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未然

這個人,是藝術(shù)上的英雄;這個人,是革命中的一員猛將;這個人,是東方的一位杰出作家;這個人,是中國新音樂運動中一面光彩逼人的旗幟;這個人,渾身都是飽滿的精力和強烈的熱情;這個人,工作起來不顧自己的死活;這個人,在抗日反法西斯戰(zhàn)斗中曾經(jīng)有最大最好的貢獻;這個人,用他火辣辣的歌曲點燃了千千萬萬火辣辣的心;這個人,一輩子受盡了流浪生活的折磨和冷遇;這個人,把他的憤慨注射在工作和作品中向舊世界挑戰(zhàn)……這個人的死訊引起千萬人的驚愕!---可是,看起來他確是死了!死在異國孤苦的病榻上,死在祖國黑暗與光明互相交替的際會中!

一個多么純真坦爽的人啊,能肯定別人的長處,也從不諱言自己的長處。每寫了一支得意的曲子,總抑不住自己的興奮,總是喜不自勝地向人家解釋、夸說,就這樣常引起他的朋友和同道們的不諒解,轉(zhuǎn)而造成自己的苦惱。只要稍微懂得人情世故一點,他的遭際不會是那樣坎坷的吧。許多年來,那些官方和半官方的音樂家們,給他吃的苦頭真不算少!除了對他領(lǐng)導(dǎo)的運動和團體多方摧折以外,甚至把他的作品貶得一錢不值。這情況引起他最大的憤慨。記得在上海,抗戰(zhàn)剛爆發(fā)的時候,他為了適應(yīng)當(dāng)時救亡運動的需要,急就了好些齊唱的短歌,于是樂官們露齒而笑了,說冼星海只會寫齊唱,不懂得和聲。這激怒了這位傲強的人,他日以繼夜地工作,花了幾個星期的時間,把自己所寫的幾十首短歌全部配成合唱,有許多還加上伴奏。老實說,這是沒有必要的,他常這樣浪費自己的精力。

而星海這個人的精力之強及對工作之專注,誰看了也會佩服而且感動。他幾乎是無所謂私生活的。他不會照料自己,更不會照料妻子和孩子,雖然他是一個孝子,也不懂得怎樣照料自己的母親。他只是工作,工作,工作,不怕碰釘子,跌倒了馬上爬起來,帶著一批年輕人,橫沖直撞,越戰(zhàn)越酣,越忙越有勁。在上海,在武漢,以及在西北的時候,他經(jīng)常領(lǐng)導(dǎo)好幾個合唱團,?？吹剿Φ脻M頭大汗。只要和青年人和群眾在一塊兒的時候,他的靈感就呼呼啦啦地涌流出來。他能夠在階沿上、草地上、辦公桌上、箱子上面,在任何歡聲嘈雜的場合,即興地作曲---五分鐘寫好了一支短歌,兩禮拜寫好一部大合唱的總譜。他是一個高傲的人。他寫的東西,凡是遇到同行不公正的批評,大致是一概不接受的;但是對于青年人的意見,群眾的意見,一個外行聽眾的意見,他卻非常重視,只要你敢于提出,他幾乎是無條件的接受,而且馬上動手來修改。

在這篇短文里,我不能說出我對于星海作品的意見,我只能說,他的作品是有氣魄的,有特點的,富于民族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這精神貫穿在他的每一支急就的曲調(diào)中。在藝術(shù)創(chuàng)造上,星海是一個野心家,是一個有著無限貪欲的人。為此他每天從清晨工作到深夜;為此他日夜生活在夢幻中;為此他經(jīng)常體驗到煩躁不安的情緒;為此他把私生活的節(jié)目減低到難以置信的程度。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一位勞苦功高的戰(zhàn)士,為中國人民留下一大堆豐富而燦爛的財富,但還沒有完成自己的理想和非凡的業(yè)績,死了……為中國人民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還正當(dāng)生命的壯年,胸中蘊蓄著無限的雄心,他多么不情愿死掉啊……一株輝煌的奇葩,凋謝得太早!

我不禁為他,為中國人民的巨大損失而放聲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