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
成都有個用奧地利作家卡夫卡命名的文學書店,剛開業(yè)時,就吸引了大批有貴族傾向的文人墨客。為此,寫現(xiàn)代詩的店老板獨具匠心地在門市部和辦公室之間,專設了聚談沙龍,地板、長桌、沙發(fā)、免費茶水以及溫情脈脈的燈光,很容易使頭腦發(fā)熱的客人們產生一種功成名就的“中年幻覺”,于是,有幾位名流把自己故意涂改過的皺巴巴的詩歌手稿配上精致的畫框,同艾略特、龐德、卡夫卡等血統(tǒng)高貴的歐美大師的作品復印件比肩而掛,并標價出售,令四壁熠熠生輝。
無獨有偶,近年來國內的民間雜志開始頻頻模仿諾貝爾文學獎的莊嚴儀式,頒發(fā)種種沒有一分錢的偉大的精神獎勵。其中,得主、評委、獲獎理由及授獎辭均與人類最高的官方榮譽類似,區(qū)別只是人種和年齡——我們今天排練的戲劇多年之后會上演嗎?
在藝術墮落成招貼和裝潢的九十年代,詩人們無一幸免地進入商業(yè)運作的軌道。首先是汪國真,然后在“倒汪運動”中誕生詩歌烈士海子和否定詩歌通俗化的純詩標準,接著是歷史的大量改寫與偽造,我們這代人已經老了,開始以商人的精明寫回憶錄。重要的是某年某月某時某某和某某的“歷史性會見”;辦了什么刊物、社團;產生了何等廣泛的影響,而文本意義上的詩歌和批評,已經絕跡了。
同作品相比,圍繞著作品,最終偏離作品,直指歷史和現(xiàn)實地位的后現(xiàn)代爆炒具有深遠的戰(zhàn)略意義,詩人被這種市場經濟中的成名規(guī)則熏陶成了從媚俗到領導時尚的陰謀家。有一首叫《樹巢》的長詩,登在《后朦朧詩全集》里,寫作日期長達二十年(一九七一——一九九一),頗有老龐德寫《詩章》,累死不結尾的氣概。作者生于一九五三年,也就是說,動筆寫這種準《神曲》或準《圣經》時,他剛滿十八歲。在那八億人民八個戲的荒蕪歲月里,偏居四川盆地的此君比思想早熟者食指北島紅河芒克還更早熟若干,如果不是時代的一再延誤使這位先知九十年代中期才大器晚成,那他肯定早已孵化了幾代前衛(wèi)藝術。
我曾在致詩評家唐曉渡的信中談到,歷史就好比在深宅大院里舉行的一次圓桌會議,只有通過了重重門隘,擠到了桌子邊,才有討論歷史的資格。這一想法萌發(fā)于成都卡夫卡書店以降的文人的搶奪中心話語的種種努力。如果雄心受挫,就得打破常規(guī),自撰民間文學史——空投到歷史圓桌上。
接下來是在面向公眾之前,迅速同主持人達成妥協(xié),因為藝術史的形成還得通過權威機構的新聞發(fā)布會、酒會、沙龍聚會和書籍報刊、電臺電視等現(xiàn)代傳媒對大眾的灌輸,方能家喻戶曉并遺留子孫,而主持人對某人頭銜、地位、影響力的強調比他的作品重要百倍。
眾所周知,以民主國家自居的美利堅的首批白種公民多是海盜和流放者,華盛頓、杰佛遜等大名鼎鼎的英雄加紳士之先祖恐怕是殺人越貨的刑事罪犯,歷史的進程就是從邊緣到中心,從觀眾到演員,從強盜到紳士的進程。因此,哪怕是一個無賴,也保持著為了個人私欲而向歷史挑戰(zhàn)的權力。假如主持人在緊急關頭忽略你,或對你介紹不得力,你滿可以翻臉,從那廝手里搶話筒并自我抬舉——這是場賭博,要么被轟下臺,要么因演技高超而贏得滿堂喝彩,你爭奪歷史話筒本身也將由新聞效應而攻入史書。
中國當代知識分子分兩種,一種以歷史人物自居,覺得歷史繞不開他,非用相當?shù)钠鶎懰豢?,殊不知歷史就像流水一般,哪怕你變成巨石橫擋在中央,它照樣繞開你朝前淌去;而另一種人覺得沒有歷史一樣活得好好的,倒是作為一種精神溝通土壤,朋友比歷史更踏實。
可悲的是,不管你選擇何種姿態(tài)面世,都逃不出對歷史人物的仿效,除非什么也不干,那也會被懷疑是對以“隱”博取名聲的隱士的仿效。人類從古至今都是角色的社會,不少大名人一輩子偽裝得天衣無縫,連遺囑也弄得深謀遠慮,可這依舊是按照社會規(guī)范來“定位”的。
我常常問自己:“是否明白了還這樣干?”我流著冷汗回答:“是的,我已經懵懵懂懂干了半輩子文人活,改行太晚了。我太窮,我不希望自己勞動了沒有報酬,為了奪回勞動報酬,紳士可以重操舊業(yè),成為顛倒歷史的江洋大盜。但是,如果哪一天不缺吃穿和住房的話,我將立地成佛,整天吹簫自娛,好吃懶做,徹底不務正業(y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