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西 豐子愷 丁 聰
重讀《阿Q正傳》
《阿Q正傳》是悲劇還是喜劇,學(xué)者們曾有過爭論。于是,有人出面調(diào)停,謂之“悲喜劇”。這種兩可之說自無閃失,頗具“和光同塵”之妙諦。然而,終是未能忘記提示人們別忘了作品中那些嬉耍逗哏的成分。其實,這“悲喜劇”的說法,如果不是一個出色的噱頭,便顯得多余、累贅。舉凡古今中外的喜劇作品,只要真正楔入人的生存境況,多半也還是悲劇。像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不就是一種明證?魯迅寫阿Q,顯然不是作為一般的開心話題,在它一連串讓人發(fā)噱的笑料背后,真的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悲劇。當(dāng)然,這個悲劇有它特別之處。
在所有的悲劇中,阿Q的命運或許最能夠說明人生的被動狀態(tài)。毫無疑問,魯迅以“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態(tài)度塑造的這個人物,實在是渾渾噩噩,沒有理想,也更無追求。我們知道,大多數(shù)悲劇總是沿循西西弗斯的模式,從接近理想頂點墜落,以便向人們展示價值的毀滅。換個說法,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悲劇主人公的可怕的結(jié)局,可以說是他們自己惹出來的。當(dāng)然,他們必定為某種欲望所驅(qū)使;他們執(zhí)著的行動,除了信念,也許還有道義上的理由——這就是某個經(jīng)典說法中所謂人物的“主動性”??墒牵卻不然,那完全是一個被動的角色。這個鄉(xiāng)村流浪漢從未有過認(rèn)真的企望,甚至都沒有發(fā)生過成家過日子的念頭。在大部分日子里,他缺衣少食,度日艱難,而且還生活在逆來順受的屈辱之中。他倒是早已習(xí)慣了這種環(huán)境,決不抱怨命運的不公,比如人家不許他姓趙,他可以不姓。當(dāng)然,這家伙偶爾也有一些即興發(fā)揮的主動精神,比如對王胡、小D的挑釁。不過,那決不是跟命運挑戰(zhàn);在阿Q眼里,那兩個家伙是比自己更弱的弱者?!笆磷訐燔浀哪蟆?,這是阿Q的一貫政策。包括調(diào)戲小尼姑以及要跟吳媽“困覺”之類,也只是在弱者面前撒野的表現(xiàn)。阿Q固然需要異性(從生理上說,他還是一個正常的男人),但實在說不上是“君子好逑”,他畢竟沒有興趣(或曰膽量)到秀才娘子窗下去唱小夜曲(或蓮花落)。
不過,阿Q也曾一度讓人刮目相看。那是錢財?shù)母軛U橇開了未莊人的眼眶子——由于他在咸亨酒店扔出滿把的銅錢,并將城里偷得的綢裙紗衫之類售與鄒七嫂那些娘們,幾天之內(nèi),從酒店到茶館,從“淺閨”到“深閨”,迅速獲得了普遍的敬畏。只是好景不長,很快跌落,從“中興”跌入了末路。由鬧劇走向悲劇,有點像股市上的高開低走,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對阿Q來說也不算出格。然而,這里值得注意的是,他的“中興”究竟是怎樣一種機緣。
嚴(yán)格說來,阿Q短暫的“中興”史——他在未莊出人頭地的機會,有過前后兩次:一次是銷贓而“發(fā)財”,一次是趁亂而“革命”。雖說前后兩次性質(zhì)略有不同,但是都跟時勢相關(guān)。阿Q參與偷盜那次,已是革命前夕山雨欲來的動蕩時節(jié),紹興城里大概已是亂得可以。值此良機,劫富濟貧,亦自順乎潮流。反正在阿Q之輩的腦子里,革命無疑就是打家劫舍。這一點,魯迅寫得明明白白。阿Q對“革命”的憧憬,實在是他百無聊賴的一生之中最輝煌的一瞬。他跳躍的思想中,倒是實實惠惠地抓住了“東西”二字,“……直走進去打開箱子來:元寶,洋錢,洋紗衫,……秀才娘子的一張寧式床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擺了錢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趙家的罷?!背隋X財,就是掂量未莊的女人了,這上邊他還沒有想得十分停當(dāng)。不過,這也十分難為了阿Q,如果不是遇到“革命”這般形勢,他決不至于花費這些腦筋。應(yīng)該說,“革命”是阿Q一生的轉(zhuǎn)折點,“革命”竟使得萎靡不振的阿Q精神陡生!所以,觀照阿Q的命運,不能不注意到他在大變動時期的精神狀態(tài)。
其實,辛亥革命并沒有使阿Q產(chǎn)生某種新的價值認(rèn)同,使他雜念叢生的動因只是兩點:一是“近來用度窘”,而窮則思變;一是當(dāng)日未莊那班“鳥男女”的惶亂情形,使之大可趁亂作亂。毫無疑問,在這場革命中,阿Q扮演了一個投機者的角色。但是阿Q的機會主義,跟秀才和“假洋鬼子”不同,那并非由于自己固有的價值理念的淪喪,而只是亂局所使。他欺凌弱者,想入非非,其意識中根深蒂固的劣根性并沒有絲毫的轉(zhuǎn)變。此人的悲劇根源在于,價值毀滅在他那兒并非今日之事,而是與生俱來。但不幸的是,作為投機者,他又不是那種懂得審時度勢善于掌握局面的謀略家。他完全被突如其來的事變所迷惑,以為這下子可以媽媽的鬧騰一番。沒想到,一來二去,媽媽的偏讓人家給算計了。顯然,如果不是遇到這場革命,阿Q的人生大抵不會就此結(jié)束,他將依然沿循往日的軌跡,在人們的嘲弄和喝斥中生活下去?;蛟S,一旦過上了安穩(wěn)日子,也將生出溫飽奔小康的念頭。他在綁赴刑場途中無師自通地想到,“過了二十年又是一個……”這種自我認(rèn)同的理念,真是十二分的到位。
既然“發(fā)財”發(fā)過一發(fā),“革命”也革過一革,阿Q此生也算得十分風(fēng)光了。
相形之下,在未莊的士紳社會,悲劇則反映為人們的精神萎縮。當(dāng)革命的消息傳來之時,人們的惶亂并非呈現(xiàn)為大崩潰式的絕望,也不曾對時局發(fā)展表示果敢的拒絕。這是值得特別注意的現(xiàn)象。因為在過去的大事變中,驕矜自持的江南士紳決不至于如此游移不定。既為社會中堅,先儒前賢的種種訓(xùn)條,千百年來的精神積蓄,使他們學(xué)會了處變不驚。以往的歷史表明,他們的精神自負(fù)甚至往往表現(xiàn)為不懂得任何妥協(xié),一個極端的信念就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要知道,二百六十年前,南下的清兵正是在江浙一帶遇到了最頑強的抵抗。江南士紳組織抵抗運動的決心和號召力直使?jié)M清統(tǒng)治者驚詫不已。而且,時隔二百年后的咸、同之際,江南士紳的這種信念和能量,在與太平天國的對抗中又一次得到驗證,終于助成所謂“同治中興”的治績。可是,現(xiàn)在他們自身情形發(fā)生了逆轉(zhuǎn)。如今,趙太爺縱使有心抵抗革命,也未必有武斷鄉(xiāng)曲的威望和能量。實際上,現(xiàn)在他心里并無著落。此前,當(dāng)阿Q飄飄忽忽地閃露“發(fā)財”的跡象時,趙太爺就不敢與之結(jié)怨,甚至非常的羨慕阿Q會搞創(chuàng)收。世道真是不同了,趙太爺也竟不緊不慢地調(diào)整著觀念。勢至如此,就是革命,也未嘗不可一革——他那個秀才兒子拐彎抹角地跟城里的“柿油黨”拉上關(guān)系,他居然也有“驟然大闊”的感覺。
說真的,未莊的士紳們似乎并不反對改變一下周圍的空氣——如趙秀才,如“假洋鬼子”,甚至還主動扯起革命旗號,內(nèi)引外聯(lián),上躥下跳。他們的投機,不只是因亂作亂,這些人早就放棄了士紳階層傳統(tǒng)的價值理念。現(xiàn)在忽然從社會變革中看到了某種機會——想來重要的也是參與。于是乎,他們抓住機遇,“咸與維新”,附驥革命,一下子使自己處于十分有利的地位。只是他們在攫取新的利益的同時,已將紳士的體面輸?shù)酶筛蓛魞?。究其根本,這種人依附革命,并不是有了新的價值取向,從根本上說是因為士紳社會由精神迷惘出現(xiàn)了價值空檔。
當(dāng)革命的急風(fēng)暴雨來臨之際,從趙太爺、“假洋鬼子”到阿Q都有過惶惑的時刻,一時間都逾出了自己通常的行為規(guī)范,這是魯迅特別關(guān)注的現(xiàn)實情形。然而,阿Q一無所有,畢竟跟趙太爺這類體面人物不同。魯迅所要告訴我們的是:一者是從未有過人的價值觀念,一者是失去了昔日的榮耀與自信。
這不是悲劇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