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逸文
第一次這樣認真地讀日本國著名詩人大岡信的詩,有許多溪流許多溫泉的地方流過來的詩我以為應(yīng)該是溫馨的,然而大岡信卻在發(fā)出“天問”——人是可以互相理解的嗎?人是不能互相理解的嗎?他接著用他的詩寫:“你在外部世界見到的/粗野的,可怕的,/荒寂的美的呼喚,/不就是從更深處的/你自身內(nèi)部涌起的/芳香然而可怕的瘴氣?/你不就是為了看到超越了自己的自己,/而來到了荒地?”感謝劉湛秋先生在書的序中就列出了這樣兩段觸目驚心的詩句,它不容人分說地讓人隨著大岡信進入一片荊棘地,所有的人類的痛楚都似曾相識,所有的傷痕都留有昨天的痕印,所有的感觸都在同一刻被激發(fā),于是我想起冷雨敲窗時的呆坐、枯坐、悶坐,想起許久以來中國人一個不約而同的習(xí)慣,封存起所有的苦痛。禱求一種理解,在這蒼冥中,是徒勞的。可是我把這樣的徒勞也封存了,也許已忘記了。我們照樣可以聊天可以笑得開心,我們已習(xí)慣于往肚子里吞咽淚水,一切都已經(jīng)慣了,可是大岡信卻把這一層給撕破了,我的頭發(fā)被拉起來,我的臉面對刺目的陽光,我擋不住臉上的皺紋也掩不去心中積存的苦水。記得送我這部書的一位善良的老師說我會喜歡這部詩集的。數(shù)月過去了,當它沾上了許多塵埃的時候,當我自以為封閉住了所有難堪的時候,我開始讀它們。這已不僅僅是喜歡。大岡信逼著人類直視痛苦并且去剖析自身的靈魂,它象魅一般讓我跟隨其后欲罷不能,那片荊棘地是我向往的猶如我向往大地,大??梢詭椭獯娑G刺卻不然,封存的畢竟還存在,那么,當一切污俗之血流盡了之后呢,走出荊棘地時會是一個黎明嗎?
大岡信的詩可以說是在“痛苦地體驗生命的誘惑”,但我們不能不承認這是一種無奈。他太敏感,敏感到連自己都沒有放過,他開始解剖自己,這種嘗試比解剖人類更令人難以忍受,畢竟,每個人都有無法抹鹽的傷口。大岡信做了,于是他看見“沒有目標的夢的過剩,從一個愛中奪走了夢。他看到“城鎮(zhèn)的潮氣,沒有養(yǎng)育向日葵,卻養(yǎng)育了地苔,在人們的心靈。地苔上撒著玻璃。流著血?!彼艚校骸捌樟_米修斯喲,在絕壁上被啄食的你的五臟是徒然的犧牲嗎?我們的世界還沒有收到你的火。更何況有誰掌握語言。動物團坐在星座周圍,靜靜守候我們的歌……”在這樣的荊棘叢中跋涉的人其實是孤獨的,絕望的卻是勇敢的。他能看見天空,可是天空不屬于他,他被騷動的靈魂禁錮了,這個過程——剖析的過程、流血的過程對詩人是生的喘息,他可以做到的,只是“顫抖著的美麗的沾滿血跡的花上,用干燥的唇,作悲哀的吻?!?/p>
大岡信并沒有堅強到不曾想到逃逸,“今宵讓我們倒立在空中行走,/藏起天空/夜之??扇珑R一樣閃爍/真真地映在水中的森林的美路,遠把森林勝過”可這僅是一場難圓的夢,他離不開荊棘,無法擺脫自我的無休無止的自覺解剖,于是,他似乎想說,夠了——“星是在無限的緩緩的/崩潰中的生存者/我們鐘愛的那一顆自己寫在夜空的文字/從未讀過。這首詩極美,也很凄冷,在荊棘地中體味痛楚的詩人藏起了一顆最美的星,他把它交給了大海,他知道,無論是白晝還是黑夜,荊棘地只有傷痕和血,只有清晰地看出“自身內(nèi)部涌起的芳香而可怕的瘴氣”,他還需要一個不解,一個夢。
幾乎所有的詩人都是因為敏感至極而又難抑內(nèi)心涌動的激情開始宣泄的,詩的宣泄可以使他們作為人,一個正直的人在升華中或是在沉淪中找一點慰藉。于是他們首先拿起的是匕首刺自己,也刺同類,以為可以通過放血放走人類中的一切污俗,以為可以通過吶喊和自焚喚醒人類去開創(chuàng)一個文明的天地——陽光明媚。我為此感謝詩人也敬仰詩人,剖析并超越自己并不是件易事。
如果把大岡信的詩比作一片荊棘地,我想那是一片充溢綠意的荊棘地,天是藍的。
(《大岡信詩選》,蘭明譯,三聯(lián)書店一九九一年六月版,5.7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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