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成泰
《讀書》一九九七年第四期周質平先生的文章《春夢了無痕》,論及八十來年前在《新青年》雜志上展開的一場關于世界語的討論或曰筆戰(zhàn),自成一家之言。但那副標題“近代中國的世界語運動”,卻未免有點大而無當。什么是世界語,周先生在文中已有介紹,《讀書》近年也刊發(fā)過中國世界語運動元老之一的陳原同志的文章,我不再多說。由于推廣、學習和使用世界語而形成世界語運動,這是周文未加界說的。因此,八十來年前的那場擁護與反對世界語的討論,不能構成“近代中國的世界語運動”,充其量只是中國世界語運動史初期的一場論爭而已。而討論中錢玄同先生主張廢除漢字(錢先生常有故做驚人之舉,他還主張廢姓呢),而用世界語代之,也非世界語本身的目的,只是錢先生一時的一家之言。世界語創(chuàng)始人柴門霍夫在發(fā)表這種語言方案時,最初是稱之為“希望者博士的國際語”(InternaciaLingvodeD-roEs-peranto),不久就加上一個修飾詞,定為“國際輔助語”(InternaciaHel-paLingvo),以后大家為了方便就直呼這種語言為Esperanto(希望者),中國人從日本人那里取個現(xiàn)成的譯名才叫“世界語”。
既然是國際輔助語,它旨在為人類日益頻繁的國際交往提供一個比民族語簡單易學的工具,而且,正由于“世界上沒有以‘世界語為母語的人”,它就是一種“中立的”(neǔtrala)語言,較易為各國人所接受。一百多年的社會實踐,已證明了這個人造的國際輔助語,絕不是如周先生所說的“那只是少數(shù)人發(fā)明的符號和規(guī)則,那是真正的‘死文字,‘死語言”。周先生說“我雖未學過世界語,但也學過幾種外語,而和英語奮戰(zhàn)的時間則尤其長。”道出學外語之不易,而中國普通老百姓學起西方語言來,困難會更大。因此,這相對“簡單易學”的世界語,對于那些沒有條件和時間去“學過幾種外語”,或去和“英語奮戰(zhàn)”,卻又想掌握一種能用于對外進行交流的外語工具的人,也就是“占絕大多數(shù)的中國老百姓”中一少部分人,就常常成為他們選擇一試的對象。為此,中國八十年代初國門初開時,有三十多萬人報名參加函授或講習班學世界語,形成過“史無前例”的“世界語熱”。大約也是從那時起,才能有普遍意義上的“中國的世界語運動”。至于從建國初到文革結束,中國是只有世界語工作,而無“運動”的。周先生說《新青年》討論過后,“Esperanto的黃金時代早已過去了”,似乎過于武斷,其實這“黃金時代”遠未到來。
世界語既然有人學,幾乎世界各國都有,那它在國際交往中就多多少少起到工具的作用,其勢力自然比不上英語或其他應用較廣的語種,但絕不只是符號或“死文字”。事實上,改革開放以來,每年都有世界語者來訪,我國還成功地舉辦過兩個大型的國際會議,一九八六年的第七十一屆國際世界語大會(二千五百多人)和一九九六年的亞洲第一屆世界語大會(近五百人)。會議的全部議程都用世界語來進行,除開幕式上各國駐華使節(jié)到會用母語致辭時,有過世界語翻譯外,其他絕無譯員工作。而且與會二千多人所操民族語至少要有幾十種,如何能用翻譯方式解決。這是事實,絕非我這個做著春夢者的自圓其夢。
周先生在文中贊同魯迅先生的《渡河與引路》一文中的觀點。其實,魯迅先生一生是支持世界語運動和贊成世界語的。先生的《全集》中有《答“世界社”問》一文,寫于一九三六年八月十五日,在先生辭世前不久,那可信度也就極強。文不長,不妨抄上幾句:
我自己確信,我是贊成世界語的。贊成的時候也早得很,怕有二十來年了罷,但理由卻很簡單,現(xiàn)在回想起來:
一、是因為可以由此聯(lián)合世界上的一切人——尤其是被壓迫的人們;
二、是為了自己的本行,以為它可以互相紹介文學;
先生注重世界語在文學領域的應用,他自己就有親身的體驗。三十年代初,當時是郵局小職員的孫用,從世界語文版翻譯了匈牙利詩人裴多菲的長詩《勇敢的約翰》,在先生多方奔走支持下得以出版,這在《魯迅書信集》中留有歷史的紀錄。更早些時候,胡愈之把愛羅先珂介紹給魯迅后,這位用世界語和日語創(chuàng)作的“俄國盲詩人”,就住進了北京周宅。愛氏在北大教世界語時,常常有一些中國青年用世界語和他交談,有證可查的就有王魯彥等人。魯彥本人也從世界語文版譯介過不少“弱小民族”的文學作品。
該說說周文中“感到有些傷心”的巴金了。巴老一直對世界語一往情深,他曾把匈牙利作家尤利·巴基(Julio Baghy)用世界語創(chuàng)作的一個中篇《秋天里的春天》譯成中文,三十年代初在開明書店出版后,連續(xù)再版,至五十年代竟再版達十七次之多,一九九二年又收入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巴金譯文集》中??梢婔斞傅馁澇墒澜缯Z也是“極有見地的”,因為它確實能互相紹介文學并達到(不同民族之間的)心靈溝通。至于《家》中的覺慧,并不是世界語者,倒是在外語學校攻讀英文的學生。論及巴金晚年,他在思想上應該說是絕沒“停留在少年覺慧在小說《家》中的境界”,而是在不斷反省過去,解剖自己,提倡講真話中,積極身體力行參與社會生活,圓自己少年時的夢,包括率團出席在瑞典斯德哥爾摩召開的國際世界語大會,深得他的讀者(包括幾代人)的敬重,不失一個尋夢者的赤子之心。至于將來全人類是否會使用一種全體公用的語言,現(xiàn)在誰又能說得準呢!不妨還是再重溫一下魯迅的說法,既然現(xiàn)在只有這Esperanto,那就先“拿來”一用何妨。
我說了這些話,無非是說“世界語經過一百多年的發(fā)展”,始終不是“死語言”“死文字”,倒是靠各國世界語者的努力,特別是諸如蔡元培、胡愈之、巴金這樣的“死不悔改”的“綠色堂吉訶德”的執(zhí)著追求,在現(xiàn)今世界上國際交往的諸多領域起著“國際普通話”的作用。我也“用個比較淺近的比喻”,一個外省人初到廣州,不會講廣州話,而廣州人也講不來他的本地方言,現(xiàn)在雙方就能藉助普通話來進行交流。世界語在各國老百姓中就是起著這個“國際普通話”的作用,是那些沒學過其他外語的普通人所能選擇的語種。至于有些學過幾種外語,或能操英語的人,對它不屑一顧,管它是“死”是“活”(的語言),似乎無涉,也就不足為怪了。至于“用一、二百個小時的學習”就能做一般的交談,這也是不少人做到的事實,相對于英語學習,確是省時一些,當然能與之奮戰(zhàn)的時間長些,效果會更好。
再說,中國國際廣播電臺自一九六四年起,每天四次,每次半小時用世界語向全世界廣播,很受各國聽眾的愛戴,每年上千封聽眾來信,足以作證。北京出版的世界語雜志《中國報道》創(chuàng)刊于一九五一年,已歷時四十六載,發(fā)行到一百四十多個國家和地區(qū),覆蓋面在我國出版的外文刊物中可說最廣,其印數(shù)雖不能言多,但幾乎等于英、法文版兩個語種的《中國文學》發(fā)行量之和,這可不是“死語言”,“死文字”能勝任的吧。藉世界語介紹中國文學給世界的工作,成績斐然,世譯版《魯迅小說集》、《聊齋》、《中國詩選》、《寒夜》、《虎符》等等都擁有不少讀者,而近年謝玉明用世界語譯的《紅樓夢》,顯示了中國世界語運動的雄厚實力。
周文說“今天我們能用漢字寫普通話這個簡單事實,看來也許稀松平常,但卻是得來不易??!”然也,世界語從出生就在圍剿中掙扎,其間又經過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摧殘,今天能充當國際普通話的角色,也卻是得來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