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一介
讀《讀書》一九九三年十二月《說<讀書>》一組討論《最是文人有自由》和《最是文人不自由》的文章,不覺手癢,也想寫上幾句。我想先講一個故事,這是真實的故事:大概在一九八O年吧!有一次我去看馮友蘭先生,偶爾談到在文化大革命時的情形,那時我和馮先生是鄰居,雖然我有時也挨批斗,馮先生挨斗的次數(shù)就比我多多了,這種隔三岔五的批斗,是很不好受的。我問馮先生當時如何對待,馮先生說:“在批斗時,我心里就默念慧能的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馮先生說后,我們一起大笑。原來在挨批斗時仍然是可以有自由的。這就是說,在言行極端不自由的時候仍然可以有某種思想的自由。于是我不由得考慮到,可能對“自由”得分析一下層次。照我看,“自由”至少有三個層次:思想自由、言論自由和行動自由。“思想”從原則上說是可以完全自由的,但是言論與行動的自由就不能不受到限制。因為人們想什么而不見諸于言行,對別人和社會就不會有任何影響;思想見諸于言行,它就會對別人和社會發(fā)生作用:特別是自由的言行很容易觸犯權威;一旦觸犯了權威,言行就會更加不自由了。那么,如果只是想想,而不言不行,最好也別記什么日記之類,那豈不就很自由了嗎?這也不見得!不知何年何月,曾有人發(fā)明了一種叫作“忠誠老實運動”的辦法,要你老實交待你過去的言行。后來不知何時,又進一步發(fā)明了所謂“交心”,也就是要你把自己的“壞思想”通通交待出來,并且說只要自己坦白交待,就不予追究。這一下子搞得知識分子措手不及,老實的人信以為真,就把自己的思想全盤端了出來,這就變成了言論;不老實的或者不大老實的人就編造了一些雞毛蒜皮、不痛不癢的假話。前者當時雖未定什么罪名,但一頓批判卻是免不了的??墒沁@些知識分子萬萬沒想到,在以后的運動中這些自己交出來的“心”,就不再只是“思想”,而成了“言論”,并以此定上種種“罪名”。不過社會總是在進步的,現(xiàn)在大概再也沒有什么“交心”之說了,而且有些知識分子總結了經(jīng)驗教訓,也變得聰明一些,有時說點“違心”的話,大概也不見得會臉紅。
那么到底“最是文人有自由”呢,還是“最是文人不自由”呢?這又使我想起另一個故事,不過這個故事大概不一定是真實的,在《莊子·山木篇》中有這樣一個故事,大意是說:一棵長得奇形怪狀的樹,由于它不能成材,因此樵夫沒有把它砍掉,它保存了下來。也就是說,如果它成材,就會被砍掉,而不能保存。另有一只不會叫的鵝,因為它不會叫,而被主人殺了請莊子師徒吃,這只鵝沒有能保存下來。也就是說,如果這只鵝會叫,就不會被殺來吃,而能被保存下來。于是莊子的弟子問莊子:那棵樹因為沒有用,而保存下來;這只鵝因為不會叫(按:也指沒有用),而不能保存自己,那我們應該如何辦呢?莊子回答說:我們最好處于才與不才之間,才好保存自己。這個故事說明,一切事物只有相對的意義,而沒有絕對的意義,都要看主客觀的時間、地點、條件而定。從現(xiàn)在的情況看,知識分子在一定范圍內(nèi)是有“自由”的,我想再不會有什么“交心”運動了,因此思想可以“自由”了;你寫寫日記或者什么別的東西,只要不發(fā)表,不給別人看,而只是自己看看,總是可以的,這點“隱私權”也許憲法還可以保障。但是,你要說出來,就得考慮時間、地點、條件啦!在情況比較好的時候,也許你可以說點什么你真想說的話,雖然人們會說:“你說了也白說”,但你仍可以取“白說也要說”的態(tài)度而說之,當然最后也還可能是“說了也白說”。不過你總算說了,盡了一點知識分子的責任。然而在另外一種情況下,你最好還是不要說什么,例如眼看要反“精神污染”或者要“反自由化”了,這時最好“三鉗其口”,要有“不動心”的本事。當然,我認為你最好也不要勉強跟著違心地去批什么“精神污染”或“自由化”之類,因為言多必失,日子也會不好過的。因此,我想知識分子是經(jīng)常處于“自由”與“不自由”之間,要學會在夾縫中討生活。
我談這些,可能會有人說這豈不是十足的“鄉(xiāng)愿”嗎?確實如此。但我真想說的是:知識分子無論如何應保持其“思想自由”的品德,同時得努力爭取“言論自由”。不管你“議政”也好,或是不議政而“為學術而學術”也好,都必須爭取“言論自由”。知識分子作為一無形的無組織的社會階層,他的功能無非是兩方面:一是用自己的知識和理想來對社會政治進行批評、議論和建議;另一是“為學術而學術”、“為藝術而藝術”、“為科學而科學”,這都表現(xiàn)了知識分子的歷史使命和社會責任。北京大學的同學常常問我:北京大學的傳統(tǒng)是什么?我總是說:說北京大學的傳統(tǒng)是“愛國”,是“革命”,無疑都是對的,這些傳統(tǒng)對北大十分可貴。但這太一般化,因為在我國每個行業(yè)的傳統(tǒng)都可以是“愛國”和“革命”。那么北京大學作為一所學校、一個學術研究機構,還有沒有其特殊的可貴的傳統(tǒng)呢?我想,如果北京大學有什么特殊的可貴的傳統(tǒng),那就是蔡元培先生提倡的“學術自由”、“兼容并包”了。沒有“學術自由”就沒有創(chuàng)造力,要么跟著外國人的屁股后頭跑,要么就抱著古人那一套死不放,這有什么出息?!如果不能“兼容并包,那么就要“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了,這樣中國如何能從“傳統(tǒng)”(包括新老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呢?所以在我看來,“最是文人有自由”或者是“最是文人不自由”都有對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