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外七首)
·楊鍵
這里是郊外,
這里是破碎山河唯一的完整。
這里只有兩件事物,
塔,落日,
我永遠在透明中,
沒有目標可以抵達,
沒有一首歌兒應當唱完。
我?guī)浊Ю锏男闹校?/p>
沒有一點波瀾
一點破碎,
幾十只鳥震撼的空間啊,我哭了,
我的心里是世界永久的寂靜,
透徹,一眼見底,
化為蜿蜒的群山,靜水流深的長河。
市郊公路上的手扶拖拉機
像拖拉機一樣振聾發(fā)聵!
像拖拉機一樣思緒混亂!
像拖拉機手一樣顛沛流離!
像拖拉機手一樣頭昏眼花!
拖拉機上裝著廢棄的鐵絲!
拖拉機上裝著炸掉的大山!
拖拉機就是崩潰的江堤!
拖拉機就是決堤的江水!
在路上
枯草上的綿羊默默無言地望著遠方,
多美啊,擺在油菜花地的蜂箱!
一頭眼淚般的牛拴在石頭上,
拖拉機來回運著稻草。
那叫不出名字的鳥,在藍天、眼睛、運河組成的靈魂里飛過,
曬在春天里的冬日身軀,滲出幸福的汗滴!
我不了解運送石棉瓦的船工的苦水,
但是落在甲板,運河上的光,永存!
啊,枯萎的荷枝猶如古人殘存的精神!
沒有什么比看到倒塌的舊房子更加令人難受。
姑溪河畔山頂?shù)乃馀c江邊碼頭的塔尖
同時,帶著泥土的棕黃,刺向藍天!
在車廂里,人們凝望著落日,
一件掛在桃樹上的農(nóng)民的藍布褂!
癩蛤蟆
哀莫大于心死
——孟子
多么緩慢啊,
多么丑陋啊,
如果我們有同一顆心
我就不會被你嚇著,
就應當為你悲泣。
四行詩
只有一點兒光的螢火蟲,
盼著老鳥回巢的小鳥……
像我一樣短暫,一樣悲苦,
迷失在世上,循環(huán)不已。
清明節(jié)
帶著柳枝扎的紙花、紙錢、米,
來到亡者的屬相下面,
紙錢的灰燼
飄在我們撥動火焰的手上。
我們起立,放炮仗,
在默默無語中,腦海里模糊地閃過
盤作一團的青春的痛苦,
被狗舔干鼻涕的重年……
你們在哪里安息呢?
答人
一個紅袍人垂釣于沒有古今的河邊,
政治,啊,一輪明月是我的領袖,
我的目光混同于萬物,
為了表達我必須是無名氏,必須是蒼天合
蒼天。
觀心亭
故事的情節(jié)都是廢物,那就是瑣屑的人間。
只留下一個核心,那就是心靈。
莎士比亞沒有心靈,我們也沒有。
我用僧人的語言歌吟,用茶道,獅子國,
以及一個六合塔。
楊鍵,現(xiàn)居安徽馬鞍山。
你沒錯,但你錯了(外五首)黃燦然
由于他五年來
每天從銅鑼灣坐巴士到中環(huán)上班,
下班后又從中環(huán)坐巴士回銅鑼灣,
在車上翻來復去看報紙,
兩天換一套衣服,
一星期換三對皮鞋,
兩個月理一次頭發(fā),
五年來表情沒怎么變,
體態(tài)也沒怎么變,
年齡從二十八增至三十三,
看上去也沒怎樣變,
窗外的街景看上去也差不多,
除了偶爾不同,例如
爆水管,挖暗溝,修馬路,
一些“工程在進行中”的告示,
一些“大減價”的橫幅,
一些“要求”和“抗議”的政黨標語,
一些在塞車時才留意到的店鋪、招牌、櫥窗,
一些肇事者和受害人已不在現(xiàn)場的交通事故,
你就以為他平平庸庸,
過著呆板而安穩(wěn)的生活,
以為他用重復的日子浪費日子,
以為你比他幸運,畢竟你愛過恨過,
大起大落過,死里逃生過
——你沒錯,但你錯了:
這五年來,他戀愛,
結婚,有一個兒子,
現(xiàn)在好不容易離了婚,
你那些幸運的經(jīng)歷他全都經(jīng)歷過,
而他經(jīng)歷過的,正等待你去重復。
在茶餐廳里
一個禿頭的中年男人,
坐在斜對面的卡位里,
他對面坐著一個小兒子
和一個小女兒。
他如此孱弱,近于卑賤,
僅僅是這個形象,就足以
構成他老婆離婚的理由
——他多半是個離婚的男人,
身上滿是倒霉的痕跡,
他沒有任何聲音,
也不作任何暗示,
卻非常準確地照顧孩子吃飯;
兩個孩子都吃得規(guī)規(guī)矩矩,
他們也沒有任何聲音,
也不留意任何暗示。
從他的表情,看得出
他把一切都獻給了孩子,
卻不給他們明顯的關注。
這是個沒有希望的男人,
他下半輩子就這么定了,
不會碰上另一個女人,
也不會變成另一個男人,
更不會有剩余的精力
去討好人,或憎惡人。
但是,在履行這個責任時,
他身上隱藏著某種意義,
不是因為他自己感到,而是因為
他斜對面另一個中年男人
在這樣觀察著,思考著,
并悄悄地感動著……
“我是誰?”
掙脫了母親早晚的呵護,
搬到十里外的中學里寄宿,
騷動的男同學,不安的女同學,
他來到他們中間,日夜
騷動不安:“我是誰?”
太早了點,這個問題。
遠離了家鄉(xiāng)十里的貧瘠,
在千里外的大學里天天向上,
尖銳的知識,未來的力量,
他來到它們中間,學習
但沒掌握:“我是誰?”
這個時候,不該有這個問題。
畢業(yè)后遷到另一個城市,
算算:已失去兩個地方,
得到兩個人——老婆和兒子。
在他們中間他開始慌張
以至絕望:“我是誰?”
太遲了,這個問題。
表面上他對自己發(fā)脾氣,
內心里卻知道大局已定:
他已過完前半生,
后半生還是老問題:
“我是誰?”
愛或討厭
這少年活在自己的軀殼里,
他的思想不超出他的腦袋,
他這里碰,那里撞,但是
他還年少,還有一個未來。
這青年躲在自己的軀殼里,
全部的勇氣都用來愛自己,
這里鼓,那里就顯得不足,
他已不年青,還在不不不。
這老人,他已裹不住自己,
他的軀殼已差不多要塌下,
他的中年扶不住他,他家
就在他附近,就是他自己。
你也一樣迷戀自己,詩人:
去愛他們,或去討厭他們!
陸阿比
你可認識陸阿比,
他就住在你隔壁,
每天他經(jīng)過你家門口,
每天兩次,像巡邏。
但他可不是護衛(wèi)員,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他在筲箕灣開了個鋪頭,
賣雜貨,也賣炸春卷。
他在鄉(xiāng)下有個老婆,
在香港還有個姘頭,
不是他對女人特別感興趣,
而是,他說,“環(huán)境所逼”。
每年像今年,初夏特別悶,
陸阿比總要到深圳去滾,
不是他對女人特別感興趣,而是,
他對伙計解釋,“性之所致”。
他不抽煙,也不喝酒,
對賭馬打麻將也不感興趣,
有時候他覺得人生太悠久,
有時候又覺得活著充滿意義。
他很早就開鋪,很晚才收,
每天兩次,經(jīng)過你家門口:
第一次你們還沒起床,
第二次你們已經(jīng)上床。
在地鐵里
這個十六七歲的少女,
得意地,那么得意地
跟小男友親嘴、擁抱,
讓整個車廂都側目于
她輕易贏來的驕傲。
她健康的笑容,隱含
一團愚蠢,被一個中年男人
認真地思忖著,他在想
十年二十年后,這團愚蠢
將填滿她的臉,就像
他在同事、親友中間,
在街頭上和菜市場
看到的那些中年婦人
臉上那團擠不掉的愚蠢:
她的小男友將長大,
成為男人,跟她結婚,
游手好閑,或雄心勃勃,
她將給他生幾個孩子,
在吵鬧和埋怨中累積
臉上那團臃腫的愚蠢。
瞧她挺起任性的小胸脯,
好像在說:“將來?
將來誰管!”她似乎已猜出
那男人是一個悶棍,一個
單身寡佬:一團障礙。
黃燦然,現(xiàn)居香港。
五十年代(外三首)伊沙
黑白電影的老膠片
不停地下著雨
我的目光
在樸素的人群
和一幅幅國家的畫卷中
尋尋覓覓
想找到一個美女
找到了終于找到了
她穿軍衣
大案的開始
辮子應約來到工棚
他說:“小保你有煙抽了?”
那盒煙也是偷來的
和棚頂上一把六四式手槍
小保在床上坐著
他的腿在干這件活兒逃跑時摔斷了
小保想賣了那槍
然后去醫(yī)院把自己的腿接上
辮子堅決不讓
“小保,這可是要掉腦袋的!”
小??蘖?/p>
越哭越兇:“看我可憐的!”
他說:“我都兩天沒吃飯了
你忍心讓我腿一直斷著?”
辮子也哭了
他一抹眼淚:“看咱可憐的!”
辮子決定幫助小保賣槍
經(jīng)他介紹把槍賣給了一個姓董的
以上所述是震驚全國的
西安12·1槍殺大案的開始
這樣的夜晚別人都關心大案
我只關心辮子和小保
世紀末詞條
魯迅——分文必較
偏執(zhí)不寬容,缺乏娛樂生活
不討現(xiàn)代白領女性喜歡
——這是關于魯迅的一個詞條
摘自某婦女雜志1999年1月號
一篇題為《你心目中的魅力男人》的文章中
阿Q對王胡說:媽媽的!
反面
童年的電影
在露天影院
因為那兒的人少
我總是坐在銀幕的反面
把一部部激蕩靈魂的片子看完
伊沙,現(xiàn)居西安。
風景(外一首)李紅旗
秋天到了,地里的莊稼都死了
我們在田野里幸福地收獲它們的尸體
糧食的死亡被我們年復一年排練著
它們靜靜地站著,沒有一絲恐懼
有一天,我們都老了
大地收下了我們的身體
破舊的眼睛被同樣的破舊的眼瞼
疲倦地蓋上,再等待
天空來收拾我們的“靈魂”
只有烏鴉穿過這一切
落在殘敗的大地上
大膽地——歌唱
您好,小姐
您獨自坐在酒吧昏暗的角落里
做著一個讓人傷感的姿態(tài)
您準確的悲哀真讓人仰慕,小姐
您懶散的嘴唇上叼著一支生硬的香煙
感覺著那個正向您走近的陌生男人
您熟練的漫不經(jīng)心真讓人仰慕,小姐
您攜帶著您的包,攜帶著您的傷感
攜帶著您那有點修養(yǎng)的欲望
攜帶著同您一樣陌生的男人出門了
您屁股上懸掛的莊重真讓人仰慕
小姐
今晚你會感覺到幸福嗎
您的衣服被剝開了
您的身體躺在另一張陌生的床上
一定很美
您的身體被剝開了
您的欲望被重新操縱的時候
也一定很美
今晚您會覺得幸福嗎
小姐
李紅旗,現(xiàn)居北京。
怎樣的未來(外三首)樹才
是一種怎樣的失眠,使你
鐵了心,要嫁給我?
是一種怎樣的病,讓我
毀了身子,也看穿了未來?
“我們戀愛了這么多年……”
你說,像嫩芽兒剛被掐走。
省略號似的一天天??嘀?/p>
有樂。兩只生雞蛋換一份煎餅
保子。一口氣跑上十四層樓……
發(fā)燒的心把西北風擋在體外。
“你以后會懂我的話……”
我說。在命里伏下這么一筆。
日子給日子打補丁。吵吵
鬧鬧,都不要緊。結了疤
愛情的血照樣流得歡暢……
兩片樹葉掉地上難以生根。
“未來還未來……”
而你,正盤算對它的迎接。
但那是怎樣的未來,使我
心驚肉跳,睡不好覺?
但那是怎樣的未來,使你
一邊曬太陽,一邊像虛脫?
“我懂了你當年的話……”
一棵樹,也快白了頭。
這世上什么東西最鋒利
你不知道這世上什么東西最鋒利。
我看你滿心歡喜的樣子,
長發(fā)在風中跑得飛起來的樣子,
數(shù)不清的微笑把臉蕩漾成一個歡樂的湖。
你不知道這世上什么東西最鋒利!
我看你悶悶不樂的樣子,
對一切菜肴都嘗不出味道的樣子,
好像世界就塌陷在你一個人的頭上。
怎么說呢,那最美好的,
如今成了最說不清的,
你手里攥著的導游圖多么漂亮,
但街道換了面孔,世界已經(jīng)變了。
親愛的陌生的妹妹呵,是什么
讓我察覺到你內心多云的氣候?
是誰給了我這樣親昵的稱謂?
你不知道這世上什么東西最鋒利。
那漫長的、絞成一股草繩的痛楚,
把城里和郊外的風景胡亂捆在一起,
像九種草藥熬出了更苦澀的味道。
你,孤零零的——幸虧還剩下影子。
如今你知道這世上什么東西最鋒利!
也許你不該讓心尖去試那刀刃。
你善良得忽略了毒蛇的存在,
也不知道人世間沒有解毒藥。
同你的影子說說話吧!
既然除了風誰都沒法安慰你。
用你自己的舌頭舔凈傷口吧,
別讓滲血的內傷把你的小命耗盡。
那磨得飛快的刀,一閃,頭落地,
那削得尖尖的箭,一刺,透心涼。
那世上最鋒利的東西,剜你的心,
你強忍著,不說:你的心已被傷透。
三環(huán)路上
三環(huán)路上我們巨大的時代正隆隆作響
三環(huán)路旁,我們
人類的小矮人,忙著把自己
往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搬運
我們望見遠處高聳、突兀的鋼鐵手臂
拔除了舊樓,又把一幢新樓
栽到同一個大土坑里
一小塊草坪:可憐
熬過冬天的樹木和它們亂紛紛的頭發(fā)
把我轟到一個雜物堆積的
四合院,那些鴿子只飛了
一小會兒,就進了醫(yī)院
三環(huán)路上我們偉大的時代心跳在加速
三環(huán)路旁,我們
在每一個路口,奪路而逃
想躲到庇護我們的家門后
我們受不了暮色的重壓更受不了家庭
像一個個氣泡手指頭一戳
就破,曲折的供水管道
銹蝕著我們的日常生活
有時三月的風把陽光吹洗得白晃晃的
我們幸福得幾乎要虛脫
幾乎平息了一切愁緒
因為大地如此干凈
像我們身后留下的寂靜
多么薄。多么寒冷
這個早晨多么薄,多么寒冷
一群凍暈了的灰鴿,不知道
天空已經(jīng)結冰,一陣撲棱
就不知道墜到哪里去了
西北風在墻角磨得飛快
許多人聚集在站牌下
搓著雙掌,想搓碎寒冷
靈魂哆嗦著向心臟撤退
一口氣剛呵出,就被奪走
只好再呵出一口
這些汽車多么慢,多么急人
一個老乞婦在橋洞口被凍醒
只知道哭泣。西北風的辮子抽得
她多么疼呵!但人們匆匆走過
像逃難的螞蟻,誰也顧不上誰
西北風主宰的這座大城,誰
也跑不了!水泥電桿還好受些
它的光頭上至少還亮著一盞燈
而那位被遺棄在橋洞口的老乞婦
能不能熬過這西北風整夜的抽殺
樹才,現(xiàn)居北京。
冬夜即景(外三首)侯馬
走出超市
置身冬夜那廣闊的懷抱
我喜歡這清冷的感覺
建筑工地上
多么炫目的探照燈
映著北四環(huán)的氣排和瑕疵
映著莊稼地的荒蕪和退隱
我左手拎著塑料袋:明珠超市
右手牽著夏爾
那溫乎乎又軟綿綿的小手
在靜謐的芍藥居小區(qū)
我應和著夏爾的步伐
突然看到馬路上一小堆積雪
發(fā)著青青的光芒
無辜地攤平了自己
夏爾踩上去時有一聲微弱的響沙——
怎么會有幸存者呢?
就這兒一小塊殘雪
夏爾仰起了他的小臉
“爸爸,是糖?!?/p>
空中一聲清脆的炮聲
夜色顯得愈發(fā)廣闊
春天的慶典就要開始了
大地滲出了甜絲絲的味道
冬夜晚歸
你同我講話能否溫柔一些
至少,這有助于你心境的平和
在看完天鵝湖回家的路上
我這樣請求我的妻子
休想,要是兩年前還可以
現(xiàn)在,我恨你
我同意她的話,她還說過
我們夫妻的關系已名存實亡
我不由得開懷大笑
她如此精辟地描述了這個時代
婚姻的特征。我看到車窗外月光皎潔
城市仿佛沐浴在一場大雪當中
真的,與追求顯赫的功名相比
我更加在意你的幸福與快樂
我真正想說的是——我愛你
盡管在今天,說出這句話比呼口氣還要隨意
初夜
九三年
我在前門當警察
派出所位于草廠九條
解放前是某著名花旦
小妾的私宅
剛來的那晚
我心緒難平
久久不能成眠
興奮緊張還夾著
青年知識分子的自恃
和對陌生生活的恐懼
果然半夜刮起了大風
我看到床頭鐵爐子
那幽藍的火焰
從門窗縫里
擠進了尖利的冷風
啊,我在這場春寒中的命運
內心有怎樣的風暴
天空就有怎樣的景象
第二天
陽光白得嚇人
派出所的四合院端坐如儀
屋檐上的戲劇彩繪又模糊又生動
在房角在窗臺在樹根
我的嘴巴鼻孔耳朵眼里
凈是大風吹來的細膩塵埃
春節(jié)
北方的大地就是這樣開闊
我熱愛這開闊
即使在冬日也陽光普照
我徒步從白天走到夜晚
夜色冷清
我熱愛這冷冷清清
我也熱愛南方的陰冷
城市在丘陵中錯落有致
從北到南
又從南到北
南邊是舞龍掛燈求簽問卦
北邊是空空蕩蕩信馬由韁
就這么一來一往
我長凍瘡了
我變得耐寒了
我減衣服減去帶毛的
夜晚
我在北方散步
一個春節(jié)
我同時在南方和北方度過
侯馬,現(xiàn)居北京。
詩人(外四首)張海峰
痛苦的跨越兩代的詩人,
他的臉蒼白,
藏在高豎的衣領里,
不愿看這個世界。
他站在雨天垂暮的站臺上
淹沒了他,機車的濃煙!
濃硫酸的汽笛浸泡著他的心
誰知道前面還有什么
在這個時代生活,
就像開車穿越夜晚的群山
燈光消失于叢林和濃霧。
呵,誰知道前面還有什么!
這里到那里
這里到那里。
火車要跑多少路,
多少燈亮著多少熄滅了,在黑暗里,
多少樹葉在寒冷的霜氣里掉落,在黑暗的泥
里。
這里到那里。
我的思想專注于唯一的事物,
達不到的地方像行程外的城市。
那里精神的燈或關或閉,
那里心靈也許正為愛情的凋敗欣喜。
那里,也籠罩著黑暗,像深深的哭泣。
這里到那里。
火車從我的窗前馳過,人們從這里到那里,
在白晝或深夜,又過了一個白晝或者
又過了一個黑夜。
在同一片天空下。
這里到那里。
鏡子反射日光和月光,
我是矛盾生命的象征。
正過大橋的車上
有我熱愛的兄弟姐妹,
正想起我在這個城市里,
滿眼是無邊閃爍的燈火。
傾聽
有多少死者像我一樣傾聽過
雨,它的涼爽的果實和嘆息
充盈了整個黃昏
淋濕的曠野游蕩著多少疲倦的身影
隔湖而望,深黑的水際漂浮著
黑色的村莊,輕得就像流動的冰塊
那是人煙滅絕的腐敗建筑
但為什么比人丁興旺的城市顯得更有希望
我步下泥濘的土坡,爬上山崗
佇立良久,又穿越樹林
秋天,掛在宛如煙霞的樹枝上
就像曾經(jīng)華麗過的破爛衣裳
啊,多么高傲,這張臉
啊,多么高傲,這張臉
俯向山巒與河流
照亮一面,使另一面更深地沉入黑暗
使城鎮(zhèn)轉身,背朝荒野
我們在燭光中誦讀最后的詩篇
這燭光,也是最后的燭光
它竭力燃燒自己,驟然變亮
在最后的墻下投下最后的陰影
誦讀悠遠無窮,宛如傳說中美麗的水蛇
悄然游出海岸的松林。嚴寒的日子
溫暖、柔軟的松針鋪蓋著泥土
就像那永恒話音的播送
比如說大鐘的廟宇
比如說世代的墳墓在草坡上沉默著
張海峰,現(xiàn)居福州。
中原(外四首)盛興
玉米剛剮被掰下來
堆在一起
還沒運回家
在黃昏的山梁上
有兩個人并排蹲在那兒抽煙
沒有一句話
像兩只靜靜的鸕鶿在抽煙
春天的風
河北的草綠了
河南的草還枯黃著
是因為春天的風吹到了河北
還沒有吹到河南
現(xiàn)在春天的風正穿過河面
朝河南吹去
因此河南的草
馬上就要綠了
一把斧子不知砍了多少木頭
你當然無法確切知道
一把斧子砍了多少木頭
他干得實在太漂亮了
沒有血也沒有傷害
他便搞定了一截截木頭
說它是木頭的天敢
當之無愧
說實在的
倚在墻角歇息時
一把斧子比任何家什都溫柔
安安靜靜
不多說一句廢話
果斷勇敢、干練
又不乏溫柔
這是一個現(xiàn)代成熟男人的標準氣質
不知要經(jīng)歷多少風雨
才沉淀而成
一把斧子不知砍了多少木頭
他就成了一把老斧子
一把珍貴的斧子
是一件無價之寶
滿身油污的人照樣可以耳鬢廝磨
滿身油污的人照樣可以耳鬢廝磨
公交車上的一對男女
一個男油漆工與一個女油漆工
他們的嘴唇在彼此的脖頸繞來繞去
彼此伏在耳邊說著
大概是無聊的情話
然后相互交換復雜的微笑
整整一車人的脆弱目光
我們的心跳
他們工作服上的各色油漆
與污潰相互沾染
但他們全然不顧
相互鼓勵
相互纏繞
愛情的進步就是
滿身油污的人照樣可以耳鬢廝磨
頭發(fā)
大家都知道
我是一個熱愛勞動的人
每天我都將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
在這樣的生活里
我健康向上
我每天都從我家的各個
房間里掃出大量的頭發(fā)
有父親的母親的,也有我的
我將它們與其它垃圾一起
扔到遠遠的郊外
將房子各個角落的垃圾打掃得干干凈凈
就只剩下一座干干凈凈的房子
我們在這樣的房子里
心里充滿對今后更多的希望
我愛這樣的生活
是因為我看到一些東西永不再來
我深情地留戀與珍惜這些東西
就是我熱愛生活的樣子
盛興,現(xiàn)居山東萊蕪。
行走在黑暗曠野里(外二首)
·楊子
黑暗的曠野里
我在行走。
我沒有感到孤單。
我不需要安慰。
沒有星光,
但一切都很明亮,
一切都映照在我的心上,
——僵硬的大地,
柔軟的石頭,
和無聲地飛過的
小鳥。
在死亡中青草沙沙作響。
惟有那些不會進入歷史的
才值得我去關注。
閃電
夢見燕子下了油鍋的人,
投票給競選市長的殺豬匠的人,
對著鏡中的氣泡傻笑的人,
當著女孩子放屁的人,
管母親叫母豬的人。
閃電啊,
在他們的頭頂上來一下吧。
軌跡
寂寞如一列火車
揮動它小小的蒸汽手絹
——肯·史密斯《火車》
多美麗,一切事物運動的軌跡。
地球和月亮,木星和它的二十顆衛(wèi)星
圍繞著太陽,
正如木梳,口紅和買絲襪的零用錢
緊隨著女人,
正如小刀,責任和輕蔑
緊跟著男人。
楊子,現(xiàn)居廣州。
火車記(外一首)沈浩波
一直這么倒退著
于是我們就只好想象
不是我們移動了腳步
而是一列粗暴的列車
正從我們身邊隆隆駛過
有時我們確實走得累了
就想何不爬上這列火車呢
何不隨便它把我們帶向何方
何不打個盹兒
讓行路的艱辛隨風而去
只是,當火車隆隆的聲響
輾過我們緊鎖的內心時
你可千萬不能回頭張望
是呵,不要回頭張望
多少年了
我們一直這么告誡著自己
福萊軒咖啡館·點燃火焰的姑娘
你當然可以坐下
一杯溫酒,幾盞暖茶
總有人知道你倦了
便有音樂如夢抖落你滿身的霜花
做男人不易,這你打小就知道
那年也是初春,寒氣逼人
喝醉的父親在院子里一邊流淚
一邊數(shù)著天上的星星
你說小姐我不喝酒了
你說小姐對不起
從今年開始我才剛剛是個男人
“要不然就換杯咖啡吧”
乳白色的羊毛衫落滿燈光的印痕
愛笑的小姐繡口含春
“帶火焰的咖啡最適合夜間細品
它來自愛爾蘭遙遠的小城。”
你眼看著姑娘春蔥似的指尖
你說小姐咖啡真淺
你眼看著晶瑩的冰塊落入湯勺
你眼看著姑娘將它溫柔地點著
你說你真該把燈滅了
看看這溫暖的咖啡館墮入黑暗的世道
看看這跳躍著的微藍的火苗
在姑娘柔軟的體內輕輕燃燒
沈浩波,現(xiàn)居北京。
十年了余笑忠
你要求我的是一封信,
我寫給你的將是一首詩,
十年了
我在這里留下空白,讓你來標點,
也許我更應該就此打住,
讓你來開始——十年了
一個人有可能學會一口流利的外語,
但他的外語仍然帶有鄉(xiāng)音;
一個人有可能將錯就錯,因為,
她對不慎摔碎的瓷像有深深的迷信;
一個人和另一個人,有可能同時學會使用比喻:
倒過來點燃蠟燭,但忘了把它握在掌心。
陽光如此明媚,
足以讓我看清空氣中細小的灰塵,
而我仍在眺望,直到夜色降臨,
為什么要在日記中對此矢口否認!
“夜風吹來,我的窗前一樹槐花暗香襲人?!?/p>
多么像古代詩人的辭令!
應該有一首詩,在長久沉默之后;
而且應該另有一首詩,從水到酒,
或者,從水到雪,讓我看到你拍打壓彎的樹枝,
直到它刷的一聲彈起!十年了
一個人的脊背有可能彎曲,
一棵小樹有可能節(jié)外生枝。
火焰的舌尖總結了落葉的命運,
而我們一次次拋下硬幣,
一次次攤開掌心。
月亮是貧血的,
但它如果出現(xiàn)在洪水之后,
十年的淚水就會涌上我們的眼睛。
該受安慰的已得安慰,
不得不書寫的也將書寫,
誰從天使的隊列里傾聽我們呼喊?
于是他匆匆上路,青絲中夾雜著白發(fā),
他將阻止一個人,“不要去毀容”,
他受命于更為持久的激情。
畢生的事業(yè),有可能始于一個平庸的詩句,
一生的高傲,有可能功虧一簣。
一瓶酒早已打開,而他已忘卻,
他已爛醉如泥,倒在臺階上嘔吐,
他已無力將狗趕開,唯有憤怒的眼睛,
是清澈的。
我們更換了多少燈泡?十年了
我們洗杯換盞,生日不是被刻意淡忘,
就是被刻意渲染。
還有多少舊日可以精挑細揀?
影集中最終缺失的,是你虛構的,
一個幻影。
有時你不得不再度虛構一個幻影,
一夜秋風,掀得雨篷噼啪作響,
你將更貼近愛人的身體……而空虛也隨之而
來,
婚姻所要求的比愛情要低,
愛情所要求的又含糊其辭,
你要么上教堂,要么獨自尋找上帝。
這不是英雄美人的時代,
也不是香草美人的時代,十年了
當一滴香水戰(zhàn)勝了一大片草地,
草原上的落日就不會使人跪下、歌唱;
如果你抽身遠游——歸來時,
便不再有故鄉(xiāng)。
除了我們共同信奉的一只鳥,
除了我們各自經(jīng)歷的高燒之夜。十年了
電話中的問候不是過于空洞,
便是顯得過于瑣碎。
我們提前理解了那些老人——
對晚輩百般溺愛,任他們?yōu)樗麨椤?/p>
激流已經(jīng)穿過峽谷,
從今天起,我不再悲傷,
但我永不嘲笑悲傷。
從今天起,我理解了石頭中的火焰和流水,
它可能是連綿的峭壁,
可能是細小的,圓滑或尖銳,讓我們膝頭受傷。
啊,我們的嘴唇,
依然能夠說出美好的詞匯,
但已不適于歌唱,也不適于親吻,
相信吧,春天會再次到來,
依然是雪,并不對大地示以輕蔑,
而大地,并未一口回絕……
或許,這是洪水泛濫的十年,
泥沙俱下之后,一個人的池塘只留下些小魚,
而隨波逐流的大魚不是叛逆的。
或許這是伐木燒炭的十年,
如果一個夏天沒有揮霍掉我們的全部夢想,
在冬日的火爐里,它依然會成語一樣閃光。
讓我們回到開始吧——十年了
這是我為你寫下的唯一的一封信,
但不是唯一的一首詩。
也許這樣更為簡潔,
“十年,我們才起身上岸,
剛剛踮起腳尖……”
余笑忠,現(xiàn)居武漢。
活著并傾聽……(外一首)龐余亮
活著并傾聽——
闊葉林的落葉就像男人墜地
細葉林的落葉就像女人墜地
整整一夜,無數(shù)個男人和女人
不停地墜地。
一夜風吹……我所看見的枝頭上空空如也
哦,一場生活結束了
必須用死來紀念
——之后是寂靜,未亡人的寂靜。
事情
12月9日,說廢話的人,吃葵花籽的人
整整三個小時,座談會結束
只留下一個空蕩蕩的會場
和遍地的葵花籽殼
到了夜晚電視新聞里他們還會復活
依舊在說,依舊在吃葵花籽
并且把更多的葵花籽殼
撒向更多的人家地板上
12月10日的凌晨,已經(jīng)有點衰老的女主人
把一大堆廢報紙、桔皮、葵花籽殼組成的垃圾
從陽臺上偷偷地拋下——
至此,生活還沒有開始,也許已沒有開始。
龐余亮,現(xiàn)居江蘇。
遺產(chǎn)繼承者(外一首)小海
終于等來了一場春雨
磚縫中的蟾蜍們
帶著被殘害的體力和性欲
蠢蠢欲動,這個怪物
整整一冬都在我們心中安眠
一個與物質力量對抗的形體
這樣破爛,不堪一擊
這是兩個季節(jié)的結合
它已觸摸到冬天的苦根
美麗的年華
遭遇著痛苦的長壽者
不幸、孤單、無限
像千年寶瓶中深度焦慮的帝王
抬起潮濕金色的腦袋
請允許它在漫漫長夜里回憶
那少數(shù)的居民
毀壞了親切的床榻
乞丐們
在它們背上采集運氣
一半是習俗
一半是災難
我們所享受到的人間春色
無不是圣人的遺產(chǎn)
十年前的詩
此刻,她坐在我的對面
有些絕望,因為不能一直在街上
我們喝著加冰的飲料
沖涼的人陸續(xù)進進出出
她使勁往冰杯里吹氣
鼓著腮幫子愣神
街上的房子和十年前一樣
經(jīng)過長久的旅行后
我們終于回來了
但世界和十年前完全兩樣
那十年前遙遠的誓言
像風擦過我們的身體
一個自由的夢想
一本書籍的信徒
一張霉斑的照片
他們三個相聚于一家地下旅館
革命中推倒的塑像
又回到街頭
施肥的園丁
重新走進
花木叢中
小海,現(xiàn)居蘇州。
高原上(外一首)
·朵漁
當獅子抖動全身的月光,漫步在
黃葉枯草間,我的淚流下來。并不是感動,
而是一種深深的驚恐
來自那個高度,那輝煌的色彩,憂郁的眼神
和孤傲的心。
夜雨
像千萬枚釘子自天堂落下
小雨點落在屋瓦上石頭上水泥上
發(fā)出噼啪的聲音結束它短暫的一生
夜雨,僅僅是一種聲音
被臆想、被放大,比如“憑窗夜讀”
將人的心靈隔絕在夜色里
像溫涼的茶幾與枕頭
“甚至會帶來一種孤獨啊。”
雖然還沒有停歇的跡象
但這并不就意味著永恒
朵漁,現(xiàn)居天津。
到處都是孤寂的生活巫昂
到處都是孤寂的生活
沒有一個地方曾經(jīng)溫暖過我
張開的雙臂
旋渦一樣黑暗和冰冷
這是北方
十年前的木頭
至今仍未發(fā)芽
對雨水
抱著深深的敵意
到處都是糜爛的生活
清晨醒來
床上的珍珠變成堅硬的貝殼
孤獨的羊角
永遠是無用的裝飾
日復一日地站在山崖上的
不過是塊石頭
到處都是貧窮的生活
節(jié)日之前
他們被驅趕出城
只剩下酒吧里優(yōu)雅的人們
在講一個恐怖故事
到處都是嶄新的生活
古老的職業(yè)
漸漸消失
說書人加入了殯儀館的行列
種種名貴的消遣
從遙遠的地方
移居本地
到處都是半生不死的生活
像即將過冬的鴨嘴獸
不愿意吞下最后一口河水
離開安全的巢穴
到處都是干枯的愛情
和臨終的柴火
我們滑下地鐵口
就好像滑下地獄
一切丑角的夢想劇場
在城市的中央
高高聳立
高過盲歌手的喉嚨
高過一只鳥跌落時
尖利的慘叫
到處都是生活
到處都是生活的殘余
巫昂,現(xiàn)居北京。
上郵局柳宗宣
今天想到你的死
父親,你是用激進的方式
解決了自己。在我往郵局
發(fā)信的路上;我決定離開這里
單位快倒閉了;那個院子死氣沉沉
還有幾個人在那里
你是不堪忍受才用一根麻繩
把你與我們隔離。肺氣腫
活著比死還難過,帶著對兄嫂的絕望
還有我。在去看你的時候
你就開始策劃自己的后事
你要我把你埋在屋后的那塊高地
我們窮,拿不出錢把你送進
大醫(yī)院。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死
無可奈何。你自己把自己解決掉了
把一大堆難題留給我們
炎熱的夏天,你的尸體
彌留下一股難聞的氣味
作為對我們不孝兒子的報復
一日,嫂子到那高坡上摘扁豆
一條大蛇盤在樹上她掉頭就跑
當天晚上雷電大作,她的嘴就歪了
我們認為這些與你有關
1989年6月9日一個夜里
在你死后兩年零三個月
你第一次出現(xiàn)在夢中的
大雨中,和蓮子在一起
我大聲呼喊她,隔著窗戶
看見了你,一張憤怒的臉
你在我夢中的大雨中一步一步走遠
荊門。長途汽車站
一個老人在車內賣報;我想到你
你到貴陽做牛馬交易。一雙近視眼
是怎樣在走南闖北
那是1995年10月20日中午
逆光之中的石家莊火車站
一個人和進出的游客交錯走來
父親,你忽然站在了我面前
有時我回憶不出你的什么往事
你活著的時候,我們幾乎沒有
什么交流。但我靜脈中流淌著你的血
一天,我看著蓮子,你孫女身上
也有你遺傳的血
和我們家族共同的肺病
父親,你什么時候得上“天花”
臉上全是麻子,那個女知青
怎么認你做她的干爹
你把大姐遠嫁他鄉(xiāng)
僅僅因為姐夫是個孤兒
父親,你像柳敬亭一樣愛說書
耕田回家卷著褲管捧著書站在窗前
夜深了就在村人中間在樹影斑駁的路上
講宋江。在送你下土時,李太發(fā)
把一本《三俠五義》放進你的棺材里
我記得除夕前與你到奶奶墳上培過土
還有大伯的。他生前死后是你一手料理
你死前總是惦著你的大姐
我遠方的小腳姑媽,你死后
我去看望過她,和你一起
父親,柳宗新半身癱瘓了
你對他比親侄還親
你懸在梁上是他把你解救下來
前些日子,我去看過他
為他賣掉三百斤菜油,給了他零花錢
母親還在我身邊,你就不要擔心
她和我們相處得還好
我每年回老家去看宗年哥
他的日子過得真苦
今天,我忽然又想到你
單位快死掉了,我就要到異地
討生活。在往郵局的路上
你不停地在體內跟我說話
要我好好過日子,說我做的都有道理
一個人在路上,有你和我在一起
還怕什么,幾年前總覺得
你是我的對立面,與我隔得很遠
現(xiàn)在,你就在我的身體里
柳宗宣,現(xiàn)居北京。
三個撿垃圾的女人(外一首)
·沈葦
黎明時分她們出現(xiàn)
濛天色,正好遮掩外地口音
三個人,每人背一只編織袋
比身體足足大一倍
里面裝著紙板箱、舊報紙、破皮鞋
幾只干癟的蘋果
一小包蟲蛀過的大米
她們低聲地說笑
目光躲閃著投向地面
因為這里不是她們的家鄉(xiāng)
三年顆粒無收的家鄉(xiāng)也是家鄉(xiāng)啊
在婦聯(lián)大院,年長的一位
撿到一只漂亮的發(fā)卡
將它別在
最小一位頭上
小酒店
苦命人在酒精中旅行
昏黃的電燈,瘸腿的凳子
還有老板娘油漬斑斑的圍裙
都是好的,都是溫暖
一個紅燒羊頭擺在桌上
吃得一干二凈,露出骨頭、牙齒
酒瓶空了好幾個,撂翻
苦命人在酒精中旅行
劃拳、叫喊,或者長時間悶坐
已分不清南北西東
看出去的世界恢復了一點暖意
苦命人干脆唱起歡樂的歌
胸腔里,喉嚨里
有轟響的泥濘、熊熊的火
這是男人們的豪情在進發(fā)
驚顫曠野的死寂、寒星的夢
……他們的馬靜靜地等在雪地里
打著響鼻,側耳在聽
在夜色里會心地微笑
沈葦,現(xiàn)居烏魯木齊。
三只麻雀(外一首)
·紀少飛
三只麻雀飛來的中午,光芒已畢露
從翠綠的啁啾開始
一天漫長的勞作得以停歇
三只弄堂里遣出來的幽靈
多么厭倦纏綿
秘密地在細風中折斷
一段序曲一節(jié)月桂一個意象
三只麻雀奔赴的天庭
悠閑急疾。在風中
一個引頸一個梳羽
另一個停在中間朝我鳴叫
三只麻雀追逐的一天
短暫的光陰漸現(xiàn)
三只麻雀照亮的枝頭,激蕩著我
巨大的才情盲目和肯定
盲目和肯定,三只麻雀在
低旋回飛揮舞
揮霍一天漫長的傍晚
少女楊怡婚后生活實錄
l、像一塊濕漉漉的劣等毛巾
在時光的流逝中沉甸甸垂掛
她總在迎來朝陽的一刻
臉色暗淡地拭擦著
曾經(jīng)鮮艷的初戀之夜
2、婚姻以后,特別生下孩子
她的內心出現(xiàn)驚人的變化
3、大白天在臨街的房子中
像一位形式主義者在兩個臥房間
莫名地躁動又莫名地平息下來
寂寞像夏天的雷點敲打她的兩腮
對待婚姻,她總保存著絕對的沉默
隔著印花的白紗簾
我們根本就聽不到關于她
親情的歌唱
4、好像沉默已壓倒了一切
沉默壓倒了她
包括對性以及對愛情的渴望
5、作為三歲孩子的母親和有四年婚齡的她
直到有一天在房事中無意間發(fā)現(xiàn)
自己對此事已不太熱衷
婚后的性愛像
一條澄清的溪流在心中淙淙流過
不慢也不急,難捱但纏綿
6、啊愛情。楊怡說
就這樣,它正在把
一個少女的激情和幻想
一點點沖去
紀少飛,現(xiàn)居??凇?/p>
嘉善(外一首)
·張敏華
河水倒映的霓虹燈影波動明清的痕跡
當城市被縮小,它就像一條
打滿補丁的床單
滾動的車輪淪陷在它蒼白的臉上
鐘聲清洗著城市的肺葉
我順著夕陽黯淡的余輝
目睹了一位故鄉(xiāng)的異鄉(xiāng)詩人的
獨白:“它缺少一座山!”
故鄉(xiāng),請不要顧惜我臉上的憂慮
我記住了我淚水中曾經(jīng)有過的熱愛!
二月
寒冷的聲音,像風抓住樹葉的喘息
一場雪在夢境中浮出紙面
木質的記憶在回憶中燃燒
月光散步著薄冰
夢游的身影,在貓的叫聲中
閃現(xiàn)閃現(xiàn)閃現(xiàn)——
一種持久的欲望將靈魂與肉體分開
張敏華,現(xiàn)居浙江嘉善。
售雜貨的女詩人艾子
早晨八點鐘的太陽
是人們對健康和希望的通常的比喻
而此刻清晨的太陽
照在雜貨店女詩人睡眠不足的臉上
就像一個時代照出
它干凈的臉上的雀斑
透明的玻璃門窗打開
售雜貨的女詩人
開始了貨物與貨幣的交易
一瓶醬油、一卷衛(wèi)生紙、半盒內褲
柜臺外三兩句的調情
公用電話磨著人的耐性
年青人笑容曖昧地讀著玻璃窗上張貼的:送
貨上門電話……
有路人打招呼——“老板娘!”
“別叫老板娘,叫我小鄭。”
早晨的太陽像雜貨店里的算術
五分一毛地計算到了正午
女主人關了店門,擠在批發(fā)店里的人群中
討價還價思維瑣碎語言被本地口音所規(guī)范
貨單的文字錯誤百出
但數(shù)字精確
老板顯然經(jīng)營有方,財大口氣粗
我們的女主人辨認著貨單
想起從前教導學生:不學習文化必成為無用之
人
有熟人打招呼——“老板娘!”
“別叫老板娘,叫我小鄭?!?/p>
夜晚有朋友來訪
女主人打開健力寶、巧克力和啤酒
甲朋友說回去要寫一寫雜貨店里的女詩人
乙朋友說下次來沒錢付車費就拿酸奶去當
女主人對門口的保安說我這幾位作家朋友說
要寫售雜貨的女詩人
然后抱著六瓶啤酒去送貨
回來翻開賬本記錄——
前天賺五元
昨天關門
今天倒貼十元八元
艾子,現(xiàn)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