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素芳
那時還是一個在武漢讀書的窮學(xué)生。國慶節(jié),買了張沒有等級的船票——散席,和同學(xué)沿江東下去廬山玩。
所謂的散席在艙底,空氣很差,我們放下行李留一人看著,便上甲板透氣。直到夜深了敵不過甲板上的嗖嗖冷風(fēng),才回艙底。艙底的人已經(jīng)橫七豎八地臥下,我們用行李占據(jù)的地方太小,只能擠著坐。右邊是對穿著臟兮兮衣服的父子,一看就是乞丐。小乞兒看上去十歲左右,是個盲孩,骨碌轉(zhuǎn)著一雙白眼偎在他瘦瘦的父親懷里,說著什么,不時樂得咯咯笑。隱約聞到一股異味,想著必是來自他們。但當(dāng)時實在是沒有其他空間了,只能挨著他們坐下。
男人跟我搭起腔來,說出來好多年了,去過許多地方,現(xiàn)在要到廬山去工作,旅游點好掙錢些。我一聽暗暗笑,明明是行乞,還美其名目工作。不過我并沒有將情緒表現(xiàn)出來。那時還有些屬于年輕的浮傲,雖然不會擺姿態(tài),但以為自己是堂堂的大學(xué)生,跟乞丐坐一塊已經(jīng)很掉價了,當(dāng)然不會認真跟他談,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接他的話,大部分時間,都是他在說。不知不覺,倦意上來。男人看出我的困倦,起身挪開他的行李——那是他的所有家當(dāng)——并用幾張不知從哪撿來的舊報紙鋪開,安頓了他的兒子之后,示意我也躺下。我看了看那個臟臟的孩子,猶豫了一下,還是躺下了。生理的需求畢竟是真實而強烈的。不過,還是極力離開那孩子,而緊緊挨著另一側(cè)的同學(xué)。
半夜,涼意更濃,我被凍得縮成一團。忽然感覺有人碰了我的身體,驚醒過來,一看,見那男人把他的孩子往我這邊推,我稍稍讓了讓,以為男人要找個空隙好把自己也躺下,不禁皺了皺眉。
誰知他并不躺下,卻從他的家當(dāng)中拉出一條黑乎乎的被子,蓋在孩子以及我身上。被子不大,他先將我蓋嚴實了,再拉扯被角,努力地把男孩子的手腳也塞進被里,然后緊貼男孩子坐下,頭伏在膝上,凌亂而枯澀的頭發(fā)似凍得發(fā)抖。
再睡不著。那一夜,失眠于顛簸的船上,感到無限溫暖。
次晨,船到九江,忙亂而興奮地收拾行李,隨即被人流擠著往外走,那對父子,不知哪兒去了。我甚至連一聲再見都沒跟他們說。在廬山的那幾天,不能夠?qū)W⒂陲L(fēng)景,不斷地留意所有行乞的人,但始終沒能見到那父子倆。
同學(xué)看我近乎失魂落魄的樣子,說,別找了,他們只是在路上。
我仿佛一下醒了過來,不再張望。
是的,他們在路上,我也一樣,我們各自在路上。
后來,在自己的路上,總是給有需要的同行者一點力所能及的幫助。因為,我們同在路上。
(孫曉龍摘自1998年12月11日《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