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路

沒有人相信我會在大街上和別人動手打架。因為他們認為我有一個文氣的外表，況且已是人到中年。

在一個美好的春日里，我和一個同事在一個小館子里吃炒米粉，我們剛在一張小桌子旁坐下，我就覺得后脖子一陣清涼。憑感覺是幾滴湯水滴到了那個部位。我抬頭，一個很年輕也很秀氣的女子端著盤子從我身后走過。我自認為是很有紳士風度地微笑著說：

“小姐，你看你盤子里的湯都滴到我脖子上了?！?/p>

我當時沒有任何怒氣，我只是希望小姐也會像個淑女似的，略帶不安地說聲對不起(微笑不微笑倒無所謂)。

很遺憾，她不但沒有說對不起，連一絲不安也沒有，反而把眼睛瞪得溜圓，說出一段讓我編也編不出的話來。她用右手指著那只犯了錯誤的盤子說：

“這怪不著我!你要看清是盤子里的湯還是盤子底下的水灑在你的脖子上!如果是盤子里的湯，那怪我沒有端好?，F(xiàn)在你看看清楚，這是盤子底下的水，這只能怪他們沒把盤子擦干凈!”

我驚訝她能在那么短的時間講出這么多的道理。我驚訝她獨特的思維邏輯，我更驚訝她那種拿著沒道理卻說成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理直氣壯!

我不能再微笑了，我大聲說：“你怎么這樣不講道理!”

本來，我們再怎么吵，事情也不會發(fā)展得太嚴重。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我背后隔了三張桌子站起一個小伙子。從他那憤怒和關(guān)切的神態(tài)可以理解為小姐的男朋友。他揮舞著胳膊在“遙遠”的地方大聲吼道：“你想打架嗎!”

我的全部憤怒終于有地方發(fā)泄了，他和我一樣高。也不比我瘦，他還比我年輕。最重要的，我們都是男人。

我們一起走出門，我們開打，我發(fā)現(xiàn)他和我一樣不會打架。我們的拳頭在空氣中揮來舞去只是一種表示憤怒的方式而已。同時我還清醒地意識到我們像狗熊一樣地在耍把戲給圍觀的人表演節(jié)目。

在同事和他女朋友的勸解下，我們又回到屋里，坐到原來的座位上。我的心跳還是很快，但我故作鎮(zhèn)靜地吃米粉。不知什么時候，小伙子躥到我跟前喊道：

“你敢不敢把你的名片拿出來?”

他站得離我很近，手指幾乎碰到我的臉。

我心中暗暗發(fā)笑，他比我還要書生氣。還有在這個時候要名片的!這句話不但暴露了他不會打架，還說明他根本不懂得打架。這句話使我備受鼓舞。我鎮(zhèn)靜地(有點武打片中大俠的味道了)說：“你最好把你的手放下，要不你的臉上還要挨一拳……”

他被女朋友拉回到座位上。坐著，他還在喊：“有種的你不要走!”

我頭也不回：“你要沒完沒了的話，等我吃完咱們上派出所?！?/p>

等我們吃完，站起身來，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們的桌子旁已經(jīng)空無一人。我輕而易舉地取得了勝利!

出了門，我原以為我的同事能說些慶祝的話，可他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陪我走著。在整個過程中，他既沒有幫我吵，更沒有幫我打。這當然沒什么說的，因為我沒有處于需要朋友援助的險境?？墒牵词共徽f勝利，隨便描述一下，議論一下也是應該的呀!這樣下去，就像一個剛剛講了一半的故事，讓人憋得難受。

“他們好像在談戀愛……”同事忽然轉(zhuǎn)過臉對我說。

“我看出來了?！蔽覜]明白他的意思。

“你應該給人家留點面子。”同事微笑著，用試探的目光看著我的眼睛?！八谂笥衙媲氨憩F(xiàn)他的勇敢，哪兒管什么理智呀，那時候，他的面子比你重要得多……那小伙子這會兒準特難受?！?/p>

我們一路騎著自行車默默地走著。同事的話為我的小小的勝利投下了一片陰影，心中覺得十分悵然。說他的話不對吧，似乎有點道理。要說我剛才有什么錯誤的話，我還真想不出來。但我影影綽綽地感到我不夠有風度。在大街上動手打架，又不是見義勇為。我特想有風度，可是我怎么做到有風度呢?

我想了好幾個方案：在小姐狡辯之后，我應該微笑著說：“謝謝小姐，你的話真讓我長見識!”或者搖搖頭，一句話也不說，繼續(xù)吃我的米粉?；蛘咴谒哪信笥褎傄怀鰣觯揖驼f：“我不跟談戀愛的人吵架，這時候男人最勇敢……”或者我干脆走到他的面前和藹地說：“你聽她介紹完情況，如果認為有必要和我吵架，你再來吵……”

這些方案都很見力度和智慧，我當時怎么就想不起來呢?

過了很久，我和我的另一個身高1米92，肩寬腿長的好朋友又談起這件事。我問他：“要是你碰上這種事怎么辦?，”他拍著我的后背笑著說：“大動物最溫柔，愛吵架的都是些小動物，你看那些剛長了羽毛的小公雞總梗著脖子斗來斗去……”

(劉大力摘自《少男少女》1997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