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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屈的大清河

1995-03-31 15:40曹無為
清明 1995年6期
關(guān)鍵詞:阿部七爺肋條

曹無為

齊家屯自古民風(fēng)剽悍。即便是在最混亂不堪的民國年間,只要鑼聲一響,一切散兵游勇草寇毛賊也都不敢輕易近屯。齊家屯四周圍著一圈不知何年何月由齊氏家族的先人們夯筑而成又經(jīng)許多年風(fēng)雨剝蝕現(xiàn)已不甚齊整的寨墻。寨墻并不算高,有的地方已經(jīng)坍塌,可在這一望無際的千里大平原上,它凸兀而立,仍顯得很巍峨壯觀。大清河從村子的南邊走過,風(fēng)平浪靜時,輕輕歡笑著像一個少女,膽怯羞澀婀娜多姿;春汛漲水時,急流洶涌,又像一個后生,剛烈勇猛桀驁不馴。

這一晚,齊家屯籠罩在焦躁肅殺的氛圍中。

殺!還是不殺?七爺見二先生急匆匆地走進大門,撩起蜀布長衫,著一雙滾著白邊的敞口布鞋跨進廳堂,便嘴里念叨著說了這么一句,好像是自言自語,又似是詢問剛在身邊站定的二先生。

在齊家屯,七爺對任何人都有生殺予奪的權(quán)力。要問誰給的這種權(quán)力,回答是絕對的一律:祖宗給的。一代一代傳下來,齊家屯的老少爺們還就信服這個??蛇@一回,齊七爺卻犯了難。因為七爺要殺的不是一個一般意義上的人。具體地說吧,令七爺舉棋不定的是,要殺的是一個日本入。這日本人犯了哪條哪款竟然落到齊七爺?shù)氖种?說來事情也真蹊蹺,自打開了春,就盛傳日本人要打北邊過來。怎么過來?是騎著毛驢趕著大車過來,還是用腳板量地皮一步一步走過來,是乘著下蛋的大鐵鳥飛過來,還是開著噴火的烏龜殼沖過來?齊家屯的老少爺們不知道。同樣,日本人什么時候過來,今年?抑或明年?白天?抑或黑夜?齊家屯的老少爺們也是不知道。但日本人在北邊殺人放火奸淫擄掠無惡不作,齊家屯人卻聽說了不少。

口口聲聲說不能當(dāng)亡國奴從北平逃回來的二先生的大小子,閑時對七爺說,日本人先弄了個滿州國,接著又要弄個華北自治,其實就是一塊一塊地治咱們。日本是小國寡民,中國太大了,他一下子吞不下去便分而治之,按時間先后由北向南一步步地來,什么“大東亞共榮圈”,什么“日中提攜”,全他媽鬼話。末了,二先生的大小子對七爺說,咱得提防著點,弄不好,就給他媽的日本人一鍋燴了。

七爺聽了,初時也還真緊張了一陣子??善郀?shù)哪歉揖o了三四個月之后,卻未見日本人的影子,也自然就放松了。猛不丁聽說日本人占了縣城,七爺還真嚇了一跳,本打算立即召集齊家屯的頭面人物認(rèn)真商討一下對策,卻又一想日本人占了縣城總得耽擱那么幾天才能顧及到近郊的屯子。也就那么緩了一緩,翌日凌晨,露水還在草尖上打滾時,日本人就到了齊家屯。

齊七爺聽了總管麻六隔著木屏門的報告后,一把推開寵愛的小老婆魚兒,急匆匆地披衣套鞋,從睡房里闖出來大聲問,日本人現(xiàn)在到了哪里?來了多少人?麻六輕松地說,七爺,您老甭急,只來了仨人,一官一兵一翻譯,別看他們肩著洋玩藝兒,個兒卻似個矮冬瓜,咱齊家屯的爺們只需打個噴嚏或者吆喝一聲,保準(zhǔn)要嚇得他們心驚膽戰(zhàn)?,F(xiàn)兒個仨人全在街筒子口找人套近乎呢。七爺聽了,心下略松得一松,準(zhǔn)備先洗了臉吃了早點再說,忽兒又忖,誰知這日本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他們能從東洋三島躥到咱齊家屯來,自然有他們的妖道法力,倒也大意不得,當(dāng)下吩咐麻六說,別胡嚼了,小心沒大錯,你領(lǐng)我去看看。

七爺一眼看到的情景,還真把他迷惑了。這情景怎么也難讓七爺把這些和藹可親的日本人與殺人不眨眼的魔鬼聯(lián)系在一起。這一迷惑,到底還是鑄成了齊七爺思維判斷上的終生大錯。此是后話,姑且擱過不提。齊七爺?shù)降卓吹搅耸裁?齊七爺看到那個日本官兒正用戴著白手套的右手,從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糖果并且躬下本就不高的身子,把糖果遞到住在街筒口肋條家的兒子二旦的胸前,嘴里還一個勁地嘰咕,你的,米西米西,小孩,你的米西米西的有。肋條的兒子二旦今年剛八歲,哪里經(jīng)過這個陣仗,嚇得直往后退。一旁瘦得跟個蝦米似的翻譯急了,趕忙哄著二旦說,小鬼頭,不要怕,太君請你嚼糖。二旦還是不愿接。日本官兒用手拍拍二旦的小腦袋瓜子對蝦米翻譯說了一串日本話兒,翻譯趕緊把他手中的糖果接過來,送到肋條的屋里。

隨著七爺?shù)某霈F(xiàn),這時的齊家屯各家各戶似乎才剛剛醒來。很快地就有一些人隨著七爺圍上來看稀奇。麻六迎著剛從屋里鉆出來的翻譯向他介紹說,這是咱們齊家屯的七爺l翻譯官一怔,轉(zhuǎn)身向日本官兒嘀咕了幾句。日本官兒用雙手拄著東洋刀,一雙蛇樣冷凝的目光,盯著七爺說,你的,良民的干活。七爺一見日本官兒沖自個兒說話,趕忙上前一步,雙手一抱,作上一揖道,太君,進屋坐坐,弄點吃的。翻譯官臉上有了笑意,緊趕著把話譯了過去。日本官兒眼珠一轉(zhuǎn),果斷地?fù)]揮手說,齊家屯的大大的好,良民大大的有;溜達溜達的,開路!言畢,轉(zhuǎn)身扭頭跨步便走。本來到此打住,七爺也就不要在這么個夜里躊躇了。偏偏就在日本人要走未走之際,二旦的姐姐水花兒從屋里一頭撞出來。二旦的姐姐水花兒一直隱在屋里聽著外面的動靜,連翻譯官進屋時也沒發(fā)現(xiàn)她,這時一聽日本人要走,生怕失去了看稀奇的機會,便冒冒失失莽莽撞撞露了面。她也是仰仗全村的人都在這兒,怕什么怕,可她哪里知道這日本人是好對付的?水花兒一露面,當(dāng)下就把一官一兵一翻譯的腿給拽住了,特別是那兵,后來知道他叫吉田昭二,更是一副餓狼刁羊的神情,恨不得一口就把她吞了下去。那官兒穩(wěn)了穩(wěn)神,莫名其妙地罵了一句,八格!然后又氣恨恨地說,開路的有!所有人都看到那兵狠狠地往肚子里咽了一口唾沫,恨命般地甩了甩腿,踢踢踏踏地走向屯外。不一會兒,屯子外面,人喊馬嘶,接著大地上便旋起一陣煙塵。日本人挾風(fēng)絕塵而去。

哪里知道日本人是帶著兵來的,就隱在屯外。

七爺麻六肋條與齊家屯的老少爺們無不額上浸汗,懸到嗓子眼的一顆心,終于慢慢落到腔子里。日本人要收拾咱們齊家屯還不是水牛拔蘿卜悠著來。七爺略定了定神,就莫名其妙地罵了二旦的姐姐水花兒一聲“禍水!”水花正值二八年紀(jì),明眸大眼,挺鼻櫻口,圓臉烏發(fā),窈窕挺拔,花骨朵般惹人疼惹人憐。七爺罵這一句,是下意識的本能,還是七爺飽經(jīng)風(fēng)霜歷多識廣已經(jīng)預(yù)感到在水花兒身上要敷演出一個慘痛的故事來?但七爺罵出“禍水”二字時,水花兒卻的的確確懵懵不知為何挨罵,當(dāng)下就羞紅了臉復(fù)又一頭鉆進屋去。七爺幽幽郁郁掉頭往家走,圍觀的人頓時散去。

日本兵吉田昭二斜背三八大蓋,跨著馬刀,隨阿部一雄長官出了屯子,攀上東洋馬,向縣城方向疾奔而去。吉田昭二是騎兵聯(lián)隊的士兵,自打從本土九州進入支那,就一直隨阿部一雄同中國軍隊作戰(zhàn)。遺憾的是吉田昭二同中國軍隊從沒打過什么硬仗,常常是步兵聯(lián)隊在前面攻堅執(zhí)銳,待到騎兵聯(lián)隊上陣時,只不過耀武揚威一番之后,戰(zhàn)場上勝負(fù)就已分明。吉田昭二因為中國軍隊的不堪一擊,而生出非常輕蔑支那人的情緒。吉田昭二更因為中國百姓的溫良馴服,而覺得十二萬分的沒意思與莫名其妙。吉田昭二每到一處,在伺候好了阿部一雄之后,便總要尋機出去釋

放體內(nèi)的能量。吉田昭二非常奇怪中國人的冷漠與不反抗。吉田昭二的行動都是單來獨往,而且每次都能讓他憋勁而去暢快而歸。每次,吉田昭二悠哉悠哉地到了一個距駐地不遠的村子,將三八大蓋隨便往土墻上一拿,就可以滿村子尋找一個花姑娘,任意發(fā)泄一通。吉田昭二不知道糟蹋了多少支那姑娘。這在本土是絕不可以的。但在支那國土上他卻可以恣意妄為。他從未遭到過支那人的反抗與聯(lián)隊軍紀(jì)的暗示或警告。吉田昭二的欲望膨脹到了無以復(fù)加的程度,他對女色的需求越來越頻繁,越來越不可扼止。在支那女人驚恐的表情與支那男人膽怯陌生的眼神中,吉田昭二的征服欲與感官的快感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吉田昭二的身子隨阿部一雄長官進了縣城,但他的魂卻丟在了那個齊家屯女人的身上。天皇陛下的武士們,在支那的國土上揮刀持械地演練躍馬殺人游戲演練得累了,現(xiàn)在都已早早地睡熟了。唯有丟了魂的吉田昭二由于受到獸欲的侵?jǐn)_此刻還在不停地翻烙鐵,他睡不著覺,他眼前一直晃悠著齊家屯街筒子口破草棚中的那個支那女人。吉田昭二睡不著覺,索性偷偷起身,穿衣、套馬,潛出駐地;一路急如星火地往齊家屯趕去。

吉田昭二把戰(zhàn)馬系在前不久曾系過的樹林子里,悄沒聲地摸進了齊家屯。吉田昭二沒料到齊家屯的齊七爺與二先生豈是等閑之輩,在屯口早就伏下了暗哨。吉田昭二從馬上一落地,暗哨就發(fā)現(xiàn)了他。

吉田昭二一腳踹開肋條家在風(fēng)中搖蕩如帆的朽門,沖進去揮刀大叫,開路開路的。肋條與肋條老婆趕緊一骨碌從炕上爬起來,卻還是一人挨了吉田昭二一刀背。吉田昭二嫌他們的動作太慢,沒有日本武士的軍事化速度。由睡意朦朧中逐漸清醒過來的肋條搓燃火絨點亮了一盞菜油燈。肋條老婆則摟著兒子二旦死不松手。他們?nèi)绱四ゲ?,吉田昭二急了,一刀吹在炕沿上,用手一指門外狂吼道,開路!開路的!肋條終于明白了,這日本人要他們出去。肋條不知道來了多少日本人,也不知這日本人深夜來此意圖為何,就趕緊帶著老婆孩子往外走,想著早點躲開這個兇煞星。吉田昭二把肋條與肋條老婆轟了出去,卻一把扯住了水花兒與二旦。吉田昭二沖肋條夫婦獰笑著叫喊,快快的開路,死了死了的!手無寸鐵的肋條與肋條老婆被吉田昭二攆逼著出了家門。肋條老婆號天搶地的哭聲驚醒了沉睡的大清河與靜寂的屯子。

吉田昭二讓二旦立在墻腳下,為了尋求強烈刺激,他要二旦親眼目睹他是如何對待水花兒的。這個念頭是吉田昭二看著肋條點亮菜油燈的一霎那間閃出來的。念頭有了,大日本皇軍自然應(yīng)該馬上付諸實施。

吉田昭二逼向渾身顫抖的水花兒,用左手拍拍水花兒的臉蛋,同時扔掉右手的馬刀,把水花兒壓倒在炕上。其實這個日本人一闖進門,水花兒耳邊就響起了七爺在早晨的罵聲。水花兒知道這日本人是沖她來的。她水花兒唯有一死了之。水花兒掙扎了幾下,就再也動不了了。水花兒眼中流下了屈辱的淚。一切都發(fā)生在一瞬間,當(dāng)吉田昭二立起身來,正往上提軍褲時,突然感覺到少了什么,定定神,屋中走失了那個支那男孩與那把馬刀。吉田昭二加快了整理衣衫的節(jié)奏,但他還是來不及了。

二旦在前,齊七爺與麻六居中,肋條夫婦殿后,一行人刮風(fēng)般地卷了進來。看著赤身裸體青一塊紫一塊仰臥炕上昏迷不醒的水花兒,再看看這邁著羅圈腿狠瑣不堪的矮種日本人,沒待齊七爺吩咐,麻六與肋條大吼一聲,沖上去就丟翻了這個狗雜種。二旦看看正趴在姐姐水花兒身上哭的娘,雙手拖著吉田昭二的馬刀走到他面前,艱難地托起來,照著吉田昭二的屁股扎過去,雖然因為年小力弱,僅在吉田昭二的屁股上隔褲劃破了一層皮,但也足以讓吉田昭二吃驚的了。

吉田昭二的三八大蓋原先靠在屋外的土墻上,此刻卻惦在身穿長袍馬褂的齊七爺手中,如一支撥火棍。吉田昭二雖然是天皇陛下的忠勇武士,也只能束手就擒。

齊七爺逮著了吉田昭二,捆了個結(jié)實,關(guān)在齊家祠堂的后院,卻不知如何處置。齊七爺便招來號稱“小子房”的二先生謀劃對策。已進子夜,鬼子丟了人.自然要尋,那時再想法兒就遲老鼻了了。必須趕前兒。

二先生以塾師為業(yè),但二先生授業(yè)課徒之暇,三教九流天文地理兵工政經(jīng)之類,則也多有研習(xí)。所以,我們就不能把二先生當(dāng)成一般意義上的塾師看待。更何況二先生還極有眼光地省吃儉用供自己的大小子在北平讀書見世面。二先生是值得自豪的。二先生知道七爺喚自己定有大事相商。不是大事,七爺是不會在深更半夜找他的。時局吃緊,號稱“小子房”的二先生的份量在齊家屯就陡然高了許多倍。

二先生弄清了事情原委,沉呤片刻開口道,七爺,論理總沒有跑別人家撒野的道理,按齊家屯千百年來的規(guī)矩就該千刀萬剮了他。但這日本人著實厲害,飛機大炮坦殼車不說,聽我大小子說,光那在海上跑的船艇就有齊家祠堂屋脊的十幾倍高,動硬家伙,咱們可不是日本人的對手。

七爺打斷二先生的話問,那怎么辦?總不能放了這小鬼子?放了他,我如何面對祖宗與齊家屯的老少爺們?

放?萬萬不能!二先生加重語氣說,放了這小鬼子,等于縱虎歸山,可是,藏是藏不住的,這等妖魔,不知禍害了多少姑娘媳婦,唯有殺之深埋方不留后患。

七爺說,我也是這般想法,只是如何應(yīng)付日本人的盤查呢?

二先生說,自古用兵之道,講究個虛虛實實真真假假,誰鬧得清?思謀著,咱不能坐以待斃,而要以進為退,攪渾了水,把事兒鬧大些,他日本人初來乍到摸不著底細(xì)又豈奈我何呢?二先生附在七爺耳根如此這般說出了自己的錦囊妙計。

齊家屯身處亂世,又多受燕趙文化熏陶,自不乏慷慨悲歌之士。當(dāng)夜便有十幾個黑衣短靠的敢死之士潛入了縣城,干出番驚天動地的事來。勇士們出征時裹腹之物便是吉田昭二的那匹純種東洋馬的后臀。剩下的,齊家屯每戶均分得一塊,并傳七爺?shù)脑?,必須在?dāng)晚煮熟吃盡,馬骨將隨被處死的吉田昭二深埋了事,鞍具拋入大清河,三八大蓋與馬刀歸七爺掌握。一切收拾妥當(dāng),勇士們出發(fā)了。

麻六領(lǐng)頭肋條副之二先生家的大小子為謀士,一行人潛入縣城,隱身貼近陋部一雄騎兵聯(lián)隊駐扎的縣府后墻根,本想攀援而上,卻不料聽得墻里戰(zhàn)馬嚼夜草之聲不絕于耳,哨兵的吆喝聲也是此起彼伏。按怒火中燒的肋條的意思,不管三七二十一沖進去殺他個痛快再說。麻六畢竟在黑道上走過多年,在七爺家看家護院也有年頭,自是知道事關(guān)重大,不宜莽撞,個人生死事小,齊家屯近千老小的性命疙瘩均在此一舉。麻六輕聲問二先生家的大小子,家駒,你說咋弄才妥?

家駒道:出征之前,老父曾叮囑過我,偷襲鬼子不成,宰掉幾個漢奸也好,日本人不是弄了漢奸縣長嗎?咱就去把他給殺了,事兒也不小,足夠鬼子亂上一兩天的了。

肋條覺得不過癮,鼻孔中就不自覺地重重地“哼”了一聲。

麻六一聽卻當(dāng)即贊允,一揮手率眾夜貓般又躥向縣小學(xué)。日本人來后,原國民黨縣長

不予合作,被鬼子殺了,縣府衙門也拱手讓給阿部一雄作了司令部,偽縣長只好屈尊暫居縣小學(xué)內(nèi)。

偽縣長本就是個集流氓地痞于一身的惡棍,綽號老刁。老刁為虎作倀,現(xiàn)在又隨著日本人奸淫燒殺無惡不作。僅僅因為他有二十來個人與幾桿破槍幾把砍刀,就被阿部一雄收編了。因縣內(nèi)頭面人物在日本人進縣城前,已逃得一干二凈,國民黨縣長為守土有責(zé)才留下被殺的。阿部一雄也是無法,臨時找不到合適人選,才以老刁為一縣之長,也是權(quán)宜之計。也合該這小子惡貫滿盈。晚飯之后,翻譯官來到老刁的住處,向老刁轉(zhuǎn)達阿部一雄決定明天下鄉(xiāng)征糧的事。正在說著,兩個日本人押著個姑娘進來,說是長官讓翻譯官問問,她的什么的干活?如不是抗日分子,就留下來做隨軍慰安婦。

蝦米翻譯官點點頭打發(fā)走兩個日本士兵,掃一眼姑娘用對襟短褂裹起來的豐滿的身姿,再看看姑娘齊耳的頭發(fā)與俏麗的臉蛋,渾身便不由一陣燥熱,下身也變得艱難起來。再扭頭看一眼老刁,卻見老刁的雙眼像刀子一樣已經(jīng)把姑娘的上衣下褲刮了個一干二凈。翻譯官看這姑娘是流亡學(xué)生的模樣,他歷來就喜歡學(xué)生,哪里還禁得住這股邪火。恰好老刁正用眼神看他,兩人不覺哈哈一笑,當(dāng)下遣散衛(wèi)兵,對姑娘細(xì)細(xì)盤問起來。

姑娘顯然是怕連累別人,抵死不肯開口。一邊不斷地問,一邊就是一聲不吭。翻譯官與老刁真有點懷疑這姑娘是啞叭了。也就這么一折騰,時間就過了半夜。見實在問不出什么,蝦米翻譯官與老刁縣長一錯眼神,老刁便知趣地說,兄弟你占先一步,隨后咱再來,今晚咱好好樂樂。

這里老刁一帶上門走出去,那蝦米翻譯官就解開皮帶放好手槍敞開白襯衫把姑娘撲倒在炕上。不料翻譯官卻遇到了看上去一臉憔悴疲憊不堪的姑娘的拼死抵抗。翻譯官一怒之下,甩手抽了姑娘三四個耳光,被打得暈頭轉(zhuǎn)向的姑娘也不示弱,雙手揮舞著把翻譯官抓得撓得皮爛血淋不說,還在他肩上狠狠咬下了一塊皮肉。翻譯官痛得渾身直顫抖,擔(dān)羞成怒,便用手卡住了姑娘的脖子。倘不是擔(dān)心日本人還需要這姑娘,蝦米翻譯官非把她的脖子給卡斷不可。

老刁本就嗜淫成癖,這回忍痛讓了一步,心下好酸,但又不敢得罪這個日本人面前的紅人。心下畢竟按捺不住,復(fù)又躥至門前,聽得里面撲騰翻滾成一片的“打麥聲”,便覺好笑,遂湊到窗下窺視,這一看卻差點笑掉了大牙。那翻譯官弓著細(xì)腰騎坐在姑娘身上喘氣如牛,就是上不了手,急得眼珠都快爆出眼眶來了。老刁終于還是老刁,野性難改粗鄙天成,當(dāng)下一膀撞開屋門,反手掩上也不及上栓,就縱步上前,三兩把就扯下姑娘的衣褲,并喝罵道:我就不信一個臭娘們還治不了。

姑娘至此,突然破口大罵:畜牲!禽獸!豬狗不如!你們就不是中國人?你們家就沒有姐妹?姑娘淚下如雨地作著最后而無用的掙扎。

戰(zhàn)爭使人性異化。要么升華。要么墮進深淵。翻譯官忽聽姑娘開口,吃了一驚,不但絲毫沒有喚醒他靈魂深處的良知,知其不是啞叭之后,反倒興趣大增,一個失去理性的高級生物,其行為自是豬狗不及的。老刁一邊縱聲狂笑,一邊用雙手在姑娘身上拼命掐捏著。姑娘的呻吟哀泣與淚水,更強烈地刺激了他們那野獸般的欲念。

姑娘已被剝得一絲不掛,手腳無力而徒勞地踢蹬揮舞著。就在兩個畜牲得意忘形之際,忽聽身后有輕微的異樣響聲。麻六率先蹩了進來,利刃兇狠地扎進了正俯身炕前作惡的老刁的后背,穿心而過??h長老刁沉悶地哼了一聲,便一頭砸在炕沿上,隨即倒地而亡。等到蝦米翻譯官覺得氣氛有點異樣,猛地回過頭來,早有一人揮起一拳把他從姑娘身上擊落下來,又見寒光一閃,肋條的大砍刀旋飛了他的頭顱。肋條尚不解恨,復(fù)又一刀砍下了瞪著一對驚懼的眼球的老刁的腦袋。

二先生的大小子,在身軀雜迭刀光血影之中,猛一眼看見姑娘,便覺有些面善,再又細(xì)瞅,禁不住大叫一聲,白姍?怎么是你?

迷離懵懂的姑娘一愣神,趕緊羞澀地以碎衣掩體,顫聲道,家駒,你來了?你知道我被他們逮住了?你來救我?是不是?姑娘一頭扎進家駒的懷中,飲泣道,父母兄弟一家四口全被鬼子殺了。我來尋你,卻被鬼子抓住了,遲一步,就要給他們糟蹋了……

麻六在旁一聽,知是齊家駒在北平的戀人,今晚湊巧被他們救了。雞已啼二遍,天就要亮了。麻六吩咐肋條等人,把兩顆腦袋用樹棍穿上帶走。又轉(zhuǎn)身說,家駒,快讓姑娘穿上衣服,此處不是說話處,還有事要辦,回齊家屯之后再細(xì)述吧。姑娘的衣褲已零碎不堪,齊家駒趕緊脫下自己的外衣給姑娘穿上,扶著遍體鱗傷的她隨眾人一道出門上路。

踰城而出時,麻六從肋條手上取過兩顆頭顱,縱身上了城門樓,扯下鬼子的太陽旗,把老刁的腦袋豎在旗桿頂端;把蝦米的腦袋豎在楝樹棍的頂端,然后把兩顆頭顱插在城門樓之巔。做完一切之后,麻六復(fù)又點了一下人數(shù),率眾疾回。麻六與齊家駒都沒有注意到,落在隊伍尾巴上的肋條,隨眾走了不幾步,又轉(zhuǎn)了回去。這一轉(zhuǎn),就把齊家屯未來的悲劇情節(jié)推向了不可避免的絕境。

阿部一雄就是那個在太行山被八路軍炮彈炸死的“名將之花”阿部規(guī)秀的族弟。阿部家族從明治時期即是名門望族。既是這場大東亞圣戰(zhàn)的倡議者之一,更是積極的參與者。史學(xué)家總是把歷次戰(zhàn)爭視為絞肉機。在中國戰(zhàn)場這架絞肉機上,族兄阿部規(guī)秀的死,就大大激發(fā)了阿部一雄內(nèi)心深處對支那人的刻骨仇恨。他既藐視支那人的軟骨癥,又仇恨支那人狡猾而頑固的反日行為,他自始至終就把大和民族侵略者的強盜行徑與王霸理論強加于中國人,他不知道他最終得為他今日野蠻地闖入別人家園的罪惡行為而付出血的代價。盡管阿部一雄的胸膛里蓄滿了對中國的仇恨與蔑視,但他畢竟是清醒的入侵者,他尚懂得屠殺與恐怖并不是建立大東亞共榮圈控制整個支那的最好辦法,所以,他總是將仇恨埋藏于心中,不動聲色地以一副偽善的面孔出現(xiàn)在別人的國土上。中國的領(lǐng)土太遼闊,唯有以華制華才是上策,軍事策略總歸要服務(wù)于政治策略,阿部一雄司令長官深刻地洞察其中的底蘊。

伴隨第三遍雞啼聲,阿部一雄被一陣雜亂的槍聲與呼喊救火聲驚醒了。他感覺是自己的部隊受到中國抗日武裝的襲擊,便一骨碌爬起來,坐在原來被他殺死的縣長的木床上定定神。

谷壽正夫少佐進來報告說,長官,一名身穿黑衣面蒙黑布手持大砍刀的支那人,襲擊了騎兵聯(lián)隊,馬棚被焚,燒死戰(zhàn)馬兩匹,傷十幾匹,砍死哨兵一人,后被巡邏隊發(fā)現(xiàn)打死在縣府后院外。

阿部一雄著好軍裝,領(lǐng)頭來到被亂槍打死的襲擊者身邊,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沒看出個什么名堂。這時,谷壽正夫少佐雙手捧著死者遺下的大砍刀遞呈過來說,請長官檢驗。阿部一雄在接近柄端的刀背處看到了“齊家屯家寶鐵匠鋪制”幾個凸凹烏黑的字體。阿部一雄沉吟片刻,用腳把死者的腦袋撥弄到視線可觸及面部的位置,細(xì)一端詳,就覺似曾相識,后來就終于記起,昨天到城郊一個村子展示

皇軍軍威,當(dāng)他掏出糖果遞給一個精光屁股的小猴頭時,站在孩子身側(cè)的一個始終瞪著一雙警惕眼睛的瘦長男子,似乎便是躺在腳下的這個人。怒火一下就從阿部一雄的心底躥了上來。

恰在這時,谷壽正夫少佐把剛得到的消息又作了稟報:軍曹吉田昭二失蹤。剛?cè)蚊目h長老刁與翻譯官的頭顱被人割下豎在城門樓上。被俘的支那姑娘也不知去向。

瞬間,一個個事件就在阿部一雄的腦中連綴成了一條直線。這條線像鋼絲鋸齒拉割得他渾身都疼。

躺在地上的肋條,只想著替女兒水花報仇,以泄心頭之憤。肋條在齊家屯怎么的也算是一條好漢,打小接觸濡染的都是一些俠義肝膽之士,這就注定了他身體中支撐著的是寧折不彎的錚錚硬骨。肋條哪里受得了這樣的屈辱。水花兒被侮,他在齊家屯已沒了人前說話的份量與那份坦然,活著不如死了強。這么想著的肋條,便乘麻六率眾急急返回齊家屯時,偷偷滑溜了下來,返身爬過城墻,直奔縣府大門。其實肋條是在大門口殺了因曙光初現(xiàn)而放松警惕打起瞌睡的哨兵之后,正準(zhǔn)備潛進去,忽聽巡邏士兵的腳步聲遂不敢貿(mào)然闖入,才折身從后院翻進去點燃了馬棚的。巡邏兵在前門發(fā)現(xiàn)了被殺的哨兵,即鳴槍示警。槍聲驚動了后院墻外的另一支巡邏兵,這一隊士兵三人正在蹺足觀望,等著確定下一步的行動方向,所以當(dāng)肋條辦完事又翻墻出來時。正好就做了這三個鬼子兵的活靶,頓時被亂槍從院墻上打了下來。肋條死了。死了的肋條沒料到,正因為他的死,卻給大清河邊的齊家屯惹下了塌天大禍。

按七爺與二先生預(yù)先的謀劃,由麻六帶人到城內(nèi)一攪和,讓日本人以為是八路軍游擊隊或其他的什么抗日隊伍如朱占魁等,進城襲擊擄走了吉田昭二并殺死了人,這樣就可轉(zhuǎn)移目標(biāo),至少懷疑不到齊家屯這邊來。因為昨兒個,那個掏糖果給孩子吃的鬼子官兒還說齊家屯的大大的好,良民的干活腳未料到人算不如天算,七爺與二先生怎么也沒料到,肋條那倔種為了替女兒報仇竟來了這么一手。肋條搭上自己一條小命不算,還置齊家屯近千老幼于死地。

七爺與二先生一直焦急地等著夜襲隊的歸來,除了怕他們有個閃失之外,還有一個不幸的消息要告訴肋條。當(dāng)七爺?shù)难酃庠谂簧砺端c征塵的夜襲隊十幾個人身上掃了兩個來回之后,終于焦急地問道,麻六家駒,肋條呢?怎么不見肋條?

剛剛歸來的小隊伍這才驚慌起來。因為怕遭到埋伏,行進時,小隊伍一個人跟一個之間的距離撒得很開,所以問到隊尾一個人,也茫然不知肋條是什么時候弄丟的。七爺?shù)男?,頓時就一沉。七爺本來打算告訴肋條的消息是:他的女兒水花兒不堪凌辱與羞恥,已于丑正時刻投大清河自盡了?,F(xiàn)在,七爺腦中想好的許多寬慰的詞語都用不上了。七爺也無暇考慮肋條的行蹤了。肋條一旦出了事,齊家屯跟縣城不過相距十幾華里,鬼子兵眨眼就到。七爺此刻擔(dān)憂的是齊家屯近千人性命已很難安保無虞。

七爺與臉上變了色的二先生一籌畫,當(dāng)即吩咐一個后生趕快潛進城去探聽消息。其實,七爺與二先生遣走了這個后生之后,就再也沒見著他。原因是,當(dāng)后生急匆匆往城里趕時,剛到城邊,頂頭就撞上急馳而出的阿部一雄的騎兵聯(lián)隊。后生趕緊往路邊閃讓,但已避之不及。隊伍前面的小野小隊長猛地勒住馬韁,用生硬而怪誕的中國話問后生:你的,什么的干活?哪里的來?后生趕緊一邊揣摸著日本人問話的意思一邊比劃著回答,太君,我從齊家屯來,進城去。后生的話剛落音,伴著小野小隊長一聲“八格”的怒罵,但見寒光一閃,后生的腦袋便從腔子上滾落到城壕中了。

七爺與二先生剛來得及與屯中的青壯年把一部分婦女兒童送過湍急的大清河,鉆入一望無際的青紗帳,就聽到齊家屯北面來自縣城方向一陣急風(fēng)驟雨似的馬蹄聲。七爺與二先生吩咐過了河的婦孺聽到槍聲趕緊跑,跑到別的屯子里再也不用回來,給齊氏家族留點根苗。七爺與二先生在恍惚中都深刻地知曉由于肋條的失誤,齊家屯的劫數(shù)到了。

在劫難逃。二先生幽嘆道。

七爺則用前所未有的嗓門向所有留下來的男人女人老人孩童吆喝著,快跑!撿得一條命是賺的,別給齊家屯丟臉?!昂濉币宦?,人群像炸了窩的馬蜂,片刻間即四散逃逸。

鬼子兵果然訓(xùn)練有素,但見谷壽正夫少佐馬刀一揮,騎兵從兩翼散開,僅一會功夫就把齊家屯圍得鐵桶相似。南北兩個寨門口有重兵扼守,輕重機槍數(shù)十挺分別架在寨前寨后。寨墻上只要有人一露頭,“砰”一槍,就會被揭去天靈蓋。寨內(nèi)人已插翅難逃。

日本人顯然是擔(dān)心寨內(nèi)刁民的埋伏,才沒有急著進寨。

齊七爺與二先生心中都明白,齊家屯完了。日本人以這么多——一個大隊的騎兵包圍了屯子,真的是惱羞成怒如臨大敵了。反抗是死。不反抗也是死。與其束以待斃,不如拼他個魚死網(wǎng)破。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七爺這么想著,從七爺?shù)目谥泻龅鼐蛡鞒鲆魂嚬之惖膰[聲。嘯聲稍歇,也就是喝碗涼水的功夫,七爺身前身后很快地就圍攏了一群灰頭土臉沾滿草屑干驢屎的男女老少。這時,七爺已站到齊家祠堂門前的臺階上,緊貼七爺站立的,左有遍身篩糠的七爺?shù)男±掀鹏~兒與麻六及莊丁,右有二先生與二先生的大小子齊家駒及北平來的白姍小姐。七爺干澀的嗓子眼里躥出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們都要死!隨后又說,關(guān)鍵是怎么死?祠堂屋頂上的獸脊在盯著咱,是脖頸伸出去任日本人砍,是胸脯挺出去由日本人捅,還是換個死法?怪我七爺糊涂,以為鬼子不會妄殺無辜。寨門前的機槍炮筒子與寨墻上被打死的十幾個尸體,讓咱只有背水一戰(zhàn)了。躲是躲不過去的。我真后悔,后悔鬼子沒合圍時,咱為什么不離開屯子為什么不都沖過大清河,投奔呂正操的部隊,卻期望著同殺人的魔鬼講道理。在強盜面前難道能討到什么公道?家駒的話是對的,咱只能是以死相拼了。咱這樣干:鬼了進屯以后,由我與二先生出面,想法把鬼子誘到人叢中來,讓鬼子的槍炮打不成,咱再與他們拼,能賺一個是一個,死了也不虧。聽了七爺?shù)脑?,眾人心中都清楚,最后的時刻到了。

自從踏進別人的家園,日本人吃過不少虧。此刻寨墻里靜悄悄的,也并不敢就躍馬沖進來或攀援而入。因為無論是阿部一雄還是谷壽正夫們,都知道中國有一出京劇叫作“空城計”,那可不是鬧著玩的,“空城計”之后,很可能就是“十面埋伏”了。

七爺與二先生的謀劃本不錯,可是七爺與二先生讓男子漢上寨墻守衛(wèi)的決策卻是十二萬分的糊涂。需知這些東洋強盜踏進中國靠的是鋼鐵與現(xiàn)代海陸空立體戰(zhàn)術(shù),可不是中國土生土長的土匪,只憑幾支老套筒與箭弩就在那綁票撕票剪徑恫嚇甚至占山為王。當(dāng)阿部一雄司令長官看到寨墻上雖然亮得耀眼卻無任何遠距離殺傷力的镢頭鏵犁片長矛鍘刀獵槍與大砍刀諸般兵器時,開始時愕然良久,繼而禁不住縱聲大笑。于是,馬刀一揮,一陣三八大蓋與歪把機槍聲之后,寨墻上又增加了二十幾個尸體。齊家屯的防御體系不戰(zhàn)自潰。幸好在關(guān)鍵時刻,七爺與二先生都有

著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心理素質(zhì),緊趕著把最后兩個絕招交待下去:一是全部扔掉手中的長家伙貼身藏掖好小攮子;二是婦女全部與男人混站一處不要分開。

阿部一雄在谷壽正夫等一群頭目的簇?fù)硐拢翁みM齊家屯。他親眼目睹士兵們用刺刀與馬刀把齊家屯已經(jīng)全部放下武器的男女老少跌跌撞撞推推搡搡地押到了齊家祠堂前面的空場地上。

谷壽正夫們又在玩他們進入中國以來的傳統(tǒng)把戲:試圖把女人圈在一堆,把男人趕在一起。可是,這回他們卻感到事情不那么順當(dāng),盡管馬刀揮舞刺刀亂捅,卻很難把男女分開。他們不知道,齊家屯的族譜上明晰地記載著明清兩代曾先后有28人中過武舉,360戶人家曾有親人入過兵營,這將意味著什么?他們也不知道齊家屯自古就有劫富濟貧的風(fēng)俗,僅現(xiàn)在農(nóng)暇仍操此業(yè)的就有七八十人之多,這又將意味著什么?阿部一雄與谷壽正夫們絕不可能知道這些。他們急著要以其強盜的邏輯到齊家屯來加倍地復(fù)仇。要復(fù)仇,就要殺戮與殘害女人們。

谷壽正夫們遇到了前所未見的抵抗,當(dāng)在刺刀與馬刀下又倒下幾十具尸體仍不能將男女分開時,屠夫們便有些恍惚了。就在他們束手無策準(zhǔn)備大開殺戒時,齊七爺與二先生兩人分別誠惶誠恐地走到立在阿部一雄司令長官一則的兩個漢奸身邊,以極為坦誠而又無可奈何的語氣說,麻煩先生你告訴太君,由咱倆分別領(lǐng)著太君從人群中走幾趟,把這一大堆人分成幾塊塊,那時再把男女分開就容易了。兩個漢奸盯著齊七爺飄逸的髯須與二先生抖顫前傾的雙肩,終于還是把他們的意思轉(zhuǎn)告了阿部一雄。阿部一雄轉(zhuǎn)身看著一副可憐相倒霉蛋的齊七爺二先生兩個人。齊七爺?shù)哪樕虾鼙瘧K地被鬼子用馬刀割穿了腮幫,血還在不住地往下滴。二先生的背上被鬼子用槍托砸了一記,腰也伸不直了,就那么很痛楚地弓著?;受娡o窮,大日本帝國如日東升。阿部一雄將視線轉(zhuǎn)向齊家祠堂屋脊上那看上去雄鎮(zhèn)四方張牙舞爪實際上則是廢瓷殘?zhí)找粔K名字叫“嘲風(fēng)”的龍的兒子身上,心底驟起的絲縷疑惑,頓時就釋然了,遂大聲道;喲稀喲稀(沒有什么問題)快快的,快快的。

于是,齊七爺蹙額皺眉滴血的臉上升起一股極為復(fù)雜的表情,在他的身后跟著一隊鬼子兵。二先生那滾著白邊的敞口布鞋仍是一塵不染,蜀布長衫裹著一個彎腰弓背但頭顱高昂的蹣跚老者,在他的身后也跟著一隊鬼子兵。眼瞅著他倆的這般作為,有幾個尚未及逃出包圍的孩子甚至還咧嘴笑了一笑。

齊七爺與二先生就像是玩天罡踏斗游戲,又仿佛在八卦陣中穿行。隨他倆人進入人堆,與齊家屯的老少爺們貼身立著的鬼子兵已經(jīng)不下二百人了。就在眾多漢子神情緊張眼爆精光、婦女們也露出生死與共的悲壯之色時,阿部一雄長官陡然感覺到場內(nèi)氣氛有了急劇變化。變化來自何處,他尚不明白,但阿部一雄畢竟是個久戰(zhàn)沙場的指揮官,自然知道有備無患的必要性,他急忙往后退了十幾步,站在齊家祠堂臺階的最高一級,揮動馬刀,大聲吆喝,機槍的準(zhǔn)備——但是阿部一雄司令長官的馬刀卻僵立空中沒能使勁劈下去,因為他已意識到自己犯了現(xiàn)代戰(zhàn)爭中“敵我雜揉”之大忌。他的士兵,天皇陛下的那些忠勇無二的武士們正夾雜在一大堆愚蠢骯臟的支那豬鑼中間,槍聲一響,其結(jié)果必然是同歸于盡。當(dāng)阿部一雄長官看到齊七爺二先生麻六家駒白姍肋條老婆等人臉上露出譏笑神情時,他頓時明白自己上當(dāng)了。他只是尚不明白手無寸鐵的中國人究竟想干什么。而他手下的那些忠勇的皇軍卻仍似木樁一樣地夾雜著貼身立在齊家電老少爺們的身前身后,躁熱的汗水順著阿部一雄的脖子溜下來又從脊背上滾披而下直達股溝,他扭著身子,直覺驅(qū)使他必須開口說點什么,但他沒來得及吐出那尚在舌尖游移不定的關(guān)鍵性的幾個日語詞匯,下面發(fā)生的情節(jié)則真正是讓他瞠目結(jié)舌了,這又是他血戰(zhàn)支那以來所未曾碰到過的。但見七爺在人叢中向麻六遞了個駭人的眼神,只聽麻六一聲炸雷般地大叫:殺他狗日的,殺——啊——

沸騰的大清河,盈溢著陽剛之氣。

受盡蹂躪與屈辱、忍了天下不能忍的齊氏族人凝聚的對侵略者的仇恨,像火山一樣爆發(fā)了。頃刻間,擠在人群中的鬼子兵陷入了“人民戰(zhàn)爭”的汪洋大海。

阿部一雄司令長官與谷壽正夫們不知齊家屯的男人何時手中都有了一把略似皇軍都稱作“匕首”的東西,女人手中則多了一把剪刀。

陷在人叢中的鬼子兵都挺著堅硬的三八大蓋,而且還都受過很正規(guī)的刺殺訓(xùn)練,當(dāng)他們發(fā)現(xiàn)眼前的男女老少突然現(xiàn)出異樣的神情隨之“暴動”發(fā)生了時,他們便不待命令就很本能地仿佛出于某種習(xí)慣地把手中的刺刀扎進了眼前距離最近的一個人,不管男人女人,也不管老人孩子。

當(dāng)然,鬼子兵雖然受過正規(guī)訓(xùn)練,雖然刺殺技術(shù)精湛,雖然有過無數(shù)次的殺人實驗,雖然刺刀馬刀也鋒利無比,但問題在于,你小鬼子把刺刀馬刀扎或捅進去總要再抽出來,要抽出就必須得有時間,因為,肌肉在接受外物時于霎那間收縮的力量也是不可小覷的。而齊家屯的男女老幼等的就是這個時間差。女人們,有的摟住鬼子的后腰,有的把剪刀扎向鬼子的脖脛,有的干脆就用自己的牙齒咬住鬼子的耳朵或手腕,也有潑辣兇狠一些的,干脆對著鬼子的下處就用剪刀絞起來,你不是因為這個地方才尋女人作賤女人嗎,老娘就專門對付你這兒,女人們心下想。男人們要簡捷得多,他們徑直把小攘子捅在鬼子的腰眼喉管心臟肚子上。

齊七爺與二先生巧妙地用計謀把阿部一雄與谷正壽正夫們逼到了貼身肉搏的境地。場子上但聽鬼子兵的慘痛的號叫聲與女人們兇狠的怒罵聲或遭到殺傷的“哎喲”聲,卻絕對聽不到齊家屯男人們的聲音。男人們都一聲不吭地在拼死格斗與尋求捅攮子的對象。

實際上從一開始,包圍著這群彼此撕纏殺得難解難分?jǐn)澄译p方又置身人群之外的鬼子兵,就紛紛用刺刀把胡亂攪成一團的這一群人中的外圍支那人挑死了七八十個。只是到了后來,即中國人與日本人的搏殺到了最慘烈的時刻,敵我雙方互相扭抱著撕扯著,像走馬燈般地閃躍、又像陀螺一樣地旋轉(zhuǎn)個不休。才讓這些沒有被包裹到人群中的鬼子兵難以輕易下手。但這些鬼子可沒閑著,只要一有機會,不是槍打就是刀劈。他們并不是像那些傳言中說的那樣,是絕對地恪守近身格斗便不開槍傷人諾言的仁義之師。

小野小隊長在國內(nèi)曾是相撲運動員,有著熊一樣的身軀與蠻力。格斗一開始,齊七爺與二先生只來得及同時擲出手中的柳葉利刃,刃鋒分別從左右兩邊洞穿了小野小隊長的腮幫。小野小隊長沒空騰出手去取下它們,但他卻的的確確表現(xiàn)了大日本帝國的武士道精神。小野用手槍子彈擊碎了齊七爺本已蒼老卻足智多謀的心臟,又用馬刀將二先生攔腰一劈為二。肋條老婆與七爺?shù)男±掀鹏~兒同時撲上去,但小野的腰太粗,她們使不上勁,因為她們兩個人都圈不住小野的腰,她們便順勢溜下來,一個抱住小野的一條腿。小野腿上突然墜上了兩個人,便使勁踢腳蹬腿,試

圖擺脫。這似乎超越了相撲運動的規(guī)范動作,小野很惱火。也就在小野略為一分神的當(dāng)兒,二先生的大小子家駒從身后把小攘子遞了進去麻六從前胸把小攘子穿了過來。小野小隊長的熊軀上已經(jīng)有十幾個窟窿,但仍在困獸猶斗,無論如何蟻附而上的齊家屯人是絕不會放過他的。當(dāng)麻六終于將小攘子又一次刺進小野的喉管時,小野手中的槍還是毫不遲疑地響了。麻六渾身一顫,軟軟地像風(fēng)吹般地?fù)湎蜃约旱臒嵬?。攮子是從左?cè)下腭處自上而下扎進去的,小野的喉嚨里躥出一陣古怪的宛如北美阿拉斯加荒原上那頭病狼的咳喘聲,終于,小野粗重夯笨的身軀轟然一聲倒了下來。

人堆明顯地變小變稀薄了。二先生家的大小子齊家駒很優(yōu)雅地在一個鬼子的肋下錐了一個洞,同時也被沖進人堆的另一個鬼子在大腿根處扎斷了動脈血管。換了農(nóng)裝抹了鍋灰仍掩飾不了她俊美青春容顏的白姍,一直驚恐地處在人群的核心。齊家屯的男女老少都特別喜歡這個被鬼子殺死父母兄弟全部親人從北平逃難來的漂亮姑娘,他們在有意識地保護她,他們不愿看到這么漂亮這么有知識的女人死。其實,白姍也想沖到鬼子身邊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家駒偷偷給她的剪刀手刃幾個仇人,替父母兄弟報仇,可她一直緊張得遍身顫栗,加之又被那么多人包裹著,怎么也展不開身,便顯得十二萬分地心有余而力不足。

這是一場絕對一邊倒的搏斗,齊家屯絕大多數(shù)人都倒下了,阿部一雄已經(jīng)能看清場內(nèi)稀稀疏疏剩下來的每個人的舉動。魚兒與肋條媳婦毫不猶豫地將剪刀扎進了自己的心窩。倒在血泊中的肋條媳婦把自己的兒子二旦緊緊地裹在了身下。驚恐至極的二旦,禁不住血腥氣的沖熏,不知所措地從慢慢變得無力變得冷下來的母親的懷中掙扎出來,一雙渾濁而恐怖的眼睛盯著昨天送糖給他吃的那個手拄馬刀立在祠堂臺階上一動不動的鬼子官。越看越怕,最后,二旦將視線落在一雙架在鬼子尸體上的滾著白邊的敞口布鞋上,沒有活力的雙腳套著這雙鞋還是那么潔凈那么從容,而穿這雙鞋的人的整個身子已分成兩截被累累尸身壓在下面。

血紅灼熱的太陽斜斜地吊在半空中,晃得人心慌。

仿佛是突然間,齊家祠堂前徹底靜了下來。被引誘裹進人堆的鬼子全部斃命無一逃脫。齊家駒體內(nèi)的血已快要流光了,哀傷欲絕的白姍看著眼睛血紅漸漸圍上來的鬼子,似乎忘卻了害怕。她心中只有悲傷。前不久,她全身隱蔽在沙丘中,親眼目睹父親被鬼子的坦克車碾死,母親被十幾個鬼子輪奸后用刺刀捅進陰部攪割糟踏而死,哥哥被東北偽軍亂槍打死,弟弟被鬼子剁掉雙手雙腳活活疼死。現(xiàn)在,這世界上她唯一的親人她的家駒眼看著又要離她而去了。她急乎乎地喊,家駒,你別走,你不能丟下我啊,你快殺了我吧,你不能把我丟給這些畜牲啊!

在白姍的呼喚聲中,齊家駒將生命中最后的余力使了出來。于是,阿部一雄與谷壽正夫們便都親眼看到了這人世間最慘絕人寰的一幕:日本人想捉活的,正在快速逼過來。齊家駒在白姍的額上輕輕輕輕地吻了一下,然后,奮力將手中的小攘子從白姍的胸前扎了進去。顯然是力氣不夠,只扎進了攮尖,白姍俯下身子用力一壓,只聽“撲哧”一聲,攮身全部進了白姍嬌嫩的軀體,直透攘柄。白姍一頭扎在齊家駒的胸前,發(fā)出一聲沉悶而尖細(xì)的呻吟。齊家駒艱難地把左手移撫在白姍的后腦上,然后頭顱一仄,雙雙含憤而去。齊家駒沒有閉上他年輕而精神的雙目。他終于在沒能實現(xiàn)把齊家屯的青壯年組成一支較為正規(guī)的抗日武裝力量的愿望的深深遺憾中,走完了自己悲壯而輝煌的生命歷程。

鬼子兵麻木地從尸山血海中艱難地把他們同類拉了出來。谷壽正夫們欲策馬蹴踏支那人的尸體,以泄心頭之憤,卻被阿部一雄喝止了。谷壽正夫瞪著血紅的牛眼,要用馬刀劈碎幸存者八歲孩童二旦的腦袋,又被阿部一雄喝斥了一句“八格”給制止了。

二旦被一個軍曹提到了身邊的臺階上,阿部一雄彎下腰,以極其復(fù)雜的心情輕輕撫撫二旦的腦袋,反復(fù)說,小孩,害怕的不要。小孩你的不要害怕……此刻,阿部一雄大概是想到了他那本土的月亮、九州的兒子。

開路!阿部一雄在眾將官的注視下強迫自己挺直腰桿下了回城的命令。正在要走未走之際,從祠堂深處的一間屋子里,傳來一陣呼喊救命的聲音,顯然是大和民族的高尚語言。兩個士兵沖了進去,押出來的正是這次血案的肇端者吉田昭二。本以為死了的吉田昭二卻突然活了。原因是齊七爺說要把吉田昭二與他的座椅的骸骨埋在一起,以免被鬼子發(fā)現(xiàn),但在制定決策與執(zhí)行的整個過程中,有一個環(huán)節(jié)出了毛病,那就是齊七爺以為二先生肯定會按他說的安排人殺了吉田昭二,而二先生則以為七爺肯定會親自著人處置了這個吉田昭二,所以,被綁成粽子似的吉田昭二,除了一開始時的丑惡表演引起了齊家屯人的無比憤慨外,在以后這因他而直接引發(fā)的充滿血腥恐怖的八九個時辰內(nèi),就被敵我雙方因短暫的疏忽而忘卻了。

阿部一雄用冷峻漠然的目光盯著吉田昭二,直盯得吉田昭二雙腿發(fā)軟,跪在了這鮮血浸透的齊家祠堂前。阿部一雄猛地拔出手槍,子彈帶著怪異的嘯聲飛出了槍膛,吉田昭二一頭栽在血海尸山中。他們沒有帶走他的尸體。

半個世紀(jì)之后,筆者仔細(xì)翻閱了由幸存者齊二旦續(xù)修的齊氏宗族族譜和霸縣縣志。族譜縣志上都有一段關(guān)于“齊家屯血案”的一字不訛的相同記載,顯然,修譜者與纂志者是共同擬定這段文字的。謹(jǐn)摘錄如下:

民國二十七年陰歷五月初五,日寇駐霸縣騎兵聯(lián)隊所屬三千余人,由敵酋阿部一雄帶領(lǐng),偷襲我大清河邊的齊家屯村,倉促之際,屯人奮起反抗,終因寡不敵眾,且無外援加之又有婦女翁稚雜處其間,遂釀成血案。齊家屯村除齊二旦幸免于難和于敵合圍之前早一步涉河突出重圍之婦孺一百四十一人之外,其余六百七十八人全部受害。中共黨員,我冀中群運部部長齊家駒同志與聯(lián)絡(luò)員白姍同志也雙雙一并遇難。齊家屯人歷來尚武,重氣節(jié),陷入重兵圍困之中,尚能機智勇敢地先誘敵入人叢,后群起反抗,痛毆近身之?dāng)?,致賊寇斃命者一百七十有八人。為我抗日軍民大張旗幟,也為泱泱中華遺下一股浩然正氣。賊氛日熾之際,搏殺最慘烈之刻,大清河突然斷流半個時辰,繼而惡浪滔天,喧嘯聲直達數(shù)十里之外,此情此景,令人駭異之極,亦為世人所未曾經(jīng)歷。果真是天地有知,江河亦為之含悲蓄憤乎?

責(zé)任編輯:潘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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