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長篇小說《塵緣》出版以后,在社會上引起極大反響。不久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又在《小說連播》中播出。本刊及作者收到大量讀者、聽眾來信來電,他們紛紛就小說涉及的婚姻、倫理道德問題及故事本身濃烈的悲劇色彩,各抒己見。讀著一封封坦誠的來信,仿佛觸摸到一顆顆滾燙的心。讀者的強烈共鳴,無疑是對作者與編者的最大鼓勵和安慰。于此,我們摘登部分來信及作家莫伸就《塵緣》的創(chuàng)作答本刊記者問,與大家共享。
問:長篇小說《塵緣》出版以后,在廣大讀者中反響很大,您能否談談這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情況?
答:這部小說草稿是1988年冬天開始動手,1989年春天完成的。那一年由于我擔任著行政職務,所以只能零星地寫。幾個月,寫了三十多萬字。本來想一口氣抄改完畢,但由于各種事情纏身,無法集中一個整塊時間,而我無論寫稿改稿,都習慣于利用整塊時間,因為這樣可以使情緒不受阻攔地一氣貫到底。既然沒有整塊時間,我就干脆放下它。誰知這一放竟放了三年多。這三年多,除了應邀去寫長篇紀實文學《中國第一路》外,還應繳寫了兩個影視劇本。加上91、92連續(xù)兩年出國訪問,出國前忙忙碌碌地辦各種手續(xù),歸國后趁印象深刻抓緊整理資料和撰寫有關(guān)文章,于是越發(fā)顧不上《塵緣》。說來難以置信,《塵緣》寫好后鎖在抽屜里這段時間內(nèi),我除了其它散見的小說等文章,僅紀實文學就寫出了兩個長篇?!吨袊谝宦贰?0萬字;另一部寫東歐見聞的20萬字。可見《塵緣》被放置得太久了。當然,之所以放這么久,除了客觀上的原因以外,也還由于《塵緣》是時效性不強的作品。有些作品必須抓緊時間寫,也必須抓緊時間發(fā)表出版,否則就會落后于生活,變得沒有意義?!秹m緣》不存在這個問題,在相當長的一個時期,我相信它所反映的內(nèi)容都是有現(xiàn)實意義的。在這種情況下,作品放得時間長一些,可能會更有益。使我對有些問題的思索更慎重也更有把握。
問:《塵緣》寫的是一樁婚外戀故事,您是怎樣想起寫這種題材的?
答: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在《塵緣》這部作品中,我嘗試著對愛情、婚姻、家庭以及與之相關(guān)的倫理道德進行探索。力圖真實地表現(xiàn)社會轉(zhuǎn)型時期城市人生活中的種種,他們觀念上的沖撞以及由此引發(fā)的各種波動。至于我為什么會寫它,因素很多。有些因素可以談清楚,有些因素很難談清楚。可以告訴大家的是,這部小說我雖然醞釀了很久,自以為胸有成竹了,可實際上一動筆,卻寫得不很順暢,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和人物性格的表現(xiàn)都不很真實也不很自然——可以說,小說中原本許多細節(jié)都來自生活,甚至可以直接在生活中找到出處,但不知怎么搞的,一落到紙上卻顯得有些虛假。這使我十分苦惱。
問:您太謙虛了,那么您認為不很真實和自然,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答:最根本的原因是我寫作時沒有能夠全面和深刻地表現(xiàn)出人物生存的環(huán)境。換句話說,只有在《紅樓夢》那樣的封建環(huán)境中,賈寶玉和林黛玉才是真實的。如果把他們在愛情中的行為表現(xiàn)以及心理狀態(tài)放到美國那種開放的環(huán)境中,大家會覺得這是胡編亂造,是天方夜譚。同樣,我筆下的人物也都是在各自的環(huán)境中產(chǎn)生自己的性格,并由這種性格派生出各自的心理狀態(tài)以及愛情上的表現(xiàn)方式。把這環(huán)境寫出來了,人物的行為也就有了依據(jù)。當然,話是這樣說,真正做起來很難。
問:讀者中有一些認為結(jié)尾太倉促的看法,您是怎樣看這個問題的?
答:創(chuàng)作時,我告誡自己,不要急于推進故事,而應竭力使這故事還原到樸樸素素的生活中。我特意調(diào)整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盡可能從容地寫。這樣做的結(jié)果表面上看情節(jié)發(fā)展慢了,實際上小說卻更好看更耐讀了。因為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并不在于一天做了多少事,而在于是怎么做的,真正在推進情節(jié)的,是蘊含在情節(jié)中的生活內(nèi)容,這中間自然不能缺少矛盾的演化發(fā)展?!秹m緣》最初動筆時,兩位女主角的命運是什么,我根本沒有考慮。我寫作時,向來只是考慮一個大致的輪廓,其它的則都在故事發(fā)展中自然地溶進去。人物的命運也決不是由作家來強加、而是由人物自身性格邏輯和生活沖突的發(fā)展來決定的?!秹m緣》寫到最后,兩位女主角的命運已經(jīng)無可回避的被我感覺到了,我寫得非常投入,我內(nèi)心沉重無比,手直發(fā)抖,一句句話語像噴泉般往外涌。這時候,我拼命控制,一遍又一遍地叮嚀自己:寫慢些!不要心太急!不要急于推進故事。要沉住氣,越是這種時候,越要注意寫出真實的生活畫面和生活環(huán)境——現(xiàn)在看來,雖然結(jié)尾寫得還可以,但我也認為,還是太急了,推進得太快了。
問:既然您也認為結(jié)尾推進太快,那您當初沒有修改過嗎?
答:我當然改過。但是當一部長篇小說全部定型后再去修改它實在是太困難了。因為有許多微妙之處是在寫作中自然而然地形成和銜接的。我經(jīng)常有這種體會,寫作時并不感覺到有多少困難,而修改時卻困難得不得了。因為這需要你把已經(jīng)嚴密的東西打碎,再一點兒一點兒焊接,完工之后還不能允許有破裂的痕跡?!秹m緣》的結(jié)尾我曾有過兩次修改,甚至想推翻目前這樣的結(jié)局重新設計,但最后又都被我自己否定了。無論現(xiàn)在這樣的結(jié)局存在著多少藝術(shù)上的缺憾,但它本質(zhì)上是真實的,是人物和故事發(fā)展的必然。現(xiàn)在有些評論家從小說結(jié)尾來考證,說作家是通過這樣一個悲劇來表達自己對婚外戀的看法。我不能說評論家不對,但我認為不全面。作為作者,我是考慮到了作品完成后究竟要告訴讀者些什么。但另一方面,我不能據(jù)此來寫作,更不能據(jù)此來安排人物的走向和命運。我最看重的是在這部作品中,一切是作者依據(jù)生活的邏輯來寫呢,還是一切都是作者根據(jù)自己的主觀意愿來安排和構(gòu)思的。切莫小看這兩種寫法。在很大意義上,我認為它決定著一部作品的不凡與平庸。一個作家應當同時是思想家,這絕對沒錯兒。但另一方面,作家與單純的思想家不同之處在于,他不能夠把自己的思想以簡單的方式直接往一部作品或一個人物身上套。他首先應寫出真實的生活和真實的人物。這些生活和人物越真實,作品所包涵的思想就越豐富、越復雜、越博大。過去我讀小說時,常有一種感覺,有些小說的思想非常明確,非常直觀,讓人一看就看出來了。但這種思想往往也就很簡單,啟發(fā)不了人們更多、更復雜、更深刻的思考。這樣的小說被大家公正地批評為淺。究其淺的原因,首先就在于它不是把筆力用在寫生活上了,而是過分關(guān)注了思想,結(jié)果反而變得沒有思想了。這是小說家之大忌。
問:聽說這部小說出版和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小說連播》節(jié)目中播出后,讀者和聽眾反映很好,給你寫來了許多信。你能否就這方面的情況介紹一下?
答:來信是收到不少。一部分是讀者來信,另一部分是聽眾來信。這些信件絕大多數(shù)都是談對《塵緣》這部小說及其中幾個主要人物的看法的。許多讀者和聽眾還直接寫了評論文章,給我感受最深的是這些讀者和聽眾都不是專業(yè)搞文學的,但他們寫的評論文章卻相當精彩和出色。他們所寫的評論文章很自然,帶有一股清新之氣,非??少F。
問:大家普遍認為《塵緣》非常吸引人。不少人是一口氣讀完或連夜讀完的,大有一種不讀完就無法入睡的感覺。這種現(xiàn)象在近幾年來可以說是不多見的。這多少說明了這部小說的藝術(shù)魅力。請問,在這些方面,您都有哪些考慮?做過哪些努力?
答:在這方面我確實有過些考慮,不僅如此,我寫作這部小說時對自己制定的一個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要寫得吸引人。為什么要這樣?因為這幾年,有許多小說家寫小說越來越“主觀”,想怎么寫就怎么寫,一篇文章可以毫無邏輯,云天霧地,讓人讀他的作品時非要硬著頭皮,非要當作任務來讀不可。就這仍然讀不懂。更奇怪的是馬上便有人出來捧場,說這樣的小說才是真正的小說,才是世界級的小說,才是不俗、不凡的小說。在我看來,這實在是文壇莫大的悲哀。什么叫藝術(shù)?如果一件事情你用文字不但說不清楚,反而越說越糊涂,那你的藝術(shù)水平究竟體現(xiàn)在哪里呢?
我一直告誡自己,不要去趨炎附勢,不要去趕浪頭。文學藝術(shù)是一門博大精深的藝術(shù),輕易地否定傳統(tǒng)那實在是一種無知和淺薄。在寫作時,我一律不制造晦澀的字句,一律使用最平樸的語言,我認為這是衡量一個作家是否具有真功夫的重要標志?,F(xiàn)在有些作家喜歡使用一個新字眼,叫“制造閱讀障礙”。是有意識地去制造,有意識地讓讀者讀他的作品時讀不流暢,并且認為這是一種符合現(xiàn)化潮流的最新式的藝術(shù)。我很難茍同。
問:讀者對《塵緣》中的幾個主要人物的是非評判意見分歧比較大,您是怎樣看待婚外戀情的?
答:總體看來,讀者批評的矛頭大都是指向白曉棟。這一點比較一致。
意見分歧最大的是怎樣看待錢溫馨。有人說,錢溫馨這個人雖然值得同情,但畢竟,悲劇是她一手釀就的。如果不是她充當?shù)谌?,哪里會演出這樣一出悲劇。從這個意義上去說,她是咎由自取,罪有應得。但也有人說,錢溫馨這個人那樣純潔,對愛情那樣忠貞,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一位典型的封建淑女,卻落了個這樣悲慘的下場,這不能不讓人為她感到不平——這兩種意見非常尖銳地對立。我想,這恐怕恰好代表著人們對婚外戀這種社會現(xiàn)象的不同認識。當然,拋除掉這一點,我在小說中力圖不要片面地去寫好人壞人也是使人們產(chǎn)生認識不一致的一個重要原因。我想,簡單地劃分好人壞人,也就絕對簡單地對待了氣象萬千的社會生活。真實的生活決不會那樣簡單,好與壞,對與錯,并不總是一清二楚的。相反,它們常?;煜谝黄稹H绻偻罾镎f,婚外戀中的許多現(xiàn)象是根本無法用好壞錯對去套的。如果他們是心心相印,是真誠熱烈甚至至死不渝的愛情,我們該怎么去評判?是該抨擊還是該贊美?按理說,該贊美。因為就這一情感本身來說,它真誠、美好、純潔、令人無法不感動。如果我們不抱偏見地深入其中,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它甚至能使我們激動得熱淚盈眶。但是另一方面,不管這種情感多么令人感動,它畢竟與我們這個民族的傳統(tǒng)不符;它會造成對他人的傷害。從這個意義上說,它又絕不可能被謳歌。那么,我們就進一步來批判傳統(tǒng)道德和倫理吧。但是且慢,傳統(tǒng)道德和倫理之所以如此強大、威嚴、穩(wěn)固、代代相續(xù)、屢遭批判而不滅不絕,就在于它確實在很大意義上是維持人們生活并使之不致失衡的一種重要規(guī)范。如果沒有了這些規(guī)范,人們的情感生活就一定會很幸福嗎?未必。
有相當一段時間,人們喜歡引用恩格斯“只有以愛情為基礎(chǔ)的婚姻才是符合道德的”名言來為婚姻關(guān)系中的道德或非道德做注解。從一般意義上講,這句話是真理。但任何真理都不是抽象和孤立地存在的。同樣,什么是道德,什么是不道德也離不開我們今天的具體環(huán)境和條件?;橐鍪菒矍榈谋厝唤Y(jié)果而不是什么其它,這在很早以前就能夠被人認同。但是愛情和世界上任何事物一樣,是發(fā)展著和變化著的。一個人今天愛上了一位姑娘,明天也許會愛上另一位姑娘,而后天則又愛上了第三位姑娘,這愛絕不是虛情假意,也絕不是出于其它什么政治或經(jīng)濟的動機。那么按照恩格斯的觀點,他是不應當受到譴責的。可是現(xiàn)實中能夠這樣嗎?一旦形成了婚姻關(guān)系,那么這種婚姻關(guān)系就會派生出許多其它關(guān)系。比如子女問題。再比如你所不愛了的對方是否會受到傷害的問題,等等。美國是一個在兩性問題上十分開放的國家,但是開放到一定程度,又覺得似乎有些不對頭。于是出了部電影《克萊默夫婦》。千千萬萬的美國觀眾看這部片子時都掉了淚。為什么?因為它講的是一對年輕夫婦離了婚,卻不知該怎樣面對孩子的問題——順便說一句,這個孩子是父親想撫養(yǎng)母親也想撫養(yǎng),結(jié)果鬧得不可開交。假若和我們今天現(xiàn)實中存在的某些情況那樣,父母離了婚,雙方都拼命不想要孩子,又是怎樣一種情況?難道大人們只管自己的行為是否符合道德嗎?如果大家都去追求這種只屬于自己的道德,那么這種道德對整個社會來說又有什么可值得肯定之處呢?所以我想,抽象的道德比較好講,難的是解決現(xiàn)實生活中的具體問題。包括對這些問題的道德評判。
問:聽了您這些話,是不是可以認為您對婚外戀這一社會現(xiàn)象是持批評態(tài)度的呢?
答:沒有這樣簡單?;橥鈶龠@種現(xiàn)象的普遍存在,就說明它決不是能夠被隨意否定得了的。放開眼光看看,婚外戀并不是中國的特產(chǎn),而是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普遍存在著的一種社會現(xiàn)象。我們中國是個封建禮教特別嚴格的國度,但就是這樣,從古到今,婚外戀現(xiàn)象仍然層出不窮,簡直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種情況起碼說明我們在婚姻愛情問題上存在著許多不盡人意之處。也多少表現(xiàn)出人們在婚姻愛情上不愿受壓抑,不愿受束縛的追求。作為人類與生俱來的一種本能,我認為它有合理的一面,不應當被簡單粗暴地否定。但我感到不滿足的是,我們許多論及這些問題的文章往往都只說一面理。過去“文革”期間,誰有婚外戀就大逆不道,犯了天條?,F(xiàn)在開放搞活,誰沒有婚外戀便是不夠現(xiàn)代,便是生活得虛偽、沒有釋放人性。甚至有些人認為《塵緣》寫男女之間有刻骨銘心的愛情是一種落后,是保守,不真實,是作者對生活缺乏深刻的理解等等。這都是我所不同意的。
問:很獨特很深刻的見解,您這些觀點是否在《塵緣》中得到體現(xiàn)了呢?
答:這倒未必。小說畢竟是小說,它需要向讀者展現(xiàn)的是具體的生活,而不是理論。如果我在小說里大寫這些觀點,《塵緣》恐怕就沒人喜歡看了。我只是寫一個很吸引人的故事。這個故事與婚外戀有關(guān)。讀者們讀了這個故事,一定會產(chǎn)生許多聯(lián)想,會產(chǎn)生許多感慨。他們自然會對每一個人物、每一種社會現(xiàn)象都生發(fā)出自己的思索和評判。我堅信一點:就單獨的個人而言,也許讀者沒有我水平高,我畢竟是個作家。但作為一個廣泛的整體,讀者的水平毫無疑問會比我高。所以,由我來充當裁決者是可笑的。我意識到這一點,也就應當力圖避免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