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雷抒雁
如果只就字面看,這個詞也許并沒有多少顯示出要消亡的兇相?;蛘咭暌稽c,讓它的意義逼近"可持續(xù)性發(fā)展"、"老年大學",甚至"博士后"教育等等,就更有存在下去的理由了。
其實,這個詞是"上山下鄉(xiāng)"、"插隊"、"五·七干校"的"堂兄弟",與之有著直接的血緣關(guān)系。
1967年7月,上完五年大學中文系,到了該我畢業(yè)的時候,榮幸遇到"文革",一切用人單位,或者文斗,或者武斗,都關(guān)了進入大門。我們只好留校待分配。這一年,低年級的同志如火如荼,"戰(zhàn)斗正未有窮期",我們畢業(yè)班卻只能作逍遙游了。打撲克、讀閑書、背著手看"文革"熱鬧,更有多情男女如卸了套的驢子,無人管束,昏天黑地談起戀愛來。后來,談起這段日子,有位女士居然挺起大肚子,說:"文革"的收獲最大最大!盡管如此,宿舍樓道里不時能聽到嘆息聲和偶爾發(fā)出的壓抑得近乎撕裂的喊叫聲。明天,誰知道明天到哪里去!忽然,說是要分配了。這樣的謠傳已不知有過多少次,誰也想不到這回是真的。在一起先寫畢業(yè)鑒定,造反派自己始終站在"革命路線一邊";參加過?;逝傻膭t先作一番檢討,說怎么怎么及時回到"正確路線"上來云云。公布分配方案之后,一看,在內(nèi)地的,只是一些小學教員之類的去向;遠處,就是到部隊農(nóng)場"接受再教育"。
這個詞第一次由此而來,這是1968年夏天的事了。
后來,我知道參與到這個隊伍來的人,差不多是67、68、69,甚至70屆的畢業(yè)生都有。供我選擇的部隊農(nóng)場有甘肅的山丹軍馬場、寧夏的青銅峽農(nóng)場。陜西的華陰農(nóng)場條件好一點,但沒有我們的指標。
我選擇了寧夏??纯吹貓D,知道青銅峽農(nóng)場就在黃河之濱。那些關(guān)于黃河、黃沙、賀蘭山、羌笛之類唐宋邊塞詩人的詩句,又一次深深打動了我,我毅然離家,遠走西北。
說實在話,那時,一門心思認定知識分子與工農(nóng)群眾相結(jié)合,是思想改造的"必由之路",也并沒有什么哀哀凄凄的離愁。再則,其時,年長的,上了"干校";年小的,"上山下鄉(xiāng)";我們更沒有什么"思想工作"要做了。能被分配,就是萬幸;如果再去體驗一下邊塞的風情,更是難得的好事。
我把先前寫下的厚厚一本詩稿拿到洗臉間一頁頁過了火,紙灰飄起,像是哀惋的蝴蝶;我并不覺得這是在向文學告別,以為一種新生也許就在前邊。
出發(fā)的日子到了,把五年里積累的圖書寄存在學校,只一卷鋪蓋,幾件衣物,上了火車。我打小不曾出過遠門,這一路風光緊緊把我的目光貼在西去列車的窗口上。出寶雞到蘭州,再倒車東去,過黃河、穿沙漠,到了一個叫"石空"的小車站。那里就是我要到的終點,青銅寶家灘農(nóng)場就在那一片土地上。所謂農(nóng)場,不過是部隊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點。三、四排泥屋草舍,墻皮也被鹽堿蝕得斑斑駁駁。通鋪大炕倒被部隊戰(zhàn)士掃得干干凈凈。據(jù)說這些房子是三門峽水庫移民住地,他們因不慣塞外生活,又都陸陸續(xù)續(xù)回河南找公家麻煩去了。留下一座空巢,正好給我們體驗一下貧下中農(nóng)的生活。
我們來自全國各地的大學生近百人編成一個連,男子兩個排,女子一個排,下邊又以順序成立了班。除了正常班之外,另有一個炊事班、一個飼養(yǎng)班,喂些牛馬之類。排及連里的領(lǐng)導都是現(xiàn)役軍人,很有些部隊工作經(jīng)驗和"支左"經(jīng)驗。("支左",又一個消亡的語詞。指部隊在"文革"中支持左派群眾組織。)我得盡快講所謂"再教育"。"再",其實是不再讀書,甚至禁絕讀書。同來的學生中,有學理的,有學外語的,那些"A、B、C、D",很快就被塞外的寒風吹涼了。有人提出每天可否用一個小時學學專業(yè)課,這便成了反對"再教育"的"活思想",大會小會被批判。
"再",主要是"再勞動"。有句話很流行,說"汗水是洗滌心靈污垢的溶液"。我們在大風沙里給田野送肥,地凍三尺,便用炸藥炸那糞堆,部隊有的是炸藥;然后,三個人一輛板車,在凍得梆硬的泥浪里顛簸著把糞送到田里。我們踏著冰水插秧,天涼就喝一口酒,唱"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割麥子、割稻子、脫粒、碾米。農(nóng)民什么樣,我們什么樣。只是臟兮兮的一副眼鏡,常常會泄漏我們的身份。我現(xiàn)在仍然驚奇,瘦瘦的一副身骨,那時,我竟能扛起二百斤重一麻袋大米踏著橋板,裝上卡車。
部隊還是很認真地"教育"這批大學生。除了加強政治學習,讓大家認識到自己是"舊教育制度的受害者",必須重新"赤化思想"之外,還想讓大家通過軍事化生活,變成一名真正的軍人。夜間,會有突然的緊急集合,我們必須按戰(zhàn)士的要求三分鐘之內(nèi)打好背包,摸黑趕到操場。然后,是排長、連長,假模假勢地出一些"敵情"項目,說蘇修從某地某地空降,我們必須限時趕到某某戰(zhàn)斗地點集結(jié)。然后,就是一路小跑,叫急行軍。黑夜里,誰也看不見誰,先是不時有嗤嗤的笑聲被厲聲禁止;再就有小小的罵聲,說是罵蘇修,其實大家心里明白罵誰;再后,便是喘息聲,嘆息聲。天漸漸變亮,排長一看,隊伍減半,前邊還在跑,后邊有的在慢慢走,遠處掉隊的干脆坐在路邊休息。再看那"軍容",破破爛爛的衣服,穿得歪歪扭扭;花花綠綠的背包,已經(jīng)散成一團,背的、抱的、挾的,五花八門。有人說俏皮話:知道的,一看,這是大學生在拉練;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座山雕的弟兄們滿載歸山了。
貧下中農(nóng)也不時被請來當老師。黃河邊上星星散散的農(nóng)戶,竟然能組織起"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來給我們演出。我永遠忘不了那些憨憨的農(nóng)村姑娘,穿著大紅大綠的農(nóng)家新衣,常年風吹雨淋的臉上,涂上一層白粉,再用紅紙抹兩片紅色在臉頰上。不諧調(diào)的手腳,踏著鑼鼓和二胡、笛子單調(diào)的伴奏,邊跳邊唱"毛澤東思想的偉大","文化大革命的成果"。這些聽慣了的詞,在當時并不刺耳。倒是唱我們這些知識分子"麥子韭菜分不清"叫人氣惱。那里的人把"麥"字讀"mià"。散場之后,這便成了大家解悶的口頭禪。
這種調(diào)侃和嘲諷,自然被視為拒絕"接受教育"的表現(xiàn),碰撞,常常由此展開。最激烈的一次是排長批評大家是"劉少奇教育黑線培養(yǎng)的大學生"。立即就有人反唇相譏:"那么,你豈不是羅瑞卿黑線培養(yǎng)的士兵。"這是可怕的語言,差一點惹出禍來。幸好有年長點的,出來和和稀泥,雙方才罷休。記得"九大"前夕,連里要練"忠字舞",唱著"葵花朵朵向太陽,長江滾滾向東方"。那舞姿確實有些滑稽,有人便說:"喝醉了酒跳起來才更像!"這自然是"反動"言論了,不時被作為"階級斗爭新動向",被大小會點名。說這話的那位同學檔案里不知是否還記著一筆。
身體的疲憊,精神的空虛,內(nèi)心的苦悶,使這"再教育"不斷弄出笑話來。
收稻子的日子,長勢很好的禾桿,很費鐮刀,半天下來腰疼,臂疼,手掌上全是血泡。便很想尋個小小的茬兒,借故休息一下。突然有人喊:"嗨,一窩小老鼠,還沒長毛,多可愛!"立即,一片回應(yīng):"我看,我看!"大家扔了鐮刀,跑了過去。果然一堆小鼠,在用稻子枯葉編成的小窩里蠕動。關(guān)于老鼠的各種笑語就此開始了。然后,不知誰瞅準了一位家在廣東的學生,說:"你們那兒的人吃老鼠,你敢嗎?"那小伙子立即說:"敢!""不信!""打賭!""賭一斤水果糖。"一斤水果糖在那個年代,可是一筆不小的賭注。廣東學生動了心,說:"誰擔保?""我!我!"一下了站出四、五個保人。廣東學生遲疑一下,望著遠處流向黃河的那些清清溪流,說:"允許我吞一個老鼠,喝一口水!"大家說:"行!"熱鬧開始了,人們?nèi)颗艹龅咎?到了溪邊,看那廣東同學一個一個吞下一窩小老鼠。這一場游戲,真讓人精神振奮。那快樂持續(xù)了差不多一周。
翻地的時候,仍沒有忘這吃老鼠的故事。突然有人用鐵鍬挖出一條拇指粗細的蚯蚓,立即大喊:"賭一斤水果糖,誰敢吃?""再教育"之后的大學生你得刮目相看,勇敢者立刻接過那蚯蚓,滿嘴泥血吞咽了下去。那一天,我的胃直翻騰,在田邊笑了半天,也嘔了半天。
水果糖最終還是沒有吃上。因為晚上點名時,連長以前所未有的嚴厲說:"要是讓蘇修知道中國的大學生在吃老鼠、吃蚯蚓,這不是給他們提供攻擊中國的炮彈嗎?中國在挨餓嗎?"沒有人真的認為這話有道理,但打賭輸了要買糖的同學卻服了這個理,糖是不能買了,誰敢給蘇修提供"炮彈"呀!老鼠、蚯蚓算是白吃了。
到收完秋,麥子脫粒時,最惱火的是倉庫保管員,他說:"每天,我得到田里一張一張揀麻袋!""揀麻袋"于是就成了關(guān)于"性"笑話的隱語。因為,在這些男女大學生中,有結(jié)了婚夫妻同在的,有正戀愛的,也有偷情的。即便是正式夫妻,部隊也不提供同住的房子。麻袋,自然就成了這黃河之濱,廣闊無垠的天地間,唯一的一張愛情"圣床"。
再分配的傳言也不時泛濫,總難落實。其間,曾有南方同學來信,談到在牛田洋農(nóng)場"接受再教育"的大學生,被海潮卷走的消息。海嘯上來,為了保住填海的稻田,那些大學生高舉語錄本和戰(zhàn)士一起挽起人墻擋那狂濤。結(jié)果是自不必說的。死了多少人,成了一個永遠的秘密。只聽說,有人從死者的手臂上脫下手表,洗一洗拿到市上賣。在當時,表也許是人們最重要的財富。我不知道,從那表走動的響聲里,夜靜更深時,新的主人能不能聽到一些哭泣的聲音。
這一段生活,直到1970年5月才算徹底結(jié)束。"接受再教育""畢業(yè)"了,大家又打起背包星散地被分配到各地去。我和另幾位同學留在部隊,穿上軍裝,在政治部宣傳科當上了宣傳干事。
我把"接受再教育"這幾個字寫在我的履歷中,用以證明我在特殊年代里那一段特殊生活。似乎沒有哪一位"接受再教育"的人把這段生活當成素材來渲染。也沒有人再提起過這一段生活,沒像"上山下鄉(xiāng)"的"知青"那樣引人注意。我想,也許是別人認為我們總算是幸運兒,畢竟上完了大學,畢竟當上了"干部",畢竟有著一份薪水。我不知道這些理由能不能構(gòu)成"接受再教育"這個詞的不消亡,讓它重新被喚醒,被使用。
策劃·組稿:李巍責編:馬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