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國琪
人人都有嘴,張嘴都會說話,但說出的話來卻如百花盛開,芳香各異。哲學(xué)家說:“世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闭Z言學(xué)家斷言:“人問不會有兩個言語相同的人。”
言語的千姿百態(tài)是怎樣形成的?
分寸感。是受性格制約的。性格急躁的人說話火力威猛,如炮彈剛剛出膛;沉穩(wěn)的人說話溫文爾雅,像奏小提琴抒情曲。所以,不同的人對同一事情,態(tài)度往往有天壤之別。如河邊有個青年用腳踹斷剛剛栽活的小樹,性格不同的目睹者言辭就大不一樣。老干部模樣的人見了感嘆:“現(xiàn)在的年輕人哪,是該好好教育教育了?!迸赃叺哪贻p老師則說:“教育也不萬能,我看要罰,毀樹一棵,罰款1000元?!毙愿窕鸨墓芾韱T接上話茬:“罰輕了,還要像新加坡那樣,加20鞭子,新加坡的文明就是打出來的?!闭谥矘涞木G化工人更激憤:“要我說啊,毀樹一棵,砍手一只。砍他幾個示眾,就不會有破壞的了?!?/p>
如果光從制止毀樹的效果看,綠化工人的做法肯定最有效,但,一項本是文明的事情,怎能搞得如此血淋淋的呢?其他人的意見有不同程度的參考價值。老干部顯然是位慈祥平和的長者,言辭間表現(xiàn)了極大的寬容。年輕教師或許對某些現(xiàn)狀不滿,故提出天文數(shù)字的罰款。管理員更急躁一些,他沒注意到,北歐的文明不亞于新加坡,卻主要是靠教化出來的。綠化工人最暴躁,簡直“憤”不擇言,他提出的砍手剁腳的辦法,完全不適合我們這個文明時代和國度。
言語的老練與率真是跟年齡有關(guān)的。孩子的話如春日之花,夏天的風(fēng),爽朗明快;老年人則慎于思考,往往“話到唇邊留三分”。有一個“老三屆”聚會,昔日同窗現(xiàn)在都五十開外了,教授、工程師、作家、藝術(shù)家各行各業(yè)都有。晚宴上,氣氛歡洽。有人出了道智力題叫大家搶答:“1+1在什么情況下不等于2?”歡騰的。席面頓時平靜下來,良久無人作答。出題人便點藝術(shù)家的名,藝術(shù)家連連拱手:“老兄免了,我從小就怕數(shù)學(xué)?!彼那闹噶酥附淌?。教授微微一笑說:“我這腦瓜子反應(yīng)越來越慢?!危覀兊淖骷覐男【陀袀€綽號叫‘機(jī)靈鬼兒?!弊骷业故切Φ盟剩骸拔野。瑪?shù)學(xué)老師送我的,全還給他了。哈哈……”打排球似地推了好一陣子,最后大家不約而同將目光射向高三數(shù)學(xué)老師。這下是“專業(yè)對口”,無法推辭了。數(shù)學(xué)老師頗有幾分尷尬,正準(zhǔn)備做玄妙文章,不知是誰帶來的孩子,大聲嚷起來:“這還不容易?1+1加錯了就不等于2?!薄懊?妙哇!”大家一起叫起來,一份純真將歡樂氣氛重新點燃了。
言辭有文野之別、雅俗之分,這主要是由文化素養(yǎng)決定的。田野的勞動者,說話質(zhì)樸,泥土味濃;文人愛咬文嚼字,文質(zhì)彬彬。同是表達(dá)愛情,劉三姐的山歌唱道:“山中只見藤纏樹,世上哪有樹纏藤?!崩钌屉[的《無題》詩卻是這樣寫:“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币粋€通俗活潑,一個典雅深沉??谡Z表達(dá)差別就更大了,知識分子喜拐彎抹角,或從莫扎特、施特勞斯的名曲談起,或從湯顯祖、曹雪芹的妙文人題,然后感嘆“高山流水,知音難遇”,以此試探對方的心曲。工農(nóng)大眾要直率得多,要么說“交個朋友吧”,要么更直截了當(dāng):“我愛你。”然而阿Q直則直矣,就是太粗俗了,他喜歡吳媽,只會說:我,我……同你困覺。
“文革”中有首歌唱道:“什么樹兒開什么花,什么階級說什么話?!碧^對了一點兒,但也不是全無道理。有個故事頗能說明這個問題。一天大雪,秀才、商人、財主、農(nóng)夫四人同在亭子中避雪。商人先開口:“大雪紛紛下地。”——顯出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心態(tài)。秀才立刻接上:“都是皇家瑞氣?!薄韫灥碌拿膽B(tài)露出來了。財主也不甘落后:“如此下他三年?!薄凑矣械氖清X。最后是農(nóng)夫說了:“放你娘的狗屁!”——下三年雪老百姓餓死,你也休想活!
與此相關(guān),政治意識也會滲入言語里。國共和談時期,由中蘇友好協(xié)會出面邀請國共兩方面的新聞記者參加酒會。酒會有一項猜謎活動,有人出了一個謎面:“日本因此投降”。謎底打一我國古代人名。結(jié)果有人猜“屈原”,有人猜“蘇武”。猜“屈原”的是《中央日報》記者,他認(rèn)為日本投降是屈服于美國的原子彈。猜“蘇武”的是延安《解放日報》記者,他認(rèn)為日本投降是因為蘇軍擊潰了日軍主力關(guān)東軍。謎底不同原是政治見解相左。
實際上,言語的個性化并不只是受單一因素的影響,它往往是多種因素同時作用的結(jié)果。前面所舉年輕人毀樹的例子,評論者措辭分寸不同,性格是主要原因,其中也摻和著職業(yè)、年齡以及彼時彼地心理情緒等成分。曹雪芹是擅長語言描寫的巨匠,我們隨手采摘《紅樓夢》中一個片斷便可說明這個道理。
第四十回寫賈寶玉和眾姐妹乘棠木舫去蘅蕪院玩賞。水面上有許多敗荷衰葉,寶玉道:“這些破荷葉可恨,怎么還不叫人來拔去?”語中透逸出貴族公子的驕氣,口氣是命令式的。寶釵聽了馬上說:“今年這幾日,何曾饒了這園子閑了一閑,天天逛,那里還有叫人來收拾的功夫呢?”這可是典型的溫柔敦厚的閨閣語言,她是從體貼下人的角度說的,難怪上上下下沒有不說她好的。不過,寶釵的話還有弦外之音,一方面看似解釋,實則是安慰寶玉;另一方面是向?qū)氂癖戆祝悴幌矚g的我也不喜歡,順從和取悅之心都在其中。
這些,林黛玉是看得極明白的,心里早已酸酸的。此時她冷冷地說:“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著荷葉了?!绷止媚镞@話不但顯露了她的性格,而且飛揚著她的文采與聰明靈性。人都說林姑娘“小性兒”(用今天的話說是心胸狹窄、嫉妒)。不過,現(xiàn)代讀者大多能諒解,因為性愛本身是排他的。黛玉這話正是針對寶釵的,你說要拔,我偏主張留,以此掂掂自己在寶玉心中的份量。不出所料,寶玉立即表態(tài):“果然好句,以后咱們別叫拔去了?!摈煊竦穆斆骶吐斆髟谒軐⒗钌屉[的詩句恰到好處地摘來。而且先抑一筆:“我最不喜歡”;再高高揚起:“只喜他一句”?!傲舻脷埡陕犛曷暋敝浔居幸环N幽深的凄清美,經(jīng)她一賣關(guān)子,更覺意味雋永。不由寶玉不贊同她的看法。而且“你們”二字別具匠心,“你”而不帶“們”,就會顯得太尖酸太刻薄太裸露?!澳銈儭睂嶋H偏指寶釵,這樣,既發(fā)泄了怒氣,又掩藏了鋒芒,真乃是“綿里藏針”之法。林姑娘不愧“心較比干多一竅”。
(責(zé)任編輯/豐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