所能夠接受的關于自己在胡風事件上的責任的結論似乎是:由政治信仰的真誠幼稚犯下了巨大的罪過。

這里面存在一些非常微妙的地方。我認為,如果在舒蕪先生愿意接受的結論中再加上本文上節(jié)所論的個人性因素,可能會成為一個接近完美的結論。怎么說呢?讓我先說舒蕪先生愿意接受的部分。

與胡風相比,舒蕪毫無疑問是具有豐富的政治常識和高度的政治敏感的。這一方面的證據(jù)很多。比如上引“大的主觀在運行”之說,從毛澤東的一篇講話中就可以感受到“已有真的‘主觀在運行”,就足以說明問題。又比如《后序》中述及的他自己與胡風在是否需要“聯(lián)絡人”、“爭取人”,亦即他們是否在“孤獨作戰(zhàn)”的認知問題上的分歧〔50〕,事實上正是政治上的統(tǒng)戰(zhàn)頭腦與文藝上的堅持主見之間的認知沖突。胡風關心的完全是自己的文藝立場,對于事實上的政治同盟毫不在意或很少考慮,這也是導致他長期與左翼盟友關系緊張的根本原因。舒蕪因為不懂文藝,在“胡風理路”上進入很淺,對文藝是非介入不深,最初接近胡風,是把他認作一位“(左翼)大人物”而接近的,因而當然會更多地從政治大局的角度去看問題、理解胡風思想和理論,這就使得他成為胡風“集團”中的一個異數(shù)。胡風曾經(jīng)說過舒蕪“不懂文藝”,而這樣的人在他身邊的年輕人中堪稱僅有,因為別的都是貨真價實的“文藝青年”。胡風所以會欣賞他,愛才當然是主要原因,但他所帶來的文藝以外的思想風范對胡風無疑是一個吸引。對胡風來說,舒蕪是一個嶄新類型的文藝青年。胡風對舒蕪言論話題的不熟悉,對其理論成果的難置可否,可以從他們之間當時的通信中和胡風后來的回憶中找到大量的例證。而在舒蕪這一面,他所以會對于胡風在周恩來、茅盾等人面前表示“發(fā)表《論主觀》是為了引起批判”長期耿耿于懷,并發(fā)而為“兩面論”,也正是基于這一思想出發(fā)點的不同和看問題的基本角度、方法的不同而引起的。舒蕪后來終于認同左翼文藝界對胡風和他自己的批判,并且尤其在“宗派主義”這一點上深有心得,思想根子乃在這里。

“三十萬言書”中有兩個細節(jié),生動地表現(xiàn)了胡風舒蕪在政治敏感性上的差異。其一充分證明了胡風對“革命政治”的無知。周揚指控他的思想與“社會民主黨”接近,是“反對派”,對此,胡風的反應是:“我聽了周揚同志等的這個裁判的時候,莫名其妙,連考慮那含義也無從著手,只好放開不管?!?sup>〔51〕他真的是不懂。事后的發(fā)展證明,如果他懂得這一指控的真實含義,及早對對手的這一陷他于政治上的不利地位的企圖加以防范和應對的話,則至少會使得他和他的朋友們在災難來臨時心理準備更充分一些。

另一個細節(jié)正是關于舒蕪先生的。在一九五二年的“胡風文藝思想討論會”期間,應舒蕪的要求,胡風與他見面,做了最后的一次談話。關于談話情況,胡風寫道:

談了幾小時,完全是聽他談;我記著筆記。他還告訴了我?guī)准h內(nèi)情況,其中有關于毛主席的。最后,他說要說的意見說完了,但提了一個問題。我在一篇紀念高爾基的文章里提到拉狄克(《劍、文藝、人民》三六至三九頁),說當時看到他在蘇聯(lián)第一次作家大會的報告雖然感到不滿意,但還覺得是:“雖然粗糙,沒有真的追求力,但我們也以為他是盡了一個政治家所有的力氣的。”舒蕪說他不懂這意思。我沒有回答,他也沒有要我回答。我知道他是暗示我:你斷定了政治家不懂文藝,你看不起政治家,你是反抗黨的領導的,當心我要把這揭發(fā)出來!他當然也知道我是懂得他的意思的。〔52〕

舒蕪對胡風說這番話肯定帶有警告的意思,但可悲的是,胡風卻完全領會錯了這警告的真正含義。這個錯誤說明了他對三十年代以來日新月異的世界無產(chǎn)階級革命政治極其隔膜,甚至完全無知。怎么回事呢?根據(jù)《國際共運史事件人物錄》等辭書提供的資料,拉狄克(1885—1939),國際工人運動活動家,聯(lián)共(布)黨內(nèi)反對派代表之一。一九一九年任俄共中央委員,一九二○年后主要從事共產(chǎn)國際的領導工作,曾任共產(chǎn)國際執(zhí)委會書記、執(zhí)行局委員和主席團委員,一九二三年加入托洛茨基反對派,一九二五年任莫斯科中山大學校長,一九二七、一九三六年兩度被開除出黨,一九三九年被處決。一九八八年獲得平反。〔53〕

如果說周揚們對胡風的“社會民主黨”的指控還屬于“查無實據(jù)”一類,可以“放開不管”的話,舒蕪在這里抓出的可是一個令胡風百口莫辯的真正“反對派”(“托派”)的證據(jù)。盡管沒有材料表明舒蕪曾經(jīng)對這一證據(jù)加以利用,但面對這種在高度政治化的生存環(huán)境中由高度的政治嗅覺和高度的政治無知參差交錯編織而成的文化悲喜劇,實在也足以令人黯然神傷。為什么會是這樣的呢?這兩個人的人生軌跡要是沒有發(fā)生交錯的話,豈不是可以避免許多?——這就使我們更進一步地深入了問題的核心,這里出現(xiàn)的問題是:沒有這個舒蕪,會不會出現(xiàn)另一個?

我的答案是:舒蕪只有一個,沒有他,就沒有這樣發(fā)生的“胡風集團案”。正是他的在上述種種因素共同作用下的內(nèi)涵復雜、不可名狀的理性狂熱,導致了胡風們處境的逐漸惡化,最后變得不可收拾。

文章確實已經(jīng)寫得太長,關于這個論點我不擬多說,事實上上面的許多篇幅也已經(jīng)從不同側面證明了這一點,因此這里僅就幾個基本事實的未被充分強調(diào)的方面作出總結陳述。其一,以《向錯誤告別》肇始的那些文字,舒蕪為什么非寫不可?答案是:因為政治實踐成功而來的非凡成就感,導致頭腦發(fā)熱,導致以政治眼光看待一切,也就是胡風指出過的“把對象局限于所痛切關心的一方面”的老毛病作怪。對此,舒蕪先生自己有過痛切反省。其二,在自己的檢討中為什么非要牽扯別人?從舒蕪先生自己的立場和理解來說,他在這一點上其實已經(jīng)很謹慎,凡是沒有受到公開批評者不涉及,受到過公開批評的,也并沒有人人都被牽扯進他的文章;而且,舒蕪先生還曾一再申辯說,他最后拋出《材料》,選“宗派主義”作為突破口,在當時的情形下已經(jīng)是盡可能“避重就輕”了。饒是如此,舒蕪先生腦子里還是缺了最要命的一根筋:他似乎始終就沒有充分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被胡風的對手們牢牢地綁縛在胡風的戰(zhàn)車上,身份極其特殊,只要他開口向著對方說話,就是“起義”。而他所以遲遲意識不到這一點,也還是“小資產(chǎn)階級狂熱的主觀作用”作祟,以為真的可以憑借這個“治病救人”,政治上既敏感,又幼稚。其三,為什么非要拋出信件?其實,仍然就舒蕪先生自己的立場來說,有一個最簡單的解釋,即因為胡風始終強硬,不肯承認“錯誤”,而“覺悟”了的舒蕪又堅信他們過去是一路,因此執(zhí)拗地要證明“胡風錯了”。直到今天,舒蕪先生似乎還在堅信他自己過去與胡風是一路,可是事實已經(jīng)雄辯地證明,是他錯了,他們到底還是不一樣。

所有這些政治的、性格的、社會的、個人的、面上的、臺下的等等等等的因素糾結在一起,真是復雜。越是復雜,就越具有不可重復和不可替代性。關于舒蕪先生的是非,只怕也成了中國當代文化史上的一個司芬克絲之謎。為的怕寂寞,舒蕪先生一生中做出過許多努力,但其實他卻是不寂寞的。這個我們只要看今年上半年以來就有多少議論是圍繞他而起,便不難理解了。這也算是一種宿命吧。不過猶有可議者。事過境遷之后,除了一個是非對錯之外,還有一個檢點行囊的工作。胡風去世之前為自己編定了三卷本的《胡風評論集》,在這部集子的長篇后記、也是胡風的天鵝絕唱中,他回首自己一生的勞動和追求,說出了這樣欣慰的自我評價:“我是一個鄉(xiāng)下人……穿著老布衣帶著泥土的氣味擠進了有文化生活的社會……不但發(fā)現(xiàn)了現(xiàn)在置身在它里面的社會和將要迎來的社會里有‘新奇的事兒,就是在過去的喧囂、苦叫里和羅綺叢中也有當時不能感到、更不能理解的‘新奇的事兒。未來的歷史,對我再不是‘無際的蒼茫了。這些評論就是粗略地記錄下了從三十年代初起的,更有意識地,更進一步地追求的經(jīng)歷?!?sup>〔54〕他的這些文字,已經(jīng)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化中不可分割的有機組成部分,一代代的讀者都將不斷地從中吸取養(yǎng)料,以豐富自己。舒蕪先生現(xiàn)在也做完了這方面的工作,得到了《回歸五四》,但是《后序》中側重交待個人思想斷、連、反、復的過程,對自己的畢生心血的評價卻很少,這不免令人遺憾。照我看,集中的許多煌煌大文除了作為歷史文獻之外,本身只怕已經(jīng)毫無價值。相反倒是那些不曾收在這里,卻曾令胡風在《希望》上插得“遍山旗幟”、“快何如之”的雜文現(xiàn)在還值得一看,而它們,也正是胡風先生當年反復督導的產(chǎn)物。像這樣的價值上的巨大落差不知會令舒蕪自己作何感想?《后序》論“回歸五四”,說的是直接回到魯迅,不提胡風環(huán)節(jié),當然也有道理,道理在于舒蕪先生的確未能從胡風最寶貴的思想資源中多所沾溉,但是,若論“魯迅精神”這一節(jié),卻以胡風為最得真?zhèn)鳎媸徬壬扒昂蠛笤谶@個題目上的所論似乎也并沒有超出胡風的承續(xù)范圍,那么,所謂“尤尊魯迅”中,是否潛含了把胡風“尊”進去的意思?至少我是愿意這樣相信的。

五還沒有完

這篇文章斷斷續(xù)續(xù)寫了很久,本來早該結束了,但就在本文寫作過程中,我讀到了祝勇先生響應余世存先生為舒蕪爭求“背叛的權利”的文章(《書屋》第六期),并循其中線索拜讀了他此前發(fā)表的專門“對舒蕪個案進行研究”的“兩萬字長文”(《黃河》1999年第六期),因此還有一點余緒。祝勇先生的文章與余世存先生的文章有一個共同點,即都包含了非常廣闊的思想內(nèi)容,從科索沃戰(zhàn)爭到雅斯貝爾斯的《德國人的罪責問題》無所不談,我很慚愧,沒有能力將自己的討論也展開到這樣廣遠,因此只能就其中與本文有關的話題簡單談談看法,也算是一種“對話”吧。

祝勇先生在其兩萬字長文中說:“無論舒蕪是否將胡風的信公開,胡風的結局是早已注定,更改不了的?!?sup>〔55〕我不知道祝勇先生在這里說的“胡風的結局”的確切含義是什么?其實關于“胡風的結局”,舒蕪先生自己就做過很好的表述,一種是作為歷史事實的、有他“應負的一份沉重的責任”的“那么多人受到迫害,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乃至失智發(fā)狂,各式慘死”;還有一種,則是舒蕪先生在事前曾經(jīng)反復預期過、并以自己的切身經(jīng)歷驗證過的,謂之“批評,對于被批評者有利”。怎么“有利”法呢?比如周揚,是延安整風初期的“重點批判的對象”,批過之后反而更受重用;比如舒蕪自己,公開自我批判,就可以超乎預期地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一舉從偏僻的南寧調(diào)到首都北京,從事自己喜愛的工作。或者即使不會“有利”吧,照舒蕪先生當年的反復考量,無論“批評”還是“自我批評”,都是“‘同志式的幫助的性質(zhì)”、定位在“革命內(nèi)部的是非的范圍之內(nèi)”,總不至于發(fā)生太壞的結果??墒聦嵞兀繌氖媸彽氖虑邦A期到胡風們的實際結局之間差距卻是如此之大。面對這樣的情形,頭腦清楚的讀者免不了要去追究,究竟是什么因素在其中起了激化矛盾、扭轉方向的作用?答案其實是顯而易見的。在歷史的“必然”和這個“必然”出場的偶然之間,存在個人作為的巨大空間;在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這個空間中,舒蕪曾經(jīng)大有作為。他的這一番作為改變了自己的個人命運,也在一定程度上扭轉了二十世紀中國反抗文學的走向。此后相當長的時間里,我們再也見不到集團性精神突擊,而充其量只能見到“過于聰明的中國作家”分散性的隱秘精神潛流。在這一意義上,說“舒蕪借‘上帝之手摧毀了中國作家集團”,或者反過來,“‘上帝借舒蕪之手摧毀了中國作家集團”,應該是一個符合歷史事實的表述。關于這一節(jié),舒蕪先生自己身在其中,當局者迷〔56〕;我們作為旁觀者,在解讀當事人的人生故事時恐怕還得更多地用用自己的腦子才行。

祝勇先生在其響應余世存先生的文章里進一步為舒蕪先生爭取到“背叛的權利”之后,轉過來規(guī)勸朱健、何滿子等曾對舒蕪施以“人格上的攻擊”的先生不要再揪住舒蕪不放,因為“舒蕪充其量是個思想上的迷路者,而非道德上的小人”〔57〕,云云。祝勇先生在這里一面論斷別人的“道德”,一面干涉別人對于道德問題的議論,看起來也是振振有詞,我卻覺得未免過于多事了。我想,既然您樂于在這一問題上做一名“道德警察”,那么您至少也應該貫穿一個當今社會上人人都會說的公平、公正、公開的原則,給予您的監(jiān)管雙方以同等的權利和自由。和舒蕪一樣,朱健、何滿子也都是胡風事件的重要當事人;在同一歷史場景中,舒蕪先生獲得了“背叛的權利”,朱健等幾位先生為什么就不能獲得控訴和譴責背叛的權利呢?須知,在人類歷史上,無論何種性質(zhì)的背叛,總不免要付出代價的。借用另一位胡風事件的重要當事人賈植芳先生愛說的一句話來說,這就叫做歷史無情而又有情。

二○○○年七月二十五日完稿于上海的高樓。

注釋:

1.余世存:《在迷失和回歸之間——我眼中的舒蕪》,《書屋》2000年第1期。下引余世存言論均出此文,不另注。

2.最初發(fā)表于《新文學史料》1997年第2期,收入《回歸五四》時作過修改。

3.《回歸五四》666頁,遼寧教育出版社1999。

4.《回歸五四》668-669頁。

5.《回歸五四》690頁。

6.林賢治:《胡風“集團”案:20世紀中國的政治事件和精神事件》,《黃河》1998年第1期。

7.《回歸五四后序又附記》,《回歸五四》711頁。

8.《新文學史料》1989年第3期;增補版本見曉風主編:《我與胡風——胡風事件三十七人回憶》,寧夏人民出版社1993。

9.《回歸五四》704頁。

10.《回歸五四》706頁。

11.《編后記》,《希望》第1集第1期,106頁。

12.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研究所編:《中國共產(chǎn)黨新聞工作文件匯編》,上冊,138頁,新華出版社1980。

13.《胡風全集》,第6卷,503頁。

14.《胡風全集》,第6卷,503-504頁。

15.《胡風全集》,第3卷,613頁。

16.《胡風全集》,第6卷,505頁。

17.《胡風全集》,第9卷,540-541頁。

18.《回歸五四》707頁。

19.《胡風全集》,第9卷,347頁。

20.《胡風全集》,第9卷,388-389頁。

21.胡風1952年6月9日致路翎。《胡風全集》,第9卷,338頁。

22.1952年5月30日致綠原。《胡風全集》,第9卷,376-377頁。

23.綠原:《胡風和我》,《新文學史料》1989年第3期。

24.《回歸五四》639頁。

25.《回歸五四》629頁。

26.《回歸五四》644頁。

27.《回歸五四》645頁。

28.《回歸五四》646頁。

29.《回歸五四》648頁。

30.魯煤1951年12月23日致徐放,《胡風選集》第2卷,433頁注3引,四川人民出版社1996。又見《回歸五四》663頁。

31.魯煤1951年12月28日致胡風,《胡風選集》第2卷,436頁注1引。又見《回歸五四》665頁。

32.胡風1952年2月14日致魯煤,《胡風選集》第2卷,435頁。

33.《回歸五四》655頁。

34.《回歸五四》656頁。

35.《回歸五四》657-658頁。

36.《回歸五四》661頁。

37.《回歸五四》710頁。

38.胡風1952年1月7日致魯煤,《胡風選集》第2卷,432頁。

39.胡風1952年2月14日致魯煤,《胡風選集》第2卷,435頁。

40.胡風1952年1月7日致魯煤,《胡風選集》第2卷,432頁。

41.《回歸五四》674頁。

42.《回歸五四》660頁。

43.《回歸五四》669頁。

44.祝勇:《存在的代價——透過舒蕪看“迷失”》,《黃河》1999年第6期。

45.舒蕪答問:《第一批胡風材料發(fā)表前后》,《新文學史料》1990年第1期;又見《回歸五四》685頁。

46.《回歸五四》661頁。

47.《毛澤東選集》第4卷,1495-1496頁,人民出版社1991。

48.《胡風全集》第9卷,494頁腳注。

49.《回歸五四》,610頁。

50.參見《回歸五四》,642頁。

51.《胡風全集》,第6卷,309-310頁。

52.《胡風全集》,第6卷,327-328頁。

53.廖蓋隆等主編:《馬克思主義百科要覽》,人民日報出版社1993;周尚文主編:《國際共運史事件人物錄》,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感謝姜義華先生和陳建華教授的指點。

54.《胡風評論集》,下卷,419—420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

55.祝勇:《存在的代價——透過舒蕪看“迷失”》,《黃河》1999年第6期。

56.其實也未必。舒蕪先生自己就說過:“我的《關于胡風的宗派主義》,一改再改三改而成了《關于胡風反革命集團的一些材料》,……它導致了那樣一大冤獄”,語意其實很明白。

57.祝勇:《背叛的權利以及背叛的結果——再談舒蕪》,《書屋》2000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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