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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想

1995-07-15 05:30韓少功
讀書 1995年1期
關鍵詞:文化

韓少功

1

平常聽到“做學問”的說法,有點不以為然。這個詞有點像時下另一個很時髦的舶來詞:“做愛”或者“造愛”——似乎愛是做(make)出來的,只是一種技術和手段,可以在實用手冊中被設計被規(guī)定被訓練指導,只要操作得法,也可以做出仿純真仿瀟灑的成色,做出仿嬉皮或仿雅皮的款式。英語是第一大強勢語言,自在所長,但偏愛人為的造做之技,make用得太多太濫,“做友誼”、“做快樂”等等,讓人匪夷所思。

2

小學問可做,大學問不可做。歷史上那些文化巨人,顯然不是一般的學問和知識。他們哪怕從事枯燥的思辨和考據,生動的原創(chuàng)力來自生命的深處,透出人的血溫、脈跳、價值觀以及親切的情感,成為一種人生的注解和表達,帶著鮮明的個人烙印。文與人一,文如其人,風格即人,文學就是人學……凡此等等的評鑒,曾經指示了典范的特征,測定出昨天的標高。一個中國人想到孔子,腦海里肯定首先不是學問,而是一種東方式的導師風貌:清高而勤勉,堅強而嚴正,硬得像塊石頭,始終承擔社會責任并熱心教育,似乎總是穿著有點式樣古怪的長衫,坐著破牛車奔波列國不可而為地宣傳理想,拘持小節(jié)有時卻到了可笑的程度,比如遠離廚房遠離女人遠離靡靡之音而且肉片一定要切得方正……人們對孔子的這些印象,不一定與野史或正史有關,而是來自《論語》本身的人格內蘊。

還有尼采。尼采與其說是一種哲學,勿寧說更是一種精神爆破式的生存方式。他晦暗而尖利的語句,既不可能也沒有必要被后人逐一透析,字字確解。但他字里行間迸發(fā)出來的孤獨、絕望、極度敏感以及無處傾瀉的激烈,是任何一個讀者不難感受到的。“上帝死了”,不是他在書齋里的推究,不過是他心靈的一道傷口,是他的長期的腦痛和半失明的雙眼,是他對社會普遍性偽善渾身發(fā)抖的憤怒,是他突然在大街上抱住鞭下瘦馬時迸涌的熱淚。

尼采的腦子壞了。大學問家在一般人眼里,總是有腦子壞了、不夠聰明和機靈——甚至愚頑癡笨的感覺。

3

人與文不可分離,故有“人文”。古往今來的人文濟濟百家,但如果稍加辨認,那些有份量的作品,保持著恒久影響力的作品,決非小聰明和技巧所能支撐。學問越研究到后來,越接近未知和創(chuàng)造的高寒區(qū),那就越需要生命力的燃燒,智慧和情懷融為一體。對于那些人文前驅來說,他們經常在孤燈長夜里面臨的重大選擇,不是想什么的問題,而是愿意想什么的問題——情感和人格總是成為思維的路標;不僅僅是怎么想的問題,更是怎么活的問題——“想法”是“活法”的同義語。他們中間的有些人常常為此把自己逼入險惡,逼入一輩子的困頓,甚至付出血和生命的代價。他們的作品無論被后人如何評價和取舍,都適宜用人來命名:柏拉圖主義,康德主義,托爾斯泰主義,伏爾泰主義,盧梭主義,雨果主義,甘地主義,毛澤東主義,羅素主義……而在更早以前,曾經主導人類精神的各大宗教,其圣經差不多就是史傳,成了先知和教祖的生平事跡記錄,更是人文初期的寓言化人生讀本。

直到最近的幾十年,以人來命名主義才漸漸顯得有些罕見了,漸漸為人們不大習慣了。人與文的關系,似乎不再是簡單而鮮明的主從關系(或者從主關系),源流關系(或者流源關系),體用關系(或者用體關系)。隨著技術潮流的層層覆蓋和層層滲透,人的面目在隱退和模糊,已經無關緊要。文過其人,文遠其人,文悖其人,這一類現象日益普遍。文化似乎告別了個體手工的時代,遺留著手溫并且印刻著工匠獨特標記的成品日漸稀有。工業(yè)式批量產出的文化很難呈現出個人的光彩,人的光彩,正在留下幾乎過于操作化和消費化的詞句、論點、模式、文化策略,留下一堆一堆不無華美但未免生硬和金屬般冷漠的事名或理名:諸如“后結構”或“后現代”。人們可以在一周之內制作或消費一百個主義,但是,一般來說,人們睜大眼睛也很難看清這些主義后面的人。

這是一個悄悄的變化。

4

變化最早出現在建筑和攝影——這些工作必須依靠機器,也需要很多錢,最容易一步步淪為工業(yè)資本的器官和部門,改變文化的個體手工性質。不難理解,人就是在這些領域最先失重,也最先失蹤。美國的A·沃霍爾,一個重要的當代藝術家,同時用五十張彩色和黑白的夢露頭像拼貼新作,用湯罐頭和肥皂盒裝配新作。他發(fā)現原作的意義已不存在,原作就是復制,可以批量生產,于是留下了一句名言:“我想成為機器,我不要成為一個人。我要像機器一樣作畫?!?/p>

這句話本身倒不像是復制,不像是機器的金屬噪音——他何須急匆匆地自愧為人?

5

沃霍爾當年是處在一個機器無往不勝的年代。工業(yè)不斷造出新的文化設備:比如電子傳媒,比如大學。從表面上看,大學越來越像工廠。教師不過是技工,教室不過是車間和流水線,畢業(yè)生則需要面向市場的廣告和推銷。大學不再像舊時書院那樣相信“全人”或“通才”的神話,以工業(yè)為藍本,實行越來越細密的分工,把學生訓練成適銷對路的專業(yè)技術。它越來越被人們視作一個有效的工業(yè)投資項目,被納入利潤的核算和規(guī)劃,學會對市場拉拉扯扯表示親近。

大學發(fā)育了強大的理科,也迫使人文就范,卻不能像對待理科那樣,給文科提供足夠的實驗手段。于是,人文分離的可能性大大超乎從前。一般來說,一個現代人是這樣走進文科的:從小學讀到大學,可能還要讀到博士甚至博士后,整整讀去半輩子。他眼界開闊,見多識廣,只是沒法將其一一身體力行,吃了梨子以后再來說梨子的滋味——這種原始而理想的認識模式,似乎帶有過多的農業(yè)文明意味,在當今的資訊時代已顯得迂闊。他需要吞下和可能吞下的課程太多,課余時間只夠勉強容下足球、口香糖以及觀光旅游,要他親歷更多的實際人事無疑是苛求。他們當然可以像畢加索或高更那樣突圍體制之外,去尋找非洲或少數民族,去文明的邊緣發(fā)掘人的原真和豐富,問題是,這種覺悟和勇氣,越來越被視為老派、累人、不討巧的愚行,實行起來也不無困難。因此,除了特別的機緣和少數例外,大學意味著文化日漸遠離原型,只是一大堆間接的、復制的、再生的、缺乏經驗親證的知識。一些有識之士一直憂慮文科大學要不要辦,要怎么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工業(yè)打破了以往的知識壟斷,消除了以往的知識短缺,卻大規(guī)模普及和加劇了文科的無根狀態(tài)——這表現在爆炸似的資訊增量中,一個人要成功地精神保健,要堅持精神的個性、原創(chuàng)性、真實性,相對來說十分困難。這倒不是說知識越多越愚蠢和越反動,只是說一味地壯陽也會傷身。資訊爆炸,對人的消化和把握能力提出了更高更苛刻的要求。一不小心,每個腦袋都塞滿異己經驗,肩上差不多長著別人的腦袋,或長著一個潮流文化的公共腦袋。

作為人性的載體,作為價值觀的沉積和凝固,文科知識的無限增聚也可以使知識人格脫離學者人格,使大學成為精神摹本和精神假面的產地——如果學人們不能用生命將其一一重新貫注心血。

6

文本論正在變成唯文本論。這種流行哲學消解自然,顛覆真實,宣布“能指”后面沒有“所指”,表述不能指涉事實,一句話:梨子的概念并不能反映梨子,梨子無處可尋。美國的“新批評”及其親族和后繼者,提倡純文本研究,認為文本就是文本,封閉自足;至于研究文本與作者人生經歷和社會環(huán)境的關系,既沒有必要,也沒有可能。

探討這種哲學對傳統(tǒng)人文的消毒功能和滅殺功能,不是本文的任務。有意思的是不妨瞥一眼這種理論的特定背景。它發(fā)動于工業(yè)時代,生成于歐美都市的學院氛圍之中,可謂應運而生,適得其所——這種哲學的產地確實盛產文本,文本而已的文本,盛產著詞語的操作,觀念的游戲,結構的單性繁殖,邏輯的自我復寫,還有總顯得頭重腳輕的各色文化精英。沒有親歷戰(zhàn)爭的人闡釋戰(zhàn)爭,沒有親歷苦戀的人詠嘆苦戀,沒有親歷英雄業(yè)績的人在大寫特寫英雄……美國一些大學喜歡辦寫作訓練班,就是在鼓勵學院才子們做這種技術活。文化不再來自生活,不再來自生活的文化本身成了最實際的生活,成了新文化的動力和素材。從書本中產生書本,從書本所產生的書本中產生書本。他們是一千部哲學孕育出來的哲學家,是幾千部電影浸泡出來的電影家。技術化成了常見的歸屬,血管里更多地淌流著油墨和激光盤的氣息。積重深厚的文化外殼里日漸空心。

這就是“主體的喪失”嗎?就是消解派哲學家們所預言和向往的“人的消亡”、“人的退場”嗎?

這是文本論的勝利——一個非人化的文本世界確實如期而至,有目共睹,總算結束了關于人的古典或浪漫的神話,集中展示了人文真相的一個重要剖面。這當然也是文本論的失敗——它成了這個文本世界“自然”而“真實”的產物,明白無誤地“指涉”和“反映”了事實,與其擁護者的“人生經歷和社會環(huán)境”不無密切的相關。它是一種都市生活須知,是一種學院癥及其自我消解的學院癥抗體。它與人們的感受契合,得到人們經驗的確認,因此不僅僅是文本。它的正確性最終喜劇性地在文本以外的世界,即人的現實世界里顯影——只是這個世界已沒有多少人味。

很多理論都是這樣:最后以倒立的姿態(tài),摘走真理的獎牌。

7

我們歡欣鼓舞地走進工業(yè),但有些辭典對工業(yè)的解釋并不怎么準確,不怎么完整。工業(yè)的要義也許不在于規(guī)模和生產的集中程度(修建埃及金字塔或萬里長城不是工業(yè)),不在于采掘和制造的勞動方式(石匠和煉丹術不是工業(yè)),更不僅僅是有效地利用能源(廚子有沒有工業(yè)家的感覺?)。

突破人類演變的臨界點——工業(yè)的意義是從根本上改變了人與自然、技術與自然的關系。狩獵,種植,牧養(yǎng),手工業(yè),工業(yè)以前的種種生產活動,只不過體現了人對自然的低度導控。這種導控多少改變了自然的某些形態(tài)(比如把羊關進圈牢,把木頭做成木椅),但基本上不觸及自然的本質。世界仍是以自然為本的。工業(yè)則不是這樣。工業(yè)以其強大的技術手段制造一個地球化學失衡和重構的全新物境。水泥是新的石頭,塑料是新的木頭,路燈是新的月光,計算機是新的人腦……工業(yè)解脫著人在自然里的勞苦和危險,同時一塊塊瓦解和消除自然,把人們誘入一個高技術——技術為本的世界。人們走入大都市的高樓群落,屏息探望眼前完全人造的高山和峽谷,完全人造的白日和黑夜,不能不感到自然已成了一個遙遠的舊夢。

工業(yè)放大了人的力量,不過,“工業(yè)化”是一個必須慎用的危險用語。工業(yè)不能完全取代農業(yè),更不能取代人文,正如塑料花不能取代鮮花。人文所不可或缺的個性、原創(chuàng)性、真實性等等,隱藏著人與自然的神秘聯系,暗示著人道的初原和終極。而工業(yè)則意味著制造、效率、實用、標準化、集團行動以及統(tǒng)一體市場,一句話,工業(yè)鼓勵著事物的非自然化。

對于自然來說,非自然化是逆向的補充,與自然構成了文明不可或缺的對抗性的磨礪和張力。但這不意味著人可以盲目地神化工業(yè),甚至讓工業(yè)原則接管一切,早在七十年代,美國有一批機器狂,預言電腦將勝任寫詩歌和小說的職業(yè)。有人曾經給槍匪設定程序,給警察設定程序,給狗、女人、狂風暴雨設定程序,一鍵啟動,一篇偵探小說差不多就可以在電腦里嘩嘩嘩地自動完成,至少也可以得到一個像樣的粗坯。

這不值得大驚小怪,也無由被小說家們懷疑和輕蔑。事實上,當代大量平庸的小說家,編造工夫不見得比電腦干得更多更好。在他們那里,一切情感早已程式化,幽默成了“搞笑”,悲哀成了“煽情”,開打和床上戲成了調味品,慷慨激昂的鮮血只不過是“做秀”的紅油彩,隨時都可以在臉上抹出來。文章既有了定法,編成技術手冊或電腦程序就是順理成章的下一步。更進一步說,文化環(huán)境的技術化早已開始,真實和自然早已被一絲一絲地抽離而去。人文正在透出塑料味?;瘖y品是技術的美色。公關術是技術的親情。世界語是技術的新語言??鐕瘓F是技術的新國家。肥皂劇、通俗歌帶、袋裝人生指南、政治宣傳的套話、廣告戰(zhàn)略、報紙副刊文化、微縮景觀公園、服裝時髦、電視周末嘉賓、泰山人猿和好萊塢,心理速成訓練班和禮儀電報……這些個性含量越來越少的仿制和組裝,為什么不能讓電腦來干?

可以肯定,只要做出更為精密的解析和編程,電腦就一定能在將來承擔更復雜的文化功能,無情地把一批批文化人趕進改行或失業(yè)的人群。

8

先鋒曾經意味著獨特和叛逆,因此是一切意識形態(tài)統(tǒng)制的天敵。事情并不完全是這樣。既然一切表情都可以模擬,一切感覺都可以設計,反體制的姿態(tài)當然也可以被視作某種冷門開發(fā)項目,納入市場。人們可以設計出先鋒們怪異的頭發(fā),語無倫次的癖好,還有孤獨、懷疑、虛無的冷目。問題在于,這種目光僅僅出于設計,源于參考書目,沒有人生隱痛和社會理想給予滋養(yǎng),它就必然缺乏沉重和堅定,缺乏神圣而不可更改的拒絕,一轉眼就可能被市場行情吸引,投向鄰居們有錢的好日子。

先鋒們內心中的神圣一旦冷卻和消失,就與奸商無異。這些仿先鋒的冷面,多是早期風格或表面風格,是玩給學院派批評家看的。常見的情況是,他們也可以玩出絕不虛無的廣告畫,絕不懷疑的太太讀物,絕不孤獨的民族團結拒外反霸熱情——區(qū)別僅僅在于,他們此時心目中的讀者和觀眾,已經易為俗眾或別的重要購買者。

他們并沒有什么變化。只有書呆子才會認真看待這種變化并且深究原因和種種差異。技術化的文化也從無自己真正的美學主張,或者說從來就具有古今中外的一切美學主張。一個崇尚相對性的全民狂歡節(jié)里,什么都被允許。如果說它的“相對”之中有什么“絕對”,如果說它有恒定不變的什么特點,那就是仿制:從新潮到古典,從具象到抽象,從消解到重建,從高雅到通俗,一切都可以接納,一切都可以仿制。就像工廠以銷定產,今天生產校園用品,明天也可以服務市井。他們的想法包容古今中外的一切想法,但特點在于所有的想法都與活法無關,或者說,只與最實惠的一種活法有關——以“想法”牟利。因此,他們的反叛只是偶爾使用的策略,“策略”成為他們最合意最常用的詞。他們熱心結伙和造勢以及串門打探消息,樂于在組織和潮流中放棄個人風格,“炒作”成了他們最大的興奮點。他們“炒作”的標新立異,只是陳辭爛調的才子版,與官僚版及其它版本同出一爐。他們即便掛著先鋒表情,那也是市場競爭的一時需要,競爭者都有一顆火熱的通俗心。

惡之花也都成了塑料花,在貨柜上光彩耀目。我們眼睜睜地看到,文本在繁榮的聲勢中高速空轉,越來越與人們的心靈絕緣,無法與人們的情感經驗接軌——越來越遠離人。

這個時候,沒有什么組織和運動出來捍衛(wèi)人權。

9

在電子傳媒誕生以前,也同樣有劣質文化,比如八股和臺閣體。那時候的文化垃圾也肯定是文壇里的多數,只是被時間淘汰,大多已經退出了我們的視野。同樣的道理,優(yōu)秀的作品,健康而充滿生機的作品,在電子傳媒中也同樣存在,而且永遠會存在。人們無須夸大現實的災情過于憂心忡忡。不同點在于,工業(yè)前的文化,對于多數人來說是一種自給自足的、或半自給自足的狀態(tài)。他們質樸少文,無緣文墨,被森嚴的文字屏障拒于狹小的文士圈之外,連看一場戲也如同稀罕的節(jié)日,很難有文化虛腫或者撐死脹死。因此,他們親歷多于虛言,實踐多于理論,生命本原多于文化規(guī)限。他們生動活潑的民歌、民諺、民風、民俗,給人一種精神野生物保留區(qū)的景象。

不難看出,這種民間文化,與工業(yè)化時代的市民文化不是一回事。市民文化缺少自然的底蘊,是在水泥和塑料的環(huán)境里長出來的,追隨著報紙和電視布播的時尚,是潮流、組織、技術力量的外來強加,一招一式一嬌一嗔都透出名牌味和明星味,多見文飾造作和跟風多變的特點。盡管如此,隨著電子傳媒的發(fā)達,民間文化正在受到這種市民文化強有力的感染、瓦解以及排擠,正在成為珍稀物種,需要人類學家和博物部門的保護。

電子傳媒是整個文化工業(yè)的主機。它是這樣一種東西:容量十分之大,拼命向創(chuàng)作者榨取心血。如果心血不夠(也許有個恒量),就只好摻水假冒。它的產量也太高,造成文化過剩,超過了接受者的正常需求(也許這里又有個恒量),形成了對人心在廣度、深度以及強度上空前的干預,形成一種壓迫。如果人們缺乏相應的消化能力,缺乏自控和自凈的有效機制,人與文的互生互動良性結構就可能破壞,類似于其它事物失去了陰陽平衡、正負平衡或pH值平衡。直到最近,電子傳媒還沒有露出醫(yī)生的面容,對人們經常提出節(jié)食的勸告。恰恰相反,它不斷鼓勵消費,暗暗鼓勵文化的暴飲暴食。它解除了文字對文化的囚禁,把識字和不識字的人統(tǒng)統(tǒng)吸引到它的面前,納入一體化的文化格局。它全天候工作,多樣式綜合,以幾個甚至幾十個頻道的天網恢恢,把很多人的閑暇幾乎一網打盡,對他們給予勢不可擋的聲色轟炸和視聽淹沒。

一個人在電視機前很容易感到乏味。一部關于非洲饑民的杰出電視片,最初還可能使觀眾震驚,但日復一日地播放或大同小異地重復以后,唯一的結果只能是人們在熟視無睹中麻木不仁,興味索然,同情心逐漸泯滅。揭示就最終導致了遮蔽。波黑戰(zhàn)亂,文革暴行,魯迅和紅軍長征,地震和“挑戰(zhàn)者”號爆炸,哪個地方的什么污染(事情多得記不起來),也都是這樣成為了一些電視事件,一些同肥皂劇和化妝品廣告混同一片的視聽消費,最終讓觀眾一邊打哈欠一邊乜斜著眼睛漠視。

一個人在電視機前也很容易感到無力。他現在不是面對一個人或一個村莊,即使遇到對抗也容易保持自信。他現在憑藉一臺電視已經加入了地球村,深深陷入了無限廣大和紛紜的現實,面對著一個個他很難阻擋和動搖分毫的潮流。電視看多了,人的個性空間相對縮小。電視迷最容易習慣自己對于世界的觀眾身份,成為一個寵雜信息的垃圾桶,成為一具生命元氣過多磨損和耗散的空殼,失去對潮流作出積極反應和抗爭的勇氣。都市“文明病”中的疲憊,冷漠,耗竭感,挫折感,后面常常都有一塊忘記關機的白花花的電視屏幕。

最后,乏味之后,無力之后,人們還可能完全取消自我,接受電子傳媒文化對自己的重新定型。一部《秋菊打官司》,使“有個說法”很快成為大眾習語?!稅勰銢]商量》,使“沒商量”也在幾周之內成了使用頻率最高的用辭。人們就是這樣交出了自己語言。在美國片《浮華世家》之后,全球數以千萬計的婦女也急忙忙交出自己的服裝,發(fā)型乃至發(fā)色,一切都照劇中主人公的作派重新開始。有關的商店也馬上提供服務。人們還經常輕易交出自己的政治觀念(比方愛上美國體制),藝術趣味(比方愛上搖滾),乃至性——在西方的一些中學和大學里,當同性戀成為影視以及文學的熱門題材之后,當某個明星偶像的同性戀經歷被電視炒開之后,曾經有百分之三十到百分之六十的學生在調查中振振有辭拍胸脯,承認自己雙性戀或者有過同性戀——生理學的研究證明,這個比例一般不可能超過百分之五。

在這里,同性戀已經不是人的自然,是文化強制的結果。已經不是個性,而是時髦。

10

有些人曾經抱怨,當今好些文化人不用心來寫作,只用手來寫作?,F在請想一想:如果讓那高達百分之六十的學生來寫作,即便他們全是想法定制于活法,全部都用心而不是用手來寫作,他們能寫出怎樣的真實?如果他們的同性戀確有其事,這樣的真實算不算真實?

工業(yè)技術正在染指生命,淡出“非自然”的階段,邁入“造自然”的坦途。生物技術正在用魚和植物的基因混合,造出了抗凍的新土豆和新煙草。而且在這個十年結束之前,可能破譯出全部的基因密碼。在不久的將來,工業(yè)將造出新的鮮花,新的樹林,新的老鼠和新的狗,新的男人和女人甚至非男非女我們現在難以想像的人。到那個時候,你能說它不是自然?

同樣的道理,當電子傳媒塑造出人們新的同性戀,新的痛苦,新的歡愉,新的斗毆,新的飄泊,新的經歷新的立場新的性格和習俗,到了那個時候,你能說這些不是人生?不是人?

仿生人,工業(yè)的某種最高作品,工業(yè)原則的必然指向和最后的夢想——這里不是指從業(yè)者的意愿,而是指工業(yè)本身的邏輯慣性。仿生人幾乎同真人一模一樣,大腦同樣發(fā)達,甚至也有情感,只是不再來自母胎,不再來自血肉和情愛,不再有個人的自由和全部豐富性——他們(它們?)是可以成批成套產出的制品。就是在去年,一九九三年,《紐約時報》轟動性地報道美國兩個科學家,J·霍爾和R·斯蒂爾曼,在實驗室里利用胚胎細胞分離,成功地復制出了四十八個新的人類胚胎,其中有兩個居然成功地活了幾天。高科技的新人種正在叩響歷史的大門。

事情逼近了最后的極限。教庭,政府,倫理學教授,貧民區(qū)的母親,都一片不安和恐慌。但他們沒有意識到,仿生人的誕生不僅僅在實驗室里,也在其他地方悄悄進行。技術化意識形態(tài)不僅君臨產房,而且早已在更寬闊的社會里得手。政治專制的語言暴力,商業(yè)專制的語言暴力,正在謀殺人心,正在把一部分人改造成空洞的目光,呆滯的表情、對一切人云亦云隨波逐流無動于衷缺肝缺肺的物質化存在。他們的人生永遠只有權勢和大眾時尚這唯一的向度。他們的臉上,分明正在逐漸呈現出仿生人的定義。

11

沒有抽象的人,沒有絕對本原的人,沒有一成不變的人性。人是不斷變化演進的。人在很久以前可能有鳥的銳目,有狗的好鼻子,有老鼠對地震的預感能力,當然也可能有亂倫的無知和胡來。文化使人脫離了動物狀態(tài),也失去了這些好的或不好的東西,獲得了新的人性表現——說這是隱形文本,是進入了本能和遺傳的文化積層,沒有什么不對。

人們還會往前走,憑藉文化的創(chuàng)造,走向深不可測的未來深處。但無論怎么變,人永遠是一種文化的自然,或說是自然的文化。自然是文化的重力,沒有重力的跳高毫無意義。自然是文化永隨其后的昨天,永貫其身的母血,是拉著自己的頭發(fā)怎么也脫離不去的土地——一旦脫離這塊土地,綠葉只能枯萎凋零——除非是塑料葉。在這個意義上,仿生人代表著把人拔根而去的這種脫離企圖,也初露技術化體制的殺機。仿生人的定型復制,不管是生理復制還是文化心理的復制,那也是人這一特定物種的自殺——即使有些人把這些復制描述得十分美妙,美妙的自殺還是自殺。

歷史常常只有通過災難才得以向前推進。人們常常只有在惡夢之后才回望自然,回望自己的精神家園。蒸汽機在十八世紀一聲氣笛拉響的時候,歐洲彌漫著普遍的樂觀情緒,競相歡呼這“搖撼舊世界基礎的偉大杠桿”(恩格斯語),甚至相信這將使人們消除一切帝制和腐敗。直到世界大戰(zhàn)頻頻引爆,蒸汽機延伸成坦克和轟炸機,在硝煙中向生命撲來,人們又差點落入了失望的深淵。杜桑的《下樓梯的裸女》,卓別林的《摩登時代》,沃霍爾鏡頭下的電刑椅,莫不表現了機器對人的異化、奴役以及殘暴。對工業(yè)技術的反省和批判,一次次成為很多文化人當中風行的主題,頗有點中國古人“絕圣棄智”的遺韻。

其實,技術無罪,技術至上才是盲目,對技術失去了道義和詩學的控制才是人間地獄。如果不能理解這一點ABC,任何新的技術還將成為人類的陷阱,包括電腦。說一說電腦也許不是多余。從眼下的情況來看,電腦誠然可以實現信息分享,把人與世界緊密相連,極大地提高生產效率和科學研究水準。但是,要是人性的監(jiān)控一旦撤除,電腦也可能造成殘酷的階級分裂:一方是編程和網絡控制寡頭,集中著越來越多的知識和權利;另一方則是普通操作者大眾,越來越成為電腦的奴仆和技術廢料,從算術“傻瓜化”開始,照相“傻瓜化”,開車“傻瓜化”,生活一環(huán)環(huán)都“傻瓜化”,最后可能喪失掉人的某些最基本的技能,喪失掉人的主體性。除了按按鍵鈕,其它什么事也不會做。知識寡頭批發(fā)的一塊芯片,就可以規(guī)定人的全部生活。到了這個時候,新的上智與下愚,新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勢必成為普遍話題和公共邏輯——電腦將為一種新的政治集權專制主義提供強大的技術基礎。

這還只是可能的險境之一。

作出這種大膽得也許讓人發(fā)笑的預測,心中沒有絲毫笑意。

12

六十多年前,著名的經濟學家J·凱因斯一眼看破,技術正在人們貪欲的高溫下變得猙獰。他較為樂觀地預測孫子一代的情況,說那時候人們“將會再一次把目的看得重于手段,寧愿追求善而不追求實用?!薄翱墒牵彼又f,“這樣的時候還沒有到來。至少在一百年內,我們還必須對己對人揚言美就是惡,惡就是美:因為惡實用,美不實用。”

凱因斯預告了一個陰暗的百年。

從那時到現在,人一直在頑強自衛(wèi),一次次在日益技術化的世界里蘇醒自然的理想,綠色和平思潮在人們眼前一次次揚起救亡的征帆。綠色和平思潮當然不僅僅是一環(huán)保運動或反核運動。它正在發(fā)育完成一套完整的并且是實踐的政治學、經濟學、倫理學以及哲學,對體制的惡質化全面狙擊。它直指人心,從根本上反對人們對他人爭奪\對自然榨取的態(tài)度,力圖重構健康的人生方式。它明智地區(qū)分了兩種技術:一種能增強人的技能和尊嚴,另一種把人的勞動移交給機器,而人成為機器的附庸和犧牲品。它并不反對技術,只是要呼吁人比商品高貴,比政治和商業(yè)的霸權擴張重要,每一項技術都應該成為非暴力的技術,民主的技術,人民的技術。也就是達到佛教“正命”境界的技術。它的烏托邦品格使它成為弱者,但也正是這一點使它永遠強大,一次次優(yōu)美地復活并且指示人們精神自由的方向,指示潔凈、清澄和圓明的生命之境——南美洲的熱帶雨林,烏克蘭的草原,孟加拉的湛明的天空,長江和黃河碧透的流水。

生命之境是外在的物態(tài),更重要的是心態(tài)。也許,比放飛一只麻雀和栽幾棵樹更不容易的事情,是人們的精神自救和自強——永遠保持一種文化的生力,不斷獲取給養(yǎng)又不斷清除污穢,給自己的每一個日子留下真情實感,留下人心的自然。

這是一個想法,也是一種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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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西方人曾經嘲笑中國的語言,用“心”想而不是用“腦”想,不符合解剖學的常識。這當然不無道理,也曾經被我贊同。但細細一想,真正燃燒著情感和瞬間價值終決的想法,總是能激動人的血液、呼吸和心跳,關涉到大腦之外的更多體位,關涉到整個生命。人類精神等待著一次新的圣誕,一次血淚中新的光榮東升——這樣的日子正在潛入每一個平常的日子。它顯然不是一個解剖學的問題,不光是一個智商的問題,不光是一個或很多個聰明腦袋就能解決的問題。它等待一代一代優(yōu)秀的人全心身地投入,奔赴永不可企及的美麗終極。真理的周圍沒有掌聲、喝彩和賞金,而且總被這些東西熱乎乎地養(yǎng)育成虛偽。真理是寒冷的地獄,勇敢跳入者全憑正大的一念,甚至不需要太多的智識和技能。

不科學也罷,不能與其它語言溝通也罷,我現在更愿意用這個古老而神秘的詞——心想。

用心血和心魂,用一生中全部砰然動心的回憶和向往。

一九九四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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