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 松
剛到臺北,住進中央研究院的學術(shù)活動中心。早上起來下樓吃飯,要了一份小米粥加豆包,我按照價目表伸手從兜里摸了40元臺幣遞到柜臺里面。只見那鼻梁上架著一副近視眼鏡,舞動著兩只裸露的細白胳膊的廚子,一面敏捷地接過錢丟進錢箱,一面從嘴里響亮地吐出兩個字來:“細細!”
“細細???”乍到臺北,多少還有點不適應,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眼見他轉(zhuǎn)過頭去笑容可掬地同后面的顧客打招呼,我急忙端起盤子溜到一邊去了。
當然,等到第二天早吃飯時,我對這兩個字已經(jīng)不再陌生了。因為我一天里經(jīng)常會聽到這兩個字,只不過,那不是“細細”,而是“謝謝”。
把“謝謝”讀成“細細”的人并不是很多,但讓我們這些聽慣了普通話的大陸人感到有趣的是,不少臺北人會把這兩個字平均發(fā)音,并且有人會把后一個字念得更重些。其他有些疊聲詞的發(fā)音也有類似的情況,如“哥哥”會被讀成“戈格”,“爸爸”會讀成“把拔”……,聽起來有些嗲嗲的,也難怪有些年長些的臺北朋友不承認這是一種普遍的現(xiàn)象。
臺北人目前講的“國語”,照理說與大陸的普通話沒有太大差別。至少和大多數(shù)四五十歲以上的人交談,不會有任何語言上的障礙。當然,有些字的讀音還是有差別的。比如,我就曾和臺北的朋友討論過,“淑”是發(fā)“書”的音呢,還是發(fā)“熟”的音。結(jié)果查到,在他們的國語字典里,“淑”同“熟”,而在大陸的字典里,“淑”同“書”。又比如,一次有位朋友告訴我,他嗓子有些不適,我表示他可能有“炎癥”,而他立即否認,說不會,只是偶感風寒而已。其實,偶感風寒,嗓子發(fā)炎,并不矛盾。討論了好一會兒,我才弄明白,原來在臺灣,“癌”字音同“炎”字,說“炎癥”,會被人理解為“癌癥”。
在臺北,因為年紀和工作的關(guān)系,同年輕一輩有不少交往,我發(fā)覺他們的國語正在發(fā)生潛移默化的改變。除受閩南語的影響,“四”“十”不分、“疵”“吃”不分、把“二”讀成“惡”等情況較為普遍以外,他們使用的一些習慣用語也很有些獨特。比如,我們要麻煩別人的時候,往往會說“對不起”,而他們則通常會說“不好意思”;我們說“很”什么的時候,他們通常會說“蠻”什么。我們在講做過哪件事時,一般只要在關(guān)鍵動詞后面加個“了”字就好了,而他們通常會在那個動詞前面加上一個“有”字,像“吃了”,他們會說“有吃過”;“看見了”,到他們嘴里就成了“有看見”;“跟他講了”,他們要說“有跟他講”,如此等等。最有意思的是,他們在敘述某件事情或講述某種看法時,通常會頻繁地使用一個口頭語“那”。尤其是在正式些的場合里,說不了幾句話,就一定要搬出一個“那”字來,“那我想……”,“那臺灣的教育……”,“那每一個人……”。好像不用“那”字來引導,下面的話就說不出來似的。
注意到臺北人的“國語”正在發(fā)生變化的,不僅僅是我這個“大陸仔”。來臺北幾天以后,為了看檔案方便,我搬到國史館的招待所里去了。正巧香港科技大學的齊錫生教授也住在那里。齊教授是50年代從臺灣遠渡重洋到美國去留學的,雖然在美國教了二三十年書,然后又到香港教書,畢竟是從臺灣出來的。他也很感慨地注意到如今臺灣的“國語”同他們那個時候所說的“國語”有很大的不同。他告訴我說,現(xiàn)在臺北電視臺里面那些主持人或播音員說的語調(diào),都與他們所學的“國語”有很大不同,不僅句子重音后移,而且語調(diào)趨向軟化。
不過,更讓齊教授感慨的,還是如今臺北人的禮貌。用齊教授的話來說,就是“如今的臺灣人真是客氣多了,連上下公車(指公共汽車)都會說謝謝,當年可不是這樣?!?/p>
臺北人如今喜歡說“謝謝”是因為語言變化,還是什么別的原因,我在政治大學學苑宿舍旁邊一家影帶租賃店里與那里的小老板聊起過這個問題。這位有著大學學歷的小老板的看法別具一格,他的解釋是:“臺灣人的性格很溫和。”我當時腦子里就打了一個問號,因為我立即想到時常發(fā)生在議會里的那種胳膊腿橫飛的“肢體沖突”,和電視政論節(jié)目中經(jīng)??梢月牭降哪切┏錆M火藥味的激烈語言。而小老板對此的解釋再度讓我有些意外,他說:“那是做秀,是政客們做給自己的選民看的?!毕胂胍膊粺o道理。
不管如今臺北人的客氣是怎樣來的,身在其中你會感到,那種客氣并非僅僅是掛在嘴上的。記得在國史館住宿時,有一次外出上街我把房門鑰匙丟在外面了。第二天去見負責接待的陳秘書時,我難免忐忑不安。想不到我把情況講明后,陳秘書首先擔心的不是鑰匙丟了會給國史館帶來什么樣的麻煩,而是關(guān)心我頭天晚上是否得到了很好的休息。緊接著,得知情況的總務(wù)處長當即決定趕緊再為我配一把鑰匙,并抱歉地說,眼下我的房門就不能鎖了,但他保證不會丟東西,請我放心。事后,他們甚至沒有向我收取重新配鑰匙的錢。
類似的熱情服務(wù),在臺北遇見過很多。有一次,我在一家電腦連鎖店想找一架可以用于近攝的數(shù)碼相機,一位二十出頭的年輕店員不厭其煩地把幾種不同規(guī)格的相機二一在電腦上為我演示,但清晰度我都不大滿意。折騰了將近一個小時,我很是過意不去,想不到最后小伙子反倒一臉歉然,連聲說:“真是不好意思,沒有給您幫上忙,還耽誤了您的時間?!蔽以诒本┮彩墙?jīng)常逛商店的人,我的印象當中,如果你挑了半天一樣不買,不要說商家向你道歉,看不到對方的白眼已經(jīng)算謝天謝地了。因此我不能不生出一種感慨:不知道大陸上的服務(wù)什么時候也會普遍提升到這樣的水平。
提升服務(wù)到自覺的程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凡事要習慣才能成自然。就像說“謝謝”兩個字一樣,看起來簡單,但你要是想把它常常掛在嘴邊上,也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在臺北的最后一個月,我經(jīng)常要坐國史館的交通車,每到下車時,與我同站下車的林小姐都會很自然地大聲向開車的先生說聲“謝謝”。由于在北京坐慣了公共汽車和單位的班車,從沒有道謝的習慣,因此,記得我第一次幾乎是下意識地跟著林小姐說出來的“謝謝”聲小得像蚊子叫,以后我雖然刻意提高了嗓門,但直到最后一次下車時我說出的那兩個字還是不那么自然。同樣的情況,在不少類似的場合,盡管已經(jīng)相當注意,我事后還是會發(fā)覺自己本應該說聲“謝謝”卻不習慣于張口。
寫到這里,不由得又想起那位文質(zhì)彬彬、有著學者模樣的廚子,耳邊又響起了他那響亮的“謝謝”聲。我希望,下次再去臺北時,我說“謝謝”時會更習慣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