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孟?！≈x與

春節(jié)回老家，我遇到了多年不見的汪晨。我已經認不出他來了，眼睛還是那眼睛，鼻子還是那鼻子，但大了兩倍。我驚訝于時間的無情。造化的詭秘，汪晨反倒顯得坦然。他說，這個世界上什么東西都可能改變，曾經以為無法接受的東西在發(fā)生改變之后也會被自然而然地接受。大了兩號的汪晨嘻笑著，已經沒了學生時的靦腆。問及當年他引以為傲的漂亮女友喬婭，汪晨的笑容倏地僵硬起來。我明白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了變化，他們一呆多年的深圳本是一個捉弄人的城市。

十幾年前的汪晨是一個維特似的憂郁少年，他熱衷于寫詩，學習成績一直不理想，高二下期的一天，他好像終于長醒了，決心洗心革面，埋頭學習。但才剛剛開始，一個不期而至的“命中注定”打亂了他全部的計劃，更改變了他整個命運。他愛上了一個叫喬婭的女孩，承受了來自各方的壓力，最終沒能升學，卻煥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他開始推銷一種叫近視明目器的東西，不時也來關照我們這些早戴上酒瓶底的老同學。每次來的時候，他都要無比驕傲地帶上喬婭，還要給我們看他的新詩作，我們都承認，他的詩越來越美，雖然也讓人越來越讀不懂。我們都認為汪晨找到了適合自己的愛人和適合自己的生存方式。

沒多久生產近視明目器的廠家垮了，汪晨失業(yè)了。周圍的伙伴紛紛往南方走，夢想兩手空空去撈一個完整的世界。汪晨不愿盲從，但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最后不得不去投奔深圳的小姨。

他不知道這就是一切變化的開始，因此他對任何蛛絲馬跡都渾然不覺。詩人的敏感并沒有讓他更懂得生活。

他是帶著喬婭一起去的，吃住在小姨家里。原以為找到了小姨什么事都好辦，到了才發(fā)現在深圳靠熟人介紹找工作幾乎是天方夜譚。小姨家不可能長住下去，他們在皇崗村偏僻的地方租了間簡陋的房子住下。當時的華強北路還在開發(fā)當中，到處貼著招工啟示，他們就每天去看這些小廣告，一向自視甚高的汪晨發(fā)現好的工作自己根本不夠格，自己能干的工作又不屑去干，心里很急，越急希望越渺茫，神經繃得很緊，有時乘車過了站都不知道。一連兩個月，兩個人都沒找到工作。

喬婭是個生存能力極強的女孩，見華強北路的人們都吃盒飯，便和汪晨商量也賣盒飯。2．5元從別人手里買來，5元賣出去，可以賺一半。喬婭長得纖細白凈，卻能吃苦，并且能抹下臉面。汪晨只充當了力夫的角色，提飯，遞飯，喬婭一個人扯著嗓子吆喝收錢。每天賣的錢僅夠一天的生活費，剩下的飯只好自己吃。遇到生意好全部盒飯都賣完，他們就奢侈地花1．5元買上一斤紅桔表示慶賀。這樣的時候并不多。有一天還剩下好幾盒，兩人又特別想吃桔子，便用一盒飯跟相熟的水果販子換了一斤桔子。在家鄉(xiāng)的時候，這種水果是最便宜不過的，但他們都愛吃。

在華強北路賣盒飯沒有多久，就被保安趕了出來。原因是他們不懂事，收了保安的飯錢，保安不讓他們在那里賣了。很久以后華強北路已經發(fā)展為國際電器城，汪晨早就配備了全套的現代化設備，經常去那里逛逛，不再有當年卑微膽怯的外表和心理，對那些剛剛換下粗布衣服的保安，他也能平和地看他們幾眼。但在當時，他們卻不僅仇視并且極端害怕所有穿制服的人，怕城管攆怕工商稅務收錢怕警察查暫住證。1994年春節(jié)到了，他們卻連生活都沒了著落。汪晨看到美麗的喬婭一天天瘦弱憔悴，心里又自責又絕望，他撫著她的臉說，我不要這臉了，我去撿垃圾，喬婭再一次顯出她的堅韌和聰慧，她提議回到所住的皇崗村擺地攤。

于是他們開始在皇崗村擺地攤，賣紙巾，賣襪子、領帶、頭花，見別人什么好賣就跟著賣。他們不知道批發(fā)市場在哪里，別人也不告訴他們，只好從別的小販手里“批發(fā)”來賣，好的時候一天也能賺上幾十元。紙巾是搭在肩上賣，其它小玩意攤在塑料布上，一有風吹草動卷起就跑。多年以后汪晨戲言這種活動并不比寫詩簡單。他們過著任何一對貧賤夫妻都有的辛酸生活，每天在這日漸繁華的都市里打游擊，躲著城管工商稅務人員，天黑盡了才走很遠的路，走過一片亂墳堆，回到他們的“家”。這條路他們走了很久，但自始至終都沒仔細看過這條路，兩人總是牽著手一路狂奔，既怕黑暗中陰森可怖的亂墳，又怕被人搶去一天微薄的收入。每到天黑下來，汪晨都不想回去，那條路就像未來長長的一生一樣充滿兇險不可捉摸，他覺得活著太難。就是這樣，他們的陋室也在某一天出人意料地被視為違章建筑夷為平地，所有的證件、衣物全都無影無蹤，他們不得不像兩個初生的嬰兒一樣一切從頭開始。喬婭緊緊攥住汪晨的手，讓汪晨感到已被生活磨滅的責任感和擁有珍貴東西的自豪感在心底復活，又覺得只要活著就有希望。

這樣的感動很少，汪晨到深圳后已經不寫詩了，他甚至已經淡忘了和喬婭的愛情來之不易，骨子里的大男子主義開始滋長。好在喬婭性格柔順，默默忍受了汪晨性情的變化。擺攤的同行們嘆息喬婭枉長了一副好面孔，不應該像他們一樣風吹日曬。附近幾個艷麗的女孩主動接近喬婭，她們很快成了好朋友。

汪晨說女人其實都是虛榮的，有的強一些，有的淡一些，男人都是為滿足女人這些虛榮而生的，特別是那些合情合理的虛榮。當時的汪晨卻不能容忍，或者是不能承受。他們后來找到了批發(fā)市場，就不再從別人手里拿貨。在批發(fā)市場里，喬婭被那些精致漂亮的小東西吸引了，她看上一條仿金項鏈，批發(fā)價要10元錢。她把它戴在脖子上，整個人都閃閃發(fā)亮，再也不肯取下來。汪晨不想買，不愿花這些無謂的錢。喬婭執(zhí)意買下，在大庭廣眾之下汪晨不好發(fā)作，就在回去的路上不停地數落她，喬婭開始只聽著，見他越說越氣，也生了氣，一把扯下項鏈丟到了草叢中。年輕漂亮的女孩愛美又有什么錯呢，這么一點小小的虛榮心都不能滿足她，我他媽真不是人。汪晨對當時的不盡人情痛恨不已，他用最無能、最虛偽、最窮兇極惡來形容自己，又窮又兇。他尤其不能原諒的是他居然產生了動手打她的念頭。

不久他真的動了手。他覺得自己是一家之主，要對她的每一件事負責，更要對兩個人的未來作打算，因此平常都是他管錢，他發(fā)現喬婭竟然偷偷藏了10元錢，又說不出做什么用。他無法容忍她的叛逆和欺騙，一氣拳頭便落在了她身上。喬婭驚愕地望著他，半晌噙著眼淚跑出了門。

汪晨很快后悔了，想追出去，又抹不下面子，只好躺在床上生悶氣。沒有多久喬婭回來了，眼里還有淚，汪晨心里一軟，想說幾句話哄哄她，話到嘴里卻變成了質問，你跑哪里去了，自己聽著不對，又說，以后什么事都在家里解決，不許往外跑。喬婭含淚點點頭。

就像一幅完好的布，抽掉了一根紗，當時并不明顯，漸漸地，紗會越掉越多，縫隙越來越大。整幅布都會破敗不堪。自那以后兩人的爭吵越來越多，每次汪晨都忍不住動手打她，每次喬婭都哭著跑出去，不久又自己回來。汪晨已經想不出自己曾經有過的彬彬有禮的斯文模樣，在南方濕熱的氣候下，他不可控制地粗暴下去。

但生活還得繼續(xù)下去。進貨，擺攤，每天晚上清點不見增長的鈔票。兩人黯然無語。不久地攤旁少了喬婭的身影，她去卡廳做了服務員，和那些艷麗的女孩一道。汪晨沒有阻止。書生氣的他根本不懂卡廳意味著什么。他說只要有工作做就去吧。后來真正明白并且自己偶爾也進進聲色場所的汪晨說，不能說喬婭變了心，她只是竭力想改變我們的生活，只是找不到更好的方式而已。她最初也想靠力氣從最底層做起，但我這個混蛋總是自命清高，讓她失望，她沒有辦法才走了捷徑，汪晨說這些話時沒有表情。

現在汪晨回想，記憶中喬婭再也不曾快樂過，他們也再沒有過刻骨銘心的依戀。而他自己隨時隨地都籠罩在憤懣與絕望當中，總認為世界負他，別人負他，滿腔的不平無處發(fā)泄，只好把氣撒在喬婭身上?！叭缃襁€是那個世界，還是那些人，但我的心態(tài)已經正常了，因為我有錢了，有足夠的理性來看待自己和別人?！碑敃r卻看不慣任何人，也看不慣自己。

是什么時候知道卡廳工作并不光彩的？好像一直沒最終弄清楚，又好像一開始就知道，總之喬婭打扮越來越光鮮，汪晨再和喬婭吵架時就帶著些憎惡的感情了。一方面他忍受不了她和其他男人廝混，一方面又明明知道他要負一部分責任。對喬婭的心痛和對自己的厭惡，讓他對喬婭生出更多的怨恨，爭吵越來越多，他下手也越來越重。只是，當喬婭跑出去之后，他會到處去找她回來，他害怕她跑到別的男人那里。

小姨一直不喜歡喬婭，認為她長得太狐媚，喬婭去卡廳上班后她更討厭她了。這天晚上兩個女人再次發(fā)生爭執(zhí)，以往這種時候，汪晨總站在小姨一邊，這一次也不例外。天正下著大雨，爭吵中他將她推出門，門前不遠有一條正在開挖的土溝，喬婭高跟鞋一扭，摔進了溝里。汪晨裝作沒看見，狠心地關上門，喬婭坐在溝里孤獨無助地放聲大哭，汪晨毫不憐惜地從窗子里把她的衣服鞋子一件件扔了出來。那夜雨一直下，汪晨不知道喬婭是什么時候走的，到哪里去了，第二天一早他只看見門前一地的衣服鞋子。

汪晨又快意又心痛，但并不擔心，他知道喬婭會回來。然而，一天，兩天，一個星期，喬婭仍不見人影，他像瘋了一樣到處亂竄，印了上千份尋人啟事，過道、墻壁、電線桿、菜市場到處張貼。那是皇崗村當年最熱門的話題，因為他的啟示寫得相當感人，文采飛揚。大概半年后，在菜市場里，他意外地看到喬婭，天還很暖，她卻穿著一件薄毛衣，在人群中顯得清瘦，單薄。他激動得差點掉淚，想沖過去拉她回家，但最終只是慢慢走到她身邊，問，回不回去？然后轉身就走，他認為喬婭一定會跟他走。走了幾步沒聽見動靜，只好回過頭低聲下氣地求她，喬婭說那你等著，我上樓拿點東西。這一上去就是幾個小時。汪晨想上去找，但不知她住在哪一層，見天已黑了，只好在下面大聲叫喬婭的名字。很久喬婭從樓上伸出頭來說不回去了，阿發(fā)回來了。他知道那是她在卡廳結識的香港老板。他固執(zhí)地站在下面，看著整幢樓的燈慢慢熄滅，喬婭的窗口也淹沒在黑暗中，一片寂靜，仿佛世上只剩下他一個人。

如果故事到此為止，汪晨認為還不具備深圳特色。深圳是個極端現實的城市，惟其現實，很多似乎絕不可能發(fā)生的事卻可能極其平常地出現在你眼前。一年后喬婭被香港老板拋棄，又回到了汪晨身邊。汪晨形容當時的感覺，“就像對著一盆美味但被人撒了一把蛆一樣令人作嘔”，一方面痛恨喬婭的不貞，一方面又難以割舍和喬婭的感情。他們仍然不時吵鬧，也不去追究誰對誰錯，兩人都清楚這輩子不可能結合，但從來不提分手的話。

喬婭仍然打扮得漂漂亮亮去高級娛樂場所，汪晨仍然四處出賣力氣。最終在一個建筑工地找到一份采購工作，每個月有900元錢。憑力氣也可以掙到不少錢，讓他對喬婭更加厭惡。工地離住處遠，開始他每周回去兩三次，慢慢地回去越來越少，有一個月他一次也沒回去。喬婭找到工地，要他給她買一只戒指。這是他們在一起幾年喬婭提出的唯一要求。汪晨不肯，他倆都清楚戒指對他們毫無意義。那天喬婭沒有濃妝艷抹，穿著一襲白裙，像剛來深圳一樣純潔美麗。她臉上有種讓人心碎的東西，讓汪晨最終妥協，花150元買了一只很細很細的金戒指。喬婭小心翼翼地戴在手指上，看了他一眼，很平淡地向他告別。看著她冉冉消失在堆滿鋼筋水泥曲曲折折的工地盡頭，他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從此以后再也看不到她了，但他沒有想去留住她。

喬婭不知去向，他從此真的沒再見過她，也沒去找過她。這種不言分手的分別在深圳每時每刻都在發(fā)生，他的故事不過是大千世界里普通的一個。后來他認識了一位建材老板，跟著他跑銷售，熟悉了之后便自己做中間商，做起了陶瓷貿易。他有錢了，從老家找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小女友，供她吃，供她花，什么也不讓做，把她的任性當作可愛的小脾氣。他認為貧窮使人脾氣暴躁，富裕讓人變得文明，是錢讓他從外表到內心就變得平和中庸了。只有在想到喬婭時，心里會不平衡，覺得喬婭付出太多而得到太少，就為喬婭不值，就會生出深深的內疚。

這世上有一種人，會因一些小事改變整個人生，他們生命里的變數太多，自己又不能把握。汪晨就是這樣的人。如同當年玉樹臨風的爛漫少年絕對想不到有一天會變成“腦滿腸肥”的銅臭商人一樣，成功商人汪晨已很少想起少年時的風花雪月，貧困時的窘迫無奈和彼此傷害，那些仿佛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已經如風逝去，只偶爾會在夜深人靜極度虛弱的時候侵襲他的靈魂。（編輯謝豪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