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立凡
十四、劉少奇、周恩來談章乃器
6月25日這天,國務院舉行全體會議,討論周恩來總理即將在一屆人大提出的《政府工作報告》,報告談到當前的反右,并有一段批判章乃器的文字。章乃器突然站起來,動情地說:“我要對周總理說幾句話。你是總理,我是協(xié)助你工作的國務院干部,過去工作中遇到問題,總是大家共同分擔困難?,F(xiàn)在我遇到了問題,作為總理,批評幫助他工作八九年的干部,只根據(jù)他所說的兩三句話,就說他是反對社會主義,這個斷語,是不是值得考慮?”
一番話直指人心,語驚四座。以折沖樽俎、辯才無礙著稱的周公竟一時語塞。在場的李維漢等見勢頭不對,群起而駁之,接下去又是一場唇槍舌劍的舌戰(zhàn),場面紛亂。章乃器力持己見,并且聲明,他所以如此,是因為愛護中央像愛護眼珠一樣。
平心而論,周恩來又何嘗不愛護這位相交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何嘗不了解他的出眾才華和正直人品?1949年經(jīng)周公安排,章乃器出任政務院政務委員,1952年又提名他出任糧食部長;他婉勸章乃器專心致力糧政,避免卷入民主黨派的內(nèi)部糾紛,也是出于愛護黨外干部的一番苦心。1956年底周恩來因為“反冒進”受到毛澤東的批判,被迫作檢查才勉強過關;今年趕上整風反右,形勢比人強,事關黨中央和毛主席的威信,也只有堅持批判。最后他對章乃器說:“你不悔改,將自絕于人民。”會議就此不歡而散。
這場爭論是兩位朋友多年交往中惟一傷了感情的一次。章乃器的話份量頗重,是一種道義上的責備,其對周公內(nèi)心的刺激恐怕也非同一般。后來他倆在另一些場合見面,章乃器仍是一副俯仰無愧的態(tài)度,周恩來則溫語有加,往往作出一些額外的寬容姿態(tài)以示彌補。這件事當時見諸報端之后,章乃器的性格給許多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957年6月26日,一屆人大四次會議在中南海懷仁堂舉行。章乃器和往常一樣,每次都按時到會。如今,周圍的一切都與往常迥異,不見了昔日的肅穆祥和,雍容談吐,所有的人都緊繃著面孔,悶熱的空氣中充滿了火藥味。
這時,陷入網(wǎng)中而又保留著人民代表身份的“右派”們,不得不放下學者名流的架子,在各個小組內(nèi)接受著無休止的斗爭,違心地作著屈辱的檢討。黃紹*3因為經(jīng)受不住,兩次吞安眠藥自殺,被送入醫(yī)院搶救,總算保住了性命。
章乃器是四川省選出的代表,在四川組會議上,面對著他熟識或不熟識的面孔,忍受種種的批判乃至謾罵,以辯才著稱的他生平第一次嘗到了舌頭的厲害。但他仍拒絕強加的罪名,聲明自己“不是一個政治家,也不配做一個政客”,如果要他作言不由衷的檢討,他沒有氣力。
他在會上做了個書面檢討,承認有“資產(chǎn)階級個人主義的思想和作風”、“個人英雄主義和個人自由主義”,但不承認自己是反黨反社會主義。他說:“八年來,我對黨所提出的方針、政策,不但沒有任何懷疑,而且往往還覺得是出于意外的好。但在某些具體問題的看法上或者某些具體工作的做法上,我是提了不少不同的意見的,是做到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與黨員的合作共事關系,絕大部分也是和諧的;但對于少數(shù)黨員的態(tài)度、作風是有批評的。我愿意問清楚道理,要求講清楚道理,態(tài)度往往是直率的。在工作上,我覺得許多黨員沒有把我當做外人,我覺得自己也不應該自外。”
在逐條辯駁了強加在頭上的種種罪名之后,他鄭重聲明:“某些人相信,‘眾口可以爍金;‘曾參殺人,重復了三次,慈母也為之動搖。我認為,這是舊時代的事情了。在今天,我相信:‘真金不怕火;有了共產(chǎn)黨的領導,一定可以明是非?!?/p>
值得注意的是,他在檢討中再一次談到了個人崇拜問題,說一部分非黨人士違反黨的意旨,進行個人崇拜。全國政協(xié)就曾通過再一個設立毛澤東大學的提案,當時他自己也舉手贊成,后來因為毛澤東的反對才沒有實行。章乃器說:“對革命領袖以至對黨員的尊敬是應該的,這是經(jīng)過鑒別基于理智的事情。這同神化革命領袖,以至對黨員進行盲目的個人崇拜,是根本不同的兩回事?!睆暮髞怼拔幕蟾锩彼l(fā)生的一切來看,章乃器的忠告確實是很超前的。
隨著反右運動的深入發(fā)展,對“右派”的處理問題也開始提到日程上來。7月7日下午三時,由周恩來主持在政協(xié)禮堂召開了一次會議,就對章伯鈞、羅隆基、章乃器、黃紹*3、陳銘樞、龍云等的處理問題進行磋商。當時各民主黨派中,民建“反右”跟得最緊,章乃器已成為第一個被本黨派停職的領導人。此刻,黃炎培又給周恩來遞了一個條子:“請問國務院工作人員有沒有被停職或類于停職的規(guī)定?”他注明這個問題是“為了章乃器”,但又在條子上注明“隨便發(fā)問,并不是我主張?!敝芄勉U筆批道:“有這樣一種處分方法,但對部長級還沒有用過?!睍线€議論了蘇聯(lián)撤銷莫洛托夫、馬林可夫職務的案例。
兩天后,毛澤東在上海又點了一批“右派”的名,并且說:“右派的老祖宗就是章伯鈞、羅隆基、章乃器”。毛澤東重新發(fā)揮了他的知識分子觀:“知識分子是最無知識的”,“知識分子把尾巴一翹,比孫行者的尾巴還長”;“你看誰人知識高呀?還是那些不大識字的人,他們知識高。”
在9月召開的中共八屆三中全會上,毛澤東對“八大”決議中關于我國社會矛盾的論述提出異議,在與會者中引發(fā)了爭論。毛在10月9日的最后講話中斷言:“無產(chǎn)階級和資產(chǎn)階級的矛盾,社會主義道路和資本主義道路的矛盾,毫無疑問,這是當前我國社會的主要矛盾?!边@就在事實上改變了“八大”的政治路線,為此后一系列擴大階級斗爭的舉措開辟了道路。
10月13日,毛澤東在最高國務會議上說:“右派中間那些不愿意變的,大概章乃器算一個。你要他變成無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他就不干,他說他早就變好了,是‘紅色資產(chǎn)階級。自報公議嘛,你自報可以,大家還要公議。我們說,你還不行,你章乃器是白色資產(chǎn)階級?!彼€說:“現(xiàn)在有些右派死不投降,像羅隆基、章乃器就是死不投降。我看還要說服他,說幾次,他硬是不服,你還能天天同他開會呀?一部分死硬派,他永遠不肯改,那也就算了。他們?nèi)藬?shù)很少,擺到那里,擺他幾十年,聽他怎么辦?!?/p>
同年12月召開的中央統(tǒng)戰(zhàn)會議,提出了對一批民主人士“右派”的處理意見。針對當時普遍掌握政策過“左”的現(xiàn)象,劉少奇說:“當前黨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左傾的危險是主要的還是右傾的危險是主要的?恐怕還是‘左傾的錯誤更容易犯。現(xiàn)在‘左一點大家都贊成,說右派不要安排,大家都鼓掌。對右派的安排,史良就表現(xiàn)得很‘左,黃炎培也不贊成留章乃器,似乎黃炎培卻成了‘左派?!F(xiàn)在是犯‘左的可能性更多?!彼岢觯骸罢虏x、章乃器、羅隆基是頭面人物,要安排。”當時對這三人處理的底案是:撤銷國務院部長和人大職務,保留政協(xié)委員資格,章伯鈞還保留政協(xié)常委。
給章乃器定案的最大障礙,是他始終不肯像別人那樣,違心地承認自己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盡管處境很難,他仍泰然自若,每天準時到糧食部照常工作。章乃器如此強硬不屈,批判會沒法再開,于是轉(zhuǎn)而責令他寫書面檢查。
1958年1月,章乃器寫出了一份三萬多字的《根據(jù)事實,全面檢查》,回顧了自己在整風中的全部言行,以及建國以來在民主黨派工作方面的全部經(jīng)歷。他在文章最后寫道:“我對黨披肝瀝膽,希望黨對我推心置腹?!业浆F(xiàn)在為止沒有希望逃避處分(當然也不是希望處分)。一個只能為官,不能為民的人,不能不是十足的官僚,他不但當不起一個革命者的稱號,而且不配做一個社會主義的公民?!薄拔也荒茴嵉故欠菍Υ齽e人,也不能泯滅良心來對待自己?!?/p>
直到被撤職,章乃器始終拒絕在他的“右派”結論上簽字。主持審查處理工作的李維漢也承認章乃器“心口如一”,高壓無用,只好硬著頭皮拍板:我們不是法院,章乃器不簽字,照樣可以定右派。
章乃器被定為“極右分子”。
十五、周恩來允許“保留思想”
章乃器這種倔強的態(tài)度,使他在后來付出了更大的代價。1958年2月1日至11日,一屆人大第五次會議提前舉行,會上通過了撤銷章乃器等三十八人代表資格的審查報告。他的名字第一次被排到“右派”中的首位,這是一種“加重處罰”的信號。26日,他在民建和工商聯(lián)的副主任委員職務也被撤銷。
1月28日上午,章乃器接到總理辦公室電話:周總理召見。他已預感到是怎么回事,便穿戴整齊,坐車來到中南海。周恩來、習仲勛和徐冰已在西花廳內(nèi)等候。由于事態(tài)已經(jīng)明朗,雙方的情緒反倒顯得比較輕松,接下去是一場無拘束的談話。章乃器在他的《七十自述》中,記下了這次談話的內(nèi)容:
“周總理對我說,要撤我和伯鈞、隆基的職,馬上要提交國務會議討論,已經(jīng)告訴了伯鈞、隆基二人,而且不讓他們出席會議,但可以讓我出席會議申辯。我問,我寫的《根據(jù)事實,全面檢查》等文有沒有看過,他說沒有,我說,那是很遺憾的。我問,撤職的事情是否最后決定了。他說,黨中央決定了。我說,那還申辯什么呢?我愿意放棄出席的權利。他說,那也好,辯論起來我們?nèi)硕?,你說不過我們的。他又說,也曾考慮過是否讓我們辭職,可是又何必那樣轉(zhuǎn)彎抹角呢?我說,撤職倒沒有什么,但是為什么要扣上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罪名呢?這是違反事實的,是寧死不能承認的。他說,那你可以保留思想,我們黨是準許保留思想的。于是,他又談到和羅隆基談話的經(jīng)過,他曾問羅作何打算,羅答要么就自殺,否則便只好接受??偫碚f,你可以去美國。羅問,是否意味著驅(qū)逐出境?總理答,絕不是。總理問我作何打算?我說,我是全心全意,全力投向黨的,黨給我處分,我愿積極接受下來,作為黨對我的鍛煉和考驗。我和黨共事已經(jīng)三十年了,仍然沒有被了解,那就請再看五年吧,五年不夠,也可以看十年,到那時我也不過七十歲;我現(xiàn)在就好好地鍛煉體格,充實頭腦,準備到時再為黨工作十年??偫硇χf,你倒真樂觀呀。最后我重申:我是永遠不反黨的;我要使那些誹謗的流言,徹底地破產(chǎn);我決不做親者所痛、仇者所快的蠢人。”
1958年1月31日,毛澤東簽發(fā)《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令》:
“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93次會議的決定,撤銷章乃器的糧食部部長職務,撤銷章伯鈞的交通部部長職務,撤銷羅隆基的森林工業(yè)部部長職務。”
似乎一切都該打上句號了,但這只是劫難的開始。
此后的9年時間里,章乃器在北京東城燈草胡同30號的宅院中閉門閑居。對于一個剛過花甲、精力充沛的實干家來說,失去工作的權利是一種莫大的痛苦。但他仍以達觀的態(tài)度面對人生,將生活安排得井然有序。他每日手不釋卷,閱讀了大量的經(jīng)典著作和專著,寫了數(shù)百萬字的筆記。他還以前所未有的認真態(tài)度鍛煉身體,除了氣功、八段錦外,每天堅持做25個俯臥撐,還在浴室用冷水澆淋全身,并摩擦全身兩千多次。
在公眾場合,他仍是精神抖擻,談笑風生,絲毫沒有其他“右派”那種抑郁消沉之態(tài)。
一次政協(xié)開全體會議,周恩來和李維漢接見與會的委員們,周公與章乃器握手時笑著問道:“老章啊,你還是那么自負嗎?”“是別人看不起我,所以只好自負一些。”章乃器也笑著回答。李維漢有些尷尬,忙解釋說:“誰也沒有看不起你,是你自己要孤立你自己。”
章乃器在政協(xié)仍舊保持直言不諱的品格,1962年“七千人大會”后,他在座談會上多次批評不按經(jīng)濟規(guī)律辦事、“大躍進”頭腦發(fā)熱、經(jīng)濟發(fā)展失調(diào)、國家經(jīng)濟陷入嚴重困難、人民生活空前困苦等等問題,在一次發(fā)言中他指出:“國家三年經(jīng)濟困難的發(fā)生,非一日之寒。我看了最近一篇發(fā)表在《人民日報》的文章,很有感慨!當然, 這篇文章的內(nèi)容是總結經(jīng)濟工作中的經(jīng)驗教訓的。但我以為,作為執(zhí)政黨和本屆政府,如果真正要認真總結經(jīng)驗教訓,找出發(fā)生錯誤、造成后果的原因,你《人民日報》作為黨報,僅僅寫一篇文章是不行的!你應該寫十幾篇、幾十篇這樣的文章,才能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搞明白,真正找出發(fā)生問題方方面面的癥結所在,老百姓也才能氣順,今后才不會再誤入歧途,誤國禍民!”
1962年三四月間,章乃器向三屆政協(xié)第三次會議提交了兩個提案,就他被錯劃為“右派”的問題提出申訴,而彭德懷也在6月間向中共中央提交了八萬言的申訴書,雖然兩人并無任何聯(lián)系,但這種舉動在當時被指為“刮翻案風”。有些好心的朋友向他提出勸告,但章乃器表示:“‘唯事實為最雄辯,事實越到后來越清楚。我相信事實,我無限相信黨的實事求是的作風。我準備在這個過程中多受一些鍛煉,但不能改變我對黨的信任。我認為這一點的硬骨頭是需要的,黨絕不愿他的朋友是軟骨頭?!?/p>
但毛澤東可不這么看待章乃器,他在1959年廬山會議上批判彭德懷時說:“你是個民主人士,而且是個不甚好的民主人士,比程潛差一點,與章乃器也許近似,也難說?!痹诹硪淮螘h上毛又說:“至死不變,愿意帶著花崗巖頭腦去見上帝的人,總是有的?!敝傅木褪钦履似?。
1963年1月19日,民建中央通過了《關于開除章乃器會籍的決定》。2月14日,民建中央致函全國政協(xié),申明撤銷章乃器作為本會代表的資格,并建議撤銷其政協(xié)委員資格。實際上在第三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的名單中,章乃器已是“特別邀請人士”而非民建代表。3月7日,政協(xié)常委會通過了撤銷章乃器政協(xié)委員職務的決定。從此,章乃器永遠離開了中國的政治舞臺。
據(jù)說,周恩來對開除會籍的做法不以為然。他批評說,一個人總要有個組織,你們把章乃器的會籍都開除了,將來怎么做他的工作?
在政治上受到進一步打擊的同時,章乃器在經(jīng)濟上也陷入了困境。“反右”后他的工資由行政四級降為十級,但仍保留服務員、炊事員、警衛(wèi)等及其他待遇。撤銷政協(xié)委員職務后,工作人員全部撤走,改為發(fā)生活費150元,后經(jīng)周恩來過問,增加到200元,但房租、水、電、電話等費用均改為自己全部負擔。更有甚者,1957年的那場經(jīng)濟官司,又被用來作為政治上的打擊手段,致使章乃器在1964年底敗訴。法院查封財產(chǎn)清償,并曾一度將他羈押。
章乃器在逆境中仍保持自己的信念,他作了一副對聯(lián):“實踐檢查真理,時間解決問題?!眻孕艢v史會作出最公正的結論。在此期間有關部門曾根據(jù)“來去自由的原則”,征求他個人的意見,表示如愿出國,可提供一切方便。但章乃器認為,他是為了自己的愛國理想,才放棄了在香港大有可為的事業(yè)和優(yōu)裕的生活,回來為新中國貢獻力量的。不管個人境遇如何,絕不違背初衷。他堅持留在國內(nèi),與祖國共命運。
十六、中共中央三次為章乃器落實政策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fā),年屆七旬的章乃器受到殘酷迫害,被抄家、批斗。當時紅衛(wèi)兵在吉祥戲院有一個“打人集會”,押送來的“牛鬼蛇神”往往有去無回,當場斃命。章乃器在那里被打得遍體鱗傷,但他仍靠氣功的功力硬頂著。后來有一個民警到戲院向紅衛(wèi)兵要人,說是這個人打死了不好向中央交待,章乃器才撿回了一條性命。當他被送到醫(yī)院求治時,竟遭拒絕。他掙扎著坐起來,在長椅上給周恩來寫了幾個字:總理,我被打,已經(jīng)受傷,醫(yī)院不給治療,請你指示。信送出后不久,章乃器被推進了急救室。事后得知,周恩來指示醫(yī)院:無論何人,一律實行革命人道主義,給予治療。
章乃器在生命危殆時刻,曾向家人口述了一份遺囑式的文件:
“毛主席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政策是無敵于天下的,我愿竭誠擁護它,推行它,雖死無悔。”
“黨從遵義會議起到延安整風這一階段的歷史是無比光榮的,我愿發(fā)揚光大它,雖死無憾。”
“毛主席說:用革命的兩手反對反革命的兩手。這句話是永遠正確的,我們必須時時刻刻記著它,實行它?!?/p>
“請紅衛(wèi)兵把我這些話轉(zhuǎn)達毛主席、周總理,他們一定會相信我的話是真誠的?!?/p>
在此后的數(shù)年中,盡管處境十分艱難。但章乃器仍時時以國家、民族為念,并常常惦念陳云、張勁夫等中共黨內(nèi)的老朋友。某些“外調(diào)人員”逼迫他寫誣陷張勁夫、錢俊瑞等領導干部的材料,被他堅決拒絕。他還寫信給周恩來說,干部是革命的寶貴財富,請保護好這些干部。有一次他看到大字報上有“林彪同志指揮了斯大林格勒戰(zhàn)役”的內(nèi)容,就寫信給周恩來,對這種違反歷史事實的做法提出質(zhì)疑。他又作了一副對聯(lián)自勉:“腸肥必然腦滿,理得而后心安?!?/p>
章乃器一直不肯違心承認強加在自己頭上的“右派”帽子。早在1974年,他的大哥章培曾為解決章乃器的問題寫信給陳云,又給章乃器寫信勸他檢討。章乃器回信說:“聽毛主席、周總理的話,我自省是百分之百做到了的。我所欠缺的就是不會喊‘萬歲,而且我還認為他們并不喜歡那一套。我認為歌頌一個人總應該用點腦筋,舉出具體的事實加以肯定??蘸啊f歲‘偉大,不能不是無原則的捧場?!鸀槲沂聦懶沤o陳云同志,甚感!我看這沒有什么冒昧。說人好話是永遠不會錯的;兄弟間相知特深,更應該說。應該造成一種說人好話的風氣,以代替那種誹謗人的歪風,我要看陳云同志,但不想說我自己的事?!?/p>
后來中共中央給章乃器落實政策,前后共計有三次。
第一次是在周恩來病重,鄧小平主持中央工作后。經(jīng)鄧小平的大力整頓,全國形勢開始好轉(zhuǎn),1975年國家決定特赦全部國民黨戰(zhàn)犯。章乃器給毛澤東寫了一封信,談及當年自己在香港是有工作的,為了建設新中國才應邀回來,現(xiàn)在國民黨戰(zhàn)犯均已特赦,自己的問題多年仍未解決。這封信受到了重視,準備為他落實政策??紤]到陳云同章乃器的歷史關系,毛澤東、周恩來指示由陳云出面約章乃器談話。這樣,兩位老朋友在暌違多年之后,總算有了一次來之不易的見面機會。
同年4月間的一天,章乃器被接到人民大會堂,由陳云代表中共中央與他談話,當時在座的有財政部長張勁夫和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負責人劉友法、李金德。陳云向章乃器宣布,中央決定給他摘帽,要他認真吸取教訓,并準備安排他的工作。章乃器當即表示,自己沒有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言行,對于沒有宣布平反,感到不夠。就這樣,始終不承認自己是“右派”的章乃器,被摘掉了“右派”帽子。由于“四人幫”的干擾,不久又開始了“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政治運動,原定安排他擔任全國政協(xié)委員、財政部顧問的方案未能實現(xiàn)。
1977年4月章乃器病重,住進了北京醫(yī)院,當時他仍是一個沒有任何職務的“摘帽右派”,陳云知道后,指示全力搶救,按時上報病情。但章乃器終究年事已高,加上多年政治運動給他身心造成的傷害,藥石罔效,帶著種種遺憾于同年5月13日離開了人世。在當時“兩個凡是”的緊箍咒仍在束縛人們思想的形勢下,舉行了一個小型的追悼會,悼詞在肯定他“在歷史上為人民做過好事”的同時,還不忘指出他“犯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錯誤”。
第二次落實政策是在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實事求是的傳統(tǒng)開始恢復,人們的思想逐漸解放。在“右派”平反問題上,民建和工商聯(lián)的領導中,胡厥文、胡子昂等都主張給章乃器平反,但孫曉村、胡子嬰表示反對。1980年改正“右派”的中共中央60號文件起草時,章乃器原被列在“不予改正”之列,我為此分別向胡耀邦和陳云、鄧小平上書申訴,在他們的直接過問下,克服了不少阻力,章乃器的“右派”錯案終于在1980年6月得到改正,他的骨灰于1982年5月移放八寶山革命公墓第一室。但仍隱隱約約存在某種說法:章乃器確有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錯誤,改正帶有照顧性質(zhì),主要是考慮到他歷史上對革命有貢獻云云。
第三次落實政策是在鄧小平逝世后,香港回歸前夕。經(jīng)中共中央批準,于1997年4月在北京人民大會堂隆重舉行了紀念章乃器先生誕辰100周年座談會,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長王兆國在講話中指出:“章乃器先生是一位英勇的愛國民主戰(zhàn)士”,對他“一生所表現(xiàn)出來的愛國民主精神和與中國共產(chǎn)黨親密合作的光榮歷史,對其為爭取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和在社會主義革命與建設事業(yè)中所做出的貢獻,表示深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