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舟
一個容易臉紅的男人,一定是情深義重之人,您瞅我,一個大男人家的,動不動的,就是個關公,抵不上一丫頭片子,八成這就是警察怕我的原因。不相信?敢情您拿我當一晚報上說的古惑仔,算毛利潤,我都奔四十的人了,握方向盤,也有十七八年了,北京啊,我在您這樣偉大的首都開了九年面的了,您的溝溝坎坎,胡同大院,姑爺丫頭,煎餅果子和二鍋頭,我全都熱愛,可是您從來都不正眼瞧我一下,不知您怎么想的?我不管您如何無動于衷,我都像熱愛我的前妻一樣熱愛您,跑遍您的所有部位,讓您舒坦,這樣,我就是一塊快樂的面的師傅。
剛才說哪兒了?對了,警察怕我,警察憑什么怕我,您是哪兒人?廣州?不?原來您是蘭州人,沒去過,遠吧,我琢磨走路得三個月,您坐飛機也得七八個鐘頭吧?九十分鐘,您別逗了,您以為您坐的是航天飛機呀,咱中國也沒這玩意兒,據(jù)可靠人士透露,咱中國今年九月將發(fā)射一枚,無人駕駛,那多寸哪,想是北約這伙孫子也不敢再騎上咱的脖子拉屎撒尿了,人窮志短哪,幾時我也能換一大奔,那才是真酷,告您,人不能沒有理想。
您瞅窗外,正宗蘭州拉面,蒙北京人的,您相信嗎?
我拉面的,您得相信我,從機場到海淀,您給我一百三,我吃虧是福,您第一次到首都,我怎么也不會給您留下惡劣印象,要那樣,北京人民非得一人一口唾沫淹死我。
說哪兒了,警察怕我,我容易臉紅呀,警察一見我就臊,不好意思,喂,老頭兒,丫怎么騎車的,找犧牲哪,丫整個一克隆陳希同,光天化日之下,丫從秦城監(jiān)獄里溜出來了,這號主,政府該一咬牙,給一槍子兒。您說這人來人往的大街,一個個都人五人六的,道貌岸然,冷不丁從里面拎出來幾個,沒準就是一大貪污犯,到大使館辦護照,準備到埃塞俄比亞或毛里求斯隱姓埋名。
您不會吧?
看您也不像,您面相好,您剛才叫車時,有倆丫頭片子也招手,我一狠心,就墮落到您這兒了。不是我封建,我真不拉女人,上禮拜,我送倆丫頭,從電影學院到東四,可能是未來的鞏俐或還珠格格吧,天黑,沒到地兒哪,她們就嚷嚷下車,十萬火急,先前她們可不,一路上有說有笑,談一著名導演,那孫子功夫好生了得,原來是吃了十片偉哥,丫跟便秘一般,一宿沒泄,給丫整慘了,凌晨穿著雨衣到醫(yī)院放血去了,她們喊停車,給我一張老人頭,沒等找零,撒丫子鉆進了胡同,我空駛了一陣兒,上來一和尚,坐不久,和尚就慘叫,我一瞅,和尚滿身是血,和尚問我怎么回事,是不是剛才送病人去醫(yī)院,我沒吱聲,我知道倆丫頭片子留下的,還有一包惡臭的畫報紙,丫用畫報紙救急哪。
您說得對,別看風光,這幫人底下都不干凈,底下忒臟,底兒潮。
瞧您說的這話,怎么聽怎么別扭,敢情您是一死心塌地的追星族,算我沒說,您消消氣,我這人就這毛病,一天到晚握方向盤,跟以前伺候我老婆似的,臭丫兒的后來跟一玻璃客跑了,玻璃客知道嗎?就是同性戀,也可能是雙性戀,八年了,別提她了。在車上,沒人理睬,我就和客人瞎侃,腮幫子掄圓了瞎聊,天文地理,上下五千年,比爾·蓋茨,克林燉萊溫斯雞,捎帶給客人講偉大的北京,也聊國安隊,對了,蘭州有乙級隊嗎?干嗎不辦一個呢,也就是一百萬的事兒,我這人您別當回事兒,自己給自己安慰,嘴上功夫。
告您一件事,千萬別泄露出去,有回馬季化裝一番,坐我的車,硬沒讓我給瞧出來,人挺謙虛,埋頭聽我侃了一路,說挺受啟發(fā)的,下車時給我一張名片,請我到府上做客,忒忙,哪有時間呀,我說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怎么沒出來,想是他受的打擊太大了,這能怪我嗎?
您嘀咕什么哪?
我知道,您心里在踢我,別介,您說我是一追星族,哎,那我得謝您,農(nóng)夫山泉,心里有點甜,給您說點兒往事,先前說什么來著?對了,警察怕我,警察憑什么怕我,說出來您不信,那是去年的事兒……
嗨,大白天的路上遇上鬼了,瞧這隊迎親車隊,讓警察給扣那兒了,活該,人遇著就喪氣,拜托給煞煞邪氣,干我們這一行,遇上送葬的,心里歡樂,人也要發(fā)財,前面這輛拋錨了,丫屁股后面寫什么?"別吻我",你以為你是誰,我這一只圣嘴,除了五谷雜糧,誰也別想非禮,我是靠誠實的體力吃飯的,哪怕有一天,我真的發(fā)了,我也是一勞動人民的兒子。
跟蝸牛似的,北京的交通就這,您別笑,我有一小小的夢想,改天我要騎一匹棗紅色的大馬,身披一件火紅色的斗篷,手拿丈八蛇矛,咯……您真有意思,千萬不能戴綠帽子,我已經(jīng)戴了一頂了,我披掛整齊,走上二環(huán)和三環(huán),然后在子夜時分溜達到天安門廣場,沒人攔我,警察也看我樂,丫肯定以為是拍戲哪,就這么著,我從夢中醒來……
嘿,一水兒的凌志400,瞧見頭一輛沒?扎倆塑料人的,車牌號8888,那是我一哥們兒,小時候一起玩尿泥,丫偷蘋果,夜里讓人給發(fā)現(xiàn)了,沒跑過鐵絲網(wǎng),給丫疼死!就這么一作惡多端的主兒,現(xiàn)在給發(fā)了,知道丫靠什么發(fā)的嗎?走私,改天我到公安部和高法去,檢舉揭發(fā),丫的底細我最有發(fā)言權。
憑良心說,我不是忌妒,我憑什么忌妒他呀,丫那叫什么生活?暗無天日,整天提著腦袋,一聽警報就犯病,廣東湛江那伙走私犯不是給斃了嗎?
嘿嘿,怎么睡著了,你這樣,我就孤獨了。還是給您講前年的那事,數(shù)九寒天的,下著大雪,跑了一天,掙了一大堆毛票,尋思著回家過年,這時接了一大單,一男的,有五十多歲,一太太,有四十左右,給了我五百元讓我把車開到了什剎海,停在了一古建筑后面,那也沒這么多錢哪,起先我不知道,聽他們說身體怎么了,然后說單位怎么了,我從反光鏡里看他倆雙手緊握,嘴唇青紫色,一臉晦氣,他們沒讓我關發(fā)動機,囑咐我三小時內(nèi)別回來,他們就想坐一會兒,那男的怕我擔心車,就給我看了他的工作證,英文的,我也看不懂,但他又塞給我一沓錢,我就挺知趣地走了。
那會兒什剎海周圍都沒人,我遠遠地瞅著車,蹲在一熊貓的垃圾筒旁邊數(shù)票子,佛爺保佑,您猜,那沓票子有多少?三百?不對,再猜,六百?不對,可著三位數(shù)往上猜,猜不出來吧,告您,這個數(shù),整整四千元,樂得我心花怒放,正好天下雪了,我就沿著什剎海瞎逛,也沒擔心車,您想人那么有錢,還能偷我一破車?受人錢財,替人消災么,這也是職業(yè)道德,也許他們遇到了什么難心事。
人,誰沒有難事啊,世界就需要熱心腸。
后來我跟一練劍的老頭兒比劃,在漫天的雪花中,那情景難忘,老頭兒絕對是一神仙,須發(fā)皆白,劍氣特傷人,練畢了,氣回丹田,神仙和我聊天,他說我今年本命年,父親早年因工傷而死,母親現(xiàn)在年事已高,癱瘓在床,生活難以料理,說我是一孝子,多少年了一直伺候母親,打點家務,還說我媳婦是一貴人,我們的緣分已經(jīng)完了,另外的緣分還沒有來到,另外的緣分才是我的命,神仙一說,我心里的氣才消了一大半,我也不恨我媳婦了。
說實話,我也真沒有恨她,原來我在運輸公司干活兒,開大貨車,我能吃苦,冬天從秦皇島往北京販活魚,我一天一個來回,怕魚缺氧,死魚賣不了好價錢,有回去山西拉一車棉花,車壞在一條山梁上,也是冬天,人給凍了一宿,落下了關節(jié)炎,那些年錢也掙了些,但是冷落了媳婦,整天像個寡婦提心吊膽,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就這么跟一傻逼跑了。
你說她跟一比我強的,我心里也平衡,結(jié)果跟了一洗衣機修理門市部的,還說有一實體,不過我真不恨她,她可能也有她的難處,那神仙說完就沒人影了,像雪花中的一股白氣,一眨眼工夫就沒了,這事說給街坊鄰居沒人信,都說我腦子進水了,連我媽也不相信,瞧,一說故事,您就來精神,挺過癮的吧。
不抽,啥煙也不,您別客氣。
嗬,這煙還挺沖的,什么牌子?美國一號?不知道,多少錢?二百五一盒,我的媽呀,有那么多錢,我準保去歇一天,蒙頭睡上十幾個小時,解解乏勁,我真的乏死了,您瞅這街上陽光燦爛,我特羨慕這些無憂無慮的人們,忘了問您,您是在哪兒高就,讓我猜,別讓我蒙死腦子了,我這人從小就不敏感,其實,您不說我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您的級別至少在團級以上,看您這消費檔次,您是總經(jīng)理?董事長還是總裁?不說算了,就當我沒問,哎,我說您把窗玻璃全搖下來,嗆人,什么美國玩意兒,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來了。
<唱>
我最近比較煩比較煩,
比較煩比較煩比較煩,
比較煩比較煩比較煩,
比較煩比較煩比較煩,
比較煩比較煩比較煩,
我他媽的煩…………
一鼓作氣不折不扣地煩,
哎呀那個煩…………,
什么?吵死了,八寶山清靜,您去嗎?人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從一本舊雜志上看到過,說死亡是涼爽的夜晚,涼爽啊,不知道那是怎么一種滋味,不像北京,北京這天氣倍兒熱,老北京管這種天氣叫苦夏,忒熱,像烙燒餅一樣,肚子里裝著一火爐子,我現(xiàn)在就想變成一只企鵝,鉆到冰天雪地里去,不過事物都有兩面性,熱歸熱,可滿大街的小母雞們一個個都花枝招展,穿得多短啊,夠刺激人的了,瞧,穿馬路那女人,端著倆大奶子,像日本鬼子端著明晃晃的刺刀,我這人怎么有時候特卑鄙,不是一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就此打住吧,我不就一貧下中農(nóng)么,有什么可以牛逼的,對不對?嘿,別坐蠟,說您兩句就不高興,這還叫階級同志嗎?內(nèi)部矛盾么,您不吱聲,顯得我多沒趣味哪。
瞧,您一笑,就顯得生活美好起來了。
接著聊,說哪兒去了,對了,警察怕我,我是誰呀,警察憑什么怕我,說說我去年卷入的一樁命案,身不由己啊。
您說好端端的兩條人命,就這么去了,先是神仙忽然不見了,緊接著那兩人也沒打聲招呼,就死了,要是我不在什剎海溜達,他們也不會死,那天晚上太冷了,雪下得太大,我沒去車里,遠遠地看見排氣管冒煙,在雪地里特刺眼,人肯定有難處了,否則也不會大冷天的受這罪,我就在雪地里原地跳,邊跳邊想我媽的那一頓中藥喝了沒,雪下得像解放前,聽我媽說,那時候雪才是真大。
后來凍得我像野獸一樣嘶喊,整個一雪人,我就踱步到了車前,沒好意思敲門,只是咳嗽幾聲,咳得我嗓子眼冒煙,沒動靜,從擋風玻璃里一瞅,嘿,你猜怎么著,里面用《北京青年報》擋住了,發(fā)動機還響哪,透過小縫隙,我看見兩人還在,一猜就知道出事了,我抱起一塊石頭,砸了玻璃。
我要是早去一會兒,他們還有救,我覺得我是兇手。
他們是喝安眠藥死的,手里的藥瓶還在,兩人抱在一起,呀,前面施工,咱繞道吧,別看前面的電弧光,傷眼睛,北京的路真該修一條拉鏈,哪時需要埋管道,哪時就拉開,埋完后就拉上,多省事,蘭州的路好吧?蘭州在草原上吧,你們是不是騎著駱駝找水喝,什么?比北京漂亮,女人也比北京的盤兒靚,可能吧,你們那兒少數(shù)民族多,看電視上那些維吾爾少女,一個個像天仙似的,烏魯木齊是你們的省會吧,不是,是新疆的,我看都一樣,沒概念,不過,我和新疆有點緣分。
您也和我有緣,我給您講講,您別笑話。那個女孩叫李雨,新疆的,家在哈密,后來好像是烏魯木齊哪個大學畢業(yè)的,當老師,不知怎么跳槽了,從北京一家外資企業(yè)在那兒的分公司來到了北京,人長得不怎么漂亮,韻味十足,她叫李雨。
掏心窩子的話,我挺愛她的。不怕您笑話,我不是攀高枝兒,記得去年的抗洪救災吧?南方和北方發(fā)大水,北京也沒閑著,瓢潑大雨很是光顧了一番,有天下午,暴雨下了三小時,下得人心里發(fā)餿,人見人就急,蘭州干旱,下大雨嗎?
那你也沒見過去年夏天的那個下午,北京的那場大雨,我敢打賭,行,就憑良心說話,我從仟村百貨那兒帶她到勁松去,她在雨地里站著,雨像一層霧,讓人目光生毛,打車的人很多,搶購一般,她沒拿雨具,就那么站著,渾身上下跟剛從河里爬出來似的,有幾個搶我的車,我沒停,有人高喊要投訴我,我給丫愣是濺了一身泥,我就想拉她,我覺得跟她好像前世認識似的,不由自主地就把車停在她那兒了,人有時候就得憑命,命就是一只土撥鼠。
她站在那兒,胸脯上下起伏,拼命呼吸,雨砸在她身上,打得她直趔趄,小臉紅撲撲的,她沒意識到車在她面前,我下車,給她打開車門,她像電影中的雨人,一根木頭,斜斜的擱在車里。
要么下雨,要么就是這鬼天氣,能把人油給榨出來,您猜我最想變成什么?我最想變成肉聯(lián)廠的冷凍車間,肚里零下三十多度,那天,她也冷,牙齒打戰(zhàn),我問她去哪兒,她醉眼ǖ廝,您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只要您喜歡,您聽這叫什么話?我只好在三環(huán)上跑。
后來,突然指著一幢鑲馬賽克壁畫的高層,喊,就這兒。
我繞圈兒,把她送到那一片住宅區(qū),雨下得太邪性了,那塊地兒像陷在太平洋里,根本看不見周圍,她沒給我錢,徑直跑了進去,我沒喊,我是心甘情愿的,誰也拿我沒辦法。
相反,我還挺高興,我就這么著又回到了大街上,前面的車站有人招手,是一女知識分子,胳膊肘底下夾本書,她提雨傘,鉆進車里,哎呀一聲,我真以為她摔倒了哪,勁松那兒住的知識分子多,覺悟也高,要我說,我要是國家主席,我就讓知識分子一月拿七八萬,國家發(fā)達,不得全靠他們么,其實我也知道國家主席的難處,發(fā)展中國家么。
您瞧,這破地兒,那頭塞車,全擠這兒了,也成,塞就塞吧,也落得清閑,正好和您聊這事兒哪,這是寬街,那是棉花胡同,姜文,鞏俐,王志文,全是那兒混出來的,向前,就是故宮,這您肯定知道,我就不費唾沫星子了,前陣兒演《雍正王朝》,我收車早,愣是一集不落的給看完了,過癮。
不過我也挺有意見的,他咋就知道那檔子破事兒的?
里面有破綻,這是我一人瞧出來的,我給電臺打熱線電話,主持人咪咪說,一定把我的意見轉(zhuǎn)達給導演和二月河,導演是誰哪?看我這記性,您也不知道,是張藝謀,不對,是崔健,那是搞搖滾的,對了,肯定是周潤發(fā),沒錯。
干嗎要跑到美國去呀,好萊塢有什么好的,我要在美國我就入黑手黨,當一溫柔殺手,5月8日那天,是我一生中最難過的,5月8日,您當然不知道了,我哭死了,幾次都暈倒在地,全憑大伙兒及時把我抬進了120,死過幾回了,您別笑,不生孩子那兒不疼,您怎么知道我的難處,病危通知都下了好幾份了,那天怎么了,您是中國人嗎?噢,您在蘭州,您那兒沒得到消息么,那天,幾枚導彈,像長了眼睛似的,直接把咱的駐南聯(lián)盟的使館,給炸了,這些丫挺的,婊子養(yǎng)的,死了仨,您說我能不悲痛么,丫把我給救活了。
活著,挺好。
我媽說的,人活著,是捎來了一匹布,人死了,是拖走了一個夢,多深刻。
不抽,您盡情地抽,就當是我買的,拿來孝敬您的,原先我抽,去年戒了,不是沒錢,是那個女孩,剛才給您說了,叫李雨,她嫌我嘴臭,沒關系,就當是一般朋友,說哪兒了,說死哪,接著說,嘴沒停,腮幫子犯酸。
他倆就那么死了,一點兒遺囑都沒留下,抱得那么緊,我打開車門,沒經(jīng)驗,自小就沒見過死人,我家老爺子那會兒咽氣時,我還在別的胡同掏鳥窩哪,我怎么也掰不開他倆,嘴里吐的白沫,粘了我一身,也沒嫌臟,人都死了,嫌棄什么,沒轍,撒丫子跑到街上,打110,眨眼工夫,警車就閃著紅燈來了,密密麻麻的,前后有三四十號人,好像轟動了全北京。
警察來調(diào)查了好幾次,問得我那個煩哪,您不是外人,我能感覺到,這事我就給您一人講,您知道就得,千萬別外傳,您懷疑我?別介,這一路上,我是什么人,您還不清楚么,我有口無心,您這是什么牌兒的T恤,人頭馬,那是洋酒,敢情是佐丹奴,要是佐羅就好了,警察問我案發(fā)時的情況,我沒什么可告訴他們的,警察就天天跑到我家,害得左鄰右舍的都以為我出事了,警察求我,苦口婆心的,央求我回憶那天的情況,您猜怎么著,事兒鬧大了。
那男的是一極有復雜背景的主兒,據(jù)說和國外的數(shù)位總統(tǒng)、國王、王子,以及海灣地區(qū)的億萬富翁們都是哥們兒,不像中國人,走眼了,丫是一混血兒,中國籍,聽說死因有國際因素,您說咱警方能不費心嗎?丫可能是一超級掮客,在中國投資很大,惹了是非,那女的也不是一省油的燈,當時救活了一會兒,沒咋說話,只嘟噥了一句,說疼,就那么死了,男的死得徹底,雙雙殉情。
他們就這么抱著,看了讓人傷心,眼淚掛不住。
我發(fā)誓沒給警察提供什么線索,我是他們彌留之際的惟一證人,他們信任我,我憑什么出賣人哪,警察求我也沒用。
警察清楚我有話,我當時臉紅了,所以警察老跟蹤我。
昌河98新款的好,有空調(diào),不像這車,悶罐子,路有點兒松了,慢慢走吧,有一笑話,您聽過嗎,說一蝸牛正橫穿馬路,突然過來一烏龜,不小心碰到了蝸牛,蝸牛英勇負傷了,被抬進了醫(yī)院,大夫問蝸牛,是誰把你撞成這樣,蝸牛心有余悸地說,那東西速度太快了,沒看清楚,只見一道光閃過,那東西就不見了,北京就這速度,您甭著急。
警察老跟蹤我,保不準全是便衣,誰怕誰呀,瞧,蹲馬路牙子上的那大豁牙,不定就是便衣,嗨,一小偷,瞧見沒,把手伸進一抱小孩的女人包里,就那穿粉紅色裙子的,您閃開,呔,偷兒,操你丫干嗎哪?說你哪,就你。
看見沒,一喊就撒丫子跑了,這叫做賊心虛。
賊不怕,出門在外,我就怕劫車的,車劫了,也就算了,就怕死人,每年死在這道兒上的哥們兒,忒多,怎么,您想到天安門去,想看看偉大的北京,沒問題,廣東話怎么說,分分鐘搞定,我忒熟,天天打那兒過,一天好幾次,熟視無睹了。
賊都有弱點,張子強那么橫,還不是讓給抓起來,斃了,從南池子過,左拐,就是東長安街,往右,就是天安門,我順時針轉(zhuǎn)一圈,您悠著點兒看,這就是偉大的北京,(唱)燦爛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北京,莊嚴的樂曲,報道著祖國的黎明,好聽吧,好久沒唱了,嗓子有點兒干巴,呀,怎么給忘了,廣場正在維修哪,全給圍欄遮了,國慶50周年,大閱兵,剛把人民英雄紀念碑給洗了,像新的,十一,我再拉您,那是我的榮幸,您別客氣。
嗨,誰呼我,臭老丫的有一年沒叫了,哪兒的,好像是宣武區(qū)的,不會吧,那兒沒人這么崇拜我哪,是猴子?不對,丫已經(jīng)早和我沒來往了,是菜包子?不對,這廝正在打離婚,不定讓那頭母獅子給丫閹了,也不會是古蘭丹姆吧,這小妖精小時候上課,老抄我的作業(yè),抄得她丫的大學畢業(yè)了。
誰呢?這兒也不讓停車,沒公話,更沒手機,呀,想起來了,那天下著大雨,那女知識分子上車后喊了一聲,我起初以為她摔了一跤,哪知就出事兒了,她從后排座位上,拎起一米黃色的手機,大喊,誰丟了,誰丟了,我當然知道是誰丟的,但那女的忒認真,怕我私自密了,我是那號人嗎?
認真也不好,世界上最怕的就是認真二字。
丫就站在那兒,任風吹雨打,等失主,我能放過她么,我還怕她密了哪,我也等,兩個傻逼似的,有一刻鐘,她渾身濕透了,放棄了,她把手機給我,又威脅我,她說,甭想一人密,記住你車號了,否則就給晚報投訴,你得等到失主,讓失主給我證明你的品質(zhì),您瞧多天真,照這,我早把她賣到爪哇島了,知識分子,一說話就露破綻,我挺煩,但我忒尊重他們。
我就一人呆在那兒傻等,哎,想起來了,可能就是那女的摳我,她姓什么來著,好像姓侯,她折磨我有半年了,好像我和她有什么貓兒膩。說實在的,我在車上撿了七部手機了,全都璧還人家,還有二十幾部呼機,我是那種人嗎?
雨越來越大,我像只青蛙,在雨里喘息,凍得我發(fā)緊,這時,兜里那只米黃色的手機響了,全球通,能看到對方的號碼,我接了,是那丫頭,嗓子沙啞,有氣無力的,我說是我,那個快樂的車師傅,她說她知道,她還告訴我,她喝醉了,她告我地址,就那幢鑲馬賽克壁畫的高層,27樓,電梯壞了。
我想,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就換了口氣,到了27樓。
我這人身體好,從小瓷實,也愛助人為樂,鄰居都挺喜歡我的,到27樓,手機又響了,她半夢半醒地說,對不起,在7樓,我又折身往下,到了7樓,手機又響了,她說,難為你了,我想試試你的耐心,我的耐心有什么好玩的,她說在24樓,瞧,剛才就差3層,全費了,我一咬牙,我這人關鍵時候就沒出息,打小。
一敲門,她一出來,我就知道壞菜了。她穿著睡衣,等我進門,她關了門,沒等我解釋,就一頭撲到我懷里,嗚地哭了,我戳在那兒,不知道該說什么,任她鼻涕眼淚糊我一身。
哭夠了,她噎著說,沒有人對她這么好過,這么有耐心,她說,我一進門,她就看出來了,我是個好人,她說,這是原話---你不是那個追殺我的刺客吧,那個殺手在雨地里一直在跟蹤她,她只好站在大街上,在人群中才感覺安全一點兒,直到我的車停在她那兒,好像地下黨來接應她似的,她懵懂地上了車。
不會是精神故障吧,太平盛世的,哪兒來的殺手?
金水橋那兒,瞧見那一家三口沒有,男的肩上扛著一孩子,女的在旁邊,手里拿著一蘋果,削皮,正一牙一牙地往那男的和孩子嘴里喂哪,嗯,那孩子,好像是一癡呆,沒錯,就是傻兒,那夠折磨人的了,一家人都得受罪到底,不過,我挺感動,這就是生活,平凡得讓人不亦樂乎。說句狠點兒的話,那孩子死了也省心,拖累家里,孩子也受罪,我家老太太癱瘓了那么多年,整慘了,她也沒信心,死了是拖走一個夢。
那女孩沒死,哪兒來的殺手?不過我親眼見過殺手,這是另外一故事,我這人總這樣,瞎跑,我是指腦筋,一會兒東,一會兒西,沒個準頭,像小孩撒尿,您說吧,您要聽哪個,殺手的故事?其實人人都一樣,心里都有犯罪的嫌疑,誰沒有誰就是圣人,以前我在運輸公司時,我就特想殺人,殺我們隊長,那丫的像個奴隸主,老給我穿小鞋,有次我給急了,拿一火鉤子給丫劈頭蓋臉一頓,專揀槽肉的地兒,搞殘廢了,我也給開除了,您想聽殺手的故事,您晚上可別做噩夢,慘著哪。
那女孩摟住我的脖子,埋頭哭,特謙虛,也特放肆,我是誰呀,我是她什么人,弄得她那么動情,她把額頭抵在我的脖頸里,兩團胸脯像兔子,撲撲地在我的懷里亂跑,她說她叫李雨,因為一個難以啟齒的原因,一個殺手,已經(jīng)跟蹤她有一天了,她不能不害怕,我能感覺到,她把我當成了一堵墻,而我那個故事里的殺手,卻把我當成了一只閹雞,用一只鋸短的槍管,頂住了我的腰眼。
什么?您想到天壇去逛逛,成,得加二十塊,我今天慘了,全賠進去了,得,就當我今兒星期六義務勞動,繞幾圈了?三圈,天安門您算是過足癮了,十一再來,我免費,那時人多,比亞運會時還多,您就把我給包了,說心里話,人多我煩,我被殺手用槍頂住腰眼的那個傍晚,街上的人多得像澡堂子里一樣。
那個傍晚,我到街邊的小食品店,稱了一斤蜜餞,我家老太太癱瘓在床,可胃口好,變著法兒嘗新鮮,四季水果從沒斷過,我說過我是一孝子,車停在路邊,我剛從小店出來,一男的蹭了我一下,人多,我沒在意,突然,他把一支硬家伙頂在我的腰眼上,低聲呵斥,別說話,說話我崩了你,往前走,我蒙了,不瞞您說,我害怕了,長這么大,我沒遇到過這種血腥場面。
我特贊美和平,人沒到死的關頭,就不可能像我這樣,我發(fā)自肺腑。
您猜,鬼使神差,那小子居然頂著我,鉆到了我的車里,那么多人,沒一人站出來,慷慨喊一聲的,蜜餞灑了一地,好多人都回頭看,沒一人勇敢,眼看我就要死在親人們面前,瞧我這兒掛的領袖像,多慈祥,我敢打賭,要不是敬愛的他們,我早就到土地爺那兒去了,您相信鬼嗎?那天晚上,鬼就在我頭上笑哪。
農(nóng)夫山泉,有點兒甜,您喝吧,我不渴,我屬駱駝,耐渴,有時候也屬雞,人可能都屬雞,天生在地上刨土,找食,我這算是謬論。
我真的怕了,死,誰都是頭一遭,我是真的怕了,我想到了死,死是涼爽的夜晚,就在那天晚上,雪把世界都湮沒了,那雪抽得人心里發(fā)緊,嘴里的氣一吐出來,就結(jié)成了冰,那兩人,終于被警察分開了,躺在兩個擔架上,女的嘴里有血,男的睜著眼睛,死不瞑目,我借著警察的手電光,看見有一片六角形的雪花,風給吹著,就那么飄進了他的眼窩,雪在他的眼仁上,開始發(fā)白,后來慢慢地融化了,就那么一顆淚珠,藍色的,掛在眼窩,好長時間沒化,我心里發(fā)軟,一下子跑到什剎海的一邊,像一個孕婦一般地哇哇嘔吐起來。
長話短說,后來,我見到了那男人的妻子和那女人的丈夫,都是挺好的人,他們一起來的,那是葬禮之后,葬禮我去了,在八寶山,一個很小的告別室里,來了一些官員,臉兒熟,都在電視上見過,您說什么,沒人邀請我,是我自己去的,我買了兩枝白玫瑰,也可能是黃的,記不得了,他們的妻子和丈夫告訴的,那是三天以后,那場雪還沒化,北京的街上全是冰,到處都是車禍,那天真冷,西伯利亞的寒流吹了一天,空氣中全是刀子,亂飛,我長這么大,沒見過那么冷的天氣,我看見他們被推進了爐子,里面的火特嘹亮,紅得刺眼,他們一定感到熱乎,我沒目的,我和他們一點兒都不熟,我只是想去看看他們,我看見他們和一縷煙,飄向了天空。
您有過秘密嗎,沒有,一個人沒有秘密,我覺得特荒涼。
所以,我忒珍惜和那個女孩在一起的日子,真的,她哭夠了,兩手吊在我的脖子上,睡著了,我抱住她,把她輕輕放在床上,蓋了一條毛巾被,那天雨真大,外面玻璃窗上噼啪亂響,霧氣一片,但屋里安靜,只有她的呼吸聲,像貓叫。
挺傷感是嗎,算了,給您講點兒快樂的事兒吧。
講點兒啥哪,啥是快樂的事兒哪,我其實講不清楚快樂是啥,我這人其實特俗,我覺得,我要再能吃一碗我媽做的炸醬面,要有一只用白砂糖腌的西紅柿,來二兩紅星牌的二鍋頭,沒有也行,讓我美美的蒙頭大睡上三天,沒人喊我,我覺得那就是快樂,俗吧,屬雞的,沒那個命,實現(xiàn)不了。
笑話快樂,給您講一笑話,河南笑話。說有一波音747寬體,從美國起飛,正在茫茫太平洋上飛行,機艙里坐著一美國人,一日本人,一河南人,還有一新疆人,幾個人呆著無聊,就開始斗富,丫美國人掏出一純金的派克筆,打開舷窗,把金筆扔進了太平洋,丫日本人急了,心想絕不能給小日本丟臉,沒猶豫,就把一部索尼CD隨身聽給扔了,這下激怒了新疆人,心想,我扔什么哪,我們什么富余,一下子給想明白了,就站起來,抓起河南人,打開舷窗,給丫河南人扔進茫茫太平洋里了。
好笑吧,不是損河南人,看您瞌睡了,給您提神。
那就給您講恐怖的故事,那個殺手居然鉆進了我的車里,他命令我往圓明園那兒開,在車上,他竟然和我聊天,但槍一直沒離開我的腰眼,他說,湊巧,這車怎么就停在那兒,鑰匙也沒拔,他好像為自己輕松完成任務慶幸,他叼了一支煙,還給我一支,駱駝牌,我就給抽了,挺屈辱的,他問我,知道為什么被綁架,我回答說不知道,他就給我腦袋上來了一下,打得我眼冒金花,差點兒撞上一輛大貨車,那時候,我沒覺得自己委屈,我只是徹底的害怕,空前的絕望,幾次都想跳車,但一想到我媽,癱瘓在床,我就想怎么也得活著,給她老人家養(yǎng)老送終,沒死成。
殺手問我,蘇義,欠的一百萬怎么辦。我說,我不是蘇義,沒欠人一分錢,可能認錯人了吧。
殺手說,你沒欠錢,那你肯定欠揍。我說,我這張大馬臉,忒普通,肯定認錯人了。
殺手說,他是討債公司的,找一個叫蘇義的。
我說,我是一面的師傅,從沒開過一個什么金鑫公司,饒了我吧。
殺手給我一腳,我捂住襠,就暈死過去了。
那兒是圓明園的村子,以前我在晚報上看過,那兒是什么畫家村,我開車也去過,經(jīng)??匆娨恍┝糸L發(fā)、大胡子的怪物,挺新鮮,當然,我暈死后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小平房時,我不知道身在何處,我掙扎叫喊,四周無人,只聽見外面,風刮樹葉的聲音,窗子封死了,留一小洞,能看見樹葉飄落,我被囚禁在一小院,我的車不知被扔哪兒去了,不知什么時候,洞口里塞進來一碗飯。那能算飯嗎,豬食,連豬都懶得去動的餿飯,泔水。
我吃的最貴的一頓飯,是在那次葬禮之后,他們兩人,死者的妻子和丈夫,邀請我到紅磨坊,那時候,警方的調(diào)查還沒結(jié)束,我知道有人在跟蹤我,但我沒感覺,除了臉紅,我放肆地饕餮,海吃一頓,他們甚至連筷子都沒動一下,眼神特慈祥,看我吃,那男的問我,她說了什么沒有,那女的也問我,他死的時候,難道就沒留下一句話嗎,我的嘴里塞滿了東西,我說沒有,后來,很奇怪的,他們兩人異口同聲地問,難道連一點兒暗示都沒有嗎?
臨出門前,那女的給我一千塊錢,那男的也給我?guī)装?說是讓我去換一塊車上的玻璃,最后他們又問我,難道二人死前一點兒暗示都沒有,我說我不知道。
奇怪的是,他們告訴我,警察要問我什么,就讓我沉默。
果然,當天晚上,我回到家里時,警察就在我家門口候著。
喏,那就是天壇,早些年,皇上在這兒燒香磕頭的地兒,那才叫氣派,忘了問你,《康熙微服私訪》看了嗎,續(xù)集,在北京火哪,晚上兩集,我一準歇著,不吹牛,我見過皇上,張國立呀,您那兒演嗎,也挺火,看來全中國人民一個口味,那天,張國立扶一人在鮑家街打車,剛從音樂學院出來,我一瞅,我的媽哎,不得了,皇上黃金鸞駕不坐,打我這破車,我能不受寵若驚么,趕忙兒掀車門,伺候一番,不是拍戲,也不是微服私訪,皇上是送一朋友,朋友喝吐了,皇上的朋友也和皇上一樣,那天,我心里那個舒坦,真是農(nóng)夫山泉,有點兒甜。
礦泉水少喝,人沒那么干凈,細菌有時候養(yǎng)人。
我沒讓皇上簽名,說了您也不信,皇上正忙哪,萬歲爺?shù)呐笥褔I了一路,他手忙腳亂地照顧哪,我說萬歲爺,就讓這位爺盡情地嘔吧,就當我這車是一痰盂,皇上一樂,說您知道這位爺姓甚名誰么,瞧,皇上稱呼我什么,您,這是主子給奴才的話嗎,這不是折煞奴才么,我回皇上,奴才不知,也不敢知道。
皇上說,恕你無罪,這位爺就是編劇大人鄒靜之,哇塞,好好聽的名字哎。
過會兒,鄒大人醒了,咯……的樂了起來,皇上說,丫原來沒喝醉呀,蒙我哪,鄒大人也是一樂和人,說,沒哪,那點小酒,只能算開胃酒,蒙那伙丫挺的,皇上說,世事難料,人心難測,鄒大人忙回話,你丫敢情譏諷我哪,萬歲爺拂袖,說,朕指那些洋鬼子,妄圖占我新疆,狼子野心不死,這叫霸權主義,科索沃就是一活生生的教材,朕要給軍機衙門撥款一千萬銀兩,讓他們趕快研制反導彈系統(tǒng),固我邊疆。
皇上還問了最近的股市行情和美元的比價。
兩位爺商量已畢,心情甚佳,就和我聊起康熙年間,北京城里驢的事兒,鄒大人說,驢的起價三文錢,一里地兒,騾的貴,相當于現(xiàn)在的夏利,馬的檔次最高,等于現(xiàn)在的桑塔納,鄒大人還說那時有一種"人的",人背人,慢,但是舒坦,他說,駱駝祥子他爺爺?shù)臓敔?早些年就是開驢的的,我算是開了眼界了,鄒大人后來還唱上了,帕瓦羅蒂,這話您別告別人,否則我要被殺頭的,鄒爺,人雖然丑點兒,歌卻唱得地道,要在康熙年間灌唱片,絕對一紅歌星,不知怎么,給下放到北大荒當老三屆了,鄒爺唱《我的太陽》,啊,多么輝煌燦爛的陽光,暴風雨過去后,天氣多晴朗,清新的空氣,讓人精神爽朗,啊,多么輝煌燦爛的陽光……
可我和那女孩呆的那天,沒一絲陽光,算了,我打定主意了,今兒陪您逛遍全北京,您就給我兩張算了,我算坐臺到底,陪您到深夜,接著說,那女孩是第二天晚上醒來的,我一直就沒離開,雨沒停,而且也沒一絲要停的意思,我給街坊打電話,讓他們照顧一下我媽,就呆在那幢高樓上,她睡得很甜,醉酒太深了,雨打在玻璃上,像花給摔破了,夜深,開了壁燈,她的照片在墻上,笑得很甜,穿一身牛仔裝,騎在一輛太子車上,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她的背景,我本來想走,回到街上,繼續(xù)我的生活,可這時,那米黃色的手機響了,我沒接,響到第7遍的時候,我想如果是她的朋友,我就可以告訴女孩病了,讓人有個照應,女孩沒醒,沒搖醒她,我接了,里面一人破口大罵,小婊子,我要殺了你,我一聽丫什么玩意兒,我問你他媽的找誰,他說沒打錯呀,是這個號啊,他又說,我找李雨,我問,你是她什么人,他挺坦白,說是李雨的情夫,我一下給噎在那兒了。
丫咆哮起來,說,你是她什么人,我說,是一般朋友,丫說,看你是一鴨兒,知道什么是鴨兒嗎,就是男妓,我一聽就火兒了,沒等我開口,丫狂吠,說,我要砍了你們,這一對奸夫淫婦!
我咽口唾沫,說,我是市局刑一隊的,我在北新橋郵局大廳,你丫牛逼就撒馬過來,單挑,那孫子一聽就給唬住了,叭的掐了線。
我怎么可能是警察呢,警察還在門口候著我哪,我問警察這算什么,干嗎打擾我平靜的生活,警察說我有權保持沉默,這是司法程序,就算是拘傳吧,這是什么狗屁話,但我還是給警察帶走了,在局里,他們倒是對我很客氣,又是倒茶,又是遞煙,還詢問我媽的病情,顯然,他們已經(jīng)秘密地調(diào)查過我了,有一部微型攝像機在頭頂,我這才清楚,那個死去的男人是一大人物,否則,警察對我沒一點兒興趣。
一個領導模樣的人問我,邊問邊撩起衣襟,腰里是一支擼子,嚇唬我,他們死時留下的那份遺書呢,他問我,說你知道,這份遺書是偵破此案的關鍵,我回答得很干脆,車讓你們已經(jīng)大卸八塊了,你們自己搜吧。
領導說,你仔細考慮一下,這事兒關系國家利益,你是一個公民。
我問,這是一樁間諜案嗎,是中央情報局還是摩薩德,警察們都笑了,不像嘲笑,也不是傻笑,分明是笑里藏刀,他們坐了一圈,紛紛恭維我,說我是一守法公民,說我是一愛國青年,也有說我是一孝子的,甚至有倆記錄的女警察也插嘴,說我是一好男人,并強烈抨擊我的前妻,您給聽出來了,他們早已把我的背景搞透了,真不愧是鋼鐵長城,他們說得我的臉騰的一下就給紅了,我不知道拿什么來回報,可我真沒拿什么狗屁遺書,當時,我說我向毛主席發(fā)誓,他們更樂了。
您干嗎也樂,拿我開涮,那陣兒,我一點兒都笑不起來,領導讓我回家去,仔細想想,想好了,主動來匯報,我回答說,我一點兒都不想和警察打交道,要不是這樁無名的案件把我給拖進來,我就壓根兒沒想和警察有什么來往,那領導很風趣,說一回生,二回熟么。
果然,我就莫名其妙地出事了。
人有時候就會莫名其妙地出事兒,昨晚,我就碰到這么一樁事兒,我拉倆丫頭片子,從王府飯店到北大,到地兒了,一小姐給我一張老人頭,我一摸就手感不對,發(fā)軟,沒凹凸感,拿到燈光下一看,也沒水印,連防偽金屬線都沒有,我還給她,說假的,讓她再給我換一張,小姐挺納悶,說不會吧,這是我昨晚才掙來的,她也摸摸,拿到燈光下仔細瞧,說昨晚從銀行行長那兒掙的,怎么能有假,看一會兒,她泄氣了,說果然是假的,她開始咒罵那丫兒的行長,另一小姐挺大度,說我買單,也掏出一老人頭,又是假的,她苦笑一番,安慰自己和那位苦命的姐妹,說,算了,別生氣,就當我們昨晚和一條狗睡了一夜。
后來我索性減半收費,她們,那么糟蹋自己的肉身子,拿自己當生活的調(diào)味品,現(xiàn)在,錢真的很難掙,俗話說,錢難掙,屎難吃,道理就在這兒。
所以,我被綁架到圓明園的那間小平房里時,我就在屋子里來回踱步,大罵那個叫蘇義的傻逼,干嗎欠人一百萬,欠就欠,干嗎又栽贓到我頭上,我發(fā)誓不和警察打交道,但那時,我特盼望警察從天而降,救我于水深火熱之中,但我失望了,被綁架的那幾天,警察根本就沒動靜,我算是對他們失望透頂了。
要是那時候警察解放了我,也許我會給他們一個驚喜,他們夢寐以求的那張遺書就在我的手中,但他們來得太晚了,就別怪我無情,雖然那個殺手后來被他們給斃了,我也沒原諒他們。
警察說,我是那個殺手槍下惟一生還的人,佛爺保佑。
我仔細研究過那份遺書,那是那個名叫李雨的女孩醒來以后,當時,我也研究了那個女孩的情況,她昏睡著,我閉了手機,我當時有一種沖動,就是要保護她,我預感到那孫子會找上門來的,我把她的坤包倒出來,里面有一盒化妝品,一管唇膏,錢夾子里有一沓美元、港幣和人民幣,還有幾張信用卡,我是從幾張名片上發(fā)現(xiàn)她的名字的,她叫李雨,多好聽的名字啊,我猜她是白領佳人,在一獨資企業(yè),要么她是一老板,開一時裝店,日進斗金,您以為我是英雄救美,要傍一款姐?那您就大錯特錯了,我是那號主兒么,吃軟飯,我當時也有些下作,一個勁地猜她是一金絲雀,二奶,我還猛說服自己哪,她包里有一盒圣羅蘭,我就一根接一根地抽,等她醒來,外面雨越下越大,我開了半扇窗戶,雨刮進來,腦子有點兒清醒,紗窗被風撩起,我的臉上一片濕,這時,有人敲門,我拿起桌上的一只花瓶,藏在身后,擰開了門,虛驚一場,原來是戴紅箍的街道老太太收衛(wèi)生費,我付了錢,她斜眼打量我一番,問我是那女孩的什么人,我靈機一動,說我是她表哥,老太太轉(zhuǎn)身邊走,嘴里邊念叨,說,您是我見到的第二十三個表哥了,我只好說,我的名字就叫二十三郎,一日本鬼子。
老太太挺幽默,說對了,全是日本表哥。我他媽特恨日本鬼子,下一世,我就是變成一頭豬,也不愿意變成一日本鬼子,咱能忘記咱的血淚史么,說哪兒了,又打岔了,就這毛病,您原諒,我干嗎沒把那份遺書交給死者的家屬,這里面肯定有原因,什剎海事件之后,也就是葬禮之后的第二個星期,我收到了一份結(jié)婚請柬,就是那倆未亡人的,您說這叫什么事兒,我當然去呀,他們拿我當親人,我能見外么,婚禮很豪華,居然還在一基督教堂,但人很少,牧師誦了經(jīng),又給他們?nèi)隽耸ニ?新郎新娘交換了鉆石戒指。
接著海吃,中國特色的吃,未亡人給來賓敬酒,到我面前時,倆未亡人面若桃花,那男的湊到我耳根,很神秘地說,我們的婚禮,是對他們死亡的一種諷刺。
那女的咬牙切齒地說,不是報復,他們的死亡,是對我們的一種成全。
我說,你真像個老妓女,讓我惡心。女的咯咯笑了,說,你還年輕,這就是這個時代,人人都要適應。
我說,我手里有他們的遺書,我要交給警察,你們誰也跑不了。
男的說,沒關系,死亡已經(jīng)帶走了所有的秘密。
我把手里的一杯紅酒,潑到了他的狗臉上,轉(zhuǎn)身走出了餐廳,一出門,警察就站在了我的面前,警察好像什么都知道,我被綁架的時候,警察好像什么也知道,我在那間小平房里呆到第四天的時候,殺手終于來了,殺手帶來一女的,門一開,陽光撲進來,我眼一黑,過會兒睜開,終于看清了殺手,殺手說了一句話,就咣地關上了門,我又陷進了黑暗之中。
殺手說,蘇義,要么還錢,要么死定。
我和那女的擠在黑暗當中,她身上有一股玫瑰的香水味兒,看不清她的長相,要命的是她的手摸到了我的懷里,緊接著,她三下五除二地脫光了衣服,我問,你丫兒的想干嗎,她說,她也是被殺手捉到這兒的,她感到害怕,我問她為什么,她說,她欠一位老板的一百萬,沒辦法,只好以身贖債了。
她問我是不是叫蘇義,我說不是,她說,怎么可能不是蘇義哪,全北京城誰不知道蘇義哪,蘇義怎么可能欠人家的錢,我問蘇義到底是何許人也,她說,蘇義是北京頭號老板,開一輛棗紅色勞斯萊斯,滿北京轉(zhuǎn)悠,一說車,我就給想起來了,我這人沒別的愛好,就喜歡車,噢,可真讓我給想起來了,在一本舊雜志上,我真看見過那個蘇義的照片,那不就是克隆我么,難怪。
我說,我就是蘇義,我沒法不承認。那女的提議讓我干她,我說,我一點兒沒興趣,她卻發(fā)出一種呻吟,故意的,越喊,聲兒越大,身子也扭起來。
我說,你他媽這是干嗎?她邊喊,邊壓低聲音說,你不干,他們會殺了我的,我就是他們派來,勾引你上當,讓你承認自己是蘇義,還一百萬欠款的,你要不干,你也得讓我喊,否則,他們會殺了我的,我就是一托兒,別難為我,她的手捏得我哇哇亂叫幾聲。
我說,我沒欠他們一百萬,但我愿意給你一百萬,我蘇義有的是錢。
她很驚喜,停止了非禮我,說,真的?我說我蘇義在北京城里從來都一擲千金,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能在乎這區(qū)區(qū)一百萬嗎?她有疑問,說你蘇義沒干我,就能給我那么多錢,憑什么,我說,不是干你的報酬,是救命的錢,她終于明白了。
她撕裂了自己的乳罩,把頭發(fā)搞亂,親我一口,聽說蘇義特好色,任何女人都不放過,看來不過如此,答應的錢,別后悔哇,她詭秘一笑,就敲門出去了。
一小時后,敬愛的警察叔叔從天而降,我解放了。
嗨,丫怎么又給睡著了,是不是不過癮,允許您再抽一根,我不抽,那女孩討厭我抽煙,哪個?就李雨唄,什么,殺手的故事都不過癮,您真是一木頭,瞧見沒,這人來人往的大街,不知埋伏著多少故事,您能聽到誰愿意掏心窩子,人人都像啞巴,苦著自個兒,也就我是一珍稀動物,是一容易掏心的人,上哪兒去找啊。
該您說一段了,黃的,怎么看也不像,我一直拿您當一高尚的人,純粹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原來如彼,大家都在同一條起跑線上,在下佩服得緊,別介,別互相吹捧,肉麻,到哪兒了?到阜外大街了,上帝,怎么走回來了,讓故事給弄懵啦,沒事兒,一講故事,就不覺得單調(diào)了,就這樣。
黃的就打住吧,忒煩,膩歪,還是我來,給您接著講一純情的,不是我卑鄙,我也是一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之人,我估摸著,多半是我受到過傷害,誰傷害我,瞧您說的,誰傷害我還需要告訴我嗎?人人都藏著掖著,誰會正大光明,我家老太太從小就告誡我,與人為善,把人往好處想,我家老太太還說,人在陽世上積功德,甭貪心,我從小就記著這教誨,快樂是什么,快樂就是今兒早上,我一覺醒來,兩腳能忠實地穿上鞋,活著,您瞧,這么寬大明亮的世界,人來人往,還有我的兩只鞋子在走,您說,這就是快樂吧。
快樂就像男人女人,哪兒都有,哎,瞧您,一人頭馬牌的快樂。
起云了,西邊兒,早上,天氣預報說傍晚有雷陣雨,說來就來了,咱得鼓足干勁,雨一下,人的心情就發(fā)霉,我現(xiàn)在特怕雨,一下雨,就勾起俺的傷心往事,我是說李雨,到第二天晚上,她才醒過來,她揉揉眼睛,看到我,似乎很吃驚,用兩臂抱在了胸前,結(jié)巴地問我,你是誰,我沒生氣,我給她講了事情的經(jīng)過,她才有些恍惚的記憶,說我怎么安全地睡在床上,我一定是喝醉了,她不很漂亮,但身上有一種很特別的味道,她穿著一件睡衣,我盡量不去看她,她嘿嘿笑了,很甜,她說,你怎么臉紅了?我的臉真紅了嗎,讓她一說,臉可不就紅了嗎,挺燙,她鉆進了洗手間,刷牙的聲音很大,她問我是做什么的,我如實告訴她,她又問我結(jié)婚與否,我說有時候,還是挺掛念前妻的,她問了好多,她的聲音里有一股泡沫的感覺,她說,她能看出來,我這人挺老實的,至少在她爛醉如泥時,一點兒也沒有非禮她。
突然,她跑出來,慌張問我,說,我醉酒后說什么沒有?有沒有人找我?
我告訴她沒有,我甚至沒說那個電話的事兒,她一聽,好像如釋重負,頓時輕松了起來,哇,她突然怪叫了一聲,跑到窗口,打開了所有的窗子,一股雨氣頓時撲進來,她一抬腳,把一只拖鞋甩得老高,一頭撲進了我的懷里,我冷不丁后退幾步,一屁股陷進了沙發(fā)里,我的臉更紅了,我推托一下,說,你醒了,我的任務就完成了,我該走了,她馬上反問我,什么任務?沒等我回答,她咯……地笑起來,說刺客還沒有來,任務還沒有完成,她的雙臂箍住了我的腰,像個孩子。
她貪婪地呼吸著窗外含有雨水的空氣,臉頰像魚腮。
她說,她叫李雨,她告訴了我她的一些故事,但她沒有說起那個打電話的男人是不是刺客,我保全了她的秘密和自尊心。
但是,我被綁架的那天晚上,殺手一直就在我身邊。
那個名叫紅紅的妓女,我這樣說真有些卑鄙,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哪,是她告訴我,她叫紅紅的,她出門后,我聽到她給屋外的幾個人說,沒錯,丫兒就是蘇義,后來就聽不到她的聲音了,門咚的一下就給撞開了,殺手帶著幾個保鏢進來,問,蘇義,還債還是還腦袋,我害怕,我解釋說,我真的不是蘇義,我是一面的師傅,駕照在我的車上,那車是我的,諸位可以檢查。
沒等我說完,臉上的血就淌下來了,人像根蔥倒下了。
《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看過吧,就那種血腥場面,我醒來的時候,迷迷糊糊,血模糊了眼睛,感覺我的脖子上架了一把刀,回頭一瞧,媽呀,殺手一手摟住我,一手用刀抵住我的脖子,我聽見院前屋后有人喊,放下武器,否則,死路一條。
我激動了,我知道紅紅把警察給請來了。警察其實知道我藏著那份遺書,可我并不是故意的,警察搜查了我的車,但他們一無所獲,我是在修車時,在車門里面發(fā)現(xiàn)的,一個綠色的信封,我本來打算交給那倆未亡人的,可我恰巧收到了他們的結(jié)婚請柬,我在一個黎明時,開車路過陶然亭公園時,曾經(jīng)看見他們手挽手,一起親密地遛彎兒,于是,我就打消了那個愚蠢的念頭,我也沒想交給警察,我知道,一旦警察拿到了這封信,那倆夕陽紅的蜜月就完蛋了。
不瞞您說,那封信,我背得滾瓜爛熟。要是亨特和麥考爾警官在場,我看也會束手無策的,那殺手架住我,他的幾個保鏢也抽出幾支家伙,一群亡命之徒,大聲叫囂,我的眼睛終于睜開了,我看見房頂上全是狙擊手,頭戴鋼盔,斜眼瞄準了我,我害怕,呼吸也困難,警察們大喊,釋放人質(zhì),否則就要開槍了。
我這才明白,我是一人質(zhì),他媽的,我曾經(jīng)是一人質(zhì)。
人啊,就是一條命,活著是帶來了一匹布,死了是拖走了一個夢。
我得感謝那個警察的領導,共產(chǎn)黨員,確實是鋼鐵鑄就的,警察和殺手僵持不下時,他突然走上前來,舉著手,對殺手說,我和人質(zhì)換一下吧,我給你當人質(zhì),我身上沒有帶家伙,殺手不信,警察的領導就扒光了衣服,只剩下一條短褲,慢慢地走上前來,等靠近時,我猛地一下被踢翻在地,一個狗啃泥,那個殺手突然閃過去,掐住了警察領導的喉嚨。
幾個穿防彈背心的警察沖上來,把我搶救出去,我趕忙來到大街上,看見人山人海的,警燈嗚嗚亂叫,救護車上下來幾個漂亮的護士姐姐,用酒精棉球給我擦洗傷口,還問我疼不疼,說實話,那時,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疼了,我心里惦記著那個領導的安危,那是伙亡命之徒,我早就領教過了。
這時,槍響了,很快,讓人聽不清楚到底是幾下,像夢一般輕,絲絲吹過。
所以,我是一個九死一生的人,我沒什么可害怕的,這話,我也給那個女孩講過,就那天,她躺在我的腿上,我安慰她時說的,那天,我就沒走成,雨太大了,北京就像陷在太平洋的大浪里,讓人心里起一層綠銹。
說著話,雨就來了,瞧,豐臺那兒打雷了,還有閃電,怕是一場豪雨,一下雨,街上的人就更少了,人少也好,如果人少,偉大的北京啊,我就要時速在120以上,我要像一只快樂的大蒼蠅,盡情地飛,這是牛虻說的,不是我的發(fā)明。
哈哈,讓我給猜著了,看見沒?擋風玻璃上掛上雨了,說來就來了,沒一點兒精神準備,有時候,人就是一點兒精神準備也沒有,讓人覺得很無辜,那女孩也是,她躺在我的腿上,挺單純,告訴我,她的家在烏魯木齊,她在一家外企工作,讓我給猜著了,投桃報李,我給她講我遇到的可笑的事兒,我問她怎么給喝醉了,她臉一青,說,不要你管,就悶悶不樂起來,我說我投降,她才有了一點兒笑容,我?guī)状我?她都堵在門口,甚至摸兜拿走了我的車鑰匙。
她跑到窗口,一揚手,把鑰匙扔到了外面灰蒙蒙的雨里。
她說,我要去洗澡,你隨便,我沒轍,只好死心塌地的呆著,要不是那個雨天,說什么我都要走,但我沒有,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理由,我順手拿起幾本時尚雜志,有心無力地瞎看,她在盥洗間里唱歌,聲音很空洞,時不時問我話,您說吧,我還能做什么,門虛掩著,我能看見她的身體,條兒挺順,我不是一卑鄙之人,也沒猥褻,我也沒等待奇跡的到來,瞧您說的,當我是一動物,我有那么慘么,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就靠著沙發(fā)給瞇著了,一宿沒睡,都照應她了。
后來,我給她弄醒了,到了后半夜,我一瞧,天哪,她赤身裸體地躺在我的身邊,頭頂著我的胸脯,我一起,她也給醒了,她說睡吧,我問,雨停了沒有,她說,你自己聽,我一聽,就知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了。
就像眼前這情景,雨像三峽水庫給開了,這雨好,下場雨,北京的夏天就好過,今晚早點兒收車,蒙頭睡一好覺,得,晚上還有國安的比賽,主場,不看也行,對全興,一準拿下。
雨刮有點兒毛病,不得勁兒,湊合用吧,就是紅綠燈看不仔細,小心點兒,別讓警察給扣下,那麻煩去了,又是扣本兒,他摸了摸我的傷口,說沒啥事兒吧,弄得我很尷尬,我調(diào)皮地說,砍頭只當風吹帽,他一聽,哈哈哈地樂了,咱們又打交道了吧。
那個殺手給一槍斃了,一子兒正中腦門,其余不在話下。
警察說,那丫兒的是一通緝在逃的重犯,作惡多端,北京的一運鈔車就是丫兒給打劫的,還說,我是丫手下惟一的活口。
當時,那兒有很多電視臺的記者,正瞎忙,我看見那個叫紅紅的女孩,正手舞足蹈地演說哪,嗨,我一招手,她撒丫子跑過來,氣喘吁吁地說,蘇義,你居然還活著,我眼淚就下來了,我們劫后余生地擁抱在一起,周圍有閑人在鼓掌。
我說,我不是蘇義,我是一面的師傅。她說,那一百萬就免了,權當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了。
我在路邊找回了破車,里面的東西,大概都讓大爺大嬸們給順光了,我挺快樂,送她回家,我由衷地勸她以后棄惡從善,別再干皮肉生意,您猜怎么著,人一揚手,給我一大耳刮子,說小子,給你提個醒,姑奶奶是市局刑一處的。
走眼了,您瞧,警察憑什么怕我,我的臉一下子給紅了,她還說,你兜里那份遺書,最好給撕了,警察也沒用了,全都知道了,我說,我愿意馬上就交出來,她說算了,這樁案子已經(jīng)給破了。
原來,她一直是警察的臥底。那女孩也臥在我的懷里,后半夜了,兩人都睡不著,雨掀起外面的樹葉,像一只野獸在嚎叫,她告訴我,她想到南方去,想到一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我問是為什么,她說,說了你也不知道,我就沒再問下去,她的身體像一條蛇,箍得我很緊,好像我是她的一根救命稻草,她把我的手放在乳房上,輕輕揉動,兩只眼睛閉得很緊,她的幾根額發(fā),撩得我臉上發(fā)癢,我知道,她想要什么,但我真的是懸崖勒馬,我扼殺了自己的沖動,誰知,這讓她大為感動,我說,讓我給你講一故事吧,她果然來了興趣,睜大眼睛,全神貫注地聽。
我講了什剎海那兒發(fā)生的事兒,其實,我也不太明白,只能這樣。
那個叫紅紅的女警察說,案子已經(jīng)破了,但她再沒講下去,那些日子,我天天買晚報,巴不得從上面看到一星半點兒的消息,可就是沒有,有一天深夜,我路過三里屯,猛然看到那女的,就是死去男人的妻子,或者說就是那新娘,一人在大街走,很衰老的樣子,頭發(fā)全白了,我心里一軟,本想下車打聲招呼,后來一想算了,她還是個新娘,沒一點兒喜氣,我明白,這里面埋伏著一個很大的秘密。
我給那女孩說,我至今能背出那封信的內(nèi)容,她不信,我就背了,那封信是這么寫的,您別笑,我現(xiàn)在也背給您聽得了,讓我清清喉嚨,一下雨,人的喉嚨就清爽多了,瞧,北京給淋透了,又打岔了,接著說,信是這么說的。
我們,趙清華和梅朵,決意離開這個世界,我們的死,和任何人沒有關系,我們是含著微笑做出這個選擇的,既然希望不能收留我們,那死亡就是一種永恒的歸宿。
我們,深深地感謝各自的家庭,也感謝各自的妻子和丈夫,并且感謝健康活潑的兒女們,我們在人世上擁有你們無私的愛,使我們沒有感到一點兒的寒冷和寂寞,我們將攜帶著你們的愛,走上一條不歸路,在人間,我們是徹底地,純粹地愛著你們,死后,也是如此,然而,我們累了,我們天然的那種愛情也累了。
我們,還要感謝偉大的北京,感謝這里帶給我們的環(huán)境和氣氛,使我們能夠發(fā)揮我們的聰明才智,并且有所成果,感謝親愛的同事們,是他們?nèi)萑塘宋覀兊娜秉c和失敗。
我們,這兩個心急的人,等不到一個火熱的夏天的來臨,就匆匆忙忙地離開了。
我們的關系,并不像你們想象的那樣,我們,是干凈的,也是純潔的。
一場潔白的大雪籠罩了北京,在純潔的雪地上,沒有一點兒,我們死亡時留下的腳印。
愿世界寧靜快樂。
我不能背這封信,我好長時間都沒想起它了,我一想起,眼淚珠子就往下淌,心里特難過,怎么,您也和我一樣,嘿,人都這樣,人就是一感情動物,沒感情,那跟趙忠祥的動物世界有啥兩樣,是吧?您也哭了,我一講,沒人不哭,那天凌晨,我給那女孩,就是李雨,講完了,她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哽咽著,一頭扎進我的懷里,我摟住了她,吻了她。
那個早晨,我們愛得天昏地暗。那時,我的身體里也稀稀落落地下著雨,我的心給澆透了。
您結(jié)婚了吧,啊,那給您講也沒什么關系,做愛之后,一定是那種深刻的疲倦,天亮了,我們說得挺累,就昏昏沉沉地入睡了,坦白地說,自打我和前妻拜拜以后,這是第一次和一個女人這樣親密,我當時真的有一種激動,手忙腳亂的,我摟著她,她的一頭烏黑的長發(fā)散開,纏住了我的脖頸,她的身體發(fā)出一種松樹的香味,我就在她的森林中睡了。
很奇怪,窗外的雨沒有一絲要停下的意思,雨掛在屋檐上,像一面瀑布,早晨的北京,好像顯得空空蕩蕩,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騎著一只白虎,您會解夢嗎?不會,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白虎是什么,我夢見自己騎著白虎,在一口井里,虎的腳步很響,也很空,在井里走了很久,不知怎的,我碰到了我媽,我媽哭著,指著一掛瀑布說,你趕快去救她,我騎著虎飛過去,看見那女孩,李雨,倒掛在瀑布上,雨順著她的身體,一直流到了遠處……我被魘住了,嘴里一直在喊,這時,那女孩,李雨,把我給掐醒了,一睜眼,雨還在下。
夢有時是反的,但我那時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她遞給我一杯水,我正在喝,突然聽到一陣瘋狂的敲門聲,她嚇了一跳,臉色鐵青,躲到了我的身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停地發(fā)抖,我上前開門,一個穿紫色雨披的男人闖了進來,一個勁兒地傻笑,問隔壁的沙坤在嗎?我他媽哪知道沙坤是誰呀,我讓他走,他賊眉鼠眼地四處張望,惹得我肝疼,他嬉皮笑臉地問我要紙和筆,要給沙坤留言,那女孩給了他,我親眼看見的,您相信嗎,那個穿紫色雨披的男人,在紙上寫下了這么句話。
他寫下:沙坤,你丫挺的見條后,速將自己的小拇指頭剁下,裝在一塑料袋中,放在國子監(jiān)大門口右邊的石獅子下面,否則,我等一干人馬……
我掄起拳頭給丫一左勾拳,打得丫一趔趄,拾起地上的一顆大門牙,撒腿便逃,我拿起那張紙條,揉巴揉巴扔窗外了,那女孩仍心有余悸,哆嗦不停,我摟緊她,想溫暖一下,我問,到底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兒了,她結(jié)巴巴地說,我還以為是殺手哪,我說,發(fā)生什么了,為什么殺手要找你,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我喜歡你,也許我可以幫助你,丫兒突然一翻臉,咆哮地大喊,不要你管這些破事兒,不要你管,你給我滾出去,快點兒滾出去。
我頭也沒回,抄起衣服就下了樓,我一人走到了外面的大雨中,渾身濕透了,我看見她又爬在窗口上大叫,你給我滾回來,你給我滾回來。
我扔下車,徑直走到無邊無際的雨中。那天的雨,比今天這雨要大得多,您咋不吭氣,您同情我,沒必要,一下雨,車里就有霧,玻璃上看不清楚,您幫我忙,前面那是綠燈嗎?現(xiàn)在我也不太傷感了,我?guī)滋旌笕ト≤?順道兒上樓,敲門,沒人應,管理員說,那女孩已經(jīng)搬走了,我沒問搬哪兒了,我知道她的方式,問也白搭。
有次,我心血來潮,撥了她的手機,她一聽是我,很是吃了一驚,過會兒,她好像才想起我,她挺不耐煩地說,她正在長沙陽光明媚的大街上,我很知趣地掛了電話,她在我的心里死了。
所以,我這人現(xiàn)在見雨就煩,她給我留的后遺癥,是綠燈么,您怎么也心不在焉,壞菜了,闖紅燈了,瞧,那小警察招手哪,示意我靠邊,得,逮個正著,您怎么看的,算了,也不怪您,這雨作弄的,這下,扣本兒不說,又得罰款,還要辦學習班,您坐一天了,一個子兒也沒掏,還要我掏罰款,我夠冤的了,這兒水多,停那邊吧,警察又在招手哪,您坐著,我去跟警察磨嘴皮子,您坐您的。
警察怕我,警察憑什么怕我。這門不好關,一下雨就犯病,嗨,那車,你丫怎么開的,濺大爺我一身,我今兒煩著哪。
哎,警察叔叔,是您招呼我,我沒犯什么事兒呀,什么,闖紅燈,那可真是冤枉我了,您大仁大義,就高抬貴手,就當我是一屁,您就給放了,我沒貧嘴,我尊敬您還來不及哪,就算我闖紅燈,那也是這雨給造的,您就睜一眼閉一眼吧。
警爺,都是勞動人民,掙點兒錢不容易,大雨天的,您瞧您也不容易,這么著吧,我孝敬您兩包煙,萬寶路,您就給我放了,就當我是您早年失散的一弟弟,不爭氣,您就權當我咬您一口得了,我渾。
不瞞您說,我今兒凌晨出來,到現(xiàn)在,我沒拉上一個客人,全北京城,我都溜達了三圈北京城了,找瘋了,也沒拉上一個客人,我苦哪,光浪費汽油了,我在車上磨嘴皮子,我練習給客人講故事,我練習客氣,我練習彬彬有禮,我甚至都感動得我自己眼淚汪汪,我痛哭流涕,可就是沒一人賞臉,我放空了撒丫子跑。
您瞅,就我那破車,誰愿意打呀?
沒錢給您交罰款,我要賺到一分錢,我就讓車給撞死,什么,我真的沒耍賴皮,本兒您拿走吧,您要慈悲,您就看在我剛剛死去的媽媽分兒上,放我一馬,5月8日,您還記得那天?北約,那幫孫子,用幾枚炸彈,把咱中國駐南聯(lián)盟的使館給炸了,我那個難過啊,我當時就哭得死去活來,多虧了街坊鄰居及時給我抬到了醫(yī)院,否則,那天我也活不成了,炸得多慘哪,招誰惹誰了,三條人命,就沒了,我能不悲痛么?我比死了我媽心里還難過,警爺,我媽就是那天死的,和烈士們死在了同一天,您說,我能不痛上加痛么?
我守孝一個月,今兒才出車,我精神恍惚,我就只好安慰自己,一路上,我自己跟自己說話,我練習微笑,我練習平易近人,我練習說故事,講段子,我還練習糟蹋我自己,我努力滿足客人的虛榮心,可我滔滔不絕地浪費了一天,就沒一人招手打我的車,警察叔叔,您說我招誰惹誰了。
您看,我就是這么一糙人,就剩一把快樂了。
您要快樂嗎?
〔責任編輯楊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