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恩舉

隱居山村

崇禎十七年，李自成的侄子大將軍李過的弟弟李及已經(jīng)十五歲，雖然尚未成年，但儼然是個英姿颯爽的小戰(zhàn)士了。這年四月，李自成的大順軍占領(lǐng)北京不久便同吳三桂、多爾袞的明清聯(lián)軍在山海關(guān)腳下進(jìn)行了一場決定雙方前途與命運的大決戰(zhàn)。

一直所向披靡的大順軍一下子竟被打得狼狽不堪，一敗涂地，只好丟盔棄甲，四散奔逃。李及當(dāng)時被裹在敗兵陣中，與其兄李過失去了聯(lián)系，身負(fù)重傷，只好伏在馬背上，不斷地加鞭催馬，向西狂奔。跑了一天半夜，終于將追兵遠(yuǎn)遠(yuǎn)地甩在了后面，但身邊也失去了伙伴，只剩下一人一馬，形單影只，且已精疲力竭，又傷痛難忍，饑寒交迫，便一頭栽于馬下，昏死過去。戰(zhàn)馬也早已疲憊不堪，寸步難行，便也伏身地下，沉沉睡去。這一覺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仍自不醒，但戰(zhàn)馬卻醒了過來，因饑渴難捱，便掙扎著站起來，在李及的周圍吃起草來。這時，恰巧有一對正在追尋獵物的父女經(jīng)過這里，見此慘狀，便動了惻隱之心。老獵人急忙喊住女兒，要過隨手?jǐn)y帶的水葫蘆，撬開李及緊閉的牙關(guān)，慢慢地飲他幾口水，終于將他從昏睡中喚醒。父女二人又從上山必帶的藥囊中取出金傷藥，為他敷好傷口。從他的衣著與有氣無力的答話中，父女二人知其是李闖王隊伍中的傷號，便毫不猶豫地將他架上戰(zhàn)馬，一同回到了大山深處的老家。經(jīng)過老獵人一家三口的精心護(hù)理，幾天后李及從死亡線上被救了出來，轉(zhuǎn)危為安。傷口開始愈合，臉色開始轉(zhuǎn)紅，體力也逐漸得到了恢復(fù)。他從老獵人的口里知道：這位老獵人名叫羅鎮(zhèn)山，因善使一張鐵弓，箭法極準(zhǔn)，被人稱為羅一弓。這個小村子叫羅各莊，只有十幾戶人家，大都半農(nóng)半獵為生。周圍的山谷叫馬蘭峪，歸直隸行省遵化縣管轄。東距山海關(guān)、西距北京都有幾百里之遙，不論明軍、清軍還是大順軍，都不會來到這里，可以放心治傷養(yǎng)傷。羅一弓今年已五十五歲，膝下無子，只有一個女兒，名叫羅燕俠，與李及同庚，現(xiàn)年十五歲，是羅一弓的掌上明珠。七、八歲開始就向父親學(xué)騎馬射箭，舞刀弄槍，現(xiàn)已成了父親的有力助手，羅一弓不論走到哪里，她都如影隨形，不離左右。今見又來了一位刀馬純熟、見過世面的小哥哥，心里非常高興，便像對待親哥哥一樣，整日為其端茶遞水，送湯換藥，兩人很快就混熟了。半年之后，李及身體不僅復(fù)了原，而且又長高長壯了不少，更像一個英俊、成熟的小伙子了。

本來，李及想養(yǎng)好傷就拜別羅一弓一家，回北京去尋找哥哥李過、叔叔李自成，回歸大順軍?？蛇@時卻從山外不斷傳來壞消息，說李自成已經(jīng)失敗，退出北京，返回了西安。不久又聽說李自成又兵敗西安，南走湖北，義軍轉(zhuǎn)由李赤心率領(lǐng)，西走云貴川。李及聞訊，萬分悲痛，沒想到轟轟烈烈的一場霸業(yè)，轉(zhuǎn)瞬之間冰消瓦解，真是天不佑順，令人無可奈何。有心想去尋找隊伍，但又山重水阻，地遠(yuǎn)天遙，孤身一人，吉兇未卜，前途難料。況且大廈已傾，自己即使是棵參天大樹，也獨木難支。同時也不知這李赤心乃何許人也(其實李赤心就是李過)，是否能收留自己。前思后想，拿不定主意，只有整天長吁短嘆，茶飯不思，夜不能寐，自己折磨起自己來。羅一弓父女見此，別無良策，只好苦口婆心，婉言相勸，讓他放下煩惱，靜觀事變，從長計議。過了一段時間，形勢毫無轉(zhuǎn)機，而且越來越壞，不僅大順軍遠(yuǎn)走西南，而且大明朝廷也毫無中興的勢頭。整個京畿地區(qū)完全被清軍占領(lǐng)，那些如狼似虎的八旗騎兵正由城而鄉(xiāng)、由遠(yuǎn)及近地強迫老百姓剃頭剪發(fā)，改抉衣看，充當(dāng)大清的順民。難以計數(shù)的父老鄉(xiāng)親在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頭的血腥口號下，慘死在清兵的屠刀之下。一股勢不可擋的血雨腥風(fēng)，正鋪天蓋地地向這燕山深處席卷而來，引起了全村男女老幼的無限恐慌和無比仇恨。在這種迫在眉睫的嚴(yán)峻形勢下，李及也只好收起那顆動蕩不安尋根歸隊之心，轉(zhuǎn)而全力以赴地與羅一弓一家及全村的父老們共同籌劃如何應(yīng)付眼前這一事關(guān)重大的危急局面。根據(jù)大多數(shù)老者的意見，因人少勢弱，不能飛蛾撲火，以卵擊石，只能遠(yuǎn)遁深山，避其鋒芒，學(xué)做伯夷、叔齊，寧為明乞，不為清民。這樣，全村幾十口人，在清兵到來之前，就遁人深山，過起了野人式的生活。誰知這一過就是八年，其間，幾位志堅似鐵的老人都相繼去世，只剩下羅一弓一人單挑大梁，獨撐危局。望著幾十口衣服襤縷、面黃饑瘦又長年無家可歸的男女老幼，心如刀絞，腹似油煎。他覺得不能再這樣苦熬下去了，否則，這幾十個鄉(xiāng)親就都得困死深山，那將如何向已經(jīng)長眠九泉的祖宗交待啊。況世事變遷，與我等百姓何干?大明已腐敗透頂，早該滅亡。大順也步其后塵，自取敗亡。我們?yōu)槭裁催€要非跟著他們?nèi)プ詫に缆纺?伯夷、叔齊不食周粟已為后人非議，我等此舉并不比他們高明，應(yīng)該迷途知返。于是，便把自己的想法首先說與女兒和李及，二人也覺得長此下去，恐非良策，而且我們不食清粟已八年，也算對得住大明大順了，應(yīng)該另辟生路了。這樣，又經(jīng)與大家共同商量，都一致贊同這個方略。第二天，羅一弓便帶領(lǐng)幾十口人到已故去的幾位老伙伴墓前舉行了拜別儀式，然后就帶著大家下山而去，重返已闊別八年的故里，修房墾地，重整家園。這一年，由羅一弓做主，給李及與羅燕俠完了婚。一年之后，生下女兒李蘭，又二年之后，生下兒子李忠。一家六口，日子過得很順暢。此時，大清的政權(quán)已非常鞏固，四海咸寧，八方來歸，南明王朝及李赤心余部也早已杳無聲息，李及也就只好死心塌地地在羅各莊扎下根來。又過了幾年，見前朝之事早已被人淡忘，便備齊盤纏，孤身一人回到闊別三十多年的老家米脂，悄悄地尋到已被當(dāng)年明朝陜西巡撫孫傳庭夷為平地的李氏祖塋，將父母的骨殖收集起來，裝入木匣，背回羅各莊。請了個堪輿先生，選塊風(fēng)水寶地，擇日安葬，這才了卻一件心腹大事，然后就專心致志，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起了日子。

一晃，二十年的時光就過去了，女兒李蘭，兒子李忠，一個二十三歲，一個二十一歲，并且都已婚嫁完畢，兒女雙全。此時，羅一弓夫婦已經(jīng)相繼去世，李及以父母之禮予以安葬在自己父母的旁邊，盡到了半子之責(zé)，受到了村民們的贊揚，并被村民們推為里正，使其成了名副其實的山里人。

舊恨新仇

誰知好景不長，災(zāi)禍又起?？滴醭跄?，朝廷遍擇名人，興師動眾地在京畿附近尋找皇陵陵址時，竟鬼使神差地一下子選中了這羅各莊所在的馬蘭峪，認(rèn)為這里山雄水弄，大勢磅礴，地脈強健，王氣正鐘，是塊天下第一、世上無二的風(fēng)水寶地，皇陵陵址，非此莫屬。還沒等山民們弄清是怎么回事時，一萬御林軍押著三萬民夫就開進(jìn)了馬蘭峪，伐樹開墓，大興土木。隨之，府縣衙門的告示也到了村里，限令十天之內(nèi)，所有村民不僅要拆毀房舍，丟棄田地，全部遷到三十里以外，而且各家祖塋也要遷出，否則，一律按抗旨論罪，定殺不赦。

李及本來對清廷就有殺叔殺兄、誓不兩立的深仇大恨，今見其步步緊逼，得隴望蜀，不禁怒火中燒。妻子勸他不要意氣用事。但李及正色對妻子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間，要干一番驚天動地的

大事業(yè)。我已經(jīng)愧對叔、兄，忍氣吞聲這么多年了，誰知這滿韃子們卻依然不饒不舍，簡直欺人太甚，如不以牙還牙，那我還有男子漢的血性嗎?還配不配姓李闖王的李字?將來魂歸九泉，還有何面目拜見李家的列祖列宗?我意已決，休要再勸。請你把兒女們都帶上，遠(yuǎn)走他鄉(xiāng)，為李家保下一條血脈，我就留在這里了，一人一劍，誓與祖塋共存亡?！逼拮右娎罴霸捯颜f絕，木已成舟，只好帶上兒女，拜別丈夫，隨同鄉(xiāng)親們一起向山外走去。人們剛走，清兵即至，見惟有李家祖塋仍原封未動，便命令民夫們動手掘墓。正守在墓邊的李及豈肯答應(yīng)，便手持寶劍，一躍而起，站在墓前，聲遏行云地說道：“哪個敢動李家祖塋一鍬土，我立即教他身首異處!”眾民夫見狀，急忙扔下鍬鎬，一哄而散。御林軍首領(lǐng)，見竟敢有人抗旨，便率領(lǐng)數(shù)百清兵一擁而上，將李及團團圍住，一場眾寡懸殊的生死搏斗結(jié)果是不言而喻的，在殺死了幾十名清兵之后，李及傷痕累累，血流如注，終于無力揮劍，仆倒于地，立時身中數(shù)刀，一命而亡。正在這時，半途偷跑回來的李忠，恰好趕到，見父親已死，便不顧一切地?fù)渖锨叭?，雙手抱住尸體慟哭不已。對這送上門來的案犯，清兵自然不會客氣，就輕而易舉地將其捕獲。在審問時，李忠年輕氣盛，便把自己的家世合盤托出，并表現(xiàn)出一副不卑不亢，大義凜然來。欽差見此，不敢擅自做主，便寫出奏章，上稟康熙。康熙聽說是李自成后代，念其祖上曾是大清未簽約的同盟軍，在共同反對朱明王朝的斗爭中功勞不小，又念其年幼無知，且未親自參與阻撓開掘皇陵的行動，決定法外開恩，免于死罪。

李忠，只有二十一歲，被施以宮刑，終生囚禁在本是自己祖父、祖母的葬身之所和父親的殺身之地的皇陵里，積年累月地青燈黃卷，為自己的仇人燒香上供，守護(hù)亡靈，真是讓人眼里流淚，心里流血。虧得他很有自制力，能把握和駕馭自己，表面不動聲色，給人以一種膽小怕事、逆來順受、誠惶誠恐的印象。三年以后，他已經(jīng)死心塌地，甘做一輩子規(guī)規(guī)矩矩的守陵太監(jiān)了。于是，在別的太監(jiān)嫌苦怕累時，就派他去跑跑外差，他也不爭不講，任勞任怨。久而久之守陵大太監(jiān)見其老實聽話，辦事又干練周到，便開始對他另眼相看，專門派他去辦別人辦不了的事，這樣，李忠就成了清東陵不掛銜的外柜，去承德行宮，猶如家常便飯，甚至還去了兩趟北京紫禁城。

不過，這都是李忠的韜晦之計，意在暗渡陳倉，盼望有朝一日能大展身手，實現(xiàn)自己深埋心底、日漸成熟的復(fù)仇計劃。其實，李忠的復(fù)仇計劃，也并不復(fù)雜，他只是想像當(dāng)年祖父李自成在鳳陽太平鄉(xiāng)孤莊村對明皇陵那樣，對清皇陵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就是想在取得守陵大太監(jiān)的信任后瞧個機會，來個挖墳掘墓，讓大清皇上的祖先也曝骨荒野。但不久，他就發(fā)現(xiàn)這一計劃無法實現(xiàn)，因皇陵與一般的墓葬不同，地宮深廣，工程浩大，靠一個人去挖掘，簡直如蟻搬山，精衛(wèi)填海，根本辦不到的，而且又守衛(wèi)森嚴(yán)，勢如鐵桶，也根本無法動手。這一步行不通，只好退而求其次，聽說清廷的祖籍在關(guān)東三姓(今黑龍江省依蘭縣)，那里必有其祖塋，而且既不會這樣浩大，也不會這樣森嚴(yán)，我必須瞧個空子逃出去，千里跋涉，直驅(qū)三姓，一來以報殺父掘祖之仇，二來也破一破清廷的王氣，讓它朝綱衰落，國運夭折。因此，他乘多次外出之機，已將隱居在山外不遠(yuǎn)處的妻兒找到，并囑咐她們要等他來接她們一起遠(yuǎn)走高飛，共奔他鄉(xiāng)。

逃亡“三姓”

機會很快就來到了。大太監(jiān)又派他去北京太廟觀摩西藏活佛和蒙古喇嘛的佛事道場，以備皇帝來此祭陵，時間半月左右。李忠領(lǐng)命心中暗喜，連忙收拾停當(dāng)，拜別大太監(jiān)，匆匆上路。但他直奔山下村子，告之家人備好車馬，半夜起身。安排妥當(dāng)后，他就在家里消消停停睡了一覺，直到太陽落山，方才睡醒。草草吃點兒飯后，就讓家人稍等，自己一人一馬乘夜色返回山里。到了山口，將馬拴在樹林里，孤身一人，悄無聲息地潛到皇陵的大殿前，又熟門熟路地摸了進(jìn)去，找出早已備好的一大桶麻油，潑于木案木幾木柱上，打燃火石，引起火種，將大殿點燃。然后迅速原路返回，解下馬韁，快馬加鞭，直奔小村。到村后趕緊招呼家人上車上馬，專揀早已探明的偏僻山路，披星戴月，直奔三姓而去。

一路上，其母羅燕俠，其妻陳氏，一來因李及被殺、李忠被處以宮刑，而悲憤交加；二來因被迫背井離鄉(xiāng)，亡命邊荒而憂愁不已；三來因終日風(fēng)餐露宿、水土不服而積勞成疾。又因身在旅途，缺醫(yī)少藥，不久就在途中相繼去世。這一來，更增加了李忠對清廷的刻骨仇恨，也更堅定了他去三姓挖掘清廷祖墳、報仇雪恨的決心。他艱難跋涉了三個月，才精疲力盡地到了三姓城。為了穩(wěn)扎穩(wěn)打地實現(xiàn)復(fù)仇計劃，首先用家里的積蓄和從皇陵內(nèi)盜來的金器，在離城不遠(yuǎn)處的倭肯河邊買了一所房子，又逐年擴建成一座宅院，并在附近置辦了地產(chǎn)及牲畜、農(nóng)具、車輛、船只等家產(chǎn)，便不聲不響，過起農(nóng)家日子來。

一直過了三四年，見確實沒有人追尋自己，也沒有人注意自己，當(dāng)年那個火燒皇陵的要犯李忠，已經(jīng)不留一點兒痕跡地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經(jīng)過一段時間巧妙周密、鍥而不舍地打探與察訪，不禁使他大失所望，扼腕嘆息起來。原來，這滿人尤其是人關(guān)之前未受漢文化影響、尚處于洪荒階段的滿人，根本沒有漢人那種與生俱來、萬劫不變的祖脈觀念與鄉(xiāng)土情結(jié)。而是非常堅定地認(rèn)為，天為人父，地為人母。人生于大地，又歸于大地，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而大地就是大地，高山峻嶺是大地，低丘漫崗是大地，平原沙洲也是大地。人歸于哪里都是一樣，都是大地母親的身軀與懷抱，而且越是薄葬，越接近沃土，也就越接近母親的肌膚，越能受到母親的呵護(hù)。因此，滿人之中既沒有地脈之說，也沒有祖塋之論。尤其是猛哥鐵木爾、凡查時代，乃屬部落草創(chuàng)之期，當(dāng)時人們的觀念就更加原始。而且又兵連禍結(jié)，烽煙迭起，部落與部落之間的無義戰(zhàn)連年不斷，部落首領(lǐng)大都死于戰(zhàn)場上。如果是勝仗，還能全尸人土，如果是敗仗，則就曝尸荒野，任憑狼撕狗咬，白骨朝天，回歸自然。因此，更沒有地脈祖塋之說之事。只有一座大清祖廟，還是后來受漢文化影響所建的，內(nèi)部所供奉的只是三具泥像。見此情景，李忠不僅心寒齒冷，萬念俱灰。沒想到自己付出了喪母失妻的慘重代價，竟落得如此一個令人失望的結(jié)局。但事已至此，無可變更。遵化老家，是萬萬不敢回去的，祖籍米脂，地僻民貧，也不能回去。三姓雖然偏遠(yuǎn)，但地廣人稀，物產(chǎn)豐富，倒不失為一處可供選擇的居家之所。而且經(jīng)過幾年的相處，無論自己還是兒女們，也都愛上了這里，離不開這里了?？磥?，也只好面對現(xiàn)實，將錯就錯，在這里安身立命，了卻余生了。

從此以后，李忠便停止了自己視為生命的復(fù)仇計劃，一心一意地教女育子，安居樂業(yè)，過起了與世無爭、“人間無限事，不厭是桑麻”的田園生活來。

盡管李忠深居簡出，少言寡語，但仍然避免不了人們猜迷似地琢磨他。因為他無須的外貌和尖細(xì)

的嗓音實在是太惹人注目了。無奈李忠本人牙縫不欠，一子一女也守口如瓶，人們只好憑自己的想象去猜測。有的說他天生就是如此，半男半女；有的說他是患了一種怪病，以至陰陽失調(diào)；有的說他乃練武出身，在打斗中被人踢中要害，引起陰盛陽衰；有的說他乃世外高人，正在練陰陽互易之神功大法；有的說他可能是被皇宮清除的去根不凈的太監(jiān)。但不論人們怎么說，李忠就是任憑風(fēng)浪起，穩(wěn)坐釣魚船。不分辯，不解釋，不答理。又過了一段時間，人們已經(jīng)議論煩了、膩了，才不知不覺地自動放棄了這個話題，輿論又轉(zhuǎn)向了別處，事情才恢復(fù)了常態(tài)。但人們有意無意為他起的綽號——李老公(太監(jiān)的俗稱)卻意外地留了下來，并流傳開去，以至后來竟取代了其本名，使他也成了三姓城的一個不大不小的知名人士。

就這樣，李忠在三姓一住就是六十多年，不知不覺之中，已年過八十，桑榆映晚，兒孫繞膝，四世同堂了。望著這無憂無慮的兒孫和已頗具規(guī)模的家業(yè)，李忠不禁撫今追昔，百感交集起來，父親的英勇悲壯，母親與妻子的凄慘無奈，甚至堂祖父李自成的死不暝目，伯父李過的仰天長嘯，他都?xì)v歷在目。由此又聯(lián)想到自己當(dāng)年燒陵盜馬，遠(yuǎn)走關(guān)東的英雄壯舉，不禁悲憤交加，老淚縱橫。眼看已日薄西山，黃泉路近，我將如何去見含恨九泉的父母、妻子和李、羅兩家的列祖列宗?于是，他又暗下決心，一定要在有生之年再想出一個復(fù)仇泄憤的辦法來，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就在這時，他碰到了一個奇人，使李忠不禁又心馳神往，躊躇滿志起來。

反清摯友

李忠八十五歲這年的臘月二十三，一大早起來，帶著兩個孫子頂著煙炮，趕車進(jìn)城去置辦辭灶和過年祭祖需要的東西，不料剛出家門不遠(yuǎn)，就見路中央橫臥著一個已快被大雪埋平了的“路倒”(當(dāng)?shù)貙鰯缆啡说乃追Q)，李忠心地善良，便急忙喝住牲口，跳下車來，與兩個孫子一起，將已經(jīng)奄奄一息的“路倒”從雪中扒出，仔細(xì)一看，竟是個比自己還要年長得多的老者。俗話說美女愛英雄，老人喜壽星。李忠也不例外，便急忙命令孫子調(diào)轉(zhuǎn)車頭，快馬加鞭，疾速折回家中。到家后，迅速將老人抬到自己住的上房，放到炕上，按照本地人治療凍傷的土辦法，把老人的臉頰、四肢與前胸后背反復(fù)用雪揉搓，終于不留痕跡地將老人從冰凍的世界中搶救出來。然而由于老人年邁體弱，又經(jīng)歷了這一場凍餒荒野，雖然保住了命，但卻隨之大病一場，高熱不退，茶飯不思，臥床不起。對此，李忠仍無半點兒后悔或厭倦之心，而是像親人一樣對待老人，請醫(yī)抓藥，端湯送水，日夜不離左右。在李忠四個多月的精心照料下，老人終于又一次轉(zhuǎn)危為安，病體痊愈。李忠非常高興，老人更是感恩戴德，倆人遂成了親密無間的好朋友。直到這時，老人才敞開心扉，將自己的身份與經(jīng)歷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李忠。

原來這老人和李忠一樣，也是樹大根深、祖有‘威名之人。這老者姓劉名星，浙江青田人士，乃明太祖朱元章璋的大謀士誠意伯劉基的十二世孫，幼年時曾苦讀詩書，夢想金榜題名，光宗耀祖。孰料先是各地烽煙四起，后是清兵長驅(qū)直入，明朝很快就滅亡了。緊接著就是文字獄迭起，使讀書與讀書人竟成了一種罪名。他一驚之下，趕緊丟下書本，逃入江湖，改學(xué)其祖上流傳下來的望氣、堪輿、斷易等術(shù)，用以糊口謀生，并相機聯(lián)絡(luò)抗清志士，伺機反清復(fù)明。但多次舉義，均以失敗告終，他成了朝廷要犯，不得不隱姓埋名，遠(yuǎn)走關(guān)東。劉星道：“最近，遙望三姓附近有王氣出現(xiàn)，不僅不動不散，而且還有越聚越強、越升越高之勢，似有很強的地脈做其根基。估計這里或有首義之人正在聚眾起事，而且霸業(yè)已初具規(guī)模，或者這里正在生成一條龍脈，即將降生一位與清廷做對的真命天子，二者必居其一。但我年歲已高，去日無多，應(yīng)該把有生余年，獻(xiàn)給反清大業(yè)。于是便頂風(fēng)冒雪，千里跋涉而來。若非老弟古道熱腸，仗義相救，老命早已休矣?！?/p>

聽了劉星的講述，深深地觸動了李忠的痛處，他也毫不保留地將自己的身世與心事道了出來，劉星沒想到這偏遠(yuǎn)蠻荒之處，還能碰到與自己同樣出身不俗、志同道合之人。二人不禁四目相對，兩雙手相互一拱，結(jié)成了生死與共的義朋摯友。

李忠告訴劉星，因三姓是清廷的祖地，所以這里一直受到朝廷的額外照顧，輕徭薄稅，疏法寬刑，可以說是皇恩浩蕩的樂土桃源。再加上副都統(tǒng)富爾松阿為官清正，勤政愛民，所以這里的人都安居樂業(yè)，吃穿不愁，根本就沒有任何聚眾造反、扯旗舉義的理由。因此，這里王氣所兆的第一種可能不能成立，只有向第二種可能方面去追尋了。對李忠的話，劉星當(dāng)然深信不疑，便果斷地求證自己所做的第二種推論去了。

龍脈之惑

這樣，經(jīng)過幾天早出晚歸地觀望探察和對照典籍細(xì)研深悟，他終于得出了斷然的結(jié)論。這就是：這里的王氣，是由一條強勁無比的地脈發(fā)出的，而這條地脈，就在附近，而且已臻成熟，只要這條地脈一與水接通，立即就會化成一條活龍，可上天行雨，落地成王，在古往今來一局棋、帝王將相影驢皮(驢皮影)的歷史舞臺上，演出一場驚天動地的歷史劇，成就一番永垂青史的不朽霸業(yè)來。但這地脈到底在什么地方，脈眼究竟座落在什么位置，還需進(jìn)一步踏察探訪。因此，從第二天起，他就和李忠一起，相伴而行，過河人山，尋訪龍脈。因劉星對地脈情況已基本心里有數(shù)，所以沒太費勁，第三天，他們就在與李忠家隔河相望的倭肯哈達(dá)山南段，找到了龍脈的脈身與脈眼：這是一條由北向南，沿河逆流而走的十里長嶺，其形其勢、其脈其氣，全與《青囊經(jīng)》、《魯班經(jīng)》所論相符，龍、穴、砂、水四要皆優(yōu)，天、地、人、山、水、主、勢、形、葬、奇十元俱全。尤其是龍、穴、砂、水四要，全都讓人拍案叫絕。那山若巨蟒，嶺似長龍，自不必說，就連那龍骨(石)、龍肉(土)、龍毛(草木)，都格外堅硬、厚實、豐茂。那龍穴之妙，就是在蜿蜓陡峭的山腰間，突兀而出一塊足有十畝方圓的其平若鏡的平地來，而且還外高內(nèi)低，不生樹木，只長茂草。在平地靠外的正中央，天生一塊長三丈、寬六尺、兩頭翹起、中間低平的一塊巨石，不論遠(yuǎn)觀還是近看，都是一張惟妙惟肖的龍案，你說奇也不奇?至于那砂形之絕、之妙，更是讓人無法評說。所謂砂，乃堪輿術(shù)語，系指主穴四周的小山，也稱帳幕。具體分為侍砂、衛(wèi)砂、近砂、朝砂、上砂、下砂等。而這里的砂，無論怎么看，都是一個形神俱備的皇帝御座，俗稱繡龍墩。后背高聳，呈平面元寶狀。兩側(cè)對稱，勢如懷抱、活靈活現(xiàn)的一對扶手。且后背與左右扶手都由對稱極工的曲線相連，讓人百思難解。那倭肯河就在嶺下，山傍著水，水依著山。水隨山而行，山界水而止。就像一對已結(jié)識多年的好朋友，正親密無間地相伴而居。

劉星不由得心里格登一聲，不禁又樂又怕，悲喜交集起來。原來，據(jù)堪輿大法所云，此等獨一無二的龍脈龍穴，亦被稱為絕脈絕穴，是幾百年上千年也難以碰到的。但如果一旦被誰碰見并點破，那他就既是幸運者，又是不幸者。幸運的是他千載難

逢，如果自點自用，可給子孫掙來一座江山。不幸的是，這個點穴者，百日之后就得雙目失明，一年之內(nèi)即不得善終。想到這里，不禁愁腸百結(jié)，熱淚雙流。

李忠見狀，急忙躬身施禮，婉言相問。劉星徘徊、躊躇好一會兒，終于狠了狠心，擲地有聲地對李忠說道：“老弟，這里是塊世上僅有、天下無二的風(fēng)水寶地。俗稱龍脈龍穴，也叫絕脈絕穴。這里如果埋下一位兒女雙全、一心向善之人，就能人杰地靈，化龍成真，并能福蔭子孫，成王稱霸。但如果埋下一個常人，則就要大難臨頭，禍及子孫。我本人乃鰥夫一個，積善不足，自在例外。而你老弟樹大根深，福善廣積，更主要的是你與清廷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正欲借助天力來推翻它，所以這龍穴的主人，就非你莫屬了。但這絕脈絕穴又不是隨意就可以點破的，點破之人，必遭報應(yīng)。其代價就是百日之內(nèi)雙目失明，一年之內(nèi)不得善終。今我已將話說破，報應(yīng)就在眼前。但我無怨無悔，因我付出的代價是值得的，你老弟及其子孫，一定能實現(xiàn)我的遺愿。我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老弟，咱倆就要永別了，這龍脈龍穴，就算我送你的禮物，也算我對你的救命之恩的報答……”聽到這里，李忠急忙撲通一聲跪倒于地，泣不成聲地說道：“劉大哥，這份禮物太厚重了，我命薄福淺，怕是受用不起，你還是收回去吧。我寧可大仇不報，也不能讓大哥你遭此劫難。大哥，你收回去吧，我們再圖良策，也未嘗不可?！眲⑿前牙钪曳銎穑溃骸澳袃阂陨碓S國，萬死不辭。趁我現(xiàn)在還清醒，我將龍穴下葬的要求都告之于你，請你一定要牢記在心，不得違誤，否則，就可能雞飛蛋打，前功盡棄了?！崩钪衣勓?，也正色應(yīng)道：“既然大哥如此擔(dān)著天大的干系，對小弟寄予如此厚望，小弟安敢有半點兒馬虎，請大哥盡管吩咐，小弟一定唯命是從?！眲⑿墙又溃骸叭绱松鹾?，請你謹(jǐn)記。當(dāng)你臨終時，一定要囑咐你的子女，不要給你穿衣服，要一絲不掛地人土下葬，棺材也要越薄越不結(jié)實越好。墓穴就開在那塊大石頭后面三丈六尺的地方，不要堆土太多，更不要壘石砌磚，一切都越簡單越好。你死之后，你家有條白狗將不肯消停，但不管它怎么鬧，都不要加害于它。這樣，就可以保你百日之內(nèi)入水成龍。你的兒孫也可成為龍子龍孫，并能迅速聚攏起千軍萬馬，與清廷一決雌雄，奪得天下。但如不按我說的要求去辦，就會功敗垂成。務(wù)請老弟牢記于心，好自為之。今天，我也算完成了我一生中最后也是最大的一件事，我已感滿足。我看，為了慶祝這樁大事，咱老哥倆應(yīng)回去喝幾杯。”

帝夢幻滅

劉星的話果然不差，百日之后，在無任何征兆的情況下，他的雙目突然失明。為了不累及朋友及家人，當(dāng)天晚上，乘人不備，他悄悄摸到倭肯河邊，投水自盡，應(yīng)了看破龍穴、不得善終的古訓(xùn)。第二天早晨，李忠才發(fā)現(xiàn)劉星失蹤，急忙帶領(lǐng)家人四處尋找，直到晚上，才從河中將其遺體找到。李忠緊抱尸體，大放悲聲，他捶胸頓足，暗下決心，一定按劉大哥的遺囑去辦，以報大哥這天高地厚之德。隨之擇日擇地，讓子女以父子之禮，將劉星予以厚葬。

轉(zhuǎn)眼過了三年，李忠已經(jīng)八十八歲，自感身體沉重，去日無多，便把一子三孫叫到床前，將劉星對自己的囑咐一字不差地交待給了他們。子孫們開頭不肯答應(yīng)。李忠勃然大怒道：“誰要不按我的要求去做，誰就非吾兒孫，今天就逐出李家，掃地出門?！北妰簩O都很孝順，今見老爺子發(fā)怒，就再也不敢堅持己見，異口同聲地答應(yīng)，一定按老爺子的話照辦無誤，李忠這才放下心來。又過幾天，李忠果然一病不起，與世長辭。兒子謹(jǐn)遵父命，辦理喪事，一切從簡。孰知正要蓋棺下葬之時，出現(xiàn)了意外。原來李忠遠(yuǎn)嫁卜奎的女兒李芳，聞父噩耗，千里奔喪。聽說父親一絲不掛，薄棺入葬，不由氣沖肺腑，大罵弟弟不孝。任憑子女們?nèi)绾谓忉專罘季褪遣宦?，非要給父親穿套棉衣，否則就趴在棺材上不下來，欲一死相殉。兒子李孝萬般無奈，又幾經(jīng)勸說，雙方才都做了點兒讓步，即給李忠只穿一條外褲，然后下葬。這樣，才把李忠抬上倭肯哈達(dá)山，葬人龍穴，入土為安。

誰知自李忠入土那天起，家里養(yǎng)的一條大白狗就發(fā)起瘋來，它不食不睡，整天趴在李忠住的上房屋脊上，頭東腳西，狂吠不止，任你怎么哄它趕它，它都毫不理睬，無動于衷，長吠不止，讓人不得安寧。時間久了，不僅家人感到厭煩，鄰人也怨忿不止，紛紛要求李孝將狗除掉，還人—個清靜。但李孝深感父命如山，不敢違背，只好裝聾作啞，不予理睬。誰知好事者竟將此事告官，驚動了副都統(tǒng)衙門，官案判曰：惡狗擾鄰，自當(dāng)立除。若再無動于衷，將由官府派人除之。李孝見此，不敢再抗命不遵，同時自己也確實被這條狗攪得心神不寧，寢食難安，于是便派人用鵝卵石將此狗一石擊斃。孰不知此狗一死，卻給正在地下化龍的李忠，帶來了殺身之禍。

三年之后，密事泄露，此事為“三姓”副都統(tǒng)富爾松阿所聞，他急奏乾隆皇帝請旨定奪。乾隆震怒，旨喻：掘墓碎尸、毀穴斷脈以絕后患。并恩準(zhǔn)赦免子孫，不得開罪無辜，以示國法寬容，皇恩浩蕩。棺材打開之時，人們大驚，李忠尸體已變成一條龍，頭身在不斷扭動，龍的下身與龍尾卻束縛在褲腿之中不能脫出……龍當(dāng)即被擊死。之后，李氏至今仍在“三姓”平靜地生活。

責(zé)任編輯馬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