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佳

1995年冬天,我做了中央電視臺《生活空間》《粥棚女主人》的節(jié)目。一個挺一般的片子,悄無聲息地淹沒在《生活空間》每日更新的日常播出中。這是正常的,不可能每個片子都是一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樣子,我沒有遺憾,更何況,我和片子的主人公王琳成了朋友。

聽王琳講她捉弄丈夫的事:冬天,她的丈夫是騎摩托車上下班的,嘴唇干裂難忍的情況下,要王琳的無色唇膏,王琳選了支變色唇膏遞過去。男人嘛,自然是很粗放地在嘴巴上涂涂就出門去了。一路上遇到旁人琢磨的眼神也不以為意,直到了上班的地方,眾人對著他大笑不止,這才知道老婆開了他個挺大的玩笑。

聽到這,想著那腆著大紅嘴唇的男人,我忍不住大笑,王琳也跟著我吃吃地笑,這個時候的王琳58歲。58歲的女人算是老女人嗎?有時候,我也奇怪:我怎會和一個比自己大了三十歲的女人做了朋友。

一個在《半邊天》做事的朋友說,一定要在35歲之前離開電視圈。為什么?她們的辦公室里大概80%是年齡不等的各色有知識的女人,在她們這些天天和女人打交道的女人中間流傳著一種說法:35歲對女人來說是個坎。到了35歲,話說多了,別人會說:看,她是個老女人了,羅嗦又挑剔,快到更年期了;你不說話,別人又會說,她是個老女人了,什么都不懂,你讓她能說什么。

這可能有點夸張,但從中可知,無論在男人心里,還是在女人心里,老女人都是個容易出問題的群體。一說是要和老女人打交道,大家就不免有點心怯,這也正是拍王琳之前的心理。更何況,不是我主動要拍她,而是制片人讓我去拍她。而制片人呢,也是被王琳一番毛遂自薦所打動,才讓我去的。我們都是被動的。

總結(jié)制片說的有關(guān)王琳的信息,我得出結(jié)論:王琳是個有意思的老女人。偏偏我那時25歲,正是對老女人很敏感的年齡,心里不免為難。但既然接手了這個選題,我只有硬起頭皮,我們是職業(yè)的嘛,要用職業(yè)精神去面對?？晌疫€是擔(dān)心:有意思,并不意味我會喜歡她。我的確是那種不喜歡就絕不愿意多講一句話的人。

還有,王琳再有意思,從拍攝的角度衡量,這并非一個好選題。《生活空間》講求的是在事件當(dāng)中展現(xiàn)人物的性格和命運,王琳的生活就是經(jīng)營她的粥棚,就算她會設(shè)計服裝,還教人唱歌,她的生活中畢竟沒有我們喜歡的有矛盾的事件。純粹靠拍攝日常生活做一個人物白描,我可以做到,可那一定不會是有重量的、讓大家或是讓領(lǐng)導(dǎo)眼睛一亮的片子。

王琳58歲的時候,我認(rèn)識了她。此前制片人對我說,一個女人,58歲,開了家飯館叫《粥棚》?？次覜]反應(yīng),又對我強調(diào):《粥棚》,就是《紅燈記》里的粥棚,那女人年輕時在文工團里演過李鐵梅。我仍無反應(yīng),制片人又說,去吧,那女人挺神的,開飯館,還教人唱歌,還自己設(shè)計服裝,她說她覺得自己挺偉大,去吧。

"這個女人不尋常",我首先想到的是《沙家浜》里那已經(jīng)變得通俗的著名唱段,想著有點滑稽:58歲,居然覺得自己偉大的老女人,這恐怕不太容易打交道,因為,我好像并不擅長處理滑稽或詼諧。

坐了一夜火車,到了那個以煤著名的北方城市。出站口處,王琳認(rèn)出了我們,我盡可能含蓄地打量她:小小的個子,清瘦,細(xì)眉細(xì)眼。因為瘦,有點刻薄相。寒暄之后,刻薄的感覺沒有了,只剩下了精明。還行,不是像我想象的那么不舒服。

先來到她的粥棚---窗明幾凈的一家小店,賣的是粥啊包子之類的中式快餐。幾個男人來了,是熟客,女人的魅力在于有了男人馬上就生動起來:那是早晨,穿著暗紅色長裙套裝的王琳去和客人打招呼,款款地穿過早晨的一道陽光,臉上的笑很適度---親熱卻不過分。我和同伴交換了個眼色:不容易,58歲的女人還能保持著這樣的身材。

我們當(dāng)然不相信嘴里吃著的粥和包子像她說的那樣是她親手做的。她說她每天的工作開始于早晨五點,五點就五點,倒要看著她怎么既穿套裝又包包子。

第二天早晨五點鐘,我們?nèi)缂s而至。她已經(jīng)在那里了,沒化妝,臉都沒洗,穿著件藍(lán)制服。掏爐子,砸煤,生火,幾個灶眼里的火很快就呼呼地著起來。我開始相信她真的是會干活的人,即使她是為了拍攝而做的,她也一定曾經(jīng)做過很多次,不然她不會做得那么準(zhǔn)確無誤,那么干凈利索,而且快當(dāng)。

天微微亮了,準(zhǔn)備熬粥的幾口大鍋里的水滾著,她說她要去取煤。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王琳已經(jīng)身手矯捷地越過一道上著鎖的3米高的鐵柵欄門。聽著她呼哧呼哧的喘氣聲,我佩服了這一個豁得出去、毫不矯情的女人。從那刻起,我開始接受她。

我要解釋一下:每次開拍之前,我都要像上面說的那樣,在心里打很多算盤。我們是靠拍片子吃飯的人,和出租車司機接客開車沒有什么區(qū)別,這也正是我說的職業(yè)精神的一部分。所以見到了王琳,我的心放了一大半,她沒有讓我不喜歡,剩下的就是按《生活空間》慣有的方式去操作了。那時候我全然沒有想到我會和她成為朋友,盡管《生活空間》的成功就在于和拍攝對象交朋友,可是,常年累月拍片的我們不能在任何時候都付出太多的感情。

片子完成了,除了在店里操持的段落,還有她彈著鋼琴教小姑娘吐氣發(fā)聲的場面。我不懂音樂,沒覺得她有什么明顯的差錯,聽起來她唱得還可以,起碼她有些經(jīng)驗。而且,怎么說呢,盡管王琳的不難看和美還有著一段不小的距離,可是彈著鋼琴的她的確有一點點超越平凡生活的美,就一點點。

通常,拍一個女人,怎么也要在夫妻關(guān)系上挖一挖,那次卻忽略了。只看到王琳和一個也在店里忙來忙去的男人說話,那男人黑且壯,有點憨,其實那就是她丈夫。因了王琳沒有特別地向我們介紹,我們也就沒有特別地關(guān)注他。何況,王琳一個人的活動就足夠生動了。也因此,片名就叫作《粥棚女主人》。

此后的三年時間里,或通電話或見面,漸漸地,我和她成了常來常往的朋友。算起來,拍過片的人百余個,能成為朋友的也不過碩果僅存的幾個,這之中就有著大我三十歲的王琳。

1998年,抗洪前線的軍民仍在作最后的堅持,王琳打來電話說她要為災(zāi)區(qū)捐一千床棉被,她還想再一次上電視。是朋友嘛,聽過電話我就去了。這才知道三年前她那讓我心生佩服的取煤身手矯捷跳越了鐵柵欄門的取煤,竟然是偷煤。

為了片子能有趣,我輕描淡寫地問她為什么要去偷煤,她也同樣輕描淡寫:"那個時候,我要不去拿那幾塊煤,我那鍋里的粥就完蛋了,我一天的生意也沒法做了。"我心想:幸好你偷的只是幾塊,幸好你這次是要做好事,不然,我這片子可怎么做。她看著我:"我不是經(jīng)常都去偷煤,剛好你拍的那天,煤沒有備夠?，F(xiàn)在生意做大了,我可以多為別人做點事了,我現(xiàn)在三家店里用了多少下崗的大嫂呀,我給災(zāi)區(qū)捐被子也是真心的呀。"她還說她不是想就著這件事再上電視。

我笑,你就是真的想為此上電視又有什么不好,如果上電視能讓你的生意更好,同時那些沒了家的人能在冬天到來之前有被子蓋,我們何樂而不為呢?三年時間里,王琳的粥棚在當(dāng)?shù)赜梢患覕U展成三家,每家都有著大而明亮的廳堂,廳堂里掛著流行的小裝飾畫,擺著鮮亮的假花,配合著涌了來又涌了去的客人,熱鬧又興旺。王琳當(dāng)然不必像三年前那樣五點起床親歷親為,她不僅在當(dāng)?shù)貫樽约汉湍赣H買了新房,還在北京也買了房子。憑那房子所在的地段,我知道王琳應(yīng)該算是我們常說的富婆了。

記得三年前,坐在還沒長大的粥棚里,我們用一貫的采訪方式和她聊天,我看到她的手指甲縫里還存著沒洗掉的黑油泥。

"有時候,我覺得我的命就像狗一樣賤。"她說得平靜,使這句有點慘烈的話多了淡然的味道。

"我覺得我就像路邊的草,已經(jīng)被人踩在泥里,已經(jīng)蔫了,撣上點水,就又支楞起來。到了晚上,我說我明天不干了不干了。第二天早早醒了,卻又爬起來。不干這個,干什么去?就這么一天一天過吧。"

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王琳的?應(yīng)該是在拍她一早在店里忙碌的時候。王琳顯然是愛美的人,一個愛美的女人突然忘了女人的優(yōu)雅和柔弱,拼命干活,拼命干活的同時又沒有慘不忍睹,那就是一種另外的美了。我印象中,那種美通常只是出現(xiàn)在電影中,只是由演技不錯的明星演出來。

沉默。她的眼里風(fēng)起云涌。除了感情,還有什么能讓一個女人的眼里有著那樣瞬間歸于平靜又瞬間萬千波瀾的呢?王琳無疑是個多情的女人,我雖年輕,卻也能輕易得出這樣的判斷,至少判斷王琳的這一點并不太難。

王琳的丈夫,那個在《粥棚女主人》的片子里一閃即過的男人正在當(dāng)搬運工,老板娘卻這么文學(xué)地和我們聊天。"唉,人活著,只能拼命干,不能想得太多。"我盡量不動聲色地問:"什么是不能多想的呢?"她看著我,笑得有點狡猾:"這,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我也笑。五十多歲的女人,像她,演過戲,在舞臺的燈光下顧盼流轉(zhuǎn)之間被人注目,有過那么多的生活歷練,早就是老狐貍一個了。她不說或者不愿說,我自然就收兵不問了?？墒撬壑心莿x時的風(fēng)云變幻真是動人。

只要她來北京,我就到她裝修華麗的北京的家里去聊天,當(dāng)然無非是些雞零狗碎的陳年舊理,嚼來嚼去,間或哈哈大笑。她認(rèn)為我該穿些顏色鮮艷的衣服,像她那樣。我就穿了她的紅大衣,對著鏡子做怪像,她也對著鏡子做怪像。我和她相差三十歲,可我感覺不到年齡的差距,這讓我心里有些怪怪的:是我未老先衰呢,還是她心理年輕?有一次,她打電話,顯有得鄭重:"郭佳,你為我做了件大好事。"我不以為意,"你店里的生意又好了?""不是,店里的生意一直都好,是別的事。你來。我要好好謝謝你。"三年前,電視播了她之后,她就打電話說很多人專門找她的粥棚來吃飯,她不是已經(jīng)謝過我了嘛。

王琳這個人,我早就覺得她是個喜歡興風(fēng)作浪的人,不知她又有什么新花招。去了她家,坐下,看著她,空氣里滿是急于訴說的氣氛。

"我跟你說過的,我不是為了生意才想上電視的。"不安分的女人。我對她點點頭。"你還記得香港回歸時,我給你打電話嗎?香港回歸,沒有人會像我那么激動。要是我能像你一樣去香港那多好。"古怪。香港回歸,那是我快要忘記的所謂大歷史大事件。

"我一再讓你來拍我,我只想著讓一個人能夠在電視上看到我,知道我王琳干得不錯。他人在香港。香港一回歸,他看到中央臺的機會就多了。"他?一個男人?我開始警覺。"三十年前,他到香港繼承遺產(chǎn),我當(dāng)時知道我們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分別之前,我們約定從此不再聯(lián)系。"天哪,三十年前,那時的王琳25歲。25歲的王琳在三十年前有一個情人!我不得不迅速地把我所了解的王琳的履歷在腦子里過了一遍:那個時候的王琳,人已經(jīng)結(jié)了婚,已經(jīng)有了兩個孩子;三十年前的1969年,她的丈夫在外地工作;而就在那個時候,1969年,王琳有了一個情人!這真夠刺激。

"三十年,我只知道他在香港。我特別想再見到他?？墒侨炅恕蚁肴绻陔娨暽峡吹轿?他就會和我聯(lián)系。以前上電視很難,可你們《生活空間》是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我就去找了你們。"在她的感覺里《生活空間》這個欄目,這個關(guān)于老百姓自己的故事是為她而生為她而辦。異想天開?？墒呛髞硭年幹\居然成功了。

我問:"三年前,你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找我們的嗎?三年前你就有了這樣的預(yù)謀?"我把"陰謀"換成了"預(yù)謀"。

王琳勝利地笑著。這個厲害的女人,我們、我就這樣被她利用了,而此時此刻我居然還覺得很榮幸。我白她一眼,裝作氣憤:"你等了三年,又要我拍你,這次你想的變成真的了。""真的,他真的在香港看到了你做的節(jié)目,找到了我。三十年,能再見到他一直是我的一個夢……他給我打電話,我心里不斷地說真是天若有情天易老……"嘻,可愛的王琳!什么樣的翻云覆雨的激情才會有相隔三十年卻始終放不下的想念。而且她處心積慮居然用了這樣的方法,只是為了讓茫茫人海中三十年不見的情人有可能在偶爾打開電視時在同樣茫茫的電視節(jié)目中偶爾看到她。王琳的眼睛里晃蕩淚光了。

是機緣巧合嗎?這也許是唯一能夠合理的解釋。那個男人在看到節(jié)目后輾轉(zhuǎn)找到了王琳。他們約定了時間。一個星期后,男人飛到了北京。

在這一個星期的等待中,王琳花了五千塊錢買了新衣服和新首飾。男人到了北京,打來電話,兩人約在一家賓館見面。

"臨出門前,我梳頭,手都在發(fā)抖。哪件衣服都覺得不夠合適,最后還是穿了舊衣服。"不害羞的女人。我問:"內(nèi)衣是新的嗎?""當(dāng)然是。"回答得九分坦然,一分曖昧。輪到我呆掉了。她好大的膽子,她難道還敢拿著已經(jīng)58歲了的身體,和那三十年未見的男人,再來一次真刀真槍的暗渡陳倉嗎?那得是怎樣的迫切和怎樣的勇氣,又得是有過多么美好的曾經(jīng)……

那天,王琳最終穿了黑絲長裙和紅色上衣,坐了輛出租車,從北城到南城去見三十年未見的情人。她說她希望那個男人看到她后覺得她雖然老了,可還是和三十年前一樣姣好。

王琳的臉色轉(zhuǎn)為平靜。"見到他后,我真失望。他怎么像個黃金牙?!""啊?他鑲了金牙?"王琳很不耐煩我的無知,"不是,那感覺就像是鑲了金牙。我知道他有錢,可是錢能把人變得那么多!以前他是個多么儒雅的人呀!他胖了,可胖了也不應(yīng)該像個土財主呀。"我看到失望像潮水一樣覆蓋在王琳的臉上,可她選擇"儒雅"一詞時,臉上又閃過一絲瞬間的沉醉。

"他叫我王琳,說一接到我的電話就到深圳給我買了房子,讓我按自己的心意去裝修,以后我可以去深圳,他就到深圳去看我。我跟他說我有錢,我在北京也有房子,深圳太遠(yuǎn),就不必了。"說者冷漠,我這聽的人卻心生暖意:就算那人真的鑲了金牙,能有這樣的沖動,能在一個星期內(nèi)作出買房的決定,總還是留了真性情在心里的。

王琳看我,用調(diào)侃的語氣說:"我們在一起呆了三個小時,最后是握手告別。"停頓。我和她同時笑起來。同時用念臺詞的聲調(diào)說了句:"真是相見不如不見"。和王琳在一起,天大的事也可拿出來開玩笑,她經(jīng)得起,這正是我喜歡她的原因。

可是,多長多美的夢!三十年啊,一瞬間卻就醒了。夢原來是這么脆弱。一旦醒了,那三個小時都嫌太長。造物弄人:果真是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的話,那么人一有感情,上帝該說的話是什么?是受苦去吧,還是一切都會好的?

"我還是要感謝你,我的夢,一個做了三十年的夢,就這樣結(jié)束了。少了個念想,人踏實了,我才知道平平淡淡是最真。""算了吧,你還是繼續(xù)折騰吧,三十年攢的勁一松,你可要開始老了。"這樣的戲謔或可安慰她。

"老吳人挺好的。我這才知道,自己的丈夫是最可靠的。"王琳此時的話一片真純,真純得一如童話故事里的老調(diào)重彈:王子和公主從此過上了幸福生活?？墒?可是那個黑黑的涂了大紅嘴唇的男人,他畢竟不是王琳的白馬王子呀。

"王琳你過去從沒想過離婚嗎?""那個時候不興離婚,再說我不能和老吳離婚,他從來沒有做任何對不起我的事。"關(guān)于老吳,王琳曾用一貫大大咧咧的語氣說她是一朵鮮花插在了一堆牛糞上。而老吳的回答則是,"沒有我這牛糞,你這鮮花能開得這么鮮亮?""想想,還是自己的丈夫最靠得住最可心。這么多年,還是老吳最理解我,幫我最多,我對他也很好。"王琳那語氣,怎么聽都有點重新做人的味道。

"是啊,是啊,"我只能附和。事到如今,當(dāng)年的儒雅小生墮落成了"黃金牙",相伴幾十年的"牛糞"也不可能搖身變作王子,王琳活到58歲的時候終于接受了那句流行多年的歌詞:平平淡淡是最真。

我真心地安慰她:"你值了,多少女人還不到30歲,就已經(jīng)開始平平淡淡、老老實實地生活了,她們不如你,她們30歲就開始了老年生活。你呢,現(xiàn)在才開始,已經(jīng)不錯了。""就是,"一副得意的樣子,王琳開始恢復(fù)一貫的勁頭。我心想:誰能像你那樣,58歲,心猶不死。

每當(dāng)我和她面對面坐下來聊天的時候,我打心眼里喜歡她。王琳是個真實地生活過的女人,當(dāng)然,多數(shù)人都在認(rèn)真地活著,可是只有天性敏感、不懼內(nèi)省且善于表達(dá)的人,才能傳達(dá)出那種打動人心的感受。第一次拍片時我們在一起呆了三天時間,我原以為,我們彼此都只是對方生活中的匆匆過客,可是三天后,我和她開始了三年多的交往。

片子完成后是照例的審片,我們的制片人和幾個同事一起看了。片子的內(nèi)容很簡單,王琳彈鋼琴,王琳給我們看她的演出錄像帶,王琳在粥棚忙碌,王琳講她的個人感受,我以為很平淡,遠(yuǎn)不如生活里的和我心里的她那么生動復(fù)雜?？墒俏铱吹轿业挠^眾們一副滿意又意猶未盡的樣子,我知道那是因為王琳本身的魅力,而我的功力只能表現(xiàn)其中的一小部分,我豈敢貪功。

那以后,王琳見我又多了個題目,她總是說:"幫我想想,我還可以干什么,我閑得發(fā)慌,我有渾身的勁兒,就是不知道干什么好。"又過了一段日子,她告訴我她在辦移民加拿大的手續(xù),我知道她有足夠的錢把全家搬到異國他鄉(xiāng)。

今年北京最熱的時候,她報一個英語班,興致勃勃地買了水杯和草帽。我嘲笑她瞎折騰。她卻真的弄了輛舊自行車去上課,回來告訴我說老師提問她了,還說她是那個班里年齡最大的學(xué)生。

我愈加佩服王琳:原以為三十年的等待是她生命的源頭活水,一旦沒有了,她會漸漸枯萎。我錯了,她不是那種為愛情而活著的女人,愛情只是她生命的理由之一。

我看王琳年輕時的照片:梳著兩條小辮子,俏生生的,亮亮的眼睛和靈巧的笑。

三年前,王琳用她那指甲縫里還藏著油泥的手彈著鋼琴。我還看了她自己錄的帶子,衣服換了一套又一套,一會唱民歌,一會唱山西梆子,一會又唱京劇。她說她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成為專業(yè)演員,有過機會,都陰差陽錯過了。演《紅燈記》是她最輝煌的時候。我也為她可惜,她雖然沒有驚人的美艷,可她的確有當(dāng)演員的天份。

如果說人的生命是一團火的話,王琳的那團火燒得比我見過的很多人都旺盛。對于生命,旺盛本身就是難得的美,和她在一起的人都能被她的旺盛照亮,至少我有這樣的感受?？墒俏乙怖斫?一個帶著深刻遺憾的人,對于庸常和瑣碎要付出更多的隱忍,或許正是因為有遺憾和對現(xiàn)實的隱忍,她不肯放棄已經(jīng)成為過去,又被她自己描摹得越來越美的愛情。

對于王琳,我男友曾用不置可否的語氣說她是個老妖精,我大笑。問辦公室里的兩個年輕女孩:"嗨,妖精是褒義還是貶義?"兩女孩異口同聲回答,答得很興奮:"當(dāng)然是褒義了,在這個年代。"王琳也曾提起過別的男人,除了老吳和"黃金牙",還有別的男人愛上她,也被她愛過,但都說得影影綽綽,其間細(xì)節(jié)我無從知道,但我相信是真的。無論是在她生活的那個有點黯淡的城市,還是在北京;無論是她年輕,還是現(xiàn)在,王琳都是個明亮的女人。我也覺得她的確有點"妖精"。剛剛給她打電話,問她忙什么,她說在等著去加拿大。我知道她肯定不會寂寞著的,即使是在等待,她也會使日子熱鬧。無論是已經(jīng)過去的那三十年的等待,還是現(xiàn)在。

還有,堂堂國家電視臺被一個女人利用,僅僅為了尋找她的情人,想想就過癮。

坦率地說,我很難回憶更多的和《粥棚女主人》這片子有關(guān)的工作上的細(xì)節(jié),最初那的確是很平常的例行公事,之后我們成了朋友。說真的,女人包括我自己在內(nèi),心思都太過復(fù)雜又容易流于瑣碎,所以我的女朋友并不多。而王琳有點像是我的閨中秘友。這很奇怪,她大我整整三十歲?？墒俏艺嫦矚g她的活力和熱情,她讓我分享了她生命中的苦和愛、無奈和歡欣,也因此,她在我心里最柔軟的地方占據(jù)了一塊空間。

說到這我忍不住老調(diào)重彈,我又要感謝我的工作,這一次是因為它給我?guī)砹伺笥选?/p>

策劃·組稿·責(zé)編:李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